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琥珀之夏  作者:辻村深月

“判决——”

在审判席中央正襟危坐的法官的话音响彻法庭。法庭肃穆的气氛被打破,旁听席上的人们有些躁动。法子真切地感受着法庭上紧张的氛围和人们内心的波动。

坐在被告律师席上的法子和山上,听到对面原告席上的井川志乃紧张地吸了口气。法子想看一眼原告席的情况,但忍住了,默默地注视着法官。

“驳回原告请求。”

法庭内紧绷着的弦一下子松弛下来。一些旁听席上的人起身走出了法庭,那是媒体工作者。开庭前,法子在法院入口看到了一些抱着摄像机的摄影师和记者的身影。这些起身的人应该是回去汇报法庭内的情况的。

法官继续宣告:“诉讼费用由原告承担。”

井川志乃的脸模模糊糊地出现在法子眼角的余光里。不用看也知道,她正一脸茫然地看着法官和己方律师。法子感到井川志乃好像把头转向了自己这边,心怀怨愤的视线贴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法子只好忍受着那视线的压力。但法子能感觉到,井川志乃盯着的其实既不是自己也不是山上律师,而是另一个人——被告人田中美夏。田中美夏曾和井川志乃的女儿一起生活,今天没有出庭。除了田中美夏,井川志乃还注视着另一个人的身影。

法官宣读判决,明示事实和判决理由。

首先,以被告当时的年龄,不需要承担刑事责任;其次,无法确认被告故意或过失杀人的事实,因此原告无法要求被告赔偿,驳回原告诉讼。

“闭庭。”

法官宣告后,法子和山上一起朝着法官鞠了一躬。虽然原告的眼神让法子浑身不自在,但法子还是尽量假装不在乎,自顾自收拾桌上的资料。法子的指尖还是有些颤抖。法子感到井川志乃依然盯着自己,做好了被她质问的思想准备,可井川志乃什么也没说。法子用余光扫到井川志乃的律师正陪在她身边。

“近藤律师,”山上悄声说,“你联系一下田中女士吧。”

“好的。”法子抬起头回答。

山上虽然没说什么,但显然松了一口气。他右手轻轻握着拳,像是在对法子说“辛苦了”。

这令法子有些激动。法子也是一样,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心里激昂起伏。她脸颊热热的,稳住呼吸,似乎一喘气激动之情就要从嘴里漏出来。

驳回诉讼请求。

美夏的证言被认可,法院认定井川久乃的死不是美夏的责任。就像法子主张的那样,当时年仅十一岁的美夏无须承担法律责任,久乃死于意外。美夏在法庭上也是那样说的。

今天,法院门口来了很多扛着摄像机的人,比三个月前美夏第一次出庭时还多。

美夏到底会不会好好为自己提供证言?会不会明确地说井川久乃不是自己杀的?法子虽和美夏提前沟通过多次,但还是很担心。毕竟美夏自责了那么多年,不管法子和她沟通多久,真到关键时刻,没准儿还是会一口咬定是自己杀了久乃。

虽然法子早已决定,不管美夏在法庭上怎么说都尊重她的决定。但美夏入庭时,法子还是紧张得不得了,连肩膀和手臂都变得有些僵硬。可看到美夏抬起头声音沉着地宣誓时,法子确信,一定没问题。

“我把久乃关进了那间被叫作自习室的屋子里。真的不该那样做,我很后悔。可我只是希望她能好好反省,并没有想害死她的意思。”

美夏的声音虽小但吐字清晰,毫不动摇地讲述着自己的真实经历。

准备阶段,美夏明确地跟法子表达了自己的意向。她希望法子尽可能调查清楚久乃的死因。虽说美夏是没有杀意的,但她还是想知道久乃在那间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大人们以美夏还是孩子为由,究竟隐藏了什么,法子也想知道。

