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隈街的迷途  作者:陈舜臣

叶村省吾把烟含进嘴里,取出打火机,在点烟之前,他环视了一下四周。

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公寓房,哥哥一郎正在住院,所以很少有客人来。虽然嫂子伸子把房间打扫得整洁有序,但总让人觉得这屋里缺少了点儿什么。

比如说,烟灰缸———

“应该是放在哪里了吧,给客人用的。”

侄女顺子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烟灰缸来,水手服在省吾身边飘啊飘地飞舞,忙得不亦乐乎。

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顺子最后无奈地耸了耸肩。

“妈妈太自我中心了,不管整理得再好,这种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东西放在哪里的方法根本没有意义。她没什么想像力,总是没法让别人也搞明白。”

“你妈妈可是费了不少工夫才把房间弄成这样的,这么说妈妈的坏话可不好。”

“可要是换了我,肯定会好好地……”顺子提高了嗓门儿反驳说。她今年刚上高中一年级。

省吾嘴里还叼着那支没有点燃的烟。他往桌子上扫了一眼,顺子的笔记本正摊开放在上面,笔记本上到处都是用绿色铅笔画的波浪线。

“红色的太扎眼了,我不喜欢。”如此说道的顺子,一直都在用绿色的铅笔。

“但是,密密麻麻的更扎眼吧!”省吾也反驳说。

笔记本的旁边还有本相册,省吾顺手拿过来看了起来。里面贴着嫂子带领一群中学生去修学旅行[日本指为使学生进行实地考察和研究,由教员组织的旅行(译者注,下同)。]的若干纪念照,照片背景照样还是京都和奈良那几处世人皆知的名胜古迹。

省吾把相册翻看一遍了,还是不见嫂子回来,无聊之际瞥见了供奉在佛龛上的父亲的遗照。父亲还是那副不高兴的神色,在省吾的印象里他一直是这个表情。

这时,嫂子伸子终于回来了。

“嫂子,我来打搅了。”省吾先打了声招呼。

“哦,是省吾来了啊!”

伸子把购物篮放下,笑着开始梳理披散的头发。虽然已是四十岁的人了,她那张白皙的瓜子脸上依然散发着一种透明清澈的美。

哥哥的医疗费和顺子的养育费都是靠她那双纤细的手一点一点挣出来的———白天在中学教书,晚上回到家还得做些替别人刻书版和誊写的零活,到现在为止一直没有停歇过。她以前在一家叫殿村物产的公司里面工作,做了一段时间以后觉得还是教师这个职业更符合自己的脾性,于是就辞了公司的工作,当了一名中学教师。

虽然日子过得很苦,但嫂子的脸上从来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憔悴,甚至连皱纹都没有,这让省吾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但如果仔细看她的眼睛的话,你就会明白,这么多年的辛苦劳累都深深地锁进那双瞳孔里了。那双暗含忧愁的瞳孔,一直都是湿湿的。

“妈妈,烟灰缸呢?”

在女儿的催促下,她麻利地从电视桌下面取出了烟灰缸。

“嫂子,还是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省吾把烟点上,然后说道。

“调职那件事?”伸子默默地听着。

“嗯,就是那件事。”

“调到关西[日本近畿以西称为关西,以京都、大阪、神户为中心。]那边不算是降职吧?”

“在我们公司,刚好相反。”

叶村省吾所在的公司叫樱花商事,最近公司跟美国的一家叫做范戈森的公司合作,在姬路那儿建了一座工厂,主要生产一些抛光剂之类的特殊染料,员工一共四百多人。这样一来,关西分公司的负担一下子就重了起来,一直只负责贸易装运的神户分公司,现在也开始负责姬路工厂产品的营销,那里的职员也从原来的十人一下子增加到了三十多人。

公司里传言说,凡是调到神户去的人都是总经理非常器重的人,与其说是降职,还不如说是升迁的好机会。就在传言甚嚣尘上的时候,省吾接到了公司调他去神户的通知。

医生说,哥哥能不能活过今年都难说。对省吾而言,自然也想去神户大显身手,但他心里担心得更多的是哥哥的病。

“既然这样,你就听从公司的调遣,去神户吧!”伸子说道。

“可是,我还是放不下哥哥啊,不管怎么说,是他照看我长大的。”

“事实上,我已经把你要调职的事跟他说了。他让我跟你说一定要去神户,还拜托我劝劝你呢!”

虽说是兄长,但一郎其实是省吾的异母哥哥。如果年龄相仿的话,日子长了,两人之间肯定有磕磕绊绊,但他们的年龄足足差了十八岁,所以两人之间完全没有同父异母兄弟之间的那种隔阂感。年龄的差距再加上是异母的缘故,在省吾眼里,一郎就如同父亲一样。

“嫂子你知道,哥哥在我心中的地位是谁都无法取代的。哥哥的意思是让我自由点,让我放手去干自己的事业,这我也明白,也非常感谢他这么替我考虑,但是———”

“不,并不是想让你自由拼搏什么的问题。你哥哥是主动想让你前往神户的,因为有件事必须要拜托你。”

“有事拜托我?”省吾有点疑惑,“什么事情,嫂子你知道吗?”

“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大概也行,跟我说一下吧,到底什么事?”

“这个嘛……”伸子犹豫了一会儿,总算下定了决心,凑到省吾跟前说,“是跟叶村家的历史有关的事情。”

“我们家的历史?这事情还真夸张。”

“省吾你对历史似乎不太感兴趣?”

“嗯,国家的历史也好,家族的历史也好,我都不怎么关心。就连父亲的名号,还是哥哥跟我说了我才知道的。”

“那么,你肯定不知道那件事了。父亲生前拼命把那件事隐瞒了下来,一直到去世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隐瞒?那,到底是什么事?”

伸子像是在故意躲避省吾的视线,把头低了下去。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知道你哥是个学究,喜欢钻研问题,不把事情弄明白搞清楚,他是绝不会罢休的。他在研究父亲生平履历的时候,不小心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叶村一郎生病住院之前一直在一所私立大学里教授经济史。他生来就对学术抱有浓厚的兴趣,长达七年的疗养生活也差不多是在读书和研究中度过的。父亲的秘密也就是在这段时期内被发现的。

省吾使劲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非常不解地嘟囔了一句:“父亲的秘密?”

省吾的父亲曾一度在南洋做生意,一郎从当地的一所日本学校毕业后,在父亲一个生意伙伴的帮助下才回到日本上了中学。在中学二年级的时候,一郎的母亲便去世了。

过了一段单身生活的父亲,后来又在新加坡与一个日本药剂师结了婚。然而,不知是不是父亲命中克妻,第二位妻子在生下省吾后很快就病死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省吾和父亲从南洋回到了日本,那时省吾才六岁,而一郎已经大学毕业了。

这么说起来的话,省吾从未看到父亲高兴过。

回到日本后,叶村一家就住在东京。可能在南洋出生的小孩都不太适应东京的水土,经常生病。一九四三年姐姐贞子得结核病去世,紧接着,父亲也在第二年去世了。省吾的二哥义夫也在当时的“劳动动员”[日本发动侵华战争时,曾号召百姓在农场进行农业服务。]运动中累垮了身体,“二战”结束后不久就死了。父亲去世的时候义夫还躺在病床上,想来父亲在那种情况下,要露出愉快的笑容也是不可能的。今天听了嫂子的一席话,省吾才知道,就在这样一张苦闷的脸背后还隐藏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伸子支支吾吾地说:“据别人说,父亲在历史上曾留下过污点。”

“在历史上留下污点?”省吾被伸子的话吓得张圆了嘴,“夸张了吧,父亲是那样的大人物吗?”

“我说的‘历史’,可不是历史教科书上写的那些历史,而是更加专业的历史资料上记载的历史。不过家里人都坚信,父亲是绝对不会犯下那样的罪行的。”

“父亲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可以说是贪污。”

“贪污?”

“父亲在年轻时是个血气方刚的人,那时正值中国的清朝末期,有很多革命家流亡到了日本。父亲好像跟那些人有过来往。”

省吾看了看供在佛龛上的父亲的照片:“哦,父亲居然还有过这样的经历,与我印象中的父亲完全不一样啊!”

“那时父亲才刚过二十岁,可能也就是给那些人做些跑腿的差事吧。”

“父亲的贪污事件跟中国革命有关系吗?”

“嗯,有的。”伸子低下头说,“那些钱是中国革命党人在日本筹措的革命资金。父亲那时负责把这笔钱秘密转交给一个中国革命党人,但是父亲却拿着那笔钱逃到了南洋。”

“哎呀……”

“有三万日元,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啊!本来是计划在神户交给那个中国人的,可是……”

伸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才嫁给一郎,所以她不太了解父亲———叶村鼎造(号康风)的事,只是偶尔从丈夫嘴里听说一些琐事而已。

父亲去世的时候,省吾才九岁,也还没到能真正理解父亲内心世界的年纪。

———阴郁的父亲。

这是省吾对父亲的所有印象,所以,每当朋友对省吾描述自己的父亲是多么温厚而开朗的时候,省吾都对他们投以羡慕的目光。

“可是,哥哥从来没有跟我提到过这件事啊,我知道哥哥是非常爱父亲的。”省吾还清楚地记得父亲葬礼的那一天,穿着国民服的哥哥,眼睛哭得通红,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哥哥一郎一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那一天他是多么的悲伤,连九岁的省吾都能深切地体会到。

“他是那么的爱父亲,这种有损父亲形象的事,他怎么说得出口呢?”

