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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往事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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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离开这座小屋时心里很难过,他把梅尔塞苔丝留在了这里,而今后天各一方,很可能他是不会再见到她了。 自从小爱德华去世以来,基督山的心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他沿着曲折的山坡缓慢地爬上复仇的顶峰以后,他在山坡的另一侧看到了疑虑的深谷。 事情还不止于此:刚才和梅尔塞苔丝的那次谈话,唤醒了他心底里的许多回忆,他感到他非得跟这些回忆较量一番不可了。 一个像伯爵这样性格刚毅的人,是不会长久地沉浸在这种忧郁的状态里的,这种精神状态,在那些平庸的人身上,能使他们的生活表面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地方,而在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身上,却会毁了他。伯爵在心里想,既然现在他几乎都到了要责备自己的地步,那么一定是他的全盘计划中有了一个失误。 “我没把过去看清楚,”他说,“可我不能让自己就这样受骗。 “怎么!难道我所确定的目标竟是一个荒谬的目标!”他继续说,“难道我这十年都走错了路!怎么!难道只要一个钟头的时间,就足以证明一个建筑师倾注了他的全部希望的作品,竟然是一件无法实现的,至少是亵渎神明的作品! “我不想让这种想法缠住我,它会把我逼疯的。在我今天的推理中所缺少的,是对往事精确的评价,因为我是从地平线的另一端来回顾这些往事的。其实随着岁月的流逝,往事就如同旅途中的景色一般,人过去了,景色也就淡忘了。我现在的情形,就好比那些在做梦时受伤的人,他们看到了伤口也感到了疼痛,可就是想不起自己曾经受过伤。 “那么好吧,你这获得重生的人,你这行为怪僻、终日梦游的阔佬,你这在幻觉中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百万富翁,你再去重温一下那种饥饿痛苦的生活的悲惨情景吧;再去沿着当年厄运和不幸把你驱赶上去,而绝望又把你收留下来的那条道路走一遍吧;在基督山看唐泰斯的这面镜子的玻璃上,如今钻石、金子和幸运的光芒已经太耀眼了;收起这些钻石和金子,抹去这些光芒吧;你就从富人变回到穷人,从自由的人变回到囚犯,从获得重生的人变回到尸体去吧。” 基督山一边对自己说着这些话,一边沿着工场街往前走。就是在这条街上,二十四年前的一个晚上,一队默不作声的士兵在把他押送到监狱去;街道两旁这些赏心悦目、充满生气的房屋,在那个夜晚是阴暗而沉寂,门窗都紧闭着的。 “可是,它们就是当年的那些房子呵,”基督山喃喃地说,“只是当时是在晚上,而今天是在阳光灿烂的白天;是阳光使这一切变得明亮,变得喜气洋洋的。” 他沿着圣洛朗街走上码头,朝行李寄存处走去;当年他就是在这个地方被带上船的。一艘有遮阳布篷的游船正好驶过;基督山向船主人招呼了一下,船主人马上把船靠了过来,那种急切的神情,就好比渡船的船夫兜到一笔好生意时的模样。 阳光明媚,在这种好天气乘船航行真是赏心乐事。远处的海面上,通红透亮的太阳正在往下沉去,粼粼的波光在接近太阳时像火焰在燃烧;光滑如镜的水面,不时被蹿出水面的鱼儿激起一圈圈涟漪,这些鱼儿为了躲避敌人的追逐,冲出水面在向伙伴求援;在天水相接的远方,可以看见返回马尔提格[马赛西北方的港口城市。]的渔舟和满载货物驶向科西嘉或西班牙的商船的白帆悠然驶过,犹如海鸥在滑过海面。 ![]() 尽管天空那么明朗,尽管船影那么优美,尽管沐浴在金色光线中的景色那么迷人,伯爵却裹在披风里一点一点地回忆起了那次可怕的航行的每个细节:加泰罗尼亚渔村里那盏凄迷而孤单的灯光,乍见伊夫堡猛然意识到自己被带到什么地方的印象,想纵身跳海时跟宪兵的搏斗,被制服后的绝望,以及冰凉的枪口犹如一只冰环似的顶在太阳穴上的感觉。 渐渐地,犹如夏日骄阳下干涸的泉水,当秋天的云层在高处聚敛之际又渐渐地变得湿润,一滴一滴地在冒出来,基督山伯爵又感觉到当年浸透过爱德蒙·唐泰斯心田的苦汁,在从胸中往外渗出来。 