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锤刑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先生们,”基督山伯爵边走边说道,“我十分抱歉让你们久等了,不过倘若我过早拜访你们,我怕不怎么合适。再说,你们传话给我说,你们要来,于是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弗朗兹和我,我们对您万分感激,伯爵先生,”阿尔贝说道,“您真的让我们摆脱了困境,在您盛情邀请我们的时候,我俩正在异想天开地发明新的交通工具哩。”

“啊!天主啊!”伯爵示意两位年轻人在沙发上就座,接着说道,“先生们,倘若我让你俩如此长时间地受到困惑的话,那是帕斯特里尼这个傻瓜的过失。他早先只字未向我提起你们有为难之处,我孤身一人,就如我现在这样,只想寻找机会来结识我的邻居哩。自从我得知我能对你们有所帮助之后,你们瞧,我是多么急于抓住这个机会来向你们致意呢。”

两个年轻人欠了欠身子。弗朗兹尚未找到一句话来应答;他尚未下定决心;既然从种种迹象看来,伯爵丝毫没有想认出他,或是想被他认出的意思,他就不知道他是否该用某句话来影射往事,或是留到以后有了新的证据再跟他说。此外,他虽能肯定头天晚上在包厢里的男子就是他,但他不能肯定两天前晚上在斗兽场上的人是否就是他;因此,他决定让事态听其自然发展,不向伯爵直接点明。何况,他比伯爵占有优势,他掌握了秘密,而相反,伯爵对弗朗兹没有任何戒心,他无须隐藏什么。

然而,他还是拿定主意把谈话引向某个方面,以便慢慢澄清某些疑点。

“伯爵先生,”他对他说,“您在您的车上为我们安排了座位,又在罗斯波利宫靠窗为我们准备了位子;现在,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我们如何能在波波洛广场弄到一个如同意大利人所说的站台呢?”

“哦!是的,一点也不错,”伯爵正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莫尔塞夫,心不在焉地说道,“在波波洛广场不是要处死什么人吗?”

“是的,”弗朗兹答道,他发现伯爵竟主动谈到他原想引他说的那个话题了。

“请等等,等等;我想昨天已吩咐我的管家去办这件事了;也许我能帮你们一个小小的忙。”

他向一根铃绳伸出手去,一连拉了三下。

“您曾考虑过如何节省时间和减少仆人来去的办法吗?我么,我可作过一番研究;当我拉一次铃,就是招呼我的贴身侍仆;拉两次,招呼旅馆老板;拉三次,招呼我的管家。这样,我不会浪费一分钟、多说一句话。瞧,我们要的人来了。”

此时,他们看见一个四十五到五十岁模样的人走进来,弗朗兹似乎觉得此人与把他引到山洞里去的那个走私贩子一模一样,但后者仿佛全然没有认出他。他看伯爵已经对那个人事先打过招呼了。

“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道,“您是否依照我昨天吩咐的,在波波洛广场为我张罗了一个窗口呢?”

“是的,大人,”管家答道,“可是已为时过晚了。”

“什么!”伯爵皱着眉头说道,“我不是告诉过您我想有一个吗?”

“大人,我还是弄到了一个,本来是租给洛巴尼埃夫亲王的;不过我不得不付出一百……”

“那就好,那就好,贝尔图乔先生,请别对这些先生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您弄到一个窗口,这就够了。请把那幢房子的地址告诉车夫,并请在楼梯上候着,送我们去。够了,去吧。”

管家鞠躬致意,迈步正要退出去。

“哦!”伯爵又说道,“请问问帕斯特里尼,他是否收到tavolette,能否给我送一份处决告示来。”

“没有必要了,”弗朗兹从他的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接着说道,“我亲眼看过这些小牌牌,并抄下来了,您瞧。”

“那行了,这么说,贝尔图乔先生,您可以走了,我不再需要您了。早餐准备好了之后,请来告诉我们一声。两位先生,”他转向这两位朋友继续说道,“愿意赏光与我一起用餐吗?”