“说得也是。”

“当时一郎觉得你不知道这个秘密最好,所以就没告诉你,但最近他的想法好像变了。”

“怎么变了?”

“他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开始考虑让你继续做他没能完成的事,那就是替父亲挽回名誉。一郎坚信父亲的贪污事件绝对没那么简单,肯定另有真相……这是他的信念。”

“只是信念吗?”

“不,他似乎已经找到线索了,只要以此为基础去神户认真调查,大概就能真相大白了。”

“去神户?”

“嗯,是的,因为父亲当时就是要在神户把那些革命资金交给中国革命党人的。”

“原来如此。所以哥哥才会这样积极地劝我调到神户工作。这么说起来,前些年哥哥的朋友在神户开公司的时候,哥哥还劝过我去那边工作。”

“还有这件事啊。那家公司可比你工作的樱花商事小多了———他可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去不了神户了,又发现问题的关键就在神户,所以有点着急……怎么样,省吾你是怎么想的呢,能不能去神户抽时间调查这件事呢?”

“既然是为了替父亲洗脱罪名的大事,当然义不容辞了。”省吾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仍觉得五十年前的三万日元贪污事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跟父亲有关。现实生活中,省吾看过太多类似的事了,比这更恶心的事多的是,如今已经见惯不怪了,更何况是五十前的事呢?

如果省吾真能抽出时间在神户调查这件事的话,那也不是为了父亲的名誉,而是为了哥哥———亦或者说是为了嫂子,这样会更加恰当一点。他本来就对美丽的嫂子心怀崇敬之情,既然嫂子把濒危丈夫未完之事托付给自己,那就更加义不容辞了。

省吾抬头往旁边看去,嫂子这时已经端庄地坐下了。跟省吾目光相对的时候,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嘴边浮现出些许微笑。在省吾的眼里,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嫂子更加聪颖的女人了,可是,他有时候也觉得嫂子是非常俗气的女人,尤其是在对待自己孩子的时候,可以说简直就是溺爱。省吾觉得像嫂子这么非凡的女性在对待孩子时应该会采取更为聪明的方式。然而,只要一遇到顺子的事,嫂子就变得跟世界上所有的母亲毫无二致了。

把父亲秘密的大体内容跟省吾说完之后,伸子开始将话题转移到顺子身上了。

“连教画画的老师都觉得吃惊呢,说顺子身上有着让人眼前一亮的才华。”

对省吾而言刚才还是宛如天上仙女一般的嫂子,现在一下子就坠到地上变成了凡人。嫂子那副溺爱孩子的样子,虽然让省吾大倒胃口,却也让他感到亲切温柔。就像是从神佛的脸上看到了凡人的表情那般,让人不禁松了口气。

“看那里,”伸子指着墙上说,“那可是顺子画的呀!”

黑色的画框里贴着一张女人的脸部素描,省吾前段时间来的时候,墙上还没有这幅画。

“哦,画的是你的脸吧!”

听省吾这么一说,伸子变得异常高兴:“很像吧!”

然后眯起了眼睛。

“才不像呢!”这时当事人顺子从旁边冒出来说。

相像的只有眼睛而已,省吾心想。然而,可以看得出,画面线条非常舒展流畅,是幅很不错的画。

“不仅仅是画哦,前段时间语文老师还称赞顺子的作文说———”

“哎呀,别说了,妈妈!”顺子啪地拍了一下子桌子,封住了伸子的嘴。

两天后,省吾正式决定转到神户工作。接下来的星期天,他和嫂子一起去千叶的疗养所看望了哥哥。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三月阳春日,春天的阳光洒满了疗养所的庭院。病人们把椅子拖到草坪上,躺在那里晒太阳。可是,这群人里面没有一郎的身影,他的病情已经恶化到就连晒晒太阳,对他而言都是一项非常沉重的运动了。

省吾看到亲如父亲的哥哥一郎的那双凹陷的眼和那张憔悴消瘦的脸庞,心里不禁隐隐作痛。嫂子把病房收拾得就像自己住的公寓房那样干净整洁,这让省吾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嫂子的气息。

“你来了啊。”哥哥有气无力地说。

“省吾已经决定下个月调去神户工作了,”伸子一边往床边挪椅子一边说,“还有那件事,我也大致跟省吾说了一下。”

“我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了,你跟他说明白就好了。”一郎躺在床上朝着妻子说。

“话虽如此,”伸子温柔地注视着一郎,“但我觉得你还是亲口和他说一下比较好,哪怕只是简明扼要地说说。”

省吾把身子探到枕头边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郎的嘴唇。这时,一郎微微动了一下嘴唇,用低沉得就像耳语般的声音说:“吴练海,只要找到他,就能解开谜团。”

“WU LIAN HAI?”省吾又确认了一下。

“他是个中国革命党人。父亲本来要把那笔钱交给他的。”伸子在旁边解释说。

“把架子上的书……”一郎说。

伸子站起来,从架子上取下一本褐色封皮、老得开始褪色的书。已经褪色的封皮上印着:

邯郸之梦 大宫虎城著“翻到第二百一十六页。”一郎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伸子开始翻书,二百一十六页一下子就翻到了。里面夹着一张书签,那页的空白处有用红色铅笔画的大圈。

“省吾,你把这段读一下。”伸子把打开的书递到省吾面前。省吾接过来读起了红圆圈下面的那段文章。

“革命的成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它需要革命者不屈不挠的精神和长年累月的周密准备。我们与以孙文先生为首的中国革命志士结缘由来已久,也深知革命事业的艰辛,所以我国的民间有志之士也在精神和物质上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帮助。然而,也有不少批判者称我们是‘支那浪人’,诬蔑我们是一群无赖之徒,无信仰的投机之辈,我们抱着一颗纯粹无私之心来援助邻国的四亿人民,却落得如此骂名,哪怕是铁石心肠恐怕也早已肝肠寸断。

“然万事有果必有因,我们组织内部确实存在几名投机之徒。比如叶村康风之流,他的卑劣行径如今想来仍让人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之千刀万剐。现由我来告知当时事情的真相。

“中国革命成功前一年,我们本打算将在民间筹措的革命资金交予从上海来日的吴练海先生。当时把接头地点选在了神户,所以我们就将这件事情托付给了正住在神户的叶村康风。吴练海很快抵达神户,但是他在神户滞留了一个多月依然没有收到我们筹措的三万日元,所以打算差我前去追究叶村康风的责任。然而不知是何缘故,在我到达神户的前夜,叶村康风已经落荒而逃,不知去向。

“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背信弃义、卑鄙无耻之徒叶村康风的名字。信任这样一个轻佻的愣头青,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康风逃走后至今仍下落不明,有传言说他已经逃去南洋,但尚待查证。

“吴练海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国了,唯一让人宽慰的是,他与神户花隈街的一名花魁喜结良缘,结为夫妇。康风这样的人在我们组织内部简直就是例外之中的例外。我们组织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发誓要为革命事业粉身碎骨、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中国革命党人竟然把我们与康风之流视为同类,真是让我们痛心疾首……”

伸子看省吾读完了,就补充说:“写这本书的大宫虎城是孙文等革命党人的支持者,他根据当时的记忆写下了这本《邯郸之梦》,书上写的父亲的贪污事件发生在中国革命胜利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一零年。当时父亲确实是住在神户,在事件发生的约三个月前,他说要去神户旅游,然后就突然在那边一所叫‘石崎汽船’的轮船公司工作了。至于当时的详细情况就不清楚了。”

省吾看了一下书的版权页,这本书第一次出版是在一九一八年,也就是一郎在南洋出生的那一年。关于父亲的经历,省吾只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曾去过南洋。他是叶村康风最小的孩子,省吾在心里算了一下,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五十一岁,这么说的话,一九一零年的时候父亲才二十五岁。

省吾把书合上,愤愤地说了句:“轻佻的愣头青———简直说得太过分了,这不是在侮辱人嘛!”

“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如果这真是事实的话,那样说也无可厚非。可是,一郎推断在这件事的背后肯定还隐藏着很多内幕。”伸子说完看了一郎一眼。

“这是哥哥的信念吗?”

“不仅仅是信念,有线索的。这本书里提到了吴练海这个人,就是那个从上海来日本取三万日元的人。”

“嗯,而且当时他好像也很年轻。上面写着‘年轻的吴君’什么什么的……”

“上面写着‘唯一让人宽慰的是,年轻的吴君和神户花隈的一名花魁结为夫妇’。”伸子现在似乎都能把画红圈的地方背下来了。

“你记得真清楚!”

