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一九三八年 佛蒙特州温德姆县
07 贝内文托和阿韦利诺

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作者:约翰·欧文

因为靠近康涅狄格河,这座老旧的建筑破烂不堪,有几套公寓破损得尤其严重,但这不能只怪那条河。早在六十年代,就有几个温德姆学院的孩子把其中的一套弄得乱七八糟。过去,这些房间租金低廉,现在贵了一点。经过清理,康涅狄格河变得干净多了,布拉托布罗的市容随之有所改观。厨师住的二楼公寓位于这座主街上的老楼背面,俯瞰河流。大多数早晨,多米尼克都会到楼下去,走进他那座空荡荡的餐厅和冷清的厨房,给自己煮点浓缩咖啡。厨房也在楼的背面,视野很好,可以看到河景。

在这座饱经风霜的公寓大楼靠近主街的那一面的底楼,总有一家营业中的店面或者餐馆,公寓楼对面是一家陆海军服装店和当地的电影院,电影院叫“拉齐斯”。

如果沿着小山来到主街,过了拉齐斯,就会来到运河街和集市,厨师通常在这里买东西。从那里往城外走,就会找到医院和一家购物中心——九十一号州际公路旁边,还有一堆加油站和常见的快餐店。

要是从主街往北走,登上小山,就会走到“藏书窖”——这是一家很不错的书店,现在已经成名的作家丹尼·安吉尔曾经在这里办过几场作品朗读会和签名售书会。厨师在“藏书窖”里认识了两位佛蒙特州的女性朋友,她们都知道多米尼克·德尔波波洛(也叫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是著名小说家安吉尔先生的父亲,还是附近最好的意大利餐厅的主厨兼老板。

丹尼尔选好笔名之后,多米尼克也得再改一次名。

“妈的,我觉得你们俩都应该姓安吉尔——也许这样更好办,”凯奇姆说,“老子姓什么,儿子也姓什么——人人都这样。”而且,凯奇姆坚持让厨师也抛弃多米尼克这个名字。

“你叫托尼怎么样?”丹尼向父亲建议。当时是一九六七年七月四日,凯奇姆的一场焰火表演险些烧光了帕特尼的那座农舍,最后一颗“樱桃炸弹”爆开时,小乔连续哭叫了五分钟。

丹尼认为,托尼这个名字听起来依然很有意大利味道,而且很普通。多米尼克也喜欢这个名字,这是因为他喜欢托尼·莫利纳里这个人;离开波士顿才没几天,厨师已经知道,自己会很想念莫利纳里。托尼·安吉尔——别名多米尼克·德尔波波洛,又名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也会想念保罗·波尔卡里,就算听说了这年夏天的八月发生的事,厨师也还是很想他。

牛仔安然无恙地走出“那不勒斯附近”,托尼·安吉尔会把这个不幸结果归咎于凯奇姆——而不是保罗·波尔卡里。可怜的保罗永远都不会扣下扳机。厨师认为这是凯奇姆的错,因为凯奇姆告诉他们,谁都可以拿着霰弹枪站在厨房里。得了吧!以凯奇姆对枪的了解,他应该知道,由谁瞄准和扣(或者不扣)扳机,都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托尼·安吉尔永远都不会埋怨可爱又温柔的保罗。

“你什么事都怪凯奇姆,有点过分了。”丹尼不止一次这样告诉父亲,可厨师总是不听。

假如躲在厨房的是莫利纳里,多米尼克·德尔波波洛会把名字改回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而且还会回波士顿,回到卡梅拉身边,永远用不着变成托尼·安吉尔。作家丹尼·安吉尔的第四部小说是他的第一本畅销书——而现在是一九八三年,他的第五部小说已经被翻译成了三十多门外语——他多么想要满足自己多年来的愿望,把名字改回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啊。

“该死,凯奇姆!”厨师对他的老朋友说,“如果拿着你祝福过的伊萨卡躲进厨房的是卡梅拉,她会在卡尔眯着眼睛看她时,朝他连开两枪的。就算到厨房去的是那个白痴传菜工,我发誓,他也会扣扳机的!”

“对不起,大厨,他们是你的朋友——我和他们不熟。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他们里面有个不肯开枪的人——一个该死的和平主义者!”

“别互相指责了。”丹尼反复告诉他们。

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六年,或者说,到这一年的八月,保罗·波尔卡里没能扣动凯奇姆那把单发二零口径霰弹枪的扳机这件事,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六年。这么多年来,似乎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不是吗?厨师边喝浓缩咖啡边想,眺望着从厨房窗外流过的康涅狄格河。

人们也曾在康涅狄格河上运输过原木。从餐厅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主街和拉齐斯电影院的招牌,上面写着当天播放的电影。厨师在餐厅里挂了一大幅镶框黑白照片,拍摄的是发生在布拉托布罗市的原木阻塞河道的情景。照片当然是多年前拍的,佛蒙特和新罕布什尔州现在已经不用漂流的方式运送原木了。

缅因州的原木漂流持续得更久,因此,六七十年代,凯奇姆经常在缅因州干活。到了一九七六年,缅因州进行了最后一次原木漂流——从慕斯赫德湖沿肯纳贝克河顺流而下,凯奇姆自然参与其中。他从缅因州巴斯的一家酒吧给厨师打来对方付费电话,那里离肯纳贝克河的河口不远。

“有个造船厂的工人特别浑蛋,我得找件事转移注意力,要不然我会揍他一顿。”凯奇姆说。

“别忘了,你不是当地人,凯奇姆,当地的警察会偏向造船厂工人的。”厨师说。

“上帝,大厨——你知道原木漂流的成本有多少吗?我是说,从砍伐点运到工厂——差不多他妈的十五美分一考得!原木漂流的成本就这么低。”

厨师已经听过很多次这种说法了。我可以挂断电话,托尼·安吉尔想,但他还是听着——也许是出于对那个造船厂工人的同情。

“从陆路把一考得原木运到工厂,要花六七美元!”凯奇姆喊道,“新英格兰北部的路大多数破烂得没法开车!而且路上到处都是浑蛋卡车司机!你可能觉得,这本来就是个充满意外的世界,大厨,可是你想想,一辆超载的原木运输车如果翻了,把一车滑雪的人压成肉饼,那会是什么样!”

凯奇姆说得对。运输木料的卡车出过不少可怕的事故。在新英格兰北部,过去原则上是可以开着车到处跑的——但按照凯奇姆的说法,只需要一头驼鹿,或者一个喝醉酒的司机就能把你弄死,更何况现在大小道路上全都是浑蛋卡车司机。

“这个浑蛋国家!”凯奇姆在电话里吼道,“它总能找到办法,把便宜的变成贵的!把一大堆工作从正在干活的家伙手里抢走!”

他们的通话突然结束。在巴斯的那家酒吧里,逐渐响起模糊的争吵声,随后发生了激烈的混战,酒吧里无疑有人对凯奇姆诽谤国家提出了抗议——很可能就是那个浑蛋造船厂工人。(凯奇姆后来说那个家伙是“浑蛋爱国主义者”。)

早晨准备比萨面团时,厨师喜欢听广播。努齐曾经叮嘱他,一定要让比萨面团发酵两次,也许这只是个愚蠢的习惯,但他坚持了下来。保罗·波尔卡里这位出色的比萨师傅曾经告诉托尼·安吉尔,发酵两遍的效果确实更好,但不是绝对必要。在绞河镇的伙房干活时,厨师在比萨面团里少放了一种配料,现在他认为这种配料必不可少。

很久以前,他曾对那些锯木厂工人的妻子们——朵特和梅,还有那些差劲的胖婆娘——说,他认为可以把比萨皮做得更甜一些。朵特(骗厨师摸她的那个)说:“你疯了,大厨——你做的比萨皮已经是我吃过的最棒的了。”

“可能还得加点蜂蜜。”当时的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告诉她,可伙房的蜂蜜用完了,于是他试着加了点枫糖浆代替。那是个坏主意——吃的时候能尝出枫糖味。后来他忘记了加蜂蜜这个主意,还是梅提醒了他,她故意用自己的大屁股撞了他一下,把蜂蜜罐子递给他。

厨师永远都不会原谅梅对印第安·简的嘲讽——她曾经说,她和朵特“印第安味儿不够足”,不合他的意。

在“那不勒斯附近”的厨房里,保罗·波尔卡里第一次把自己做比萨面团的方子给托尼·安吉尔看。除了面粉、水和酵母,努齐总是往面团里加一点橄榄油——每个比萨不超过两汤匙。保罗给厨师演示了如何添加与橄榄油等量的蜂蜜,油使面团变得柔滑——烘烤的时候,即使硬皮不厚,也不会变得过于焦脆。至于蜂蜜——正如厨师本人在绞河镇差点发现的那样——会让硬皮变得有点甜,而且吃的人尝不出蜂蜜的味道。

托尼·安吉尔发酵比萨面团时,很少不会想起自己差一点儿就发明出了加蜂蜜的配方,但厨师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想起大块头的朵特和块头比朵特还大的梅了。这天早晨,他在布拉托布罗的厨房里想起了她们,他已经五十九岁了,那两个老娘儿们多大了?托尼·安吉尔想,她们至少也得六十多了。他记得,梅有一大串孙子孙女——其中一部分跟她与第二任丈夫生的孩子同龄。

这时候,广播打断了托尼的思绪。他怀念以前那个身为多米尼克的自己,广播让他想起了自己怀念的一切。在波士顿的时候,无论是“那不勒斯附近”里面播放的收音机节目,还是那时候的音乐,都比现在要好。五十年代的音乐真糟糕,厨师想,六七十年代的音乐变得很美妙,简直不可思议,现在又沦落到了可怕的边缘。他喜欢听乔治·斯特雷特的歌——《清晨的阿马里洛》和《恋爱的你真美》——可这天早晨,广播里接连放了两首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比利·吉恩》和《走开》),托尼·安吉尔不喜欢迈克尔·杰克逊。厨师相信,保罗·麦卡特尼和杰克逊合作了那首《这姑娘是我的》,不啻于自我贬低。这天早些时候,电台也播放了这首歌,现在广播里放的是杜兰杜兰乐队的《饥饿如狼》。

