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是伤口周边的不正常皮肤组织

寂静旅馆  作者:奥杜•阿娃•奥拉夫斯多蒂

斯瓦纽只穿着袜子和那件印有“坏事有余”(Shit Happens)字样的T恤,站在厨房的格子地板上,系上围裙。

我在一旁看着他戴上红色的厚手套,打开烤箱,又小心翼翼地拉出烤架取下烤盘,然后将一根针形温度计插入蛋糕中。

“还要再等七分钟。”他说着,把奶油倒入碗中,插上搅拌器。他背对着我,全身心投入手头的事中。他先把奶油打散,又用水将搅拌勺冲刷干净,然后丢入洗碗机中。

我突然意识到现在是提起来复枪一事的最佳时机。

然而当他用小刀将奶油从碗中刮出时,他却把话题引到其他地方,说他已经注意到,厄伊罗蕾的身上有一股独特的躁动情绪。

他依旧背对着我。

“你永远无法得知一个女人在想些什么。她们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又会突然做出决定,告诉你她们已经不再爱你。似乎转变在悄无声息间就完成了。”

他从烤箱中取出烤架,再把蛋糕取下,切下一小片,细细观察切口,确认蛋糕是否已经全熟。确认无误后,便小心地把那块蛋糕放入盘子中,然后用他又短又粗的手指举起托盘递给我。

斯瓦纽十分好奇,想知道在居德伦离开我之前,是否有任何迹象。

我想了一会儿,说:“她说我一直在重复所有的事情。”

斯瓦纽一副惊呆了的样子。

“为什么说是在重复?”

“嗯,她跟我讲的是,每当她想和我说点什么,我只是重复一遍她的话来回应她。比如,将一个肯定句转换为疑问句。”

斯瓦纽的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跟他解释:

“当她说‘莲来电话了’,我就会回答‘是吗,莲来电话了’。她说这个就是‘重复’。”

斯瓦纽看着我,仿佛我提出了什么关于黑洞物理学说和时间的新理论。

“‘重复’也没什么问题吧?”他试探着问。

“不,居德伦并不这么认为。”

“不然一个人应该怎么回答?除了重复以外。”

“我不清楚。”

“你有挽留过她吗?”

“没有。”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倒了两杯,将一杯递给我。妈妈有时候也会准备一杯牛奶给我,配一片法式奶油蛋糕,浇上一层奶油糖霜,盛在她床头桌上的碟子里:牛奶从不锈钢的保温杯里倒出来,还是温的,那个保温杯本来是为了盛咖啡用的,我记得那种味道。

我们都没有说话。

然后我的邻居又捡起话头。

“现在你也成了个花花公子。”

我心想我是不是听错了,还是说他对我所理解的这个词的意思另有所用?但斯瓦纽不是那种会说暗话的人。

我应该告诉他我已经八年零五个月,没有碰过任何女人的身体——至少不是有意接触——也没有拥抱过任何女人吗?事实上,自从我跟居德伦停止性生活之后,除了我的母亲、前妻,以及女儿——这三个跟“居德伦”有关的人,我的生命中不再有任何女人。世界上从不缺乏美好的肉体,她们也总有这种力量,在不经意间挑动我,提醒我“我是个男人”:无论是在寒风刺骨、月亮半遮半掩在游泳池里洒下一片皎白时,室内芙蓉出水、温泉凝脂、荷露笼雾之际;还是当我在商店排队,不经意间触碰到从短袖中露出的胳膊之时,抑或是在一个女人弯腰时,被她的长发轻轻撩拨的一刹那——就像为我剪头发的那个女孩。当她为我洗头发时,她站在我身后,轻轻按摩着我的太阳穴,称赞我有一头好头发。我曾问她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她透过镜子看着我,笑着说,一个秀色可餐的男人。不,我想我需要向自己开一枪,让子弹射穿我的肉体,在痛楚中感知我的身体。这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

“因为厄伊罗蕾的一些朋友问过你的情况,比如问你最近是否有追求的对象。厄伊罗蕾这样问我,我告诉她你那时没有追求的对象;她们又通过厄伊罗蕾问你是否已经忘记了你的妻子,我回答她们说你没有;她们想知道你是否经常泡咖啡馆或者去剧院看戏,我说不是;她们就又问你是不是喜欢阅读,我告诉厄伊罗蕾你的确喜欢阅读,然后厄伊罗蕾就转达给她的朋友们,她们看起来似乎相当兴奋,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书籍,我就说小说和诗歌,她们又接着问是冰岛的还是国外的,我说应该都喜欢。”