“可是,说真的,伯爵先生,”阿尔贝说道,“这就过分打扰了。”

“不,恰恰相反,你们使我非常高兴,总有一天在巴黎你们可以回请我的,不论哪一位,或许两位都请我。贝尔图乔先生,您安排放上三副刀叉。”

他从弗朗兹手中接过记事本。

“就来念念吧,”他用念张贴广告那样的语调往下说道,“‘今天是二月二十二日,两名罪犯将被处以极刑。一名为安德烈亚·龙多洛,另一名为佩皮诺,外号罗卡·普廖里。前者犯谋杀罪,谋害圣让-德-拉特朗教堂议事司铎,德高望重的唐·恺撒·泰尔利尼;后者招供为十恶不赦之大盗路易吉·万帕及其党羽之同谋……’呣!‘第一名处以锤刑。第二名处以斩刑。’是呀,确实,”伯爵又说道,“原先事情是这样安排的;不过,我想自昨天开始,行刑的顺序和过程发生了一些变化。”

“喔!”弗朗兹轻呼道。

“是的,昨晚我在罗斯皮里奥西红衣主教府邸,他谈到过一件事,似乎要对两个犯人中的一个缓期执行处决。”

“是给安德烈亚·龙多洛吗?”弗朗兹问道。

“不……”伯爵漫不经心地接着说道,“是给另一个……(他向记事本瞥了一眼,似乎想不起那个名字了),给佩皮诺,那个又叫罗卡·普廖里的人。这样,您虽观赏不到斩刑,但仍有锤刑可看,如果初次见识,即便是第二次吧,这种刑罚也是十分有趣的;至于另一种极刑,想必您也熟悉了,显然过于简单,过于干脆,没什么刺激可言。断头机不会出差错,不会抖动,不会空斩一刀,也不会像割下德·夏莱伯爵[应是德·夏莱侯爵(1599—1626),路易十三的宠臣,被控告密谋反对黎塞留,被处斩刑。]头颅的那个士兵那样砍上三十下的,好像是黎塞留[黎塞留(1585—1642),路易十三的宰相。]把这个受刑者推荐给那个士兵的。啊!听着,”伯爵用轻蔑的口吻补充道,“说到用刑,别谈欧洲人了,他们什么也不懂;论残酷,他们还处在启蒙阶段,或者更确切地说,已经过了迟暮之年了。”

“说真的,伯爵先生,”弗朗兹答道,“可以设想,您对世界上不同民族的刑典已作过一番比较和考证了。”

“至少,没有几样刑罚我没见过的,”伯爵冷冰冰地接口说道。

“那么您观看这些恐怖的场面时感到快乐吗?”

“我最初的感情是厌恶,接下去是无动于衷,再后来则是好奇了。”

“好奇!这个字眼太可怕了,您明白吗?”

“为什么?在生活中几乎只有一件事需要认真对待的,那就是死亡。啊哈!灵魂以什么方式逸出躯体,依照不同的性格、气质,甚至民族的习俗,人们又是如何忍受从生到死这崇高的过渡的,难道研究这些不很有趣吗?至于我,我有一件事可以向您保证,那就是看处死人的场面愈多,自己死时就愈轻松;依我所见,死亡也许是一种刑罚,但不等于赎罪。”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弗朗兹说道,“请解释一下,因为您对我说的这些话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我难以尽述。”

“请听我说,”伯爵说道,他的脸显露出刻骨的仇恨,这要是换上别人,脸就会涨得通红,“倘若一个人用闻所未闻的酷刑让您的父亲、母亲、情人,总之,让您失去他们就会在心中留下一个永恒的空白、一块永远淌血的创伤的亲人在无休止的折磨中死去了,结果呢,仅仅是让断头刀在枕铁和凶手的斜方肌之间过了一下,让使您受尽了多年的精神折磨的人仅仅忍受了几秒钟的肉体痛苦,您就认为社会给您的补偿足够了吗?”