六十年代,波士顿的音乐确实更好。就连老乔·波尔卡里都会跟着鲍勃·迪伦一起唱。保罗·波尔卡里会跟着《我不能一无所有》敲意面锅。当时除了滚石乐队和迪伦,还有西蒙和加芬克尔、披头士。托尼似乎仍然能听到卡梅拉是怎么唱《寂静之声》的,在“那不勒斯附近”的厨房里,他们跟着《一周八天》《车票》和《我们可以解决》一起跳舞。别忘了,那时候还有《便士巷》和《永远的草莓田》。披头士乐队改变了一切。

布拉托布罗市的厨房里,厨师关掉了收音机。他试着唱《你只需要爱》给自己听,代替听广播,可无论是从前的多米尼克·德尔波波洛(又名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还是现在的托尼·安吉尔,都不善于唱歌——披头士的这首歌很快就变得像是大门乐队的《点燃我的火》,它让厨师恼火地想起了前儿媳凯蒂。她是“大门”“感恩而死”“杰斐逊飞机”的忠实乐迷。厨师有点喜欢“大门”和“感恩而死”,但凯蒂那一身模仿格蕾丝·斯利克的打扮让托尼·安吉尔没法喜欢“杰斐逊飞机”——尤其没法接受《爱上某个人》和《白兔》。

他记得那段时间,丹尼尔把乔带到波士顿,跟厨师和卡梅拉团聚,可没过多久,丹尼尔夫妇就带着孩子回了艾奥瓦。当时丹尼尔和凯蒂要去纽约谢伊体育场听披头士的演唱会,凯蒂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家人给她弄到了票,当时是八月,五万多人参加了那场演唱会。卡梅拉喜欢照顾小乔——跟他父亲一样,这个宝宝是三月出生的,所以那时只有五个月大——但凯蒂和丹尼尔回北区接孩子时,两个人都喝醉了。

他们肯定是离开纽约时就喝醉了,并且一路醉驾回到了波士顿。多米尼克不让他们带乔走。“你们醉成这样,别想带孩子开车回艾奥瓦。”厨师告诉儿子。

这时,凯蒂风骚地扭动起来,开始唱《爱上某个人》和《白兔》,边走边表演,看了凯蒂下流挑衅的表演,卡梅拉和厨师再也没法看格蕾丝·斯利克的演出了。

“得了吧,爸爸,”丹尼对父亲说,“我们开车没问题。让小乔跟我们走吧——我们不能都睡在这个公寓。”

“你们必须留下,丹尼尔,”父亲告诉他,“乔可以睡在我们的房间,跟我和卡梅拉一起睡,你和凯蒂在你房间挤那张单人床——你们俩都不是大块头。”厨师提醒这对年轻夫妇。

丹尼很生气,但他没有发脾气,无礼的是凯蒂。她走进卫生间,开着门小便,他们都能听见她的声音。丹尼尔看了父亲一眼,仿佛在说,你还想怎么样?卡梅拉走进自己房间,关上了门(小乔已经在里面睡着了)。凯蒂从卫生间出来时,什么都没穿。

凯蒂似乎当多米尼克不存在,直接对丹尼说:“来吧,要是我们只能在单人床上做,那就开始吧。”

当然,厨师知道儿子和凯蒂并没有真的在那里吵吵嚷嚷地做爱,但凯蒂想让丹尼的父亲和卡梅拉相信就是这样——她叫个不停,仿佛每分钟都高潮一次。丹尼和妻子醉得实在厉害,那天深夜,小乔做了噩梦,大哭起来,他俩都没有被小乔的哭声吵醒。

第二天丹尼尔和妻子一起离开时,厨师没和儿子说话,卡梅拉也没正眼看凯蒂。但未来的作家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带全家回艾奥瓦不久,厨师就给儿子打了电话。

“要是你继续这么喝下去,别想写出什么值得一读的东西。到了第二天,你会连前一天写了什么都记不住。”年轻作家的父亲告诉他,“我之所以戒酒,是因为应付不了这种情况,丹尼尔。好吧,这方面可能是遗传的——对于酒,你可能也应付不了。”

托尼·安吉尔不知道儿子在艾奥瓦遇上了什么事,但有件事让丹尼尔戒了酒。尽管如此,厨师也不想知道宝贝儿子究竟出了什么事,因为他确定那件事跟凯蒂有关系。

比萨面团和好了——搁在大碗里进行初次发酵,厨师把打湿的洗碗巾蒙在碗口——托尼·安吉尔一瘸一拐地来到街上,去了“藏书窖”。他喜欢那家书店的年轻女老板,她对他一直很友好,而且经常来他的餐厅吃饭。托尼偶尔会送她一瓶酒,每次去“藏书窖”,他总会跟她开同一个玩笑。

“今天你有没有女人要介绍给我?”托尼总是问她,“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一点儿也可以。”

厨师真的很喜欢布拉托布罗,在这边,他有了自己的餐厅。最初那几年,他讨厌佛蒙特,确切地说是讨厌帕特尼,那里的风格比较另类。(“帕特尼是城镇里的异类。”厨师现在喜欢这样告诉别人。)

托尼想念北区——用凯奇姆的话说,就是“想得要吐”——帕特尼到处都是招摇过市的嬉皮士和一些辍学者。城外几英里的地方甚至还有个公社,名字里有“三叶草”这个词,其他的托尼不记得了。他觉得那是个只收女人的公社,所以厨师怀疑里面的人都是女同性恋。

帕特尼食品合作社里的那个肉贩总是切到自己,这种事竟然发生在肉贩身上,而且托尼觉得肉贩的性别“无法确定”。

“看在上帝的份上,爸爸,肉贩明显是个女的。”丹尼恼火地告诉父亲。

“你说她是女的,但你脱掉她的衣服看过吗?”他爸问他。

无论如何,托尼·安吉尔在帕特尼开了自己的比萨店,但他经常抱怨温德姆学院——他觉得那里不像是“真正的”大学(尽管他从来没上过大学),学院的所有学生都是“浑蛋”——比萨店的生意很好,主要是因为温德姆的学生是这里的常客。

“拉不出屎来的老天爷啊,千万别叫它‘安吉尔比萨店’——反正不能让安吉尔的名字出现在里面。”凯奇姆告诉厨师,他后来越想越觉得丹尼和父亲选了“安吉尔”这个姓可谓昏招,万一卡尔记得安吉尔的死跟厨师父子离开绞河镇发生在同一时期怎么办?至于小乔的名字,丹尼已经选好了,尽管他本来很想给儿子取父亲的名字——小多米尼克(凯蒂不喜欢“多米尼克”,也讨厌“小”),可他不希望用作家的笔名作为小乔的姓,因此乔还姓巴恰加卢波,不姓安吉尔。丹尼和厨师都记得,卡尔不会读“巴恰加卢波”这个词,他们告诉凯奇姆,牛仔肯定也不会拼这个词——就是杀了他也拼不出来,所以乔姓巴恰加卢波没什么大不了的,凯奇姆可以忍着。现在倒好,凯奇姆又抱怨起安吉尔这个姓来了!

厨师经常梦见杰纳罗·卡波迪卢波那个浑蛋——他跑路的父亲。托尼·安吉尔依然能听到母亲努齐在睡梦中反复念叨那不勒斯附近的那两个山城——也可能是两个省——的名字:贝内文托和阿韦利诺。托尼相信,他父亲真的回到了他的家乡那不勒斯附近,其实厨师并不在乎,为什么要在乎抛弃了你的人呢?

“你也不要自作聪明,叫那个比萨店‘那不勒斯附近’,”凯奇姆告诉厨师,“我知道牛仔不会说意大利语,但不管什么傻瓜,总有一天都会弄明白,那个意大利语店名的意思就是‘那不勒斯附近’!”

于是厨师给他在帕特尼的比萨店取名“贝内文托”,它是安努齐亚塔在睡梦中说出的那两个地名的第一个,除了托尼·安吉尔,没谁听他母亲说过这个词。那个该死的牛仔不可能把贝内文托跟任何事联系起来。

“狗屁,听起来还是意大利味儿的,大厨。”凯奇姆说。

帕特尼的贝内文托比萨店就在五号公路旁边——市中心的那个岔路口前面,五号公路从那里继续向北延伸,经过造纸厂和专门宰游客的“巴克斯维尔”旅馆。沿着五号公路再往北,才是温德姆学院。左边的岔道通往威斯敏斯特西,帕特尼最大的商店和帕特尼食品合作社就在这条路上。那个经常切到自己、性别“无法确定”的肉贩就在食品合作社干活,越过这条路,就是帕特尼中学,丹尼瞧不上这个预科学校,因为他觉得它达不到埃克塞特的水平——在山核桃岭路(作家丹尼·安吉尔依然住在这儿),有所名叫“文法学校”的私立小学,恰好符合丹尼的要求。

他把乔送到这所小学读书,男孩的成绩很不错,得以进入诺斯菲尔德黑门山学校(NMH)就读,丹尼对这所预科学校非常满意。诺斯菲尔德黑门山学校位于马萨诸塞州布拉托布罗以南半小时车程的地方——从丹尼在帕特尼的住处开车过去需要一个小时。一九八三年春天,已经读高三的乔经常回家看望父亲和祖父。

厨师在布拉托布罗的公寓里有个客房,总是收拾得很整齐,等待孙子回来。托尼拆掉了这套公寓的厨房墙壁,但没有改动管道。他建了个宽敞的浴室,俯瞰康涅狄格河,浴缸很大,很容易让厨师想起卡梅拉在宪章街冷水公寓厨房里的那个浴缸。托尼依然不确定,卡梅拉在那个浴缸洗澡时,丹尼尔是否偷窥过她,但他读过儿子写的所有五本小说。其中一本写了一个性感美貌、喜欢长时间泡澡的意大利女人,女人的继子到了开始自慰的年龄,就一边偷看继母洗澡,一边自慰。(这个聪明的孩子在浴室墙上凿了个洞,他的卧室就在隔壁,十分便于偷窥。)

尽管丹尼·安吉尔的书里存在这些易于识别的小细节,但厨师经常发现,有些事肯定是儿子捏造的。就算偷窥洗澡事件说的是卡梅拉,可小说中的继母这个人物的原型绝对不是卡梅拉;在丹尼尔的全部小说里,厨师找不到半点略微涉及他和凯奇姆的细节(有本小说里提到某个次要人物手腕骨折了,另一本小说中,有个人物喜欢说“拉不出屎来的老天爷啊”)。凯奇姆和托尼·安吉尔都认为,在这些小说里面,没有任何人能让他们想起他们亲爱的丹尼尔。

“那孩子把自己藏在哪里?”凯奇姆问过厨师,因为就连丹尼·安吉尔的第四部(最有名的一本)小说《肯尼迪父亲》里,主人公——像丹尼一样,因为有了孩子得以延迟入伍,逃过了越战——也和凯奇姆与厨师了解并喜爱的那个丹尼尔本质上没有相似之处。

《肯尼迪父亲》里,有个人物是以凯蒂为原型的,丹尼·安吉尔叫她凯特琳——她是个小妖精,精力旺盛,出轨如同家常便饭,与她娇小的体格形成巨大反差,她从越战中拯救出来的肯尼迪父亲不计其数。凯特琳随心所欲地不停更换丈夫,厨师和凯奇姆都觉得,或许她也会如此随便地给别人口交——然而凯特琳不是凯蒂。

“凯特琳比她好多了。”托尼·安吉尔告诉老朋友。

“我也这么觉得!”凯奇姆赞同地说,“最后你甚至会喜欢上她!”