于是,明朗的天空,优雅的船影,灿烂的阳光对他来说又都不复存在了;天空像蒙上了黑纱,被称做伊夫堡的那个黑魆魆的庞然大物使他感到胆战心惊,仿佛那是一个死敌的幽灵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们到了。 伯爵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一直退到船尾。船主人却兀自在用最柔和的声音对他说: “我们登岸吧,先生。” 基督山记得,就是在这个地方,就是在这块岩礁上,那队士兵把他粗暴地拖上岸,用刺刀顶着他的腰,推着他沿斜坡往上走。 当初在唐泰斯眼前那么漫长的这段路程,如今基督山觉得它很短很短;船桨每划一下,就激起一串水珠四溅的浪花,同时也激起千头万绪往事的记忆。 自从七月革命以后,伊夫堡不再关押囚犯了;只有缉私队在这儿设立了一个哨站;一个看守城堡的人在门口迎接游客,领他们去参观这座业已变成旅游点的阴森森的城堡。 然而,尽管伯爵事先听说过所有这些情况,可是当他从拱顶下面进入城堡,走下黑黝黝的石梯,当那向导按照他的要求把他带到地牢里去的时候,他的脸还是变得冰凉而惨白,浑身都是冷汗了。 伯爵打听复辟时代的狱卒还有没有留下的;他们不是退休就是改行了。 带他参观的这个向导,本人是在一八三〇年才来这儿的。 向导把他带到了他当年的牢房。 他重又见到了从窄小的气窗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重又见到了当年放床的地方,在这张已经搬走的床的背后,法里亚神甫掘的那条地道的洞口虽然已经给堵上了,但依据看上去比较新的那几块石头,仍然可以判断出它的位置所在。 基督山觉得自己的腿在发软;他拉过一张木凳坐了下来。 “关于这座城堡,除了米拉波[米拉波(1749—1791),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君主立宪派领袖之一。]给毒死的故事以外,还有些什么故事呢?”伯爵问,“这些悲惨的牢房,简直叫人不敢相信里面竟然关过活人,关于它们有没有什么传说呢?” “有啊,先生,”向导说,“就说这间地牢吧,那位狱卒安托万老兄就给我说过一个故事。” 基督山打了个哆嗦。这个安托万狱卒就是以前看管他的狱卒。伯爵差不多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和长相;可是,一听到这个名字,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那件褐色的上衣,骤然间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就连他身上的那串钥匙,仿佛也还在耳边叮当作响。 伯爵转过头去,恍惚间觉得在过道的阴影里又看见了他,向导手里擎着的火把的亮光,使过道里的阴影反而越发显得浓厚了。 “先生想听我讲这个故事吗?”向导问。 “是的,”基督山说,“请讲吧。” 说着,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想按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听人叙述自己的往事,真使他感到不寒而栗。 “请讲吧,”他又说了一遍。 “这间地牢里,”向导接着往下说,“很久以前关过一个囚犯,听说那是一个很危险的犯人,而且他特别有心计,所以就更加危险了。那时候,这城堡里还关着另一个犯人;那人可一点儿不凶狠,他是个可怜的神甫,是个疯子。” “啊!是的,疯子,”基督山重复说,“他怎么个疯法?” “他老是说,谁给他自由,他就把几百万财宝都给他。” 基督山抬起眼睛望向上天,可是他看不到天空:有一堵石壁隔在他和苍穹中间。伯爵心想,在法里亚神甫要把财宝给他们的那些人和他要给他们的那些财宝中间,也隔着一堵同样厚的屏障呵。 “犯人彼此能看见吗?”基督山问。 “喔!不行,先生,这是明令禁止的;可是他们躲过了狱卒,在两间地牢之间挖了一条通道。” “两人中间,是谁挖的这条通道?” “喔!当然是那个年轻人啰,”向导说,“那个年轻人有心计,人又强壮,而那个可怜的神甫年纪又老,身体又弱;再说他那么疯疯癫癫的,也没个准念头。” “这些睁眼的瞎子呵!……”基督山喃喃地说。 “不管怎么说吧,”向导继续说,“那个年轻的犯人挖了一条通道;用什么东西挖呢?