“那当然了,这可是问题的关键啊!花隈在神户可以说是一流的妓院街,就是到那里玩玩也要花很多钱的,更别说要给某个花魁赎身了,你说那么多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会不会他本来就很有钱?”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但他是专门从上海过来取革命资金的,不是来游山玩水,并且只是短期停留,不可能带那么多钱来。难道他是预料到自己可能在神户找到个情人,就把钱准备好一起带过来?”

“说得也是。”省吾现在开始跟着伸子的节奏考虑问题了,伸子说的话无外乎就是一郎的想法。哥哥的脑子是多么的明晰,思维是多么的缜密,省吾是非常了解的。更何况把哥哥的想法表达出来的还是自己崇拜至极的嫂子。

“虽然大宫虎城在这里只是轻描淡写,但我觉得这里面藏着更深层次的原因。”伸子注视着省吾的眼睛说。

“吴练海在花隈游玩,给花魁赎身,靠那三万日元……”

“明治(一八六八年至一九一一年)末年的三万日元可是一大笔钱啊!”

“这么说来,父亲将钱交给了吴练海,还代替他背上了贪污的恶名?”

“有这种可能。”

“可是,父亲为何会这么慷慨大义?他有理由要如此袒护吴练海吗?”

“现在我们还完全不清楚父亲跟吴练海之间的关系。”

“难道他们两个人平分了那三万日元?把那么一大笔钱全部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然后自己再背上罪名,这实在说不通啊。”

“一郎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从父亲的性格来看,你就会明白父亲是绝对不会做那种坐地分赃的事情的。父亲很诚实,又是个非常顽固的人,不善于跟别人合作,连在生意上,只要不是很大的事情,能自己做就绝不跟别人合作。”

“那平分三万日元算不算是一件大事呢?”省吾心虚地说了一句。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路上答应嫂子的事。

“一郎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支撑他活到现在唯一的信念就是给父亲雪耻。请你一定不要把他的这个梦打碎。即使你心里觉得是父亲贪污了那三万日元,你也一定要答应他查明父亲贪污事件的真相,给父亲洗脱罪名,拜托了!”

“不!”省吾立刻又慌慌张张地补充说,“父亲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是的。”一郎用低沉的声音回应省吾,“他是死也不会做那种坏事的。”

“到了神户,我一定要查清楚!”

“拜托了。”一郎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哥哥刚才说只要调查吴练海就行,那他人现在在哪?”

“关于这个,”伸子代替丈夫回答道,“就算吴练海跟父亲同岁,活到现在也有八十岁了———已经死了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就麻烦了啊。”

“据一郎的查证,中国革命胜利后,吴练海在中国财界非常活跃,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夹在《邯郸之梦》里的那张纸上应该有记录。”

省吾又一次把书打开翻到二百一十六页,开始看书签边上的字。

一九一四年作为上海租界中国顾问团成员负责处理财政关系。【吉冈精三著《上海租界的研究》第八十六页】

一九一六年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就向日本借款五百万日元的事宜跟日方进行交涉。【船田毅著《日支经济交涉史》第一百零二页】

一九二零年在新成立的农商银行里面担任理事【早川绍太著《支那银行论》第七十二页】

一九二八年担任中央银行筹备委员。【《中国银行论》第二百三十三页】

一九三五年担任上海民生银行董事长(行长)。【植田芳夫著《上海钱庄的发展》第三百二十八页】

“能查到的也就这些了吧?”省吾看完记录,自言自语般地不知向谁问道。

回答的人是嫂子。

“我们已经竭尽全力查了,但有关吴练海一九三五年以后的事情仍然不太清楚,传言在‘二战’期间他曾住在重庆……从年龄来看,即便他现在活着,也应该退休了。”

“哥哥那么认真细致地调查都没能弄清楚,我不敢保证能查清楚。”

“你哥哥是一直躺在床上调查的,你不同,你的身体那么健康,又能到神户去,即使查不到吴练海的消息,也能在那边找到了解当年情况的人吧!”

都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了解那个年代的人,活到现在也差不多六十岁,不,最少也七十多岁了吧。

———真头疼啊。

省吾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为了不让哥哥感觉到自己是在安慰敷衍他,还是提高嗓门说:“哥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力查明真相的。”

“省吾……”一郎唤道。听到哥哥低沉的声音,省吾不禁心里一紧。

“我在,你说……”他咽了口唾沫回答道。

“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父亲,他被人骂成卑鄙的叛徒,却连句辩解的话都没说就默默死去了。拜托了———”

“我明白!”

“一想到父亲的事,我的心就像被人用锤子敲碎了一样疼。不仅仅是《邯郸之梦》,《支那革命夜话》里也有相关的记录。中国那边的相关记录更是多……《辛亥革命资料集》,还有那个叫胡传举的人写的《革命资金秘录》里都提到过这件事。资料都在伸子那里,你拿来看看吧……这些资料都把父亲描述成一个背叛了革命和同志的大恶徒,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父亲。这样下去,父亲的灵魂肯定无法安息。”一郎说着说着就开始急促地喘气,看起来非常痛苦。

“一郎,你不要激动———”伸子非常担心地插嘴道。但一郎还是坚持着继续往下说:“这也关系到叶村家的名誉!一想到那些家伙在背后嘲笑我们是叛徒的儿子,我就痛心不已———省吾,你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为叶村家挽回名誉!”说完,一郎便开始哽咽,抽泣,嘴唇不停地抽搐,好像在恐惧什么事情似的。

“省吾,你明白哥哥的心意了吧?”伸子难以忍受地说道,止住了一郎的话语。

“我明白了!”省吾回答。

然而,省吾真正明白的是哥哥强烈的执念,至于父亲的冤屈和叶村家的名誉之类的,他根本毫不在意。

知道叶村康风私吞中国革命资金一事的人,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呢?恐怕只有搞相关研究的人才能知道,而这些人会不会也在调查叶村康风子孙的事呢?

省吾脑子里开始浮现起自己的友人和同事的面孔———没有一个和这沾边!

为何一郎会对此事感到如此羞耻,省吾完全不能理解。当说到父亲曾经犯过贪污罪的时候,他甚至害怕得发抖。他对这件事敏感得几乎已经到病态的地步了。

虽说事关叶村家的名誉,可是,省吾对叶村家的历史毫不知情。叶村家祖籍信州,但现在已经跟信州没有联系了。“二战”后,根据民法修正案,叶村家的户籍转到了东京。父亲也葬在东京,爷爷的墓还在信州,省吾只跟父亲去拜过一次,那还是他们刚搬到东京的时候。所以,叶村家的历史是否充满了值得去维护的名誉,省吾心里完全不清楚。

“这是父亲生前非常珍视的纪念品,现在我的时日也不多了,就交给你吧!”

一郎把他那双细瘦的手腕伸向省吾,手里攥着一个首饰类的东西。

省吾接过来一看,是个带扣[装饰在和服腰带正面,中间穿有绦带,女性用品。]。珊瑚上嵌着象牙,里面则镶着一只纯金的招财猫。

从千叶返回东京的路上,伸子一直忧愁地看着窗外,很少说话。看到嫂子这个样子,省吾心中第一次燃起了要认真调查这件事的热情。

春天已经降临神户。

杉山大厦坐落在靠近码头的京町商业街,樱花商事的神户分公司就设在杉山大厦的六楼。从朝南的窗户望出去,满眼都是黄色的船只桅杆。

转职过来的第一天就是阴天。天空氤氲着一层灰色,但并不会让人感到黑暗,向南铺开而去的那片大海似乎已经将其吸干。

“对神户的印象怎么样?”分公司店长冈本庸助好像要看透省吾般问道。

“很敞亮啊!”省吾回答。

“背靠青山,面朝大海,当然敞亮了,和你的性格很配呢!”冈本说完笑了笑。

冈本在总公司当企划科科长的时候,省吾曾在他手下做过一段时间。

“啊?”省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对面办公桌有个二十二三岁、一身清爽打扮的女业务员正在整理文件。

不错嘛———省吾心里想。今后的日子可要对着对面那张漂亮脸蛋过了,那可是一位清秀漂亮的年轻姑娘啊!

“本来应该为你办一场欢迎宴会的,可是最近还会不断有人从东京那边转过来,所以就先委屈你一下,等他们都来了再一起举行宴会吧。”

冈本用手按着他那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微微歪着头对省吾说。

“劳您费心了。”省吾一副谦恭的样子。

冈本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要是这样觉得,我可难办了啊。实话告诉你吧,这周六公司要为新产品‘月光’举办一场发售纪念晚会。届时,我们将邀请客户和帮过公司的人到场。顺便也打算当做给你们开的欢迎会。”

樱花商事的主要产品是化学药品,这次在姬路工厂生产的新品“月光”是一种家具抛光剂,近期就要上市发售了。现在公司上上下下都在为宣传这个新产品而忙碌。

这时,对面的女业务员抬起头,用一口流利的神户腔说道:“哎呀,分店长你好狡猾,想用一次晚会就把所有事都打发了呀!”