“是的,这我知道,”弗朗兹接口说道,“人类的法庭不能给人以多少安慰,但它可以以血还血,如此而已;但我们也只能实事求是地要求它,不能过分啊。”

“我再给您举一个具体的例子,”伯爵又说道,“某人作为社会基础的一分子被人杀了,社会受到伤害,以处死来报复,这可以理解;可是,还有的人,他的身心备受摧残,心都被撕裂了,而社会根本不闻不问,连我们刚才说到的一些远远不够的报复手段都不提供给他,有没有这样的情况呢?还有的人罪大恶极,连土耳其的尖桩、波斯人的凹槽、印第安人的火烙都显得用刑太轻,而麻木不仁的社会却听之任之不加惩处,难道没有这样的情况吗?……您说说,难道没有这样的罪恶吗?”

“有的,”弗朗兹接口说道,“为了惩罚它们,社会才允许决斗的。”

“啊!决斗,”伯爵大声说道,“倘若目的是报复的话,凭良心说,要达到这个目的,这种做法近乎于开玩笑了!某人夺走了您的情人,勾引了您的妻子,玷污了您的女儿;本来,天主创造生命是为了使人人都能得到一份幸福的,您完全有权利等待上帝的恩赐,可是某人却让您一辈子受够了痛苦、贫穷和耻辱,那么您以为只要在那个使您思想错乱、内心绝望的人的胸膛刺上一剑或者往他的脑袋上撂一颗子弹就算报仇雪耻了吗?算了吧!还不说那人常常还是决斗的胜利者,这样他已经不能在世人眼中为自己正名,甚至还被天主赦免了哩。不,不,”伯爵继续说道,“倘若我要报复,我不会用这种方式。”

“这么说来,您不赞成决斗啰?而且您也不会决斗啰?”阿尔贝插嘴问道,他听到这一番奇谈怪论感到惊讶。

“哦,我也会决斗!”伯爵说道,“请理解我的意思:我可以为一件琐事,为一次羞辱,为了别人说我不诚实或是为一记耳光而决斗;由于我经常锻炼,所以灵巧而敏捷,又由于我饱经灾难,所以我能临危不惧,我决斗时可以更加从容不迫,并且几乎可以肯定能杀死对手。哦,我也会决斗!我决斗仅仅为了这些事情;可是,对经受的缓慢、深沉、无限且无休无止的痛苦,如有可能,我就要对造成我这种痛苦的人还以同样的痛苦: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如同东方人所说的;他们是我们一切方面的老师,是天主的选民,他们懂得如何创造梦中的生活和现实中的天堂。”

“不过,”弗朗兹对伯爵说道,“根据这种理论,您作为原告,又充当了法官和刽子手的角色,如要把握分寸,使自己永远免受法律的惩处可并非易事。仇恨是盲目的,愤怒使人丧失理性,倾泄仇恨、报复图快的人也同样冒风险,有可能尝到苦果哩。”

“对,假如他贫穷而又愚蠢是会这样的;但假如他是百万富翁而又聪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再说,从最坏处着想,他也只是承受我们刚才说到的刑罚,也就是博爱的法国大革命用来取代磔刑和车轮刑的那种刑罚[指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期间广泛采用的断头台。]。想想吧,倘若他报了仇,这点刑罚又算得了什么?照他们说的,这可怜的佩皮诺很可能不会上断头台了,说真的,我还真有点惋惜,否则,您将会看见这种刑罚的过程有多短促,是否值得我们来议论一番。不过,说真的,先生们,狂欢节这一天,谈论这个题目未免不合时宜。怎么会谈起来的呢?啊!我想起来了!您刚才要我在靠窗留一个位子,好嘛!就这样,给你们留着;不过,我们还是先去吃饭吧,因为仆人已经来告诉我们可以进餐了。”

果真,一个仆人打开客厅四扇门中的一扇,庄严地高声宣布道:

“请入席!”