谁也不知道;可他硬是挖通了,证据就是现在还能看到的那个痕迹;呣,您看到了吗?” 说着,他把火把凑近墙壁。 “啊!真的没错,”伯爵说,他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变得喑哑了。 “结果呢,两个犯人就可以来往了。他们来往了多久?谁也不知道。不过,后来有一天那个年老的生病死掉了。您猜那个年轻的怎么着?”向导打住话头说。 “您说吧。” “他把死人背到自己的牢房,让他脸朝墙躺在自己的床上,然后再回到那间空牢房,堵好洞口,钻进装尸体的布袋。您可曾听到有谁想出过这样的主意吗?” 基督山闭上眼睛,顿时又感觉到了当初那只粗麻袋(上面还留有他掉包的那具尸体的冰凉的感觉)擦过他的脸时的全部印象。 向导继续说: “您瞧,他的计划是这样的:他以为死人就埋在伊夫堡,心想他们是不会肯花钱为囚犯买棺材的,所以他盘算自己准能用肩膀顶开泥土爬出来;可是不幸的是,城堡有一条规矩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们不把死人埋掉,而是就在死人脚上缚个铅球,干脆往海里一扔完事;对他也这么干了。我们的这位小伙子给从悬崖顶上抛进了海里;第二天,那个真正的死人在他的床上给发现了,于是事情全露馅了,因为这时那两个抬死人的狱卒把一直不敢说的一件事说了出来,原来那个装尸袋给扔到半空中的那会儿,他们听见过一声惨叫,但一落进海里,那声音马上就窒息在海水里了。” 伯爵困难地呼吸着,大颗大颗的汗滴沿着额头淌下来,焦虑和痛苦揪紧着他的心。 “不!”他喃喃地说,“不!我感觉到的那种疑虑,意味着我开始忘却过去了;但现在,我的心又在流血,又变得渴望复仇了。” “那么这个犯人,”他问,“你们就再没听到过他的下落吗?” “没有听到过,压根儿没听到过;您也明白,他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平躺着掉下去,那么,因为他是从五十尺的高处摔下去的,他肯定当场就死了。” “您说过他们在他脚上绑了个铅球,那他大概是竖着往下掉的。” “另一种可能就是竖着掉下去,”向导接着说,“那么铅球的重量就会把他往海底拉,结果他也就葬身在海底喽,可怜的人!” “您同情他?” “可不,我挺同情他,虽说他死在海里也算是得其所哉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风声说这个可怜的人当年是个海军军官,是当作拿破仑分子给关进来的。” “的确,”伯爵喃喃地自语,“天主让你从波涛和烈火里逃了过来。所以还有讲故事的人想着那个可怜的水手;他们在温暖的家里讲着他的悲惨故事,人们听到他划破长空栽进大海去的时候都打起了寒颤。 “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吗?”伯爵提高嗓音问道。 “噢!知道的,”向导说,“可不是?他们就知道他叫三十四号。” “维尔福呀,维尔福!”基督山轻轻地说,“当你被我的鬼魂缠得无法入睡的时候,你一定有许多次对自己说过这个名字吧。” “先生还想继续参观吗?”向导问。 “是的,尤其是很想去看一下那个可怜神甫的房间。” “噢!那个二十七号?” “对,那个二十七号,”基督山重复说。 说着,他仿佛又在耳边听到了当他问法里亚神甫名字时,对方隔着墙壁大声回答他这个号码的声音。 “请跟我来。” “请等一下,”基督山说,“我还想对这间牢房最后再好好地看一眼。” “那好呀,”向导说,“我正好忘记带那间牢房的钥匙了。” “那您去拿吧。” “我把火把给您留下。” “不用,请带走吧。” “那您就一片漆黑了。” “我在黑暗里也能看见东西。” “嗨,就跟他一样。” “他是谁呀?” “那个三十四号呗。听人说啊,他在黑暗里待惯了,就连他的牢房最暗的旮旯里的一根针,也能看得清楚。” “他是花了十年工夫才练到那种地步的哟,”伯爵心里想道。 向导带着火把走开了。 伯爵没说错:他在黑暗里待了才几秒钟,就能像在大白天一样地看清周围的东西了。 于是他向四周看了看,这时他才真正认清了自己的地牢。 “对,”他说,“这是我常坐的那块石头!这是我的肩膀在墙壁上磨出的痕迹!这是有一天我用头去撞墙时留下的血迹!……哦!……这些数字……我记得它们……那是有一天我在算年龄时写的,我算父亲的年龄,为的是知道我能不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再见到他,我算梅尔塞苔丝的年龄,为的是知道我能不能在她还没嫁人的时候再见到她……算好以后,我曾经有过一阵子希望……可我没有把饥饿和变心算进去!” 