听到这句话,省吾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已经到神户了。

“手头正紧嘛!”分店长“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说,“服部君,你平时欺负欺负我也就算了,我也习惯了,这位哥哥刚从东京调过来,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哎呀,说这种话!”她爱答不理地开始收拾文件。

服部三绘子———刚刚介绍的对面女业务员的名字,在省吾心里反复回响。

“虽然欢迎会只有那样了,不过晚上我打算单独给你搞个欢迎仪式……对了,我记得你很能喝的。”分店长一边说着一边回到自己座位上。

晚上,店长把省吾带到了三宫的酒吧街。酒吧和吧台的构造都与东京的相差无几。

“是不是想到银座了?”冈本说。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除了服务员操着一口神户腔外,酒吧内并没有什么具有神户风味的特征,包厢的墙壁上也都挂满了烘托气氛的装饰物。

他们连着喝了好几家,都是些很普通的酒吧,所以省吾也没有考虑店长口袋里的钱,尽情地敞开了肚子喝。看到省吾喝酒的豪爽样子,冈本似乎也很高兴,一直喝到晚上十二点多,还不依不饶地说:“再陪我喝会儿吧!”

“很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嗯,回去也好,不过走之前我有件事要先告诉你。”冈本扶着省吾的肩膀,他的腿已经站不稳了。

已经午夜时分,三宫附近的路上停满了车。在生田神社前,冈本停下脚步揽过省吾说:“嗯,这件事还是边走边说吧!”

“是什么事?”

冈本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下,低声问:“周围没有人偷听吧?”

离他们不远处确实有几个喝醉酒的人,但这么晚了,谁会偷听两个站在路上的醉汉说的话呢?

“嗯,放心吧,没人偷听。”省吾向他保证。

“嗯,好,那我就说了。”冈本把搭在省吾肩上的手收回,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听好了,叶村君,是关于你对面的服部三绘子的事。”

“服部小姐的事?”

“对,你可要防着她点。”

“什么意思?你是说她会诱骗男人?还是……”

“你这么认为吗?”

“有点不敢相信。”

“对了,就是这句———你也说出来了。也就是说,你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会觉得她是信得过的。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我的忠告是多么必要了。”

“什么忠告请您快说!”省吾开始不耐烦地催促。喝醉酒的人说话总是会来点开场白,拖拖拉拉地连绵不绝。

“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冈本再一次用他那双醉眼往四周瞅了瞅,“服部三绘子是跟她母亲姓的———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入籍她父亲的户口里。”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她父母没有正式结婚。”

“你反应挺快的嘛。干脆豁出去全都跟你说了吧,她是个私生女,你知道她父亲是谁吗?”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

“您就别卖关子,直说了吧。”

“好吧,那我就直接说了,他就是佐仓欣太郎。”说完,冈本盯着省吾的脸迫不及待地看他的反应。

“啊?!是社长的———”

佐仓欣太郎就是樱花商事的社长。省吾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了他那个精神矍铄的鼻梁。

“怎么样,吓到了吧?‘二战’的时候,社长从事军备供应的工作,那时他与花隈的一个妓女私通生下了一个孩子,也就是服部三绘子。”

“你说的是花隈吗?”

比起服部三绘子的身世秘密,“花隈”这两个字更加吸引省吾的耳朵。要证实父亲的无罪,其中必须要调查的就是这个叫做“花隈”的红灯区。

接下来,冈本又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声音也越来越含糊不清,并且前言不搭后语。但主要意思就是说,服部三绘子是社长的私生女,跟她处事要小心。

“但不要因为知道这个就变得沮丧。服部可是个好女孩———也不要因为她是社长的千金,就激起歪念和拼搏的心态,那就太卑劣了……无论如何要将她当成一般女子来对待……懂了吗?或许我这样说反而有点过分,不过,社长对神户这边的年轻人可是注意得很呢!告诉你吧,服部君的母亲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她现在还是一个人生活。”冈本一边抓着拦下的出租车门把一边搭着省吾的肩膀唠叨道,“打起精神!如果我再年轻几岁,肯定会成为你的情敌的。”哈喇子从他的嘴边一直流到下巴,拉成一条长线。冈本用手指擦了擦,又喊了一声:“我走了!”便爬进了出租车。

樱花商事的神户分公司没有员工宿舍,在公司的帮助下,省吾在六甲的一栋六层公寓里租到了一间房。虽然从外面看是一所非常豪华的公寓,里面却被分隔成很多间。省吾租到了一间有六张榻榻米[一张榻榻米的长为180厘米,宽为90厘米,面积为1.62平方米。]大小的房间,里面有洗手间和厨房。这是给单身男女住的最小的房间了。

他喝了三杯水之后,便取出记事本慢慢地看了起来:

花隈

研究者

资料———特别是华侨方面的资料。

从这三个方面入手就有可能追踪到关键人物吴练海。

写在记事本上的这三行字,省吾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次看都不禁叹气———自己真的能胜任这个任务吗?他没有这个自信。

研究乡土历史的专家还有可能涉及像吴练海这样的人。而研究者这条途径就是要想办法接近他们,然后从他们的研究成果里获取信息。可是对他来说,这帮搞研究的人就如同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完全摸不到跟他们打交道的门路。

在嫂子的帮助下一郎已经涉猎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可是,不仅是日本这边的资料,神户在住华侨之中也有可能还留着当时的资料。一郎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拿到华侨那边的资料,所以这里所说的要在神户查的资料主要就是指华侨那边的资料。

“研究者”和“资料”这两条途径,对省吾来说很有难度。而“花隈”这条途径,也就是去找花隈那些老妓女直接打听当年的事情,则更让省吾犯难。到底要怎样才能跟“花隈”搭上关系呢?

然而,刚刚烂醉如泥的冈本分店长却说起了“花隈”———服部三绘子的母亲就是“花隈”里的人。虽然她在很多年以前就去世了,但服部三绘子却很有可能还和花隈相关者有所联系。

省吾又想起三绘子那盛气凌人的鼻子,他在回忆某个人的时候总是先从鼻子开始。

这时,一种莫名的感觉忽然在省吾心里乱窜———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既不是不安,也不是恐惧,更不是欢喜,反正就是觉得自己在惦记着什么———难道,自己已经迷上服部三绘子了?只不过是今天刚认识的女人,甚至连话都没说过———难道真有这种事情?

省吾已经醉得不轻,他坚信绝对没有这回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来到公司,他又一次仔细打量了服部三绘子的鼻子,然后忽然想起:“啊,原来如此……”

虽然服部的脸、眼睛什么的跟嫂子完全不一样,但鼻子却和嫂子非常相似。如果眯着眼睛,忽略其他部分,只专注地看鼻子的话,就越发感觉像了。

中部隆起的罗马型鼻梁,虽然不宽却很笔直,两个鼻翼柔和的弧度恰好缓和了翘起的鼻尖所透出的冷傲———正当省吾肆无忌惮地打量那个鼻子时,服部从文件堆里抬起头,跟省吾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省吾慌慌张张地把头低下去,忽然想到———通过她不就能跟“花隈”搭上边了吗?

但似乎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在这之前还有很多复杂的铺垫要做。首要的问题就是,他是怎么知道她跟“花隈”有牵连的,这需要编个幌子来说通。分店长曾经嘱咐过他“千万别跟其他人说”。如果让三绘子觉察到他已经知道其母亲是花隈的艺伎,并且还是佐仓欣太郎的情人的话,她也可能会很不高兴。制定纷繁复杂、拐弯抹角的策略,正是省吾的弱项。

这时,分店长拍着脖子朝这边走了过来。昨晚他喝得太多,到现在还是一脸疲态。“叶村君,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周六的宴会,你能不能帮忙做一下招待?”冈本问省吾。

“好,没问题。”叶村应道。

这时,对面的三绘子插话道:“哎呀,分店长,你让叶村帮忙也太过分了吧,那是他的欢迎会啊!

听了这话,分店长把按在脖子上的手挪到了头上:“可是那个宴会,表面上还是为了招待客户而开的啊……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都有点过意不去了,哈哈哈———”冈本故意撇着他那蹩脚的关西腔,说完后大笑了起来。

“又在糊弄人。”三绘子说完又投入到了工作里。

从这点可以看出,她脾气确实够直爽。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省吾忽然看到了希望。

下午,分店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让他整理出参加宴会的嘉宾名单。因为展出的商品大都是家具的抛光剂,所以嘉宾也大都是相关领域的人。其中,大阪的客户最多。名单中有客户,银行的人,跟公司关系密切的人,还有帮助研发新产品的K大学的化学教授。

“虽然找了大学的教授帮忙,但关键的原浆还是从美国的范戈森公司进口的。这也是‘月光’的光泽效果无法被别人复制的秘密。一个酒瓶量的原浆就足够生产一年份的‘月光’了。”分店长得意地向省吾解释,省吾却听得云里雾里,他脑子里只有服部三绘子的鼻子。

“对了,我还有话对你说。”冈本忽然压低了声音。

“什么事?”省吾急忙正坐地洗耳恭听。

“现在我跟你说的这个东西……”冈本又谨慎地环视了一下只有他们俩的办公室,神态就和昨晚他告诉省吾三绘子的身世时一样,“其他公司都对我们公司的这个原浆虎视眈眈。他们的奸细可能已经打入了我们公司内部,正挑唆着公司的人把原浆偷出去卖了呢———也就是所谓的商业间谍。我们正在调查到底谁是商业间谍。现在我们已经把够用半年的量稀释五千倍放到工厂里面了,稀释品已经不是秘密了。但关键是这个原浆。这个原浆必须要交给我信得过的员工保管才行……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吧。然后,我会把原浆在你那里的事装作不经意地透露出去。公司内部的那些商业间谍会觉得分店长不好收买,但一般店员的话,他们肯定还是敢尝试的———明白了吗?”