凯特琳的所有丈夫最后也都喜欢上了她,或者始终无法忘记她,也许这都是一回事。至于所有那些出生就被母亲抛弃的婴孩——好吧,我们永远不知道他们如何看待自己的母亲。在小说的结尾,尼克松总统终结了3-A类征兵条款,而战争还要再持续五年,凯特琳这个人物消失了。在《肯尼迪父亲》的最后一章,她彻底迷失了自我。她给所有的丈夫打电话,想和自己的孩子通话,孩子们却根本不记得她——这是读者最后一次得知凯特琳的情况,很容易唤起大家的同情。

凯奇姆和厨师非常清楚,凯蒂从来没给丹尼尔打过一次电话,也没要求跟乔通话。她好像根本不在乎他们,甚至没兴趣问一句他们过得怎么样,但凯奇姆总是说,丹尼如果出了名,也许会收到凯蒂的消息。

《肯尼迪父亲》出版后,丹尼出名了,凯蒂依然杳无音信,不过他收到了其他几位肯尼迪父亲的来信。关于这部小说的来信大多是善意的赞誉。丹尼相信,这些肯尼迪父亲心里都怀有某种愧疚,他们要么曾经觉得,自己的一生中,应该在某个时间去一次越南,要么(像丹尼那样)认为自己非去不可。现在,他们当然已经认识到,自己没去越南参加战争,实在是太幸运了。

小说因为看到了战争的另一面而受到赞扬——越战对美国带来了永久性的伤害和难以消弭的裂痕。小说中的那些年轻父亲也许(或者不)算得上是好父亲,而那些孩子——丹尼称他们为“离开越南的机票”——是否会受到伤害,还没到下定论的时候。大多数评论家认为,凯特琳是这部小说中最令人难忘的人物,也是故事里真正的英雄。为了保护这些年轻人,她牺牲了自己的人生,也让他们——很可能还有她自己的孩子们——始终无法忘记她,尽管她总是主动离开他们。

然而小说确实惹恼了凯奇姆和厨师。他们期待读到的是对凯蒂的恶毒攻击,可丹尼没有这么做,反而把自己可怕的前妻变成了他妈的英雄!

丹尼从某位肯尼迪父亲那里收到的一封信值得保留,后来他又把它拿给儿子看。这封信是在《肯尼迪父亲》初版问世几年后寄来的。当时是春天,乔在诺斯菲尔德黑门山学校读高一,只有一年驾龄,刚满十七岁。在小乔的建议下,丹尼还把信给父亲和凯奇姆看了。丹尼和乔讨论过这封信——它的意思和言外之意,凯奇姆和厨师给丹尼的回应却很谨慎,这两个上了年纪的人明白丹尼对凯蒂的看法跟他们有所不同。

信是一个名叫杰夫·里斯的男人写的,他自称是居住在俄勒冈州波特兰的“单身父亲”。信的开头说:“像你一样,我是个肯尼迪父亲——凯蒂·卡拉汉挽救的傻小子中的一员。我也不确定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人,我至少还认识一个——我的意思是,除了你我之外——我也给他写了封信。很遗憾地通知你们,凯蒂没能拯救她自己,她只拯救了我们几个傻小子。我没法告诉你更多的情况,但我知道,她是因为吸毒过量去世的。”他没说凯蒂死于哪种毒品。也许杰夫·里斯以为丹尼知道凯蒂滥用的是什么毒品,但他们从来没一起吸过毒,只是偶尔抽点大麻。对他们来说,只是喝酒抽点大麻,已经足够了。(信中对《肯尼迪父亲》只字未提,可难免让人猜测,杰夫·里斯是断断续续地读这本书的,或是只读了足以让他意识到凯特琳并不是真正的凯蒂的章节,凯蒂是否读过《肯尼迪父亲》或丹尼·安吉尔的其他小说,杰夫·里斯没说,至少凯蒂肯定知道,丹尼·安吉尔就是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否则杰夫怎么会把他们联系到一起呢?)

收到信后,丹尼随即开车来到儿子就读的学校诺斯菲尔德黑门山学校。老詹姆斯体育馆空无一人——现在还不是摔跤比赛的赛季——父子俩坐在倾斜的木质跑道上,反复阅读那封关于乔的母亲的来信。也许小乔曾经以为,总有一天他会收到母亲的消息,丹尼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期待,但他身为作家的那一面曾经觉得,凯蒂或许会试着联系儿子。

十七岁的乔·巴恰加卢波经常看起来胡子拉碴,需要刮一刮,他的面部轮廓像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那样清晰分明,但乔那期待的表情让丹尼看到了他的孩子气,想起儿子小的时候。也许正因如此,丹尼对儿子说:“对不起,你没有母亲,我也没能为你找到适合扮演母亲这个角色的人。”

“可这不只是一个角色的问题,对吗?”乔问父亲,他依然拿着那封说他母亲因吸毒过量而去世的信。丹尼后来意识到,十七岁的儿子看着那封信的样子,就好像它是某种新奇的外国货币——充满异国情调,但不能马上派上用场。“我是说,我还有你——你一直在我身边,”乔接着说,“还有你爸——嗯,你知道,他就像是我的第二个爸爸,而且还有凯奇姆。”

“没错。”作家只能这么说。在和小乔谈话时,丹尼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在跟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大人交流。这是因为丹尼十二岁时也有过类似的焦虑,还是说凯奇姆和厨师有事瞒着丹尼,让他觉得乔也有什么秘密在瞒着自己呢?

“我只想确定你没事。”丹尼对乔说,但十七岁的孩子(或者大人,或者两个都是)肯定知道,父亲所谓的“没事”远不止如此,作家的意思是,乔不仅“没事”,还能既开心又安全,仿佛只要父子俩经常这样聊一聊,乔的安全就能得到保障似的。不过,正如丹尼后来想到的那样,也许这正是身为作家才有的特殊负担——他把身为父亲感到的焦虑与对小说人物进行的分析混淆在了一起。

把那封提到凯蒂的信拿给乔看的那天,丹尼·安吉尔震惊地意识到,凯蒂的死有种隐秘而不真实的质感,陌生人的冷漠述说把凯蒂转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虚构人物。假如丹尼一直像她那样酗酒,也许会落得同样的下场——要么意外身亡,要么自杀,以令人失望的不体面结局收场。关于喝酒,他父亲说得没错,也许应付不了酒精这一点确实“来自遗传”。

“至少他还没写到罗茜。”凯奇姆在给老朋友的信中说。

老伐木工现在已经六十六岁了,托尼·安吉尔更喜欢他识字之前的回信。凯奇姆在图书馆认识的那位女士——他始终只叫她“老师”——完成了任务,教他学会了读写,然而凯奇姆的脾气却更加怪异暴躁。厨师深信,这位老朋友再也不愿专心听别人说话了。不识字的时候你只能听,也许伐木工以前听过的那些书是他理解得最透彻的东西,如今凯奇姆几乎读什么都会抱怨,当然,也有可能是托尼·安吉尔想念六罐装的笔迹了。(顺便说一句,凯奇姆也认为厨师的脾气变得更古怪了。)

毫无疑问,丹尼是怀念六罐装对凯奇姆的影响的。也许当年对帕姆的依赖使凯奇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寂寞,丹尼早就接受了六罐装在凯奇姆和年轻作家及其父亲的往来书信中扮演的角色。

一九八三年,丹尼四十一岁。年过四十的男人多半不会觉得自己年轻,但十八岁的乔知道自己的父亲还算比较年轻,就连诺斯菲尔德黑门山学校的那些与乔同龄的女生都告诉他,他的名人父亲长得很帅,也许丹尼是挺帅的,但他不像乔那么好看。

小乔几乎比父亲和祖父高出了八英寸,虽然他母亲凯蒂身材娇小,但卡拉汉家族的男人都很高大——不胖但很高,厨师宣称,他们的身高跟他们的“贵族气息”相得益彰。

多米尼克和卡梅拉讨厌那场婚礼,他俩从头至尾都被冷落在一旁。婚礼在曼哈顿的一家昂贵的私人俱乐部举行,开销巨大——凯蒂当时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食物却让人难以下咽。卡拉汉家族不讲究饮食,仅凭加了冰块的鸡尾酒和无数道饭前点心就能让他们满足,看起来就像因为太有钱所以不用吃饭似的——托尼·安吉尔这样告诉凯奇姆。当时凯奇姆还在缅因州运木头,他告诉丹尼自己太忙,不能参加婚礼,但真正的原因是厨师劝他别去。“我了解你,凯奇姆——你会带上勃朗宁刀和十二口径的枪,杀掉你能认出来的所有卡拉汉,包括凯蒂,然后再砍掉丹尼的几个手指头。”

“我知道你也想这么干,大厨。”