两个年轻人站起来,走进餐厅。

早餐极为丰盛,而且极为讲究,侍候周到细致。用餐时,弗朗兹瞟着阿尔贝的眼睛,他以为他听了他们主人的一番话会产生某种想法,在他的目光里能看出来。可是,或许是他一向漫不经心,对这场谈话根本就没在意,或许是基督山伯爵在谈到决斗时作了让步,多少使他心平气和了一点儿,或许由于我们叙述的一些往事只有弗朗兹一人知道,所以伯爵的理论只对他一人加倍产生了影响,总之,他没有发现他的同伴有任何异样的反应。恰恰相反,他就像是在被迫吃了四五个月世界上最糟糕的伙食之一——意大利菜之后,正在大快朵颐哩。而伯爵呢,他只是在每样菜上稍稍动了一下,仿佛他与宾客同上餐桌仅仅出于礼仪的需要,要等他们走了之后才会再认真吃几样奇特而别致的菜肴似的。

弗朗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伯爵在G伯爵夫人心中引起的惶恐情绪,并想起了在和她分手时他心中留下的那个执著的想法:伯爵,也就是那个他向她指出的坐在对面包厢里的男人,是一个从坟墓里出来的吸血鬼。

早餐结束时,弗朗兹抽出怀表。

“喔!”伯爵向他问道,“您要做什么呢?”

“请您原谅我们,伯爵先生,”弗朗兹答道,“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办。”

“愿闻其详。”

“我们还没有化装的服饰用品,眼下,化装很时兴哩。”

“别为这个操心啦。我想,我们在波波洛广场有一个专用房间;你们如不吝告诉我爱穿什么衣服的话,我派人送去就是了,我们当场就能换装的。”

“在行刑之后?”弗朗兹大声问道。

“也行;在这之前、之后或期间,悉听尊便。”

“面对断头台?”

“断头台是节日的一个内容。”

“嗨,伯爵先生,我想过了,”弗朗兹说道,“对您的盛情我感激不尽,我能在您的马车上,在罗斯波利宫的窗口占有一个座位已经心满意足啦,至于在波波洛广场的那个靠窗的位子,您尽可另作安排。”

“这样,我得预先告诉您,您可失去一次机会,看不到一件非常新鲜的事情了。”

“您以后叙述给我们听好啦,”弗朗兹接着说道,“我相信,事情一经出自您的口中,给我的印象将与我亲眼看见的一样真实。再说,我不止一次想亲眼看一回杀人的,但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您呢,阿尔贝?”

“我么,”子爵答道,“我看见过处死卡斯坦;不过我想那天我有点喝醉了,我放学后不知在哪家酒吧混了一夜,出来才看到的。”

“再说,不能因为你们在巴黎没做过某件事情,在国外就不能去做了,这可不是一个理由啊。旅游嘛,就是增长见识;换了一个地方,就得什么都看看。请想想吧,如果有人问你们:‘在罗马怎样处死人的?’你们回答说:‘不知道,这有多难堪啊。’还有,听说那个罪犯是一个无耻之徒,一个古怪的人,他用一根柴棍打死了抚养他成人并把他当儿子看待的好心的议事司铎。真见鬼。杀一个教会职员也该用一件比柴棍像样一点的武器呀,况且这个神职人员也许是我们的教父呐。倘若你们在西班牙观光,你们必然要去欣赏斗牛是吗?嗯!你们就设想要看到的是一场斗牛吧;就想着是在看古代竞技场上的罗马人,他们在格斗中杀死三百头狮子和百把个人哩。再想想那鼓掌喝彩的八万个观众、那领着要出嫁的女儿去那里的明智的主妇吧;想想那些长着一双玉手的迷人的童贞女吧,她们用指头优雅地点了一下,仿佛在说:去吧,别偷懒啦!给我结果了那个人,他只剩下一口气啦。”

“您去吗,阿尔贝?”弗朗兹问道。

“哦,是啊,我亲爱的!刚才我的想法与您一样,但伯爵的口才让我改变了主意。”

“既然您愿意,那么就去吧,”弗朗兹说道,“不过我想借道伏流街去波波洛广场;有可能么,伯爵先生?”