“也就是说,我是个诱饵?”

“嗯,答对了———不愿意?”

“当诱饵倒无所谓,但千万别真把那么重要的原浆放在我这儿。”

“好,就这么定了。还有就是,这个计划一定要保密———”冈本站起来,从钢制保管箱里取出一个高三十厘米、直径十五厘米的圆筒形包裹。包裹用没有任何图案的蓝色包装纸包着,外面再用绳子绑成十字形系着。冈本把它拿到省吾耳边摇了一下。

里面传出了“咕咚咕咚”的声音。

“你就把这个当原浆吧,其实是威士忌,现在就奉送给你。你把这个小心拿回去,然后妥善保管。本来不该让别人看到你把这个带回去的,但事实上最好是不经意地让别人看到,并且你还要装出一副非常谨慎甚至是紧张的态度。当然一定要自然一点,如果让人觉察到你是在演给他们看,那就糟了。”

“好难啊!”

“我觉得你能做到,才把这件事拜托给你的。”

省吾似乎很容易就会让人产生信赖感。哥哥和嫂子把给父亲洗脱罪名的大事托付给自己,现在分店长又拜托自己暗中侦查公司里的商业间谍———自己还真是够忙的!

回到自己座位后,省吾仍然没定下神来。他小心翼翼地用包袱把那个圆筒形的小包裹包好。

“叶村,你怎么了?看上去好像很紧张啊。”三绘子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问道。

“嗯?没,没怎么。”一边说,省吾一边心想,“没想到,我的演技还可以。”

抛光剂“月光”的发售纪念晚会在K会馆的五楼大厅里举行。星期六下午两点开始,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

首先,姬路工厂的川岛厂长,用一种专家的口吻结结巴巴地介绍了一下新产品的特点。接着,樱花商事的冈本分店长,口若悬河地说了一些客套话,大体意思就是恳请莅临的各位嘉宾在新产品的销售和宣传中给予帮助。再接下来就是各位嘉宾的致辞了。

每个酒桌上都有公司的职员,他们陪客人喝酒,极尽逢迎之态。省吾所在的那张桌子上,有几个是家具店和百货商店家具部的主任,再就是K大学的吉冈教授了。

这位搞应用化学的吉冈教授看起来非常开朗健谈,时不时冒出一句装傻充愣的话,把全桌人逗得哈哈大笑,也让省吾轻松了许多,甚至开玩笑说道:“这里都可以拜托吉冈教授您了!”

接近四点的时候,冈本分店长提高嗓门开始发表闭会致辞。

“非常感谢各位嘉宾今天能莅临会场,现在我宣布,今天的宴会到此为止。最后还是想再罗唆几句,‘月光’的销售和宣传上,还请各位多多帮忙。桌上还有很多吃的喝的,不着急走的嘉宾,可以在闭会后继续享用。”

下面掌声一片。

为从东京调过来的员工准备的欢迎会,实际上现在才刚刚开始。

听完闭会致辞之后,大部分嘉宾都回去了,剩下的大都是公司的职员,以及跟公司关系特别密切的,相当于内部人员一样的人。

“好,现在新人们都到这里集合。”冈本像发号施令似的说道。

包括省吾在内,最近从东京一共调过来五个人。

“好,接下来就交给我了。”吉冈教授说完,便给省吾他们几个新人倒满了啤酒。

呆板乏味的宴会终于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让公司职员无拘无束、开怀畅饮的宴会了。刚才一直在幕后服务的员工和在酒桌上伺候来宾的员工,现在感到被解放了,身边也全部都是自己人。

省吾刚调过来,很多人都还不认识。分店长就借宴会的机会,挨个给他介绍了公司里的人。

———这位是被认为是未来分店经理的会计师,春名甚吉。

———你好,我是叶村,以后请多关照。

———来,喝一杯。

春名甚吉斜着身子拿出了酒瓶,而事实上他看着的却是正前方,只不过他左边的额头已经秃到脑勺,而右边的额头却没有秃,所以看起来极度不平衡。不仅仅是脸,整个身子看起来都是斜着的。

———这位是负责公司保险业务的土井。

———你好,我是叶村。以后请多关照。

———那么,为了我们的友谊……我先干为敬。

土井嘿嘿笑着往酒杯里倒满了酒。

———谢谢。

接下来还有仓库公司的主任、代理海关事务的经纪公司的常务理事、一直为姬路工厂提供服务的运输公司社长……

省吾一杯接一杯地敬酒。

他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发现服部三绘子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于是他朝服部点了一下头,心里美滋滋的。

———那种表情表示她正在担心我。

先前的宴会上,因为拘谨而没怎么吃桌上饭菜的员工们,现在都放开胆子,从手边开始拿到什么吃什么。吉冈教授唱了一首自己拿手的高中时代的舍歌之后,无拘无束的宴会达到了高潮。

“尽情地喝!”分店长也开始煽动大家。

省吾终于从刚才那些“初次见面”的寒暄中解放出来,会场现在已经是一片混乱,三绘子也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他开始搜寻三绘子的身影。

省吾已经有点醉了,平时说不出口的话也敢说了,他现在非常想跟三绘子说话。

三绘子站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容貌秀丽又可爱的她今天一直担当着公关角色,非常忙碌。

省吾走到她面前说道:“服部君,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谢谢!”三绘子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叶村君,你今天可真能喝呀!”

“没办法啊,又推辞不掉。”

“哦,是吗?”声音里略带着点讥讽和责备。

“今天真的是辛苦你了。”反复说同样的话是喝醉后的通病,无论老少。省吾端着盛满啤酒的酒杯,朝三绘子鞠了一个躬。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忙前忙后了。下了班回到家,我也会东忙西忙的。”

“在家你会忙些什么呢?”

“我啊,主要是打理母亲留给我的公寓。”

“哦?公寓啊……那里面还有空房间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你想租?”

“我不太喜欢公司帮我找的公寓,钢筋混凝土的房屋不太适合我。”

“可真不巧,我家的公寓也是钢筋混凝土的,并且现在也都住满了,就是有空房间也不能租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家的公寓在‘花隈’区,红灯区的正中间哦。”

“哦,‘花隈’区啊……房子先不说了,我真想去那边看看呀。服部,你对‘花隈’熟悉吗?”

“那当然,我可是在‘花隈’长大的———我妈妈还是‘花隈’的艺人呢!”说到这里,三绘子突然停了下来,呆在那里盯着省吾。可能是喝了一杯啤酒的缘故,她的眼角开始有些泛红了。她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叶村,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别说傻话。”叶村认真地摇了摇头,“艺伎有什么不好的,我父亲还是个贪污犯呢!那……服部,你听了这个,难道会瞧不起我?”

三绘子半信半疑地看着省吾呢喃道:“贪污犯?”

“对,事实就是这样,但当时我父亲好像也是迫不得已———那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事实上,这次我来神户也是为了调查这件事。据我现在的调查,‘花隈’是打开父亲贪污事件谜团的关键,所以,我对‘花隈’很感兴趣。”

“不太明白你说的……”三绘子露出无法理解的神情。

“服部,刚才听你说,你是在花隈长大的。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吴练海’这个人?”

“WU LIAN HAI?”

三绘子低头想了会儿,然后摇头表示不知道这个人。

“果然不知道。”省吾说,“不过也没关系,毕竟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个吴练海是个中国的革命家,并且与花隈的一名艺伎结了婚。如果能找到这个人的话,说不定就能洗脱父亲的罪名,所以,这个吴练海我是必须要调查的。”

“跟‘花隈’的艺伎结婚的中国人?既然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那可能有些老人会知道这件事。”

“你能帮我打听下吗?如果可能的话,请帮我介绍一下认识吴练海的人,我想亲自跟她谈谈。因为这事关我父亲的名誉。”

“嗯,好的,我打听打听试试吧。”

晚会现在气氛正高。脸形圆圆的小川过来搭话道:“哟,两个人挺亲密的嘛。”

“讨厌。”三绘子皱了皱眉,小声地说。

喝到兴头上的吉冈教授这时也跑过来插到省吾与三绘子中间,把酒杯放到身前说:“叶村君,原来你在这里。我可一直在找你———来,唱一唱你母校的校歌。”

“哎呀,饶了我吧!”省吾显得非常为难。旁边的会计春名为了给他台阶下,便说道:“唱一首吧!要不你就把吉冈教授手上拿的那杯酒喝了。”比起在众人面前显露自己五音不全的嗓音,喝杯啤酒可要轻松多了。“那,我还是喝酒吧!”听了这话,吉冈教授舌头打结地说:“哎呀,你太狡猾了,好吧,你就把这杯喝了吧!”