“没错,我也想。”厨师对他最好的朋友承认,“连卡梅拉都会支持我们的。但我们不能违背丹尼的意思,卡拉汉那个妓女不知道怀了谁的孩子,这个孩子能让我的孩子不用参加那场灾难性的战争。”

因此凯奇姆留在了缅因州。后来伐木工说,大厨去参加婚礼是件好事。因为乔长大后个子很高,厨师可能怀疑自己的宝贝儿子不是乔的父亲——毕竟凯蒂爱一个睡一个,很可能是被别人搞大了肚子之后才和丹尼尔结的婚,但这场婚礼提供了证据:卡拉汉家族的男人天生长得高,而乔长得又很像丹尼,不过他父亲的头顶才到他的胸口那么高。

乔生就了一副划桨手的身材,但他并非赛艇运动员,他基本上是在佛蒙特州长大的——这孩子是个经验丰富的高山滑雪运动员,他父亲对这项运动没什么兴趣,作为跑步爱好者,他更喜欢越野滑雪。丹尼还在坚持跑步,这有助于他的思考和想象。

乔是诺斯菲尔德黑门山学校的摔跤运动员,尽管他并不具备摔跤手的体格。厨师觉得,乔选择摔跤也许是受了凯奇姆的影响。(凯奇姆只是个喜欢在酒吧间闹事的家伙,但比起拳击,凯奇姆最喜欢的打架方式更接近于摔跤。他通常都是先把对手摔倒在地之后再揍他们。)

第一次参加乔在诺斯菲尔德黑门山学校的摔跤比赛时,凯奇姆这个酒吧斗殴老手并不了解这项运动。乔摔倒对手之后得分,对方摊手摊脚地侧躺在地,凯奇姆大喊:“现在揍他!快揍他!”

“凯奇姆,”丹尼说,“不能打人——这是摔跤比赛。”

“上帝!这是打人的最佳时机,”凯奇姆说,“你都把他摔成那样了!”

在接下来的比赛中,乔把对手锁固在接近摔倒的位置,单臂扼住他的脖颈,让他的后背往下倒。

“乔不应该用胳膊搂他脖子的那一边,”凯奇姆对厨师抱怨道,“搂后脖颈是没法让一个人喘不动气的!必须勒住他的喉咙才行!”

“乔是要让那个家伙后背着地摔倒,凯奇姆——他没打算让人家喘不动气!”托尼·安吉尔告诉老朋友。

“勒得对手喘不动气是犯规的。”丹尼解释。

乔赢了那场比赛。所有比赛结束后,凯奇姆去跟男孩握手。这是他第一次踏上摔跤垫,伐木工感到脚下的软垫陷了下去,急忙退到体育馆的硬木地板上,就好像踩到了什么活的东西。“狗屎,这是第一个成问题的地方,”凯奇姆说,“这个垫子太软了——在这样的垫子上,是没法让对手受伤的。”

“凯奇姆,不能弄伤对手——只能把他锁住,或者摔倒他。”丹尼试着给他解释,可接下来他们发现,凯奇姆又打算教给乔怎么更好地从背后扭住对手。

“你把对手摔个嘴啃泥,然后把他的一条胳膊拉到背后,”凯奇姆热切地传授道,“再拿他的小臂当支点,另一条胳膊压在上面往左扳,直到右胳膊肘碰到左耳朵为止。相信我,他要是不想让自己的整个肩膀都脱臼的话,一定会翻身的!”

“不能把对手的胳膊扭到超过四十五度,”乔告诉老伐木工,“降伏和扭缠曾经是符合规则的,但现在已经不能让对手因为疼痛而屈服了——这就是降伏——也不能让对手喘不动气,现在这些做法都是犯规的。”

“拉不出屎来的老天爷啊——现在怎么都这样!”凯奇姆抱怨,“他们把以前的好事给禁止了——净剩下这些狗屁规矩了!”

不过,看完几场比赛之后,凯奇姆喜欢上了高中摔跤。“妈的,说实话,大厨,我刚开始看的时候,觉得这种打架方式太娘们儿了,可你要是看懂了,就能明白,如果比赛发生在没有裁判的停车场,赢的人会是谁。”

凯奇姆观看的比赛之多让乔感到惊讶,老伐木工开车穿越整个新英格兰,看完了乔所在的诺斯菲尔德黑门山学校队的所有比赛,这支高年级校队非常优秀。乔在诺斯菲尔德黑门山学校就读的四年里,凯奇姆看过的校队比赛绝对超过了男孩的父亲和祖父。

比赛在星期三和星期六举行。托尼·安吉尔在布拉托布罗的餐厅星期三不营业,这样他就能去看孙子参与的一部分摔跤比赛,但厨师星期六始终抽不出时间,而重要比赛似乎都是在周末举行的——比如赛季结束时的锦标赛。丹尼·安吉尔看过儿子的大多数比赛,不过作家经常出差,为书的出版做宣传。几乎每场必到的是凯奇姆,伐木工喜欢把这些比赛称为乔的“战斗”。

“你错过了一场精彩的战斗。”凯奇姆打电话给厨师或者丹尼,告诉他们小乔的摔跤比赛结果时,会这样说。

《肯尼迪父亲》成为畅销书后,丹尼才知道出版社里也有宣传部门。现在他的出版商正在宣传他的书,丹尼觉得自己有义务为了这本书出门活动一番。各种译本的出版时间并不一致,很少会与英文版同步,这意味着丹尼几乎每年都得去某个地方进行图书的宣传。

当父亲在摔跤赛季以外的时间出门时,乔常去布拉托布罗的祖父家过周末。有时候他在诺斯菲尔德黑门山学校的朋友会让各自的父母带他们去托尼·安吉尔的意大利餐厅吃饭。乔偶尔会去厨房帮忙,看到孙子在厨房干活或者收拾桌子,厨师会觉得像是回到了过去,但又不尽相同。托尼(又名多米尼克)想起丹尼尔读预科学校的那些年,自己能见到丹尼尔的次数不如现在能见到乔这么多,因此厨师与孙子的关系中有着苦乐参半的滋味;几乎称得上不可思议的是,托尼·安吉尔面对孙子经常心软,没法像以前评判(和批评)丹尼尔那样严格要求这孩子,他觉得自己当年的严厉似乎是一种不得不履行的义务。

乔的摔跤队里的其他人喜欢上了凯奇姆。“他是你大伯吗——那个有道伤疤的厉害家伙?”摔跤手们问乔。“不,凯奇姆是我们家的朋友——他是个河工。”乔告诉他们。

有一天,乔的摔跤教练问他:“那个握手很有劲儿的大块头练过摔跤吗?他看样子像是练过的。”

“他没练过正规的。”乔回答。

“他那道疤是怎么回事?”教练问乔,“伤得挺狠,不像是用头撞人留下的。”

“不是用头撞人伤的——是被熊弄的。”乔告诉教练。

“熊!”

“绝对别问凯奇姆这件事,”乔说,“过程很可怕,凯奇姆只能杀了那头熊,虽然他并不愿意。他平时挺喜欢熊的。”

显然,乔·巴恰加卢波有几分与作家丹尼·安吉尔相似的地方——这是一种比外表相似更深刻的联系,不过丹尼担心儿子有些鲁莽——这并非巴恰加卢波式的在想象方面的大胆,也不是在摔跤方面。对于这项运动,丹尼可不想亲身参与,跛脚的厨师更是连想都不敢想。其实,只要乔掌握了某些诀窍,摔跤似乎可以变得很安全。年轻的乔身上存在另外一些要素,丹尼觉得那不是自己或者父亲遗传给他的。

如果说这孩子继承了凯蒂·卡拉汉的某些活跃基因,也许就是他乐于冒险的天性吧。他滑雪速度很快,开车也很快,跟女孩在一起就不只是“快”了,在他的作家父亲看来,乔太喜欢冒险了。

“也许这是凯蒂的遗传。”丹尼曾经对父亲说。

“也许吧。”厨师说。托尼·安吉尔不愿意想象那个可怕的女人对自己的孙子产生任何方面的影响。“还有,也许他受到了你母亲的遗传,丹尼尔。毕竟罗茜就是个爱冒险的人,你问问凯奇姆就知道了。”

丹尼在研究母亲的照片上花的时间足够让他写出一本小说,尽管在知道母亲、凯奇姆和父亲三个人之间的真实关系之后,他已经有段时间没看那些照片了。他曾经试图把照片交给父亲,但托尼·安吉尔不要。“不,它们是你的——我还能很清楚地看到她的样子,丹尼尔。”他父亲拍着脑袋说,“在这儿呢。”

“也许凯奇姆会喜欢这些照片。”丹尼说。

“凯奇姆已经有你母亲的照片了,丹尼尔。”厨师告诉他。

多年以来,凯奇姆把丹尼留在绞河镇的那些夹在书里面的照片陆续寄给了作家一部分,但并非全部。“拿着吧,我从她的一本书里找到了这张照片,”凯奇姆会在随照片而来的信中这样说,“我觉得你应该留着,丹尼。”

尽管不情愿,丹尼还是留下了照片。乔喜欢看。也许厨师说得对:乔爱冒险的鲁莽一面来自祖母,而不是凯蒂。丹尼看着母亲的照片时,看到的是一个眼睛很蓝的漂亮女人,但这个叛逆的女人曾经喝得大醉,和两个醉汉在绞河的薄冰上跳互绕步。在她儿子保存的照片里,娘家姓是卡罗杰洛的罗茜·巴恰加卢波的另外这一面表现得并不明显。

“他喝酒的时候注意点。”厨师告诉儿子——他说的是小乔喝酒的问题。(托尼·安吉尔就是这样了解十八岁的孙子是否还在喝酒的。)

“乔只是偶尔参加个派对,”丹尼对父亲说,“他从来没当着我的面喝酒。”

“无论如何,他在你面前是不会像我们担心的那样大喝特喝的。”厨师说。

是得好好注意乔是怎么喝酒的,作家丹尼·安吉尔想。至于儿子会遗传到什么样的基因,丹尼非常了解孩子的母亲凯蒂·卡拉汉。但他懒得回想,她不只是酗酒,在和丹尼结婚期间,也绝对不是“偶尔”抽点大麻而已。