在斯瓦纽告诉我这些以前,我其实已经把话题引到我的问题上:

“我其实想知道你能否借我一把来复枪,在这个周末。”

我不知道我的反应是否在他意料之外,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的样子,只是点了点头,脱下围裙,放在椅子的靠背上,感觉像他一直就在等我开口提起那把枪。他消失在客厅里,我一边听他在那边翻箱倒柜,一边观察冰箱上的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是斯瓦纽的,他穿了一件羊毛夹克,那条狗就在他的旁边;另一张是厄伊罗蕾跟一群笑得花枝乱颤的女人的合照,她们都身着户外装备和徒步的鞋子,而且一半人半跪在前排,看起来像是一个足球队的合照。不一会儿,斯瓦纽便拿着那把来复枪回到厨房,他把枪斜靠在墙上,紧挨着拖把,指着照片说:

“只要我们那辆大篷车没问题,我就跟厄伊罗蕾去野外的苔藓上踏足,在每一条流淌的溪流边上,只要我们有这个念头。”

然后他隔着桌子坐在我的对面,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牛奶。

我又听他说起他觉得厄伊罗蕾最近估计是在研究诗歌。

“昨天晚上在卧室里,我从她身边经过时,她说我挡住了她的视线。”

斯瓦纽说着摇了摇头:“有时候我觉得跟厄伊罗蕾真的‘相见不如怀念’。她应该永远都不会理解。”斯瓦纽用胳膊抵着桌子,手放在脸前,手指在嘴边晃荡,“厄伊罗蕾没有意识到,男人习惯把事情压在心里,就对于美的感觉来说,从车子里漏出来的油,流在潮湿的柏油马路上,跟彩虹的颜色相比,给我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我站起来,拿起那把猎枪,斯瓦纽走在我前面送我出去。我把枪夹在胳膊下面,枪管朝下。

我应该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吗?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他会怀疑吗?

如果我让斯瓦纽给出一个我应该继续活着的理由……

我猜我问一个,他可以给出两个。

如果他让我解释缘由,我会说我迷失了自己。

然后我就等他回答,“我能够理解你,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谁”,然后在门口给我一个拥抱?他的身子一半在门框外,另一半在门框内,被门外矩形的光环所包围。他的体重估计超过一百公斤,穿一件宽大的T恤,前半部分塞进裤子里,后面的部分又露在外面。在5月5日,我们这样两个中年男人,在门口的阶梯前,紧紧拥抱?

厄伊罗蕾估计会问:“谁在那边?如果是卖干鱼和对虾的,买一些对虾。不要买甘草,那对你的身体不好。”

斯瓦纽会说什么来劝诫我呢?

他会找出一些关于死亡的诗或者有哲理的句子吗?他能找出只言片语来改变我的处境吗?我猜他也只能说一句:“反正人迟早都是要死的。你应该确信。三十年后再来跟我谈这个事吧,到时候你就会像狗啃骨头一样去珍惜生命的每一分钟。跟今天你的母亲一样。”

但他却说的是:

“我有让你看过我那块伤疤吗?”

“伤疤?没有。是什么伤疤?”

“是腰椎间盘突出手术留下的。”

在我反应过来以前,斯瓦纽已经将T恤从裤子里猛地抽出,然后卷到背上。当时是工作日的中午时分,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一条巨大的伤疤沿着他的脊椎伸展开来。我脑海中浮现出特里格威文身室的小伙子,用一辆四轮摩托车或者机动雪橇来处理这块伤疤的画面,不过我忍住没去继续想我那幅睡莲的图案。

“你知道吗?”他说,“在世界上的一些地方,伤疤往往是获得声望的象征。一个人有一块巨大的、令人印象深刻的伤疤,在别人眼里就跟猛兽一样,让人心生敬畏,从而更容易存活下来。”

我把枪夹在胳膊下面,走过街道,我要爬到我四楼的房间里,一股脑地躺在双人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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