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第一眼看见的是地板上的一摊水，然后发现那个男孩浑身裹着毛巾坐在椅子上，只有脚趾露了出来。他的母亲正忙着换床铺，床单已经卷成一团，枕头丢在地上。我还发现她的头发是湿的。有人把我的那九样东西放在桌子上，一个接一个排成了一条线，就像一列小火车。男孩一看见我，就立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对不起，”这是那个年轻女子说的第一句话，“你修好了水管之后，这是唯一可以出水的花洒。我们房间里的水压太低了，几乎只能滴出几滴水。我就趁着你不在过来……”

她说“我们”，把她和自己的儿子都涵盖了进去。

她说亚当跑出了浴室，所以地上才有一摊水渍。然后他还爬到床上去了。

所以这个男孩叫亚当。

“他太开心了。”她边说边把湿毛巾都收起来。

男孩看着我们，手一直捂在耳朵上。

她再一次跟我道歉，说她应该提前征得我的同意才对。我跟她说没关系，然后我会去看一眼他们房间里的水管。

她建议我换个房间，搬到走廊对面。实际上她已经收拾好那个房间了。

“这样你就看不见那堵都是弹孔的墙壁了，可以和我跟亚当一样，看得见海滩。”

唯一的问题还是水管，她问我能不能也去看看那个房间里的水管。

“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又补了一句。

她把裹得紧紧的男孩带回楼上的房间之后，自己又回来了。她拿了塑料绳把湿头发在脑后绾了个发髻，莲以前偶尔会这样做。

收拾我的东西——那九件玩意儿——没花多少时间，然后我就跟着她去了新的房间。

她已经换好床单，拉开了窗帘。她说是飞飞帮她把书桌搬到这里来的。

“我想你应该要写点东西。”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看着我。

我猜飞飞是她的弟弟，而她指的应该是我那些日记本。

和我原来的房间一样，在床的上方仍然是一幅森林景色的画：绿色的枝丫，绿色的阴影，一片近乎绿色的天空。画中仍然有一圈光晕，而光晕之中是一头豹子。

我走过去，仔细地观察那幅画。

“每个房间里都有一幅画。”她说道，也站到了画前。

我觉得这些画都出自同一位画家的手笔，而且它们的右下角都有一个“AD”的签名缩写。她并不知道画的作者是谁，但画的内容仿佛就是附近的森林。

“在战争开始之前，这里的画家都会画这些树，诗人都喜欢写森林里的气息，还有那些沙沙作响、透下日光的树叶。”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随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今那座森林已经变成一个可怕的死亡陷阱。到处都塞满了杀人的地雷。胆大的人去到那里，却发现森林的树没有发新芽。要取暖的话，大家也不再去砍树了，而是把木地板铲起来烧火。”

她又叹了气。

“如果不是为了捡松树枝的话，”她低声地说道，“怎么有人会想跑到树林里去冒险呢？”

我的新房间有个往外延伸的阳台，阳台上还有一道好像是逃生用的梯井，往下通到旅馆的后院。她用手指着那花园说，那里已经扫过雷，不过，如果我想走到海滩去的话，最好还是选择小路。

“以前那儿有片高尔夫球场，不过战争的时候都被开垦成菜园子了。”

我们紧挨着站在窗前，凝视着干枯的草木。

“我能回想起战争之前草的味道，”她接着说，语气有一丝迟疑，“还有各种果子的味道，桑葚、覆盆子、草莓……”

她忽然停了片刻。

“之后就只剩下橡胶燃烧的气味了，金属熔化的味道，尘土和血腥的味道。到处都是血。”

她沉默了，过了会儿才开口：“战争发生之后的第一个夏天是最艰难的，那时候阳光毒辣，鸟儿叫个不停，花儿刚从寒冷的土地里钻出来，然后炸弹就投下来了。谁也没有料到。”

我始终没有说话。

“我们等待着雨水。”她说着，仿佛在总结陈词，“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下雨了，大地已经干涸了。”

我们一直站在窗旁，她说完便沉默了。

我该告诉这个渴望听见雨点落在锌皮屋顶上噼啪作响的年轻女孩吗？告诉她绿色很快就会从土地里钻出来，她需要做的只是等待？我甚至可以借用那位中枪死去、不知埋骨何处的诗人所写的《梦游人谣》[《梦游人谣》（Somnambulist Ballad），西班牙诗人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的代表诗作。1936年，洛尔迦被西班牙右翼军人射杀。]，告诉她，这里将会重新出现绿色，“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告诉她，诗人相信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在等着我们，在地平线的那一边放出光芒。这会让她心烦意乱吗？我也可以告诉她，我的叔叔，一个养羊的人，和他的雇工们，会在每个春天到来时，放火烧掉干草，让草木灰留在田地里，黑色的草秆会被烧得挺直，如果火苗蔓延到苔藓和欧石楠上，那就能烧上几个星期不灭，而正是被烧过的地方，野草将重新生长起来，如此茁壮，绿意盎然。

“我们在想为什么今年的春天没有雨水。”她说。

出租车司机也说了一样的话，“我们等待着雨水”，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变速，汽车猛地开到了对面的车道上去，“如果下雨的话，水位能涨高六米。河水会灌入躺满尸体的田地，那些穿着制服的白骨将从深不见底的水底浮起来。到那时候，我们就终于能够好好埋葬死去的人了。”

她忽然转过身来看我，把手伸了出来。到了认识彼此的时候了。

“梅伊。”

我也伸出自己的手。

“约纳斯。”

我们从这一刻起有了更私人的关系。

这也就意味着，我不能在她面前杀死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