可以说,在越战结束之前,温德姆学院就濒临倒闭,入学人数不断减少,无力偿还贷款等问题迫使这所学院在一九七八年正式关门,不过,丹尼·安吉尔在此之前就意识到温德汉姆的窘境。一九七二年,作家从这所学院辞职,同时接受了艾奥瓦作家班的教职。当时他还没写出《肯尼迪父亲》,依然需要靠教书谋生,在艾奥瓦作家班从事教授写作的职业可谓十分理想。(那里的学生认真对待写作,终日忙碌于写作,这意味着教师也有大量的写作时间。)

回到艾奥瓦之后,丹尼·安吉尔即将出版他的第二部小说,开始写第三本。那些年里,乔还不到十几岁,艾奥瓦城对于丹尼的儿子来说也是个相当理想的环境,那里的中学很棒,符合人们对大学城的期望,周边的社区也让他满意。当然,艾奥瓦城不是北区——尤其是在餐厅方面——但是丹尼喜欢回到那里。

作家给了他父亲一个选择:托尼·安吉尔可以来艾奥瓦城,也可以留在帕特尼。丹尼想保留佛蒙特州的农舍,在接受艾奥瓦的工作、从温德姆辞职之前,他买下了山核桃岭路的这座房子,因为他想让父亲可以继续留在温德姆县——假如厨师愿意的话。

在厨师看来,卡梅拉是个问题。托尼·安吉尔在帕特尼经营贝内文托比萨店期间,曾经多次前往波士顿采购。开车去那里单程就得花上两个多小时,就“采购”而言,未免有些远。丹尼的父亲宣称,他必须去北区的阿布鲁泽塞肉市买做比萨的香肠——还可以在熟悉的老街区买些奶酪、橄榄和橄榄油囤着。但丹尼知道,父亲其实“囤积”的是与卡梅拉见面的时间,他俩始终没能真正断干净。

厨师只在贝内文托投了很少一点钱,与他以前在库斯县和波士顿干的活相比,在一座穷人扎堆的大学城开个比萨店要容易一些。他从一个自称“广告牌画家”的老嬉皮士那儿买下这个店面,托尼·安吉尔觉得画家的生意非常惨淡,近乎倒闭,城里还有谣言说,布拉托布罗的拉齐斯电影院招牌上那个拼错了的“电影院”(把Theater拼成了Theatre,多年来,拉齐斯一直试图筹款改正这个错误),就出自老嬉皮士之手。据说画家的妻子是个脾气古怪的陶艺家,不久前抛弃了他,这并非谣言,她只给可怜的画家留下了她的陶器窑炉,厨师觉得可以用它当砖砌的比萨炉。

丹尼邀请父亲去艾奥瓦城的时候,托尼恰好有点厌倦了经营自己的餐厅——无论如何,比萨店毕竟不是厨师想要拥有的那种餐厅——他与卡梅拉的关系也快要自然而然地走到尽头。她告诉厨师,只是偶尔见面,让她觉得自己在非法谈恋爱,“非法”这个词让托尼觉得这就像卡梅拉在圣伦纳德或者圣史蒂芬教堂告解时说的话。(对于认罪这种天主教徒的活动,厨师始终无法接受。)

为什么不去中西部看看呢?托尼·安吉尔想,如果把贝内文托卖掉,还能拿到一点钱——他要是留下,假如真像丹尼说的那样,温德姆学院倒闭了,到时候谁还愿意接手帕特尼的比萨店呢?

“你为什么不干脆让比萨炉里的火失去控制,然后领保险金呢?”凯奇姆问他的老朋友。

“绞河镇是不是你放火烧的?”厨师问凯奇姆。

“狗屎,它着火的时候,已经是个鬼城了——除了碍眼,没有别的作用,大厨!”

“那些房子,包括我的伙房,可不是‘没有作用’,凯奇姆。”

“妈的,一点儿小火都把你吓成这样,看来你真该把比萨店卖了。”厨师的老朋友告诉他。

摧毁绞河镇的可不只是“一点小火”。凯奇姆制订了完美的纵火计划,选择在泥泞时节到来之前、三月的某个无风的夜晚下手。那时卡尔还没戒酒,凯奇姆因而得以逍遥法外——谁也找不到副警长,就算能找到,也叫不醒他。

如果那天有风,凯奇姆只需要点一把火就能把镇子和伙房都烧光,但在这个过程中,很可能引发森林火灾——即使当时还处于潮湿的三月,地上还有许多没有融化的积雪。凯奇姆不想冒险,而且他喜欢森林——他讨厌的是绞河镇和伙房。(罗茜死去的那天晚上,凯奇姆差点在伙房的后厨砍掉自己的左手,他听到大厨哭着睡了过去,简和厨师还有小丹尼待在楼上。)

绞河镇被焚毁的那天夜里,凯奇姆的卡车上绝对装了有四分之三考得的木柴,他把木柴分成两堆,点起两处篝火——分别在镇上的废弃锯木厂和原来的伙房后厨。他点燃两堆火只用了几分钟,然后看着它们烧到天亮。他用一种松木味道的高级灯油引火,因为不管煤油还是汽油都可能出现残留,而且必然在空气中留下气味,但灯油是纯松木味的,什么痕迹都留不下——更不用说他引燃两场火用的都是非常好烧的木柴了。

“昨天晚上绞河镇的那场火,你知道些什么,凯奇姆?”第二天,依然处于宿醉状态的卡尔副警长驱车察看过火灾现场后问他,“我觉得现场的轮胎印很像你的卡车留下的。”

“嗯,没错,我昨晚去看过,”凯奇姆告诉警察,“好大的一场火啊,牛仔——你真应该去看看!烧了一整夜!我喝了一两杯啤酒就去看了。”(又过了几年,凯奇姆会说,副警长竟然戒了酒,真是遗憾。)

因为卡尔已经知道是小巴恰加卢波用煎锅打死了印第安·简,其余的事他也知道,所以现在他们——牛仔和凯奇姆——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副警长明白,简的死是个意外。根据凯奇姆的说法,也许简的死对于卡尔来说并不重要,尽管警察对于凯奇姆的隐瞒感到愤怒。牛仔真正在意的是,简在“属于”他的时候一直跟厨师私通,所以他才想杀了厨师。副警长已经向凯奇姆申明了这一点。

“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大厨在哪里,凯奇姆,但你可以替我告诉那个小瘸子——我能找到他的,”牛仔说,“你要是知道好歹,那就小心点儿。”

“我一直很小心,卡尔。”凯奇姆告诉他。老伐木工只字未提自己养的狗,那是只“不错的畜生”。如果牛仔来找凯奇姆,老伐木工会让那条狗给他个惊喜。自然,全年都在安德罗斯科金河上游生活的人都知道,凯奇姆有只狗——卡尔也不例外,这畜生坐着凯奇姆的卡车到处去,凯奇姆隐瞒的是狗的凶狠程度。(当然,同一条“不错的畜生”不可能保护凯奇姆十六年,现在的看门狗肯定是第一条畜生的后代,凯奇姆养狗是为了代替六罐装帕姆。)

“我告诉过你们,”凯奇姆对丹尼和他的父亲说,“新罕布什尔州和佛蒙特州紧挨着——离得这么近,你们还能睡得着觉?我觉得你们俩都得去艾奥瓦州,这是个好主意。我相信小乔也会喜欢那边的。艾奥瓦,这又是个印第安名字,对吧?妈的,那些印第安人以前到处都是,对吧?瞧瞧这个国家对他们做了什么!这会让你怀疑,我们的国家到底安的什么心!越南可不是让咱们丢脸的第一件事,这个王八蛋国家到底想怎么样——也许那些埋在艾奥瓦和全国各地的印第安人会说,总有一天,咱们会遭报应的。”

厨师从“藏书窖”返回餐厅,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布拉托布罗的大街上,心想,该怎么形容凯奇姆的政治观呢?

不自由,毋宁死。

新罕布什尔州的汽车牌照上写着这句话,凯奇姆显然是个“不自由,毋宁死”的人,他一直相信这个国家会完蛋,可托尼·安吉尔想知道老朋友是否参加过哪怕一次投票选举。这个伐木工不相信任何政府,或者任何在政府任职的人。凯奇姆认为,遵守法律——说白了就是忍受规矩——的唯一理由是,浑蛋的数量比讲理的人多。(当然,法律不适用于凯奇姆,他过着没有规矩——除非是他自己立下的规矩——的生活。)

厨师停下脚步,欣赏着山下的那座餐厅——他自己的餐厅,这是他一直都想拥有的东西。

阿韦利诺

意大利家常菜

阿韦利诺是那不勒斯附近的另一个山城(也是一个省)的名字,它是努齐在睡梦中喃喃低语的第二个地名。招牌上主打的是“家常菜”,而不是“高级美食”,出于同样的原因,托尼·安吉尔以厨师而非主厨自居。托尼只想永远做个厨师,他相信自己还没有达到主厨的水平。这位曾用名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他是多么怀念从前的那个多米尼克啊!——的厨师,骨子里还是那个在工厂附属的城镇和伐木营干活儿的炊事员。

托尼·莫利纳里是主厨,厨师想——保罗·波尔卡里也是。托尼·安杰尔跟着两位主厨学了很多东西——比努齐教的多得多——但他也意识到,自己永远没法像莫利纳里或者保罗那么优秀。

“你对鱼没有感觉,甘巴。”莫利纳里曾经以最同情的语气告诉他。这是真的。在阿韦利诺,菜单上只有一道用鱼做的菜,有时候全天唯一的海鲜只存在于意面套餐里——如果厨师能买到鱿鱼的话。(他会把鱿鱼慢慢地炖上半天,加黑橄榄和松子制成的蒜香辣酱。)但在布拉托布罗,他一般只能买到冰冻的鱿鱼,这没关系,最可靠的鲜鱼是剑鱼。托尼·莫利纳里教他用柠檬、大蒜和橄榄油腌鱼,再放到烤箱里或者烤架上烤。厨师如果能弄到的话,还要加上新鲜的迷迭香,否则就用甘牛至。