“步行可以,坐车不行。”

“那好!就步行去。”

“您真有必要走伏流街吗?”

“是的,我在这条街上要看一件东西。”

“就这样吧!就走伏流街吧,我们可以让马车在波波洛广场靠巴布伊诺街口那头等我们;再说,我也不反对取道伏流街去看看我下达的命令执行了没有。”

“大人,”仆人打开车门说道,“一个穿着苦修士衣服的人请求与您说话。”

“啊!是的,”伯爵说道,“我知道是什么事。先生们,请你们先回客厅,在中间的茶几上有上好的哈瓦那雪茄烟,我待会儿就来找你们。”

两个年轻人站起来,从一扇门走了出去,而伯爵向他们再次表示道歉之后,就从另一扇门出去了。阿尔贝本来是个烟鬼,自他来到意大利之后,抽不到巴黎咖啡馆的雪茄烟觉得牺牲颇大,于是赶忙走近茶几,看见是货真价实的蒲罗雪茄,高兴得大喊一声。

“喂!”弗朗兹问他道,“您对基督山伯爵有什么看法?”

“问我怎么想!”阿尔贝说道,他对他的伙伴向他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明显地感到吃惊,“我想,他是一个挺有趣的人,家里的气派很大,他看得多、懂得多、想得多,他如同布鲁图一样是个斯多噶主义者,”他钟情地吐了一口烟,烟雾向房顶呈螺旋形袅袅上升,接着补充说道,“除此之外,他还有上等的雪茄烟。”

这就是阿尔贝对伯爵的看法;然而,由于弗朗兹深知阿尔贝一向自夸他不经过深思熟虑是不会对人和事妄加评议的,所以他也不试图改变他的看法了。

“不过,”他说道,“您发现一件奇特的事情吗?”

“什么事?”

“他盯着您看时的神情。”

“盯着我看?”

“是的,是您。”

阿尔贝想了想。

“哦!”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不在巴黎已一年多了,身上穿的大概像阴曹地府里穿的衣服。很可能伯爵把我看成是一个乡下人了;别乱猜了,亲爱的朋友,您再见到他时,我求求您告诉他一声,我可不是乡下人。”

弗朗兹笑了;过了一会儿,伯爵进来了。

“我来了,先生们;”他说道,“一切都已为你们安排好了;马车径自去波波洛广场,如果你们愿意,我们自己从伏流街走。请带上几支雪茄烟,德·莫尔塞夫先生。”

“哦,非常乐意,”阿尔贝说道,“因为你们意大利雪茄烟比专卖局的烟更糟,等您来巴黎时,我将尽力回敬您。”

“我不会拒绝的;我打算过几天就去;既然您首肯了,我会叩您府上的大门的。走吧,先生们,走吧,我们没有时间浪费啦;已经十二点半了,出发吧。”

一行人走下楼。这时,车夫按主人最后的吩咐,顺着巴布伊诺街行驶,而步行者则走上西班牙广场,又走过弗拉蒂纳街,这条街直接通向对峙着的菲亚诺宫和罗斯波利宫。

弗朗兹一个劲地朝后一座宫的所有窗户张望;他没忘记在斗兽场废墟上穿披风的人和特朗斯泰凡尔人之间约定的信号。

“您的窗口在哪儿呢?”他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口吻问道。

“最后的三扇。”他很自然地答道,毫无矫饰之情;因为他不可能料到这个问题提出来是出于某种目的的。

弗朗兹的目光迅速移向那三扇窗口。两边的窗口挂着黄色锦缎,中间的那扇挂着白色锦缎,上面还有一个红十字。

穿披风的人信守了给特朗斯泰凡尔人许下的诺言,现在不该再有疑问了:穿披风的人就是伯爵本人。

那三扇窗口还是空着的。

不过,人们已在广场四周做着准备工作:有人安放椅子,有人架行刑台,有人在窗口上挂旗帜。只有当钟声响起时,戴面具的人才能出现,马车才能通行;然而,人们可以感觉到,所有的窗口后面都隐隐约约有面具在晃动,在所有的大门后面都有马车在等候着。