伯爵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刚才就像在梦中一样,他依稀看到父亲在向墓地走去……而梅尔塞苔丝则在走向结婚的圣坛! 在另一面墙上,一行刻在石壁上的字映入了他的眼帘。在暗绿色的墙壁上,这行字白蒙蒙地显现了出来: “我的天主呵!”基督山念着,“请让我保存记忆吧!” “啊,是的,”他喊道,“这是我在最后那段日子里唯一的祈愿。我已经不再祈求自由了,我只祈求保存记忆,我怕自己会发疯,会忘记那一切。我的天主!您保存了我的记忆,我什么都没忘记。谢谢,谢谢,我的天主!” 这时,墙壁上映出了火把的光亮;那个向导往下走来。 基督山走到他的跟前。 “请跟我来吧,”那人说。 说着,他带着伯爵,直接从一条地下的走廊,无须返回地面,来到了另一间牢房的门口。 到了这儿,千头万绪又涌上了基督山的心头。 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刻在墙上的子午线,那是法里亚神甫用来计算时间的;随后他又看见了那可怜的囚犯死在上面的那张床的残骸。 见到这些东西,伯爵心中并没有涌起在自己的牢房里所感觉到的焦虑和愁苦的情绪,而只觉得自己心里充满了温暖的感谢之情,两行热泪从眼眶里流了下来。 “那个疯神甫,”向导说,“就关在这里;那个年轻的呢,就是从这儿过来的。(他说着,指给基督山看那条通道的洞口,这一端的洞口并没有封住。)从石头的颜色,”他继续说,“一位有学问的先生推断出,这两个犯人彼此来往了差不多有十年工夫。可怜的人啊,这十年里头他们的日子可不好过呀。” 唐泰斯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金路易,递给这个虽然不认识自己,却已经第二次对自己表示同情的人。 这个向导收下了,他还以为这是几枚普通的硬币,可是凑在火把的亮光下一看,他认出了对方给他的这几枚金币的价值。 “先生,”他说,“您弄错了。” “怎么啦?” “您给我的是金币哩。” “这我知道。” “什么!您知道?” “是啊。” “您的本意就是给我金币?” “对。” “那我真的可以收下,不必感到不安啰?” “对。” 向导惊讶地望着基督山。 “您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伯爵就像哈姆莱特那样说。 “先生,”向导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先生,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慷慨大方。” “这挺容易明白,我的朋友,”伯爵说,“我当过水手,我听了您的故事也许要比旁人更感动些。” “那么,先生,”向导说,“既然您这么慷慨,我也该回敬您一点东西才是。” “你要给我什么呢,我的朋友?贝壳,草编工艺品?谢谢啦。” “不,先生,不是的;是跟刚才的故事有关的一样东西。” “真的吗!”伯爵急切地喊道,“什么东西?” “请听我说,”向导说,“是这么回事:我有一阵自己在寻思,一个囚犯待了十五个年头的牢房里,总该能找到些什么吧,于是我就沿着墙壁找开了。” “啊!”基督山喊道,他记起了神甫那两处藏东西的地方。 “找呀找呀,”向导继续说,“我发现床头旁边的墙壁和壁炉炉膛下面敲上去都像里面是空的。” “噢,”基督山说,“噢。” “我撬开石头,发现……” “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伯爵喊道。 “您怎么知道的?”向导惊讶地问。 “我并不知道,我是猜的,”伯爵说,“通常在犯人藏东西的地方找到的,总是这种东西。” “对,先生,”向导说,“是一条绳梯,还有些工具。” “它们还在您这儿?”基督山喊道。 “不在了,先生;这几件东西挺稀罕的,我把它们都卖给来参观的游客了;可是我还留着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伯爵急不可耐地问道。 “那东西有点像本书,是写在布条上的。” “喔!”基督山喊道,“你还留着这本书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本书,”向导说,“可这东西我确实留着。” “快去给我拿来吧,我的朋友,快去,”伯爵说,“倘若这真是我心里想的那东西,你就放心吧。” “我跑去拿,先生。” 