省吾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三绘子站在旁边,担心地看着。

此次“月光”发售纪念会可让省吾收获颇丰。他借着酒劲儿,坦诚地跟三绘子说了父亲的事情,三绘子也答应给他介绍上了年纪的艺伎。宴会结束回家的时候,省吾和吉冈教授一起搭了住在芦屋的会计师春名的便车。在车上,省吾问吉冈认不认识研究地方历史的教授,吉冈说文学部有个叫山本国彦的副教授,非常优秀,是研究地方历史的。

“您能帮我引荐一下吗?我有事要请教。”

“没问题,改天给你介绍一下。山本就跟我的干儿子一样。他可是非常优秀的青年学者。”

“那就拜托您了……您应该不会忘记吧,您今天喝得也不少。”

“没事,这点酒还不至于。”吉冈拍着胸脯说。

吉冈教授“酒豪”的称号还真不是吹的。那天喝了那么多酒,还能记着省吾拜托给他的事。星期一早上,省吾刚到公司不久就接到了吉冈教授的电话。

———上周六你跟我说的事,我已经跟山本君说好了。只要是有关地方历史的,你尽管问。山本可是个非常优秀的青年呢,你要不要跟他见一面?地方历史的范围太广了,你还是见个面跟他具体聊一下吧。边喝边聊———好吧?

“好的,求之不得。”省吾回答说。

———那你什么时候方便呢?

“什么时候都行。”省吾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又说,“不过,还是越快越好。”

———这样啊,那就今晚上吧。山本君今晚有空,我也刚好可以陪陪你们。

“好,那就今晚上吧,您说个地点吧!”

———考虑到你刚来,对神户还不太熟悉,得找个你容易找到的地方。A大厦比较好找,大厦地下有个叫“秋帆”的关东煮店。我们六点在那里见。

挂了电话,省吾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嫂子昨天寄给他的。

省吾,你现在已经安顿下了吧。你哥哥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所以,尽管我知道你刚调过去有很多事忙,还是拜托你尽快调查那件事。实在是拜托了。你哥哥一直期待着你能从神户的华侨那边查到线索。

顺子也非常好。这段时间,比起绘画,她更加热爱文学了,还写了几篇小说呢。据说,学校的杂志要登载她的二十篇短篇。她到底能写出什么样的小说呢,真令人期待。据她老师说,这些小说都非常具有她个人的特色,能充分体现她在这方面的天赋。

你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生活,务必要多注意身体。

省吾读完信后,生出了一种被催促的感觉。

本来省吾就是个慢性子,做什么都不慌不忙。刚才吉冈教授打电话来说要介绍山本副教授给他认识,若是平时,他至少也要拖一两天才会答复。可是,他忽然想起了口袋中的信,就跟吉冈说“越快越好”。

来到神户已经一周了,为父亲洗脱罪名的调查还没有正式开始,只停留在通过三绘子和吉冈进行准备的阶段。他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催促自己:“这几天一定要让调查进入实质性阶段。”

五点,省吾准时离开公司,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A大厦就在公司旁边,所以他先回了趟六甲的公寓。他觉得还是直接把大宫虎城写的那本《邯郸之梦》带过去给山本看一下,会比较容易解释。一个小时完全够打个来回了。

回到家,他刚打算伸手去拿那本放在收音机上的书时,忽然发觉有所异样。早上他读完嫂子的信,又想再看一遍《邯郸之梦》。读完之后,他就随手把书扔在收音机上,书的一角稍微掉在了外面。

当时他急着去上班就没有管它,但现在这本书没有一点是掉在收音机外的。虽然位置和角度只是发生了很小的变化,但确实跟早上的位置不一样了。今天也没有发生让书本动摇的地震,房子也是混凝土的,邻居孩子就是再闹腾也不至于会让这本书移动。

省吾环视了整个房间。因为是一个人住,房间里并没有什么贵重的家具,他在东京买的那些不值钱的东西,觉得没必要带到这边来,就全留在嫂子那里了。所以,他这间六榻榻米的房子虽然狭窄,却显得空荡荡的。

桌子一张,书架角落里是收音机,旁边摆放着五十几本书。除了收音机上的《邯郸之梦》稍微变了一下位置以外,其他地方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而之所以能发现《邯郸之梦》的位置变了,也是因为当时刚好注意到书角露了出来,至于其他的家具,原本就没有太过在意,就算位置有些微的变动也是看不出来的。

总之,肯定有人来过这房间。他打开壁橱看了一下,里面还是早上将被子塞进去时的那个样子。

———不对,重点不是壁橱。

省吾急忙走到门边,掀开旁边的帘子。帘子后面有个放鞋的箱子,平时上面就放着一些打扫卫生的工具。他使劲向箱子后面伸过手去。

———找到了。

是之前那个蓝色的圆筒形包裹。他拿起来在耳边晃了晃,听到里面还有声音。分店长说里面装的是威士忌。包裹外面用绳子打的十字结也还是原来的样子。

如果说这屋里有值得别人觊觎的东西,也就是这瓶分店长交给他的用来引商业间谍出动的“月光”抛光剂原浆了。这个瓶子从一开始就是预备好让人觊觎的,只不过,目的却是想利用这个瓶子引诱社员中的某人前来跟省吾套近乎。像这样趁省吾不在家,溜进来偷窃的话就令人头疼了。虽然东西是假的,被偷了也无所谓,但这样一来就弄不明白到底是谁在搞鬼,也无法达到分店长的目的了。想到这里,省吾变得有点郁闷。

平时,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半省吾都是不在家的。房间钥匙也是平常用的普通钥匙,所以在他不在家的这九个多小时里,小偷完全有充裕的时间慢慢撬锁进来。而且这幢公寓很大,进进出出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然而,就是再厉害的贼也绝不会想到,那么重要的原浆竟然就放在铁桶的后面,而且还和一堆清洁工具乱摆在一起,就算看到了,也只会认为那是洗涤剂之类的东西。也是出于这个考虑,省吾才选择了这个地方放置假原浆。

“唉,算了,反正是一瓶威士忌。”天性乐观的省吾也没再顾虑太多,把书装进文件袋就去赴约了。

“我明白了。”

在“秋帆”关东煮店,听了省吾的问题后山本国彦沉稳地说道。

虽然山本还不到四十岁,看起来却非常老成。头发整齐地梳成三七分,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一副度数极高的眼镜,一副主人姿态地端坐着。那双纤薄的嘴唇也紧紧地合成了一个“一”字形。

“虽然‘吴练海’这个名字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过,但是我知道在辛亥革命以前,确实有很多中国革命者来到日本,长期逗留在华人聚集的神户。就像你刚才说到的,他们大都肩负着秘密任务,一般都会隐姓埋名,所以,像我们这种以史料为依据的研究者是很难查到他们的真实身份的。当然,我说没听过这个名字并不代表这一事实就不存在。”

说完,山本把酒杯放到嘴边,像在舔酒一样地把酒慢慢喝完了。盛得满满的杯子毫无倾斜地就空得一干二净,这种喝酒方式省吾还是头一回见,不由心生佩服。

“总之,”山本又开口说,“虽然我现在不知道吴练海这个人,但从我掌握的资料里面也许能找到相关的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去查就行了。”

“我哥哥也收集了大量的资料,但关于吴练海之后的事,就只知道这些了。”省吾把夹在《邯郸之梦》里的那张纸片抽出来给山本看。

山本看了以后严肃地摇了摇头:“资料的海洋是无边无际的。”

“没错,说得好,说得好啊!”这时吉冈教授从旁边插了一句。

“据哥哥的推测,”省吾接着说,“住在神户的华侨之间,肯定还有我们没掌握到的资料。”

“完全有这种可能。”山本说,“可是,对外公开的资料早就在‘二战’末的空袭中烧毁了,现在只剩一些个人手里的资料了。而在这些人里面,住在六甲的汪氏家族的资料最多,可以称得上是个资料宝库,但可惜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完全整理出来。”

据山本说,“二战”之前,神户海洋气象台下面曾有一座纯中国式的建筑———神阪中华会馆。当时它是逗留日本关西地区的华侨的中心。不称作“阪神”而命名为“神阪”,就是因为当时神户的华侨要比大阪的多,势力也要更强。这座会馆历史悠久,里面同时供奉着孔子和妈祖观音等。据资料记载,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时,当地日本人的民族情绪高涨,扔石块攻击会馆,给会馆造成极大的损害,导致后来不得不重新进行修缮,想必扔进去的石头定是相当巨大。

与当地华侨有关的记录,大都存放在这所会馆里。然而,非常不幸的是,它在一九四五年六月五日的空袭中化为了灰烬,只剩下一堆瓦砾。各种记录和文件也在那时被烧光了。

孙文也曾经来过这座会馆,所以会馆的历史是比较辉煌的。但“二战”以后会馆没有重建,而是在原来的地方建起了一所华侨学校。

除了这座会馆以外,当地还有华人同业工会,按籍贯分为三部分。其中最大的是以广东出身的商人为会员的“广业公所”,会员人数一般维持在五十人左右。另外两所分别是福建商人成立的“福建公所”和江苏、江西、浙江等长江下游各省商人建的“三江公所”。可是,这三个公所也在空袭中被全部摧毁,保存的文件也全部流失了。

听到这里,省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说,华侨那边的资料也没有指望了?”