弗朗兹、阿尔贝和伯爵继续顺伏流街的下坡路走。正当他们接近民众广场时,围观的人群愈来愈多,从围观者的头上望去,可以看见两件东西高高耸起:顶端竖着一只十字架的方尖碑,它是广场中心的象征;以及在方尖碑前面的巴布伊诺街、科尔索街和里佩塔街三岔路口上的断头台两侧各竖着一根庄严的立柱,柱子之间悬挂着闪闪发光的圆刃铡刀。

在街的一角,伯爵的管家正在等着他的主人。

那个窗口设在巴布伊诺街和平乔山之间的大宫殿的第三层上,伯爵肯定是花大价钱租下的,只是他不愿对两位宾客说罢了。我们已经说过了,这间房间像盥洗室,隔壁就是卧室,关上卧室的门,小间的主人就等于独门独户了;仆人已经把华丽的白、蓝缎面小丑服装放在椅子上了。

“既然你们让我挑选服装,”伯爵对两位朋友说道,“我就派人准备了这几件。首先,今年这种款式的服装最流行,其次,小球[意大利狂欢节的习俗,人们互扔面粉小球。]抛在这衣服上也无碍,因为面粉粘不上去。”

弗朗兹对伯爵的话似听非听,也许他对他再次表现出来的友谊没能充分领情,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波波洛广场上的场面、还有此时作为广场主要装饰品的恐怖的行刑器具吸引住了。

弗朗兹这才第一次看见断头台。我们称之为断头台,是因为罗马的断头机与我们的死刑工具相仿,几乎是在同一个模子上铸造出来的。铡刀呈月牙形,只是用凸面往下切割,悬得没我们的那么高,就这点差异。

两个人坐在一块按倒犯人的起落板上,他们边等边吃,就弗朗兹目力所见,他们吃的是面包和香肠;其中的一个人掀起木板,取出一瓶葡萄酒,喝了一口,把酒瓶递给他的同伴;这两个人是刽子手的助手。

弗朗兹看到这景象,感到发根上冒出了汗珠。

两个犯人在头天晚上就从诺沃监狱被带到圣玛丽-波波洛小教堂来了,每人有两名教士作伴,被关在装有铁栅栏的点着蜡烛的停尸室里过了一夜,外面有轮流换班的卫兵站岗。

两排马枪兵从教堂门前的两边一直排到断头台,并在断头台四周围着一个圆圈,中间空着约摸十尺宽的一条通道,在铡刀周围,则空出周长百来步的一块空地。广场的其他地方人头攒动,挤满了男人和女人。许多妇女让她们的孩子骑在肩上。这些孩子高出人群半身,地位是非常优越的。

平乔山好似一座巨大的看台,一层一层地都挤满了观众;巴布伊诺街和里佩塔街转角处的两座教堂的阳台上塞满了好运气的看热闹的人;立柱廊式院子里的一个个梯级仿佛变成了一层层色彩斑斓的运动着的波浪,潮水不停地往上涨,每次都把这波浪推向大门。大教堂墙壁的凹处,深可容一人藏身,因而每一个凹处都有一个有生命的雕像站立着。

伯爵说的是实话:在人生中最有趣的一件事,就是观赏处死人的场面。

这种场面就其庄严的性质而言,似乎应该呈现出一片肃穆的气氛才对,然而人群却喧闹异常,笑声、嘘声、快乐的尖叫声响彻云霄;又是伯爵说得对,对老百姓来说,显然,极刑只是狂欢节的序幕罢了。