法子很理解美夏的心情。虽说二十多年前的尸体的死因很难验证清楚,但法子还是拜托鉴定员再次鉴定。可没想到井川志乃却怎么都不同意,最终也没鉴定成。

了解当时情况的未来学校的人说,久乃的死应该是因为从高处跌下时撞到了头部。法院审判时也是基于这一点进行判决的。

久乃的母亲志乃为何拒绝再次鉴定死因,法子不得而知。她肯定也想知道女儿是怎么死的,但一定有什么更关键的理由使她顽固地拒绝了被告方的要求。

美夏在证人席上发言的那天,原告席上的志乃多次探出身子观察美夏的侧脸。志乃虽然没直接跟美夏说话,但确实是一直盯着美夏看。

看着志乃那样的姿态,法子虽然不想相信,但还是隐约觉得她心中应该有什么超越了怨恨和愤怒的东西。美夏是女儿的同班同学。如果女儿还活着的话,和现在的美夏一样大。志乃时而闭起眼,时而用手绢掩着眼睛。

很多人指责志乃企图用女儿的死获取钱财,可法子却觉得,志乃想要的并非是金钱。因为志乃拒绝了调解,法子本来是做好了调解的准备的。法子当然希望能在法庭上证明美夏的清白,但比这更重要的是把美夏从那束缚她的过去中解救出来。可原告接连两次表示,坚决不接受调解。

原告方应该也明白,追究当时年仅十一岁的美夏的法律责任是极其困难的。她们坚持诉讼可能是为了给在未来学校做妇女部部长的美夏找麻烦,也可能只是想知道真相。如果她们的目的是钱的话,与其继续打对她们不利的官司,不如接受调解获取和解费。美夏他们早已做好了付钱的准备,可志乃仍执着于打官司。

在法庭上看到紧紧盯着美夏不放的志乃时,法子再次意识到,志乃可能只是想见见与自己女儿同岁的美夏,才把她叫到了法庭上。当然,法子明白事情不可能那么单纯,但在她看来,志乃的目的就是如此。

井川志乃作为原告的诉讼共有两件。一件是状告美夏杀人,要求损害赔偿和精神损失赔偿的诉讼;一件是状告未来学校过失致死、隐瞒真相的诉讼。为避免这两个诉讼在利益方面出现冲突,志乃要求法院分开审理这两个案件。

状告美夏的诉讼开庭早于另一个诉讼。审判前者时,法院没有追究美夏的法律责任,也没有提到未来学校的过失和监护责任。但团体隐瞒事件的事既然属实,在今后的审判中法院判决团体支付损害赔偿等赔偿金的可能性就非常大。

就此次审判来说,比起明确美夏应负的法律责任,追问井川志乃与其女儿久乃是怎样的关系更为关键。正因为这一点,法子感到自己不忍直视法庭上听审的志乃。

在审判中法子一直强调,志乃在女儿三岁时就离开了她,那之后十几年中也只是见过几面,甚至没有定期确认女儿是否平安。换句话说,她们之间不存在一般意义上的亲子关系。这就等于说,原告志乃跟女儿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到会为女儿的死伤心欲绝的地步。

说到这种地步真的好吗?

想到这里,法子有些心痛。虽然自己只是作为被告美夏的律师说的那些话,但美夏是否也会和自己有一样的感受呢?

有一次商讨时,美夏告诉法子,她一直以为久乃的姓是“高村”。还说直到尸体被发现,她都不知道久乃的妈妈再婚了。在新闻里看到“井川久乃”这个名字,觉得很奇怪。

自从把女儿送到未来学校后,志乃就没怎么来看过久乃了,也没通知团体给女儿改姓。久乃户籍上的姓可能是“井川”,但她上静冈的小学时姓也没改,美夏一直以为久乃的全名是“高村久乃”。

审判时也问到了与此相关的问题。

原告的代理人问美夏:“你认识井川久乃吗?”