“也不能这么说。”山本不紧不慢地说,“刚才跟您说了,现在很多个体华侨的家里还留有一些资料,但华侨社会也是荣枯盛衰,变幻无常,保存有这些资料的几个有实力的人的子孙现在不是归国就是破产了,各类资料也随之流失。但是,住在六甲的汪志升家族不但躲过了当时的空袭,也没衰败破产,所以他家的资料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完整的。”

“这么说,汪氏家的资料还是有希望的?”

“没错。汪氏已经把祖上传下来的别墅改造成了宾馆,现在生意很红火。可是,他对这些破旧记录一点兴趣都没有,前段时间我碰到他的时候,他还跟我说,为了扩建宾馆,想把那老土仓推了,里面的破烂家具也得尽快处理掉。我当时就回去跟学校交涉,看能不能把那些记录买下来……”

听到这儿,省吾开始想象自己在那些杂乱无章、堆积如山的旧文件中间搜寻资料的场景———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尘,翻看被虫子咬过的资料———怎么想都觉得这些事与自己的性格不符。

“肯定很费劲儿吧,在那么一大堆没有整理过的资料里面查找。”省吾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有时会去那里查些东西,就顺便整理了一下,现在好像只整理出了三分之一左右……剩下的都还没有整理。当然,都没什么用处,都是些没用的破烂东西。汪氏祖先是个春宫画和黄书的收藏家,连与之相关的垃圾书都有。”

“哦,明白了。”省吾点头,表示已做好心理准备。这时,吉冈教授从旁边插话说:“我说山本君啊,对那些资料你可不能一概而论,不能把它们说得一点儿价值都没有。我觉得那些资料可都是非常珍贵的,你的想法有点狭隘了啊。既然你觉得没用的话,那些黄书和春宫画就让给我吧?”

“那……等汪氏处理那个土仓的时候,我们再跟他商量一下吧。”山本没有半分笑容地答道。

“那么,”省吾有点拘谨地说,“你能不能把我介绍给那个汪先生呢?查资料我实在是不在行,如果您能帮我查一下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嗯,非常乐意。我也能顺便查点资料。”山本说“非常乐意”这几个字的时候,脸上仍然没有一点表情。

———难道这家伙是个专门搞研究的机器吗?

省吾在心里想。

山本又非常熟练地舔干了一杯酒,杯子毫不动摇。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查呢?我想早点去会比较好吧……”省吾尽量不让对方觉察到自己是在催促。

“真不巧,这周是去不了了。汪先生正在香港旅行。前几天,我曾因查资料的事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下周才能回来。”山本还是面无表情地说。

“秋帆”这家关东煮店非常干净整洁,又不失静雅,让人心情放松。深红色的桌椅罩布给这家店增加了一丝华丽,而且老板娘看起来也非常温厚,虽然年纪稍大,但高高的个头和俊秀的脸形还是散发着一股美人的气息。

谈话暂告一段落,吉冈教授把脸转向省吾问:“这里还不错吧?”

“嗯,很不错。”省吾环视了一下四周。这家店给人的感觉确实非常好。

“这位就是老板娘。”教授看到老板娘端着酒过来,就对省吾说,“怎么样,漂亮吧?”

“哎呀,不要拿我开玩笑啦!”老板娘脸上微微泛红,虽然上了年纪,骨子里却依然透着点清纯。

“好,我来介绍下。这位是樱花商事的叶村君,刚从东京过来———这位老板娘可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啊,以前还是‘花隈’那边的人呢,名叫秋帆……”

秋帆微微地点了下头。见此,省吾也急忙点头还礼,耳朵里不断回响着“花隈”两个字。

三绘子给省吾介绍了一个叫“茜草”的花隈老艺伎,并约好这周三晚上见面。

茜草与三绘子的妈妈关系非常好,到现在她还把三绘子当自己的孩子疼爱。她今年六十五岁,算起来发生贪污事件的时候,她也就十几岁。她说对吴练海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但她曾从前辈那里听说过花隈艺伎与中国革命党人结婚的事。并且她还认识那个年代的很多花隈艺伎,所以她会先帮省吾从各方面打听消息。

可是,周三早上省吾刚到公司,三绘子就过来很不好意思地说:“刚才茜草阿姨打电话来,说她突然病了,所以今晚不能和你见面了。非常抱歉。”

“哪里,生病也是没办法的事。”看到三绘子有点沮丧,省吾倒反过来安慰她了。

“真的是非常对不起。为了陪罪,今晚上我请客。”

“哦,那我可赚到啦!”

如果省吾是发自内心地为了给父亲洗脱那五十多年前的罪名而积极调查的话,听到今晚不能与茜草见面的消息心里肯定会感到很失望。然而事实上省吾现在却觉得心花怒放,因为托茜草生病的福,今晚他可以跟三绘子单独相处。哥哥对这件事的执念还没有感染到他。

关于那件事和吴练海他现在已经开始从各个方面展开调查,比如花隈的茜草、山本国彦副教授,还有汪志升。不用急在一时……省吾在心里这样为自己开脱。然而,当他把手伸进口袋时,却忽然感到了一丝内疚,那里面正放着嫂子刚寄给他的信。

省吾,上次寄给你的信,你肯定看了吧。虽然这样说有点催促你的意思,但还是想嘱咐你一下,如果有什么进展的话,请尽快联系我们,你哥哥正翘首企盼着你的消息。还有顺子,新学期都开始了,她还是一天到晚地不停构思她那些小说,真是让人不省心。

嫂子为了缓和催促的语气,就把顺子的近况委婉地报告了一下。

上次嫂子给他写的信,省吾到现在还没有回。

受到晚上约会的鼓舞,整个上午省吾都在全神贯注地工作,下午三点左右他就把一天的工作弄得差不多了。他想起要给嫂子回信的事,就展开信纸,提笔写了起来:

敬启 你寄过来的信我已经收到了。刚调到这边来,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要做,所以没来得及回信,实在不好意思。

我已经开始按部就班地调查那件事了。有关华侨那边的资料,我从一个专门研究地方历史叫山本国彦的K大副教授那里打听到,有个叫汪志升的华侨家里留有很多当时的资料。我们正准备去他家查,但是,汪氏这周正在香港旅游,下周才能回来,所以我们约好下周去他家。还有就是花隈那边的情况,本来今晚约好跟一个叫茜草的老艺伎见面,结果她打电话过来说她突然病了,所以这事也不得不往后拖几天。情况大体就是这样,进展还算顺利,请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偷懒。代我向哥哥问好。

还有就是顺子,你得提防着她以写小说为借口在学业上偷懒。我觉得你真的是太溺爱她了。

写到这里,一个服务员忽然走到省吾身边。省吾急忙用文件遮住了还没写完的信。

“叶村,分店长叫你过去一下。”这个非全日制高中二年级的女孩子脸上带着坏笑说。省吾往对面看了一眼,三绘子也在笑,笑得她那件柔软的桃色毛衣也鼓起来,随着笑声此起彼伏。

到了分店长的办公室,冈本分店长也在笑,不过,他笑得跟别人不一样,他是幸灾乐祸地笑。

“不好意思了,得让你去一下姬路的工厂。”

“现在?”

“嗯,是的。”

“那回来就会比较晚了吧?”省吾看了看手表,已经三点多了。

“对啊,姬路比较远,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是吗……”

省吾的心凉到了极点,期待了一天的跟三绘子的约会现在泡汤了。

“你去的任务是处理那边场地的问题。”分店长毫不在意省吾的失落情绪,开始谈起工作内容。

现在,姬路工厂正在扩建中,原先放原料的地方不够用,所以公司正在计划购买场子旁边的那片空地。会计师春名正在研究此事,具体的交涉还得分店长亲自出面。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为了探一下对方的底,就先派省吾过去交涉一下。

“看你今天的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所以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好的。”省吾一边听一边不停地在心里叹气,本来是为了约会才那么拼命工作的,结果反而把约会破坏掉了。

去姬路来回至少要花三个多小时,在那边处理事情也得一个小时,所以回来得很晚是肯定无疑的。

看到省吾一脸的不情愿,分店长张嘴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刚才跟你说的都是玩笑,并不是看你闲着才给你找事儿做的。实际上,本来是春名要去处理这件事的,但账务上他有事必须得跟我商量,所以抽不开身,只有拜托你了,这可是春名点名让你去的哦!”