突然,喧嚣声神奇地骤然停止了,因为教堂的大门打开了。

出现了一小群苦修士,他们每个人都套着一件灰色长袍,袍子上仅仅开了两个洞露出一对眼睛,各自手上还擎着一根点燃的大蜡烛;领头的走在前面。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在苦修士的后面。此人上身裸露,只穿一条粗布短裤,左边挂着一把插在刀鞘里的大刀。他的右肩上扛着一柄沉重的大锤。此人便是刽子手。

他脚上穿着一双凉鞋,用绳子绑在脚踝上。

走在刽子手后面的是将被处死的犯人,按先后顺序,佩皮诺在前,安德烈亚在后。

每个犯人都由两个教士陪送着。

他俩的眼睛都没有蒙上布。

佩皮诺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走,他大概得悉有人对他已有所安排。

安德烈亚是一边由一个教士扶着胳膊走来的。

这两个人都不时地吻着忏悔师向他们递上去的带耶稣像的十字架。

弗朗兹仅仅看到这一幕已经两腿发软了;他看了看阿尔贝。阿尔贝的脸色白得像他身上穿着的那件衬衣,他本能地把雪茄烟扔得远远的,虽说才仅仅吸了一半。

只有伯爵似乎不动声色,甚至,他那白里带青的双颊上好像还泛起了微微的红潮。

他的鼻翼就如闻到血腥气的猛兽那样翕动,双唇微微张着,露出一口白牙,像豺的牙齿一样小而尖利。

尽管如此,他那张脸却微露柔和的笑容,这是弗朗兹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的;特别是在他那对乌黑的眼睛里,流露出令人赞叹的宽容而温和的目光。

这时,两个罪犯继续向断头台走去,他俩愈往前走,脸部的轮廓也就愈清晰。佩皮诺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漂亮小伙子,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目光放肆而粗野。他高昂着头颅,似乎在使劲嗅着空气,想知道他的解救者从何方而来。

安德烈亚长得又胖,他的脸残忍而猥琐,看不出年龄到底有多大,也许在三十岁上下吧。在监狱里,他蓄了胡子。他的脑袋低垂着,耷拉在一边,双腿直不起来;他整个人似乎在机械地活动着,意志力在他身上已荡然无存了。

“我好像听您说,”弗朗兹对伯爵说道,“只处死一个人。”

“我说的是实情,”他冷冷地答道。

“可是现在来了两个犯人。”

“对;不过这两人之中,一个快死了,另一个还有许多年可活。”

“我觉得如果有特赦令的话,不能再拖了。”

“是嘛,看哪,不就来了么,”伯爵说道。

果真,正当佩皮诺走到铡刀前面时,一个似乎拖在后面的苦修士分开人群走去,士兵们也没挡住他的去路;他走到苦修士的领班跟前,交给他一张一折为二的纸。

佩皮诺热切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苦修士领班打开那张纸,读完,举起一只手。

“感谢天主,赞美教皇陛下!”他用清脆的嗓门大声说道,“对一名犯人有特赦令。”

“特赦令!”群众异口同声地喊道,“有特赦令!”

安德烈亚听到“特赦令”三字,似乎惊跳了一下,抬起头来。

“给谁的特赦令?”他大声喊叫道。

佩皮诺仍然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喘着粗气。

“佩皮诺,又名罗卡·普廖里的死刑缓期执行,”苦修士的领班说道。

说完,他把那张纸交给马枪兵的队长,后者看完,又把纸还给他。

“特赦佩皮诺!”安德烈亚大声说道,他刚才似乎已经神志麻木了,这下又完全清醒过来,“为什么宽赦他不宽赦我?要死一起死;你们答应过的,他死在我之前,你们无权让我一人去死;我不愿一个人死,我不愿意!”