他也不擅长做意大利甜点,保罗·波尔卡里和善地指出,多米尼克对甜点也没感觉。更确切地说是意式甜点,托尼·安吉尔想。他拿手的是工厂居住区和伐木营常见的派和水果馅儿饼。(在佛蒙特,用蓝莓和苹果做甜点准没错。)在阿韦利诺,厨师还会做水果奶酪,比起甜点,许多常客更喜欢这个。

对自己餐厅的欣赏让托尼·安吉尔一时间忘了分析凯奇姆的政治观,当他一瘸一拐地沿着山坡往下方的阿韦利诺走过去的时候,心思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在别人所说的“先进事物”——比如引擎之类的机器——方面,凯奇姆有点像个勒德分子[强烈反对机械化或自动化的人。],他不仅怀念利用河道运输原木的方式,还宣称自己更喜欢电锯发明之前的伐木技术!(但凯奇姆过于迷恋枪支,厨师想——枪支属于这个老伐木工最不抵触的机械。)

凯奇姆既不是自由主义也不是保守主义,对他最好的形容莫过于“自由意志主义者”——这个伐木工放荡不羁,托尼·安吉尔想,(伐木工年轻时)还是个风流的享乐主义者。为什么厨师每次想起凯奇姆,都会联想到他不检点的那一面?(当然,从前那个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知道这是为什么,只不过一想到凯奇姆的这些事,他总会闷闷不乐。)

祖孙三人都从艾奥瓦返回佛蒙特时,凯奇姆火冒三丈,但作家班慷慨地让丹尼在那里尽可能多教了一段时间书。起初他们签的合同只有两年,丹尼申请再教一年,他们同意了,可一九七五年夏天,乔已经十岁了,一家人回到了温德姆县。丹尼很喜欢他在帕特尼的旧农舍,他父亲在那里无事可做。越战已经结束,温德姆学院的垂死挣扎更加明显。托尼·安吉尔一直不喜欢帕特尼。

尽管丹尼的第二和第三本小说都没给他赚到钱,但厨师在艾奥瓦攒了不少钱,足以让他买下布拉托布罗主街的那个临街店面,还有楼上的公寓。同一年,阿韦利诺开张了——丹尼此时在马萨诸塞州南哈德利的霍利奥克山学院上班,这是作家能找到的离家最近的大学教职,但这所著名也有些保守的女子学院距离帕特尼有一个多小时(接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冬天下雪时,这段路显得尤其漫长。但住在帕特尼对丹尼来说很重要,主要因为他对文法学校的评价很高,而且它离家很近,走着就能去,乔在这里读完了八年级,然后去诺斯菲尔德黑门山学校读书了。

厨师跛着脚往自己的餐厅走,突然摇了摇头,因为他想到丹尼尔真的喜欢住在乡下。托尼·安吉尔就相反——北区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城里人,或者说,他至少需要住在社区里。丹尼尔则不然,他往返于女子学院和家之间,一下子就是三年,然后《肯尼迪父亲》一九七八年出版,这本书的成功让他不用继续教书了。

作家当然得到了很多钱,厨师担心——现在依然担心——这会对小乔产生什么影响。丹尼尔已经足够成熟(他三十六岁了),作品畅销、名利双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但乔只有十三岁,这孩子早晨睁开眼,发现父亲一夜间成了名人。这种事会不会给任何处于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带来不好的影响?负面影响还有可能来自丹尼尔成名前后交往的那些女人。

与托尼和乔搬到艾奥瓦城之前,作家一直跟自己在温德姆学院教过的一个学生同居,这个女孩有个男孩名字——“我叫弗兰基,名字里有个y。”她喜欢噘着嘴说——她没跟着丹尼一家搬过去。

当时厨师想,感谢上帝。弗兰基看起来是个凶悍野蛮的小东西,一头真正的野兽。

“我开始和她睡觉时,她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了。”丹尼跟父亲争辩道。可弗兰基就在一两年前还是跟他学写作的学生,她是温德姆学院那一大批似乎永远都不肯离开帕特尼的学生之一,有的已经毕业,有的辍了学,但依然在附近闲荡,不愿离开。

有一天,这个姑娘顺路过来拜访以前的老师,就这么留了下来。

“弗兰基整天都干什么?”他父亲问丹尼。

“她正在努力成为一名作家。”丹尼说。弗兰基喜欢闲逛,而且对乔很友善——他喜欢她。

弗兰基打扫房间,也做饭——如果那也能叫做饭的话,厨师想。这个野姑娘多数时候都赤着脚——甚至冬天在那个漏风的旧农舍里也这样,丹尼尔只用几个烧木柴的炉子给整座房子加热。(托尼·安吉尔注意到,帕特尼的人都喜欢用烧木柴的炉子,这个小镇连取暖的方式都如此怪异!厨师实在讨厌这里。)

弗兰基是个脏兮兮的金发女郎,头发细长柔软,姿态悠闲。她穿着滑稽的老式长裙,厨师记得努齐穿过这种衣服,但弗兰基从来不戴胸罩,厨师还发现她不刮腋毛。弗兰基跟丹尼尔和乔住一起时,顶多二十二三岁,他们一起去艾奥瓦时,丹尼尔刚满三十岁。

在艾奥瓦城,作家生活中出现了更多年轻女性,其中有个作家班的学生。他现在没有固定的女朋友——自从出了名之后,丹尼·安吉尔就没交过长期的女朋友。乔这时已经是青少年了,他见过父亲跟许多年轻女人在一起。(厨师记得还有三四个年纪明显挺大的女人,其中的两位是丹尼尔的外国版权代理。)

帕特尼的房子现在已经扩展成了一个大院子。作家把旧农舍改建为客房,给自己和乔另外盖了一座新房子,还有一座单独的房子,丹尼在那里写作,他叫它“写作窝棚”。那也能叫窝棚!托尼·安吉尔想——那座房子虽然不大,但里面有个只有马桶和水槽的厕所,还有一部电话、一台电视和一个小冰箱。

丹尼可能喜欢住在乡下,但他并不完全与世隔绝——所以建了客房。在作家生涯中,他必须认识一些城里人,他们会来拜访他——其中偶尔也有女人。托尼·安吉尔想知道,乔会不会因为耳闻目睹名人父亲和异性之间随随便便的关系,小小年纪就成了预科学校的花花公子?他为孙子操的心甚至超过了孩子的爸爸。没错,必须得好好注意这个十八岁孩子的饮酒问题,厨师知道。乔有着那种喜欢参加派对的男孩的调皮和无忧无虑。

因为越战,许多州的饮酒年龄底线降低到了十八岁,政府的逻辑是,他们既然都开始把这个年纪的孩子派出去送死了,允许他们喝点酒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战争结束后,饮酒的年龄限制又回到了二十一岁,直到一九八四年才会再次更改——但托尼也知道,很多像乔这么大的孩子都有假身份证,厨师在阿韦利诺经常看到这种假证,他知道孙子也有一个。

乔和女孩们的相处方式不能只用“快”来形容,这是托尼·安吉尔真正担心的地方。跟姑娘的关系发展得太快,就像喝酒一样,必然惹麻烦。曾用名多米尼克·德尔波波洛,又名巴恰加卢波的厨师深知这一点,他自己就遇到过这样的麻烦,丹尼尔也是。

尽管卡梅拉尽了最大的努力,托尼还是亲自撞见她侄女乔西和丹尼尔在一起。厨师确信,他儿子还睡了迪玛蒂亚家的好几个姑娘,甚至还有塞埃塔和卡罗杰洛家的一两个女孩!而小乔至少偷看和偷听到了父亲的好几次风流事,比丹尼尔当年和表姐妹们做的傻事猥琐多了。厨师知道,乔在菲尔德黑门山学校时,曾经在女生宿舍待过好几晚。(这孩子没被学校抓到开除,简直是个奇迹。现在他正读高三下学期,也许很快就会享受到这种待遇了。)有些事也许乔的父亲不知道,但他祖父知道。

在绞河镇度过惊慌失措的最后一夜时,厨师曾经祷告过——那是他迄今为止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祷告:上帝,求你给我时间——很久以前,托尼·安吉尔望着坐在“酋长”豪华旅行车那雨水横流的挡风玻璃后面的十二岁儿子的小脸,这样祈求道。(丹尼尔在副驾驶座等父亲,仿佛永远相信厨师会把印第安·简的尸体留在卡尔家,安全地回来找他。)

厨师和凯奇姆谈论过很多次丹尼·安吉尔的小说——不只是书的内容,还有作家看似刻意略过不提的事情——他们总会发现,书里写的都是丹尼害怕发生的事情。也许书里的内容都是想象出来的,托尼想,他掀起盖在比萨面团上的湿毛巾看了看,面团还没发好,还不到揉面的时候。丹尼·安吉尔的小说在很大程度上与作家担心发生的事情有很大关系,故事经常沉迷于对噩梦的描述,或者围绕着做父母的最恐惧的事情来写:失去自己的孩子。丹尼·安吉尔的小说里,总会出现对孩子有威胁的人或事物。年轻人之所以有危险,部分原因是他们还年轻!