分店长似乎觉得直接跟省吾说派他去是因为看他闲着没事干,会让他觉得这件事随便谁都能做,有可能伤到省吾的自尊心,就改了口。

省吾走回自己座位之前,先到三绘子旁边小声说道:“今晚上恐怕不行了,我现在要去姬路工厂,肯定回来很晚。”

三绘子那件桃色毛衣又轻轻地摇了摇,笑着说:“太好了。”

“啊?”

“也就是说就算茜草阿姨不生病,今晚你们也见不了面了,想到这点,我忽然没有负罪感了。”

省吾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那张没写完的信纸上写下了最后一句话:“那么,请多保重!”

收拾好办公桌,省吾带上文件袋准备出发,这时旁边的电话铃响了。是山本国彦打过来的,他用给学生上课的腔调说:

“关于吴练海这个人,上次你给我看了有关他生平的记录,那上面好像只写到一九三五年,当时他正担任上海民生银行的董事长,往后就没有了吧?我向我们大学专门研究中国近代经济史的同事打听了一下,得知吴练海后来去重庆当了政府的财政顾问。一九四一年,他又受政府之托去美国处理救援资金的汇款事务,之后就定居美国了。‘二战’结束后,他辞去在政府的工作,与美国的华侨合伙做起了金融买卖。再往后的事,就超出中国经济史的研究范围了,同事也没法再往下查。所以,有关他以后的事,与其向我们这些专门搞研究的打听,还不如直接去向那些与在美华侨关系比较密切的商人打听打听,那样会更快些……”

姬路的工厂正在大张旗鼓的扩建当中。工厂的噪声震耳欲聋,在办公室里说话也得扯着嗓子大喊,要不然对方根本就听不见。

“好吵啊!”省吾大声对川岛厂长说,川岛也大声回答道:“你先去看看场地吧,现在对方已经允许我们暂时把材料放那里了。”

二人都觉得这样吼来吼去的对话很滑稽,于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川岛又大声道:“现在我就带你去看看那边的场地。”说完难受地咳了起来。可能是在这里长期喊着说话,把嗓子给累坏了。

工厂计划要购买的那块地就在厂子的西边,总共五百坪[日本面积单位,一坪约3.3平方米。],用栅栏围着。跟卖家商谈以后,暂时租了一段时间,在栅栏上开了几道门以方便出入。

“价格方面我们也研究了附近的地价,但像这种事情都是卖方说了算,很难跟他们讲价。”川岛边走边给省吾解释。虽然还能听到工厂的噪声,但现在已经小了很多,所以他们也就不用扯着嗓子说话了。

到处都是堆放的材料,他们就在那里面钻来钻去。天空像蒙着一层白纱,说晴不晴,说阴不阴,让人昏昏欲睡。唯有东边的那片天,露了一点蓝色———就像夜间巡逻的警察一样,只有那边清醒着。省吾心里想。他现在也昏昏欲睡了,什么都不想管,只想沉沉地睡下去。可是,他不能这样做,除了公司的工作,他还要处理哥哥和嫂子拜托给他的事。

氤氲天空中的那一抹蓝天,就像一双眼睛一样在注视着省吾,鞭策着省吾,让他重新打起了精神。

“到了五月,姬路可是非常漂亮的,下个月可以放下工作,过来游玩几天。”川岛望着天空,转换了一下话题。

“等公司买下这块地以后,我再过来好好玩几天。”

“到时候我领你逛逛姬路的夜景。非常的漂亮。”川岛在前面走着,省吾跟在他身后,一边深呼吸一边信步前行。两人之间大约隔着五六米左右的距离。

省吾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

时不时地他就会有种感觉,但却弄不清到底为什么伤感。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因为他想到了哥哥一家的事。现在哥哥的生命最多只剩几个月了,嫂子和顺子以后到底要怎么过?他们家已经快被逼到绝境了,因为哥哥的积蓄本来就不多……

到现在为止,省吾只是在心里默默同情哥哥一家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开始在省吾心里生根发芽,潜滋暗长,让平时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省吾感到自己也变得异常地多愁善感。

以前省吾的心就像这“春霞”天气一样,一直被什么东西包裹着,平稳而安静地跳动着,但那是一颗温温吞吞且毫无生机的心,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可有可无。然而,现在他感到他的心就像忽然往温水里灌注了热水一样,一下子有了生机和活力。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虽说如此,但他只不过是一名普通公司职员,没什么了不起的能耐,眼看着哥哥一家被逼到绝境,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也是最让他感到痛心和惭愧的。

省吾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嫂子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还有她那高高隆起的鼻梁,好像也湿润了。从嫂子的鼻子他突然联想到了三绘子。三绘子身上散发出的气场跟哥哥一家的完全不同,如果说哥哥一家让省吾感到阴暗的话,那三绘子带给省吾的感觉就是明朗活泼。这个落差让他不禁叹了口气。

省吾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落后厂长十多米了。

———这可不好,他心里想。

于是他急急忙忙去追厂长,刚往前迈出一步,就感到什么东西从身后蹭了过去,好像空气也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切开了一般,让人一阵毛骨悚然。

他忍不住“啊”地喊了出来,紧接着地面上就传来一声闷响。他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看,原来是搭在右边临时帐篷上,像铁轨一样的细长钢材倒下来砸到了地上。厂长闻声也把头转了过来,看到这个场景,他也忍不住喊了出来,吓得脸色都变了。省吾看了看脚下,僵硬的脸上硬挤出一点笑容,故作镇静地说:“刚才可真险啊……”那根钢材比铁轨还要粗一点,大概有四十多米长,离他的脚跟仅仅只有不到十厘米!

省吾在从嫂子的脸联想到三绘子的那一瞬间重整了心情,并往前迈了一步,这之前他一直站在原地,而那根钢材就是冲着他刚站定的地方倒了下来。如果他晚走一秒钟的话,钢材就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身上了。如果砸到头上的话,肯定脑浆迸裂,当场毙命。那么重的钢材,就是砸到肩上也能把肩膀砸断,导致濒死的重伤。

可谓是真真切切的千钧一发!

省吾使劲咽了口唾沫:“捡了一条命啊……”现在他的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喉咙也干涸了。

“那边好像有人。”川岛厂长指着临时棚屋说,他声音嘶哑,眼神里明显带有恐惧。倒下来的钢材原先是搭在临时棚屋上的,旁边是一些水缸、混凝土袋,以及生了锈的钢材堆和木材堆之类的。

省吾朝他指的地方看过去,并没看到人影,悄悄问了一句:“真的吗?”

“是瞥到有个人影闪了一下。”厂长也压低了声音说。

刚才在办公室还扯着嗓子说话的俩人,现在却变得像在说悄悄话一样。

搭在临时棚屋上类似铁轨的细长钢材一共有三根,倒下来的是中间那根,剩下的两根却安稳如初,完全没有一点儿要倒的迹象。

“为什么突然就倒下来了呢?”省吾看了看剩下的那两根钢材,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

厂长表情严肃地对省吾说:“从倒下来的方式看,绝不是钢材自个儿倒下来的,你看,剩下的两根都站得稳稳的,就算倒下来的这根稍微歪斜,也不至于这样垂直砸下来,而是应该横着倒下来才对,所以肯定有人……”

省吾的身子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感到一股寒气在背上乱窜。

厂长说得很对,就是倒也只能是横着倒下来,而那根钢材是正对着省吾站过的地方砸下来的,所以肯定有人先把钢材垂直抬起来,再冲着省吾砸了过去。

厂长猫着腰朝小屋走了过去。

“果然被我说中了———这绝对不是件偶然事故。”说完,厂长指了指地面。那里还留有倒下去的钢材插在地上的痕迹,刚好跟其他两根在一条直线上,这也就是说,三根钢材原先站立的状态是一样的,或者说三根钢材同时往一边歪着,所以就是倒,也绝不会往前这样砸下来。从那个痕迹来看,倒下的钢材也明显是被人从土里拔起来,旁边的泥土都溅了一大片。水缸和混凝土堆起来的小山也刚好能遮人眼目,推倒钢材的那个人肯定也是以此为掩护顺利逃脱的。

“为什么会冲着我来呢,没有理由啊!”省吾说。

厂长严肃地盯着省吾:“叶村,你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比如因为钱的事,或者是因为女人?”

“一点头绪都没有,我可是刚来神户没几天,怎么会得罪人呢?”虽然这么说,但省吾忽然想起了那本被人动过的《邯郸之梦》。

“会不会跟这次的土地买卖有关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太恶劣了。难不成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这地方虽然用栅栏围着,但附近的小孩子也经常会爬进来干些很危险的事情。”川岛厂长把胳膊交叉在胸前,低头沉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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