说着,他挣脱了两个教士的胳膊,全身扭曲着、叫着、吼着,发疯似的拼命想挣断捆住他双手的绳索。

刽子手向两名助手做了个手势,那两个人跳下断头台,冲上前去揪住他。

“发生了什么事?”弗朗兹问伯爵。

因为现场说的都是罗马方言,他不太听得懂。

“发生了什么事?”伯爵说道,“您不明白吗?就是这个人快要死了,他因另一个犯人没死在他前面而发狂,倘若听任他去干的话,他宁愿用指甲和牙齿撕碎那个人,而不愿让他享有他自己即将被剥夺的生命。呵,人啊!人啊!就像卡尔·穆尔所说,‘是鳄鱼的种啊!’”伯爵向人群伸出两只拳头说道,“我对你们看透了,你们在任何时候都是自作自受啊!”

果然,安德烈亚和刽子手的两名助手在尘土上滚作一团,罪犯一直在吼叫着:“他该死,我要他死!你们无权只杀我一个!”

“看哪,看哪,”伯爵抓着两个年轻人的手继续说道,“凭良心说,这也是不可思议的事,这个人明明已听天由命了,正在走向断头台,诚然,他死得像一个懦夫,但不管怎么说,他死时不作反抗,也没发难。那么你们知道他凭借什么力量吗?你们知道是什么在安慰他吗?你们知道是什么使他甘心情愿受罚吗?这就是另一个人在分担他的忧愁;另一个人也将像他一样死去;另一个人甚至在他之前死去!倘若你们牵两头羊或是两头牛到屠宰场,设法让其中的一头明白它的伙伴不会死了,那么羊会兴奋得咩咩直叫,牛会快乐得哞哞直喊,可是人呢,上帝按他的想象创造了人,上帝要求人人相爱作为唯一的一条至高无上的法律,上帝给了人声音以让他表达思想,那么当他得知同伴得救时,最初的叫喊声是什么呢?是诅咒。人可真光荣哪,这大自然的杰作,万物之王啊!”

说完,伯爵狂笑一阵,笑得那么悲壮,看来他本人一定也曾受到过百般煎熬痛苦,才会笑成这个样子的。

这期间,搏斗仍在进行,看来真是触目惊心。两名下手把安德烈亚揪到断头台上;所有老百姓都反对他,两万个人齐声大叫道:“处死他!处死他!”

弗朗兹欲向后退去,可是伯爵抓紧他的胳膊,把他拽在窗口前。

“您干什么呢?”伯爵向他说道,“怜悯吗?天哪,他罪有应得呀!倘若您听见有人喊打疯狗,您会拿起枪,奔向大街,毫不留情地对准那可怜的畜生把它打死,说到底,那畜生的罪孽也只是因为被另一条狗咬着了,它要咬还而已;现在您同情的这个人,并没有被其他人咬过,可是他却杀死了他的恩人,眼下,他不能杀人是因为他的双手被捆绑着,但他却乱蹦乱跳地希望他的监狱同伴,他的不幸的同伙也去死!不,不,看下去,看下去。”

伯爵的规劝几乎已经是不必要的了,因为弗朗兹的视线就像被眼前的恐怖景象吸引住,再也离不开了。两个下手把犯人揪上断头台,不管他怎么挣扎、撕咬、狂叫,强压住他下跪。这时,刽子手已经立在一旁,举起大锤;经他一示意,两个下手松开了犯人。就在犯人刚刚想站起来的这一刹那,大锤已经击在他的左太阳穴上;只听到又沉又闷的一声响,受刑人像一头牛似的倒下来,脸朝地面,接着又一个翻身,仰天了。于是,刽子手把大锤甩在一边,从裤腰上抽出刀,一刀便切开了他的喉管,然后立即跳到他的肚子上,用双脚使劲往上踩。

他每踩一下,鲜血就从罪犯的颈脖处喷溅出来。

这一回,弗朗兹再也坚持不住了;他向后退去,跌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吓得差点儿昏过去。

阿尔贝紧闭双眼,仍然站着,不过他紧紧抓着窗上的帷幔。

伯爵一直站着,像个叛逆的天神似的得意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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