说完,向导往外就走。 这时,伯爵虔诚地走去跪在那张残破的床前,死者已使它变成了一个祭坛。 “呵,我的再生之父,”基督山说,“你给了我自由、知识和财富;你就跟那些比我们优越的生灵一样,有分辨善恶的本领,倘若在坟墓深处还能有某些东西跟留在世间的人息息相通,倘若人死后灵魂还能留连在我们曾经在那儿深深爱过、受过苦难的地方,那么,你这高尚、深邃、超尘拔俗的灵魂呵,我恳求你,我凭着你给过我的父亲般的爱以及我对你的儿子般的尊敬恳求你,请你告诉我一句话,或者让我看到一个征兆,或者给我一点启示,帮我把心底里的最后这点疑虑也消除了吧,因为倘若不把这种疑虑转变成确信,它就会变成悔恨和内疚的啊。” 伯爵低下头,合拢双手。 “拿来了,先生!”一个声音在背后说。 基督山吃了一惊,回过头来。 向导把凝聚着法里亚神甫的渊博学识的布条递给伯爵。这就是法里亚神甫关于意大利王国的那部巨著的手稿。 伯爵急忙拿了过来,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题词上,那上面写道: 主说,你将拔去龙的牙齿,你将傲然地把狮子踩在脚下。 “啊!”他喊道,“这就是回答呵!谢谢,我的父亲,谢谢!”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小钱袋,里面有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喏,”他说,“你把这只钱袋收下吧。” “您把它给我了?” “是的,不过有个条件,要等我走了以后才能打开。” 说完,他把刚得到的这件对他来说比任何珍宝都更贵重的纪念品,放进胸口的衣袋里,疾步走出地牢,出城堡回到了游船上。 “回马赛!”他说。 在游船离去时,他的目光却还凝视着那座阴森的监狱。 “让那些把我关进这座阴森的监狱的人,”他说,“让那些忘了我曾经被关在里面的人都倒霉吧!” 游船又从加泰罗尼亚渔村跟前驶过,伯爵回过头去,把脸裹在披风里,嘴里喃喃地呼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已经完全战胜了自己,已经两次战胜了疑虑。 他以一种温柔的,几乎是爱恋的声音说出的这个名字,是海黛。 上岸后,基督山向公墓走去,他知道在那儿能找到莫雷尔。 十年以前,他也曾怀着虔敬的心情到这儿来寻过一座墓,结果却没能寻到。当他成了百万富翁重新踏上法国的土地时,他没能找到饿死的父亲的墓。 老莫雷尔是曾经在那座墓前竖过一个十字架的,但那个十字架早已倒了,而且早已被掘墓人付之一炬了,因为对横七竖八躺在公墓里的朽木,掘墓人都是照此办理的。 那位可敬的商人要幸运得多:他死在子女的怀里,由他们护送到公墓,安息在早他两年长眠于此的妻子的身边。 两块宽宽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刻着两人的名字,并排竖在一块小小的墓地前面,墓地四周围着铁栏杆,遮蔽在四棵柏树的浓荫下面。 马克西米利安倚在一棵柏树上,眼神茫然地对两座坟墓望着。 他的心情是沉痛的,他几乎都要失去理智了。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对他说,“您该看的不是这儿,而是那儿!” 说着,他向莫雷尔指指天空。 “死者是无所不在的,”莫雷尔说,“您带我离开巴黎时,不是这样对我说过的吗?”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说,“您在途中要求我让您在马赛待几天;您现在还希望这样吗?” “对我,早就无所谓有什么希望了,伯爵;可是我觉得,在这儿等要比在别处等好受些。” “那也好,马克西米利安,我这就要跟您分手了,可我是记得您发过誓的哟,对不对?” “喔!我会忘记的,伯爵,”莫雷尔说,“我会忘记的!” “不!您不会忘记的,因为您是一个把名誉看得高于一切的男子汉,莫雷尔,因为您已经发过誓,也因为您还要重新发誓。” “呵,伯爵,可怜可怜我吧!伯爵,我已经够不幸的了。” “我认识一个比您更不幸的人,莫雷尔。” “这不可能。” “唉!”基督山说,“这就是人性中的一种可怜的骄傲,每个人总以为自己比身边另一个在哭泣、在呻吟的不幸的人更加不幸。” “还有谁会比一个失去了他在这世上唯一心爱、期盼的东西的男人更加不幸呢?” “请您听我说,莫雷尔,”基督山说,“而且请把您的思想暂且集中在我要对您说的话上。我认识一个人,他跟您一样,曾经把全部幸福都寄托在一个姑娘身上。