托尼·安吉尔已经不怎么读书了——尽管他(在儿子和凯奇姆的推荐下)从“藏书窖”买了许多小说。他读了很多本书的第一章,然后就不动了。凯奇姆和罗茜的关系让厨师再也没法读书。他唯一读完的只有儿子的全部小说,一个字都没落下。托尼不像凯奇姆,老伐木工什么都读。(也听别人读。)

厨师知道儿子最担心什么——丹尼尔害怕有什么事发生在自己爱的人身上,这个问题是他的心结,作家那可怖的想象力来自童年的恐惧。丹尼·安吉尔似乎总会不由自主地设想,任何情况下都有可能发生最糟糕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身为作家——也就是说,在他的想象之中——厨师的儿子(在他四十一岁时)依然是个孩子。

在他心爱的阿韦利诺餐厅安静的厨房里,厨师祈求上帝让自己多活一段时间,至少让他帮助孙子平安度过青春期。也许男孩们要到快三十岁才能脱离险境,托尼想,毕竟丹尼尔二十二岁时还找了凯蒂这样的女人做老婆。(这是纯粹的冒险)万一乔要到三十岁以后才会平安无事,又该怎么办?要是这孩子真遇到什么事,厨师祈求上帝让自己活下去,好照顾丹尼尔,他知道儿子那时会很需要他的帮助。

托尼·安吉尔看着静默无声的收音机,为了帮助自己驱除这些病态的想法,他差点把它打开。他想了想,决定不开收音机,而是给凯奇姆写封信,但最后他两件事都没做,只是不断地祈祷,不知道这些祷告的话是怎么冒出来的,他希望自己能停下来。

厨房里的菜谱旁边摆着各种版本的丹尼·安吉尔的小说,厨师按照出版时间给它们排了顺序。丹尼知道,父亲对这些小说就像对待菜谱一样,次序绝对不能颠倒。但望着名人儿子写的书,厨师的心情并没有平静下来。

厨师知道,继《库斯县的家庭生活》之后,丹尼尔又出版了《米奇》,可那是一九七二年还是一九七三年来着?第一部小说是献给利里先生的,但就题材而言,第二部更适合献给他。或多或少地出于之前的承诺,丹尼把这本书题献给了父亲。“献给我的父亲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题词写道,这让读者有点迷惑,因为作者叫丹尼·安吉尔,而多米尼克已经改名,成了托尼或者安吉尔先生。

“这样别人不就知道你用的是笔名了?”凯奇姆抱怨道,但事实证明这样更好。当丹尼因为第四本小说而成名时,他用笔名写作这件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文学界几乎人人都知道,丹尼·安吉尔是个笔名,但很少有人记得他的真名,或是根本不在乎。(利里先生曾经建议丹尼取个比巴恰加卢波更好记的名字,他说得没错,还有多少人——即使在文学界——知道约翰·勒卡雷的真名是什么吗?)

毫无疑问,丹尼又跟凯奇姆掰扯了一番,他说他怀疑副警长在文学界的活跃程度,就连伐木工也知道,牛仔不是爱读书的人。另外,《米奇》最初出版时,读者非常少,第四本小说火起来之后,读者们才开始读丹尼过去的作品,这时《米奇》才会人人都读。

《米奇》中的第二主角是米开朗琪罗中学的英语老师,他是个精神压抑的爱尔兰人,小说围绕主要人物与他曾经的英语老师在“老霍华德”脱衣舞剧场的邂逅展开故事。厨师认为,整本书都跟这件事有着密切的关联——昔日的学生(与老师相遇时他已经是埃克塞特的高中生,跟一帮埃克塞特的朋友在一起)和那位显然以利里先生为原型的人物有着共同的耻辱和尴尬。也许在“老霍华德”的这一幕真的发生过——小说家的父亲相信,事情就是这样的。

丹尼全家搬回佛蒙特州不久,第三部小说在一九七五年问世。厨师怀疑,他们家可能是唯一的误以为“表亲”之间可能会“产生性冲动甚至发生关系”的家族。丹尼的第三本小说就叫《表亲》。(这里所谓的表亲就是指见面可以亲热地互相亲吻的远房亲戚,并非丹尼的父亲一直误以为的那种意思。)

丹尼的第三本书并没有题献给塞埃塔和卡罗杰洛家的表姊妹,这让厨师松了一口气,因为那两家的男性可能不会喜欢这样的献词。故事涉及一个男孩在波士顿北区经历的性觉醒,他在一家餐厅兼职做传菜工,在那里当女招待的表姐引诱了他。厨师明白,小说里这位表姐的原型显然是埃琳娜·卡罗杰洛那个荡妇——更确切地说,这个人物的外貌与埃琳娜本人完全吻合。但厨师和卡梅拉都确定,丹尼尔的初次性经历对象是卡梅拉的侄女乔西·迪玛蒂亚。

厨师清楚,这本小说也可能只是纯粹的幻想,或是一厢情愿的虚构,但有些细节让作家的父亲感到十分困扰——例如,男孩要去寄宿学校的时候,表姐跟他分手了,这位女招待告诉他,一直以来,她想上的都是男孩的父亲,而不是他。(小说很少提到这位父亲,只是含糊地指出,他是儿子做传菜工的那家餐厅的“新厨师”。)惨遭拒绝的男孩怀着对父亲的恨意去了学校,因为他觉得这位表姐最终会勾引他的父亲。

这当然不是真的——实在太过分了!托尼·安吉尔想,他从书里找出火车开出北站的那一段:男孩看着火车车窗外站台上的父亲,突然不忍心继续看他,把注意力转向继母。“我知道下次见到她时,她可能又会胖上好几磅。”丹尼·安吉尔写道。

“你怎么能那样写卡梅拉呢?”第一次读到这个伤人的句子时,厨师对作家吼道。

“那不是卡梅拉,爸爸。”丹尼尔说。(好吧——也许《表亲》里的继母并非卡梅拉,但丹尼·安吉尔把这本书献给了她。)

“我猜,给作家当亲属挺倒霉的,”凯奇姆告诉厨师,“我是说,要是丹尼写了我们,或者我们熟悉的某个人,我们会生气;但他要是不写我们,或者不把他真正的样子写出来,我们也会生气,更别说他还把那个该死的前妻写成了好人!”

真的是这样,厨师想。不知怎么,丹尼尔的小说那种像是自传又并非自传的性质让他深受触动。(当然,丹尼不同意。他上学的时候就开始试着写小说,只把作品给利里先生看过——那些故事不过是回忆与幻想的混乱组合,两者都经过了夸张,几乎像已故的迈克尔·利里一样,丹尼本人也觉得它们“令人困惑”——年轻的小说家自此再也没写过任何具有自传性质的东西,至少他本人是这么觉得的。)

厨师在《表亲》里找不到他想找的那个段落,于是把儿子的第三本书放回书架,目光迅速掠过第四本——凯奇姆叫它“名声制造机”。托尼·安吉尔甚至连看一眼《肯尼迪父亲》这本书都不愿意,因为它没有如实地描写凯蒂,尽管它不但让儿子声名鹊起,还成了国际畅销书,是丹尼尔的第一部被拍成电影的作品。

几乎每个人都说那部电影挺不错,可电影远不如小说成功。丹尼不喜欢电影,但他表示自己也不讨厌它,他只是想跟电影的制作过程撇清关系。他说自己永远都不想写剧本,也不会出售其他小说的电影改编权——除非有人写好了还算像样的剧本,丹尼看过剧本之后,才会同意出售。

作家曾向他的父亲解释说,这不是电影行业的常规做法。一般来说,小说的电影改编权早在编剧介入之前就售出了,所以他要求先看写好的剧本,然后再考虑是否出售电影改编权。丹尼·安吉尔确信,这样一来就几乎可以确保没人把他的小说拍成电影,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有。

“我猜,丹尼还是讨厌《肯尼迪父亲》那部电影。”凯奇姆对厨师说。

不过,小乔在身边的时候,伐木工和作者的父亲谈起《肯尼迪父亲》时都相当小心。丹尼把这本小说献给了儿子,凯奇姆和厨师觉得满意的一点是,这书幸好不是献给凯蒂的。自然,丹尼注意到,这两位老朋友并不是他这本著名作品的书迷。

丹尼尔的一位出版商告诉厨师——她是那些跟作家睡过的外国老女人之一 ——按照自然规律,无论丹尼·安吉尔在《肯尼迪父亲》之后写出什么样的作品,都会得到这样的批评:没能达到那本具有突破性意义的畅销书(第四本小说)的水平。即便如此,丹尼还是忍不住写了第五本小说,它内容晦涩,还有令人不安的性爱内容,而且不止一位评论家指出,作家太喜欢用分号了,甚至把分号放进了书名里!

丹尼尔给这本书取了个很蠢的名字——《老处女;又名没结婚的姨妈》。“拉不出屎来的老天爷啊!”凯奇姆对畅销书作者叫道,“你就不能只给它起一个名字吗?”

接受采访时,丹尼总是说,从书名可以看出,这本书类似于十九世纪的那种老派小说。“胡说八道,”厨师对儿子说,“这个书名让人觉得你始终拿不定主意。”

“不管你叫它什么,这玩意儿看起来就像是有人在逗号上面拍扁了一只苍蝇,”凯奇姆对丹尼发表了自己对分号的见解,“我写的唯一一点东西就是给你和你爸的信,虽然我写了不少信,但我觉得就算把它们用过的蠢玩意儿全都加起来,也不如你在这本小说里任何一页上用得多。”

“它叫分号,凯奇姆。”作家说。

“我不管它叫什么,丹尼,”老伐木工说,“我就想告诉你,你他妈的用得太多了!”

但是,当然,真正让凯奇姆和厨师生气的,是丹尼·安吉尔第五部小说那该死的献词——“纪念凯蒂”。

对此,托尼·安吉尔只能跟凯奇姆说:“卡拉汉那个妓女让我儿子心碎,还抛弃了我的孙子。”(凯奇姆知道,假如这时向老朋友指出,凯蒂帮他儿子躲过了战争,还生下了他的孙子,恐怕不是什么好时机。)

更不用说《老处女;又名没结婚的姨妈》这本书的内容了,厨师怀疑地审视着厨房书架上的这本小说,心想。它讲述了另一个发生在北区的故事,但这一次,即将成年的男孩接受的性启蒙来自他的一个姨妈——而不是表姐,这位没结婚的姨妈——老处女像极了罗茜的妹妹——不幸的菲洛梅娜·卡罗杰洛!