美夏迟疑了一下回答道:“认识。但她在学校时姓‘高村’,我一直以为她叫高村久乃。”

听到美夏的证言,旁听席上的志乃和她儿子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法子觉得,在法庭上再三强调志乃和久乃的亲子关系早已瓦解的事实,无论对志乃还是对死去的久乃都是十分残酷的。

就算在状告未来学校的诉讼中,法院判决未来学校支付赔偿金,也不是为了抚慰志乃痛失爱女。那不过是对未来学校隐瞒事实的惩罚。这虽属于细枝末节,但二者天差地别。

志乃到底抱着什么目的提起诉讼?虽说她应该不是想接受惩罚,但她的渴求应该与这个很接近。她选择诉讼,或许是为了更久地接近女儿已死的事实。法子甚至觉得,她意欲获得世间的关注是为了赎罪。


法子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数次铃声。

接下来有一场记者招待会,山上和法子准备出席。不管判决结果如何,美夏都不会到场。她决定让法子向媒体转述她的想法。

法子很尊重美夏的选择。美夏明确表示不想过多参与审判,所有事都尽可能交给法子和山上办,这说明她终于开始与过去拉开距离。

电话接通了。

“……喂。”

美夏的声音有些拘谨。

“我是近藤法子。”法子说,“法院驳回了原告的请求,认可了你的主张。”

法子不想用“赢了”

“输了”这样的词。美夏在电话那头舒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下说:“是这样啊。”

“是的。”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近藤律师。”美夏先开口了。“你说。”

“谢谢你。”

从接手这个案子开始,已经过去了两年八个月。这段时间,美夏对法子的称呼变了很多次——近藤律师、老师、近藤女士、法子女士、法子。

美夏此时虽用了“近藤律师”这个过于官方的称呼,但说“谢谢”的语气十分柔和。听到这样的声音,让法子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永远是朋友。

这是第二次去“未来学校”时,美夏给法子写的留言。但友情中断,两人没能成为永远的朋友,今后两人的友谊也可能会再次中断。井川志乃继续上诉的话,法子依然会作为律师帮助美夏。既然变成了律师与客户的关系,可能反而无法恢复纯粹的朋友关系。

但是,即便如此也无所谓。

“应该道谢的是我。”

法子真的很庆幸,能再次遇见美夏。

法子感到电话另一头的气氛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你还记得以前你来接我的事吗?”

“嗯?”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夏天。我半夜坐在泉边不回去,你不是回来接我了吗?”

法子很吃惊,至今为止,美夏从没提起过过去的回忆。

法子还没回答,美夏就抢着说:“我没想到你会回来找我,特别惊喜。还有,你说我们是朋友的时候,我也特别高兴。当然,长大后近藤律师还记得我,也让我很高兴。”

那时,法子和美夏曾牵着手从黑暗的泉边走回学舍。

时过境迁,美夏想起过去的事,对那时的法子表示感谢。法子庆幸自己把美夏从黑夜中领了回去。

“当然记得了。”

法子感动得快无法呼吸了。

“你现在在哪儿?”

法子对着电话问道。


◇◆◇

记者招待会结束后,法子走向跟美夏约定的地点。美夏告诉法子自己在日比谷公园等她。从法院出来后走一会儿就能到日比谷公园。

法子没想到美夏会到离法院这么近的地方来。看来,等待公布判决结果的时候美夏也一直心神不宁。

秋天的日比谷公园显得更开阔了。树叶被秋天染成红色,天高云淡。广场中央的大喷泉喷出的水闪闪发光,几个孩子追着地上的鸽子跑来跑去。

进入广场后,站在法子身边的山上律师“啊”地喊了一声。他指着前方,看着法子说:“近藤律师,那边,那边。”

山上律师说话的同时,法子也注意到了,她大吃了一惊。在广场上追着鸽子跑的孩子。她记得他们的样子。那是美夏和滋的孩子,小遥和彼方。

距离跟他们第一次见面已过去三年,小遥是初中生了,手脚修长,喷泉的水光映得她神采奕奕。她很照顾弟弟,配合着弟弟的速度奔跑着。彼方也长大了,动作灵敏,每一步都很扎实。