这个人很年轻,他有一个他所敬爱的老父亲,有一个他所心爱的未婚妻;就在他要娶她的时候,变化无常的命运,要不是天主后来给他以启示,让他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把他引导到一种无限和谐的境界中去的话,这种变化无常的命运是会让他怀疑天主的公正的,那变化无常的命运,夺去了他的自由、他的未婚妻以及他在想象中(因为他就像蒙住了眼睛,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以为自己能拥有的未来,把他投进了地牢的深处。” “哦!”莫雷尔说,“关在地牢里,过一个星期,过一个月,过一年也就出来了。” “他在里面关了十四年,莫雷尔,”伯爵把手按在年轻人的肩膀上说。 马克西米利安战栗了一下。 “十四年,”他喃喃地说。 “十四年,”伯爵重复说,“在这十四年里,他也有过好多绝望的时刻;他也像您一样,莫雷尔,以为自己在所有的人中间是最不幸的人,他想自杀。” “嗯?”莫雷尔问。 “嗯!在这最后的时刻,天主通过一个凡人给了他启示,因为天主已经不再创造奇迹了;也许一开始(被泪水蒙住的眼睛,是要一些时间才能完全睁开的),他并没有理解天主无限的仁慈;但是最终他懂得了忍耐和等待。有一天,他奇迹般地从坟墓中出来时,已经改变了容貌,变得富有,变得有权势,俨然像个神祇了;他的第一声恸哭是为父亲而发的: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我的父亲也死了,”莫雷尔说。 “对,可是您的父亲死在您的怀抱里,是被人爱着的,幸福的,受尊敬的,有钱的,颐养过天年的;他的父亲却是贫穷、绝望,带着对天主的怀疑而死的;当他去世十年以后,他的儿子去寻找他的墓,但就连这墓也全无踪影了,谁也没法告诉他说:‘那位曾经慈祥地爱过你的老人就在那儿,他安息在天主的怀抱里了。’” “哦!”莫雷尔说。 “所以他是一个比你更不幸的儿子,莫雷尔,因为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墓在哪里。” “可是,”莫雷尔说,“他至少还有那个他心爱的姑娘啊。” “您错了,莫雷尔;这位姑娘……” “她死了?”马克西米利安喊道。 “比这更糟:她变心了;她嫁给了一个迫害过她未婚夫的人。所以您瞧,莫雷尔,这个人是一个比您更不幸的情人。” “这个人,”莫雷尔问,“天主可曾给他安慰?” “天主至少给了他宁静。” “这个人将来还能有幸福吗?” “他这么希望,马克西米利安。” 年轻人的头又垂到了胸前。 “您保留我的诺言吧,”他在沉默片刻过后说,一边把手伸给基督山,“但您得记住……” “十月五日,莫雷尔,我在基督山岛等您。四日那天会有艘游艇在巴斯蒂亚港等着您,这艘游艇叫欧洛斯[希腊神话中的东风神或东南风神。]号,您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船长,就会带您去见我的。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是不是,马克西米利安?” “说定了,伯爵,我会照做的;但您要记住十月五日……” “孩子,您还不知道一个男子汉的许诺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已经对您说过二十次了,到那一天,如果您还要想去死,那我是会帮您去死的,莫雷尔。再见了。” “您要离开我了?” “是的,我在意大利有点事情;我就让您一个人留在这儿,独自去跟不幸搏斗,去跟天主派来把选民带到他脚下去的搏击长空的神鹰争斗;该尼墨得斯[希腊神话中俊美的牧羊少年,宙斯化为神鹰把他掠走,让他作众神的侍酒童子。]的故事并不是神话,马克西米利安,它是一个譬喻。” “您什么时候动身?” “即刻就走;汽艇在等着我,一个钟头以后我就已经远远地离开您了;您愿意陪我到港口吗,莫雷尔?” “我悉听您的吩咐,伯爵。” “拥抱我吧。” 莫雷尔把伯爵一直送到港口;宛如巨大的羽翎的白烟,已经从黑色的烟囱喷向半空中。不一会儿,汽艇启航了,一小时以后,正如基督山刚才说的,这缕羽翎般的淡淡的白烟已经隐隐约约地飘在东方天水相接的地平线上,融入初起的夜雾中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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