这肯定是无中生有!厨师一厢情愿地想。可丹尼尔是否希望有过这种事?或是这件事曾经或者差一点儿就发生过?(如同丹尼·安吉尔的所有小说那样。)这本书里绘声绘色的细节非常令人信服,对男孩那位身材娇小的姨妈的性描写——她真是个可怜又自怨自艾的女人!——让厨师感到苦恼,但他还是一字不落地读完了。

评论家们还指出,“这位或许被高估了的作家”在“重复自己”。一九八一年第五本小说出版时,丹尼尔已经三十九岁了,所有的评论家都惹恼了他,但他没表现出来。《表亲》里的那位表姐告诉男孩,她一直想跟他父亲睡觉,在这本关于那位神经质的姨妈的小说里,每次跟男孩睡觉时,她都会告诉他,她幻想的是自己和他父亲上床!(这是一种怎样的自我折磨?第一次读《老处女;又名没结婚的姨妈》时,厨师纳闷地想。)

也许这件事真的发生过,依然怀念着从前那个多米尼克的厨师想。他一直以为罗茜的妹妹菲洛梅娜已经彻底疯了。每次看到她,他都会觉得她就像是戴着一副怪诞面具的罗茜——“冒牌的罗茜”,他曾经这样跟凯奇姆描述过。可丹尼尔似乎极度迷恋菲洛梅娜,总是忍不住盯着她看,对她也不像对姨妈那么尊敬。轻浮的、仍旧可怜又未婚的(厨师猜测)菲洛梅娜会不会真的接受甚至鼓励了痴迷的年轻外甥对她的爱?

“你为什么不问问丹尼,那个疯子姨妈是不是破了他的处?”凯奇姆问厨师。这是库斯县的糙话,厨师厌恶这样的庸俗表达。(如果他在波士顿时多留意周围人的谈话,可能会发现,“破处”也是北区的糙话。)

《老处女;又名没结婚的姨妈》中,有个部分是托尼·安吉尔和凯奇姆都喜欢的:结尾的那场婚礼。长大后的男孩跟他大学时代的女朋友结婚了——新娘性格冷漠,比《肯尼迪父亲》中的凯特琳更接近真实的凯蒂。而且丹尼还把那些喜欢咂冰块的卡拉汉家的男人描写得活灵活现——丹尼相信,就是这些吹毛求疵的共和党贵族迫使逆反的凯蒂走上无法无天的无政府主义之路。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把自己重塑成激进分子,但凯蒂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革命派,她唯一的革命行动,无非是一场小小的性革命而已。

丹尼·安吉尔还写了一本书,它不在阿韦利诺的厨房书架上,那是他的第六本小说,尚未出版,但厨师几乎已经读完了。托尼·安吉尔的卧室里有份校样,凯奇姆也有一份。两人都对这本书有着矛盾的看法,不急于把它读完。

《班戈尔以东》的故事背景设定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缅因州的一家孤儿院,那时堕胎仍然是违法的,丹尼·安吉尔以前小说里的那个该死的男孩又出现了——他来自波士顿,最后去了寄宿学校——他搞大了北区两个表姐的肚子,一次是他在埃克塞特上学时(那时他还没学会开车),第二次是他上大学之后。自然,他读的是新罕布什尔大学。

缅因州的那家孤儿院里有个做堕胎手术的老助产士,她是个很有同情心的女人,厨师觉得她就像是可爱、温柔的保罗·波尔卡里(凯奇姆非要叫他“该死的和平主义者”)和印第安·简不可思议的合体。

第一个表姐去缅因州生下了孩子,把孩子留在了那里,生下孩子却无法抚养的事实让她深受打击,所以她告诉另外那位怀孕的表姐,不要像她这么做。第二个表姐也去了缅因州——她去的是同一家孤儿院,不过是去堕胎的。问题是老助产士快要死了,可能没法给她做手术,如果由实习的年轻助产士来做,这位表姐会很受罪,年轻助产士没什么堕胎手术的经验。

凯奇姆和厨师都希望故事往好的方向发展,第二个怀孕的表姐不要遭遇厄运,但出于对丹尼·安吉尔的小说的了解,两位老读者都感到担心——而且还有一些事也让他们烦恼。

一年多以前,乔在诺斯菲尔德黑门山学校搞大了一个女孩的肚子。因为父亲是著名作家——丹尼·安吉尔很容易被人认出来——再加上乔已经知道父亲在小说里写过这种事,所以他没向父亲求助。那些反对堕胎的人把能做堕胎手术的大多数诊所和医生的办公室给围了起来,乔不想让父亲带着他和那个不幸的女孩到抗击者聚集的地方去,万一那些所谓的“生命权捍卫者”认出自己的名人父亲,那该怎么办?

“聪明小子。”丹尼的儿子给凯奇姆写信,凯奇姆对乔说。小乔也不想让祖父知道这件事,但凯奇姆坚持让厨师和他们一起去处理。

他们开车前往佛蒙特州的一家堕胎诊所,凯奇姆和厨师坐在厨师汽车的前排,乔和那个伤心又惊恐的女孩坐在后排。这一幕极为尴尬,因为这对年轻人不再是情侣,女孩发现自己怀孕时,他们已经分手快一个月了,但两人都知道,乔就是孩子的父亲。(在厨师和凯奇姆看来)他们作了正确的决定,但对他们来说,这是个艰难的抉择。

凯奇姆试图安慰他们,然而——凯奇姆就是凯奇姆——直来直去的他不小心说漏了嘴。“有一件事很值得庆幸,”他告诉后排座的那两个悲惨的年轻人,“当年你爸爸和他认识的一个姑娘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乔,当时堕胎是犯法的——还不一定安全。”

老伐木工忘了厨师在车里吗?

“所以你带丹尼和迪玛蒂亚家的那个姑娘去了缅因州!”托尼·安吉尔叫道,“我一直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你说你想带他们去看看肯纳贝克河——还说那是‘最后一条运输原木的河道’什么的,反正就是这一类的瞎话。但迪玛蒂亚家的那个孩子太傻了——她告诉卡梅拉,你开车把她和丹尼送到了班戈尔东边的什么地方,我知道,班戈尔可不在肯纳贝克河边上!”

去堕胎诊所的路上,凯奇姆和厨师吵个不停。诊所那里有一大群抗议者,乔是对的,他幸好没把名人父亲和抗议者搅和到一起。回去的路上——乔的前女友和乔要在布拉托布罗跟男孩的祖父一起过周末——乔在后座上搂着她,姑娘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她还不到十六岁,最多十七岁。“你会没事的。”凯奇姆和厨师希望如此。

现在,这两位长辈都在读到《班戈尔以东》最后一章时停下没读,这本书后来被称为丹尼·安吉尔的“堕胎小说”。厨师能看出,送男孩(和他第一个怀孕的表姐)去缅因州的那个人物有着凯奇姆的影子,根据描述,这位和蔼可亲的长者还让他想起托尼·莫利纳里;丹尼·安吉尔说他是北区餐厅的主厨,那两个怀孕的表姐也在同一家餐厅当服务员。托尼·安吉尔是从这个人物驾驶卡车送他们前往缅因州的方式上判断出他的原型是凯奇姆的。丹尼给这个人物安排了一副与莫利纳里相似的外表,这其实是伪装,因为他在完成这本堕胎小说的定稿时,还不知道凯奇姆已经告诉厨师丹尼让迪玛蒂亚家的姑娘怀孕的事——还有伐木工是怎么开车送他们去缅因州班戈尔市东边的某个孤儿院的。

这本书题献给了丹尼·安吉尔和父亲都喜爱的那两位厨师——托尼·莫利纳里和保罗·波尔卡里——“拥抱托尼·M和保罗·P”,作家写道。他给这两个人保留了一定的隐私。(“拥抱”他们的是“那不勒斯附近”过去的那个传菜工/侍者/代理比萨师傅和二厨。)托尼·安吉尔知道,这两位厨师都退休了。“那不勒斯附近”也已不复存在,它在北区的位置已经被另一家名字不同的餐厅所取代。

托尼·安吉尔依然定期开车去北区采购,还会到维多利亚咖啡馆喝点浓缩咖啡,与莫利纳里和保罗见面。他们总是向他保证,卡梅拉过得不错;她有了别的男人,看起来似乎挺满足。卡梅拉最终和别人在一起,厨师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她是那么美丽可爱。

小乔每次想读《班戈尔以东》这本书时,总觉得有些吃力,他在诺斯菲尔德黑门山学校上学时没时间读父亲的小说。就厨师所知,他的孙子只读过父亲的一本书——当然是那本《肯尼迪父亲》,因为他希望能从中了解到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根据凯奇姆对凯蒂的看法,他觉得小乔要从那本小说里了解母亲,他所了解到的“不会比一点浣熊粪更有价值”,这是伐木工的原话。)

好吧,我又在担心小乔,担心这种事的后果了,厨师想。他又掀开比萨面团上面的湿毛巾看了看,面团已经发好了,可以揉开它了。厨师忙了一阵,再次浸湿洗碗巾,稍微拧了拧,重新盖在碗口,让比萨面团二次发酵。

他想,给凯奇姆的下一封信也许可以这样开头:“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了,我似乎没法完全不管,你会笑话我的,凯奇姆,因为我竟然一直在祷告!”不过厨师没有马上动笔,他莫名其妙地感到疲惫不堪,而整个上午几乎什么都没干——只发酵了比萨面团,跛着脚去了趟书店,然后回到店里。现在又到了出门采购的时间。阿韦利诺不供应午餐——只供应晚餐,托尼·安吉尔在中午采购,中午过后,他手下的店员才会来干活。

说到担心,担心的并不是只有厨师一个人,丹尼也很担心。但他俩担心的程度都比不上凯奇姆。尽管这时候几乎已经到了六月份——佛蒙特州南部,泥泞时节早已过去,新罕布什尔州北部也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出现过泥巴了。众所周知,每当泥泞时节结束,凯奇姆会一连开心好几个星期,可现在却不是这样,自从厨师和儿子、孙子一起从艾奥瓦回到佛蒙特,凯奇姆就没真正高兴过。老伐木工不希望他们待在靠近新罕布什尔州的任何地方——尤其不愿意让老朋友留在附近,尽管他改了个永远让人难以适应的新名字。

有意思的是,厨师虽然什么都要操心,却丝毫不担心这个问题。时光飞逝,他离开波士顿已经十六年,而他在绞河镇度过那个惊心动魄的一夜,也已经是二十九年前的事。多米尼克·德尔波波洛,又名巴恰加卢波,现在已经成了托尼·安吉尔,库斯县那个愤怒的老牛仔远不如其他事情令他担心。

厨师本来应该更担心卡尔,因为凯奇姆说得对,佛蒙特州紧挨着新罕布什尔州,完全不能掉以轻心。那位副警长现在六十六岁,已经退休,时间充裕,而且他还在寻找当年那个跟他的印第安·简偷情的小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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