喷泉广场的对面有几张长椅,美夏和滋并排坐在一张长椅上。他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法子和山上,只是坐在那里沐浴着秋日温暖的阳光。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美夏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平时,美夏总是一副生气的表情。经过这几年的接触,法子明白美夏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不擅长表露自己的喜悦。即便是微笑,表情里也总带着几分讽刺。但法子知道,那是她对信赖之人表达感情时的独特方法。

美夏上身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西装外套,下面穿着一条百褶裙。美夏本来就不胖,两件衣服又都很合体,把她的身材衬得越发纤瘦。滋挨着美夏看着她的脸,法子望着他们俩的身影。法子突然感到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涌上心头。

那天,法子其实是想向美夏提议。

那天,法子决定绝心要帮美夏辩护,来到未来学校。和美夏对峙的时候,甚至抱着决斗的心情。

她本想对美夏说:“你没有犯罪,久乃的死不是你的错。”

“你有权利把未来学校告上法庭。”

正因如此,法子想和美夏一起对抗未来学校。

至于要不要告诉美夏,她有权起诉未来学校,法子其实是犹豫的。

法子曾想告诉美夏:“忘不了久乃的死,被未来学校夺去很多东西的不只井川志乃一个人,你也是一样。”那天,法子抱着这样的觉悟,坐在美夏的对面。

但是,法子最终没说出口。

现在想来,不说是对的。美夏对未来学校抱有的感情很复杂,一定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对她来说,未来学校背叛了她,同时也保护了她。未来学校是她的故乡,她的亲人。

处理此事的过程中,不少曾在未来学校生活过的人来拜访法子,表示想帮助美夏。看到报道,他们得知小时候那个美夏被起诉,赶忙联系法子。他们中有的是参加合宿时认识了美夏,有的是美夏在幼儿部、小学部时的同学。

有一个叫森知登世的女性,专程从长崎赶过来看美夏。知登世和美夏见面时,法子也在场。刚记事时,她们俩一起在幼儿部生活。见面时,两人先是互相盯着看了半天,然后慢慢靠近彼此,温柔地拥抱了一下。知登世小声说道:“我一直很想你。”

诉讼刚开始不久,美夏就主动辞去了未来学校妇女部部长的职务。但她并非脱离了未来学校,只是不再担任什么职务。在处理案件的过程中,法子感到美夏与团体的距离正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但她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不管美夏与团体的关系发生怎样的变化,法子都是美夏的代理人。法子只希望,美夏能好好面对滋和孩子们,想想今后应该怎么办。

法子觉得,滋和美夏应该是有联系的。法子不知道在判决结果公布的今天,滋和美夏一起出现。这意味着什么呢?他们俩在说什么呢?单是想象,法子就觉得胸闷得说不出话。

应该相信他们,没问题的。

不管他们做出怎样的选择,法子都准备相信他们,默默守护他们的将来。一定没问题的。

法子第一次看见美夏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样子。孩子们沐浴着秋阳在公园中追逐打闹,美夏和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坐在一起。喷泉喷出高高的水柱,地面上的鸽子一齐飞上天空。

听到鸽子扑棱扑棱展开翅膀的声音,彼方喊:“妈妈,鸟!”

他和姐姐一起把手伸向天空。挂在遥远天上的太阳把小遥和彼方的手照得近乎透明。

美夏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孩子们看过去。

“嗯?在哪儿?”

歪着头说话的美夏,声音比跟法子他们那些大人讲话时更甜美、更舒展。

听到那声音的瞬间,法子心中感慨不已。

不远处站着美夏的女儿,那个和小时候的美夏既相似又不同的女孩。

美夏顺着彼方手指的方向看去,又顺着转头看了看另一边。她终于注意到法子,露出了一个有些生硬的微笑。法子看见她嘴唇在动,隐约听到她在喊“法子”。法子把那声音牢牢记在了心里。

“美夏!”

一边呼唤着美夏的名字,法子一边慢慢向她走去。


---本书完---

上一章:最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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