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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之家  作者:马提亚斯·爱德华森

我得承认一件事情。我本来相信:瑞典各地的监狱完全就是连锁酒店。在这个国家坐牢简直不算是惩罚,我以为监狱就像孩童和青少年休闲娱乐中心一样。在那里,你可以放松,躺在床上看电视连续剧。伙食好吃,你什么事都不必在乎。

读高中时,我说过,我不明白,瑞典怎么会有无家可归的人。我还说,我宁可进监狱,也不要在街上生活。

现在,我并没有待在监狱里。但是,在拘留所被关押了六星期以后,我永远不会再说自己希望被拘禁起来,也不会再相信监狱和酒店没两样。

我的房间面积有九平方米。他们把这称为“房间”(因为“囚室”听起来更无趣)。九平方米的面积,差不多就和一个马槽一样大。它比瑞典绝大多数的后院温室要小。房里塞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一个架子、一个坐式马桶和水槽。

我不希望别人可怜我。我待在这里是有原因的,而我并不是受害者。我全身上下感到疼痛、体重下降,各种思绪像耳鸣一样困扰着我。但是,我没有什么好可怜的。去他的吧!读四到六年级的时候,我常说一句自己最喜欢的口头禅,用它来形容现状,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既然要做,就做到底。

我们每天可以到户外放风一次,呼吸新鲜空气。如果我们走运的话,有时候,监狱的职员人手不够;有时候,他们没办法将所有人接送到各个区域的电梯;有时候,他们根本就不管这么多。

这简直就是在屋顶上遛狗。除了踏步、绕着小圈圈来回走动以外,你什么事都不能做。不过,那又怎样?这总是某种形式的暂停,可以做点别的事情。你暂时从臭味与封闭中解放出来。不过,你摆脱不了各种思绪,以及腹部的沉重负担。

一天晚上,天空下起暴雨,钉子般的雨点蜂拥而至。不过,我还是在屋顶上缓慢走动,来回走动。雨点在我的双颊上戳刺,我冷得要命。不过,除了坐着或倒躺在床上以外,所有能做的事情,在这里都像金子一样珍贵。

所以,我开始在这里学习瑞典语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然,我也想学习英语和数学。不过,你不能重修你已经取得及格成绩的科目。说真的,我要感谢“猫头鹰”比姆,感谢她给我瑞典语这么低分!要是没有小熊,我在这里早就撑不下去了。

收音机?电视机?互联网?想都别想。我受到一堆限制。除了和我的案子有直接关系的文件(比方说:提请收押的文件、地方法院寄来的备忘录)以外,我不能看到、听到、阅读任何有趣的材料。没有播不完的电视剧,没有音乐,连一条手机短信都没有。我不能接电话,不能打电话。唯一能见我的,只有我的律师。

福利社的卖货推车一周会来三次,这时,我会趁机补充热量达到两千卡的可乐和代姆[Daim,为亿滋国际(Mondelēz International)在瑞典生产的巧克力品牌。]牛奶巧克力。糖分是一种被低估的精神药物,在这里,你偏偏又只能拿到这种东西。

我非常期待两个我不认识的人转开门锁,带着一只装着食物的托盘进来。其实,这真是难以置信的。前几天,我几乎就要痛哭流涕了。只不过是看到其他人,就足以让我全身上下欢欣鼓舞。我从床上弹跳起来,扑上前去,抱住他们的脖子。然后,我漫无目的地问了他们至少五十个问题,就是不放他们离开。

只要我孤单一人,各种思绪就开始旋转起来。我也重新闻到恶臭味。

当他们把我交给心理医生时,我来到这里也才两天。

“我又没有要求看心理医生。”我对保安说。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我是一块清洁工忘记清理掉的污垢。

“那又不会怎样!”

我觉得,他叫作吉米。他下巴蓄着像阴毛一样恶心、长长的山羊胡子,有着一双冰冷的蓝眼。我百分之百确定:我之前曾经在“楼层”夜店或其他酒吧见过他。

我们可以轻易地将保安分成两种。第一种人只把这个当成一般工作,只会想到每个月汇入户头的薪资。也许,拘留所只是他们追求更理想或更高薪职业过程中的一小站。第二种人则非常享受权力,他们主动追寻这份工作。也许警校拒收他们,他们想必被心理医生评定为不适合进入警校。这种人喜欢暴力,欺负别人,把受刑人当成害虫看待。

你很快就能学会判断他们之间的差异。许多人的眼神都同样冰冷。不过,冷漠与轻蔑之间的差别,还是很关键的。

吉米很明显属于权力狂。他看人的眼神就是不太对劲。他仿佛同时从下方与高处看人。他似乎认为自己比我好、比我优越,而在内心深处却又意识到实际情况恰恰相反。这可把他逼疯了。他花了太多时间在健身房。他的上臂比大腿还要粗,脖子的直径简直与一头公牛相仿。我真想将那两条肥滋滋的胳臂沿着他的侧身一把剁掉。

他用新的问题,来回应自己被问到的所有问题。

“你在开玩笑吗?你觉得呢?我看起来像你老妈吗?”

我只想对着他的脸狂吼:

“如果我们当中有人需要看心理医生,那才不会是我。”

关于心理医生,我有一套理论。我并不是说,这套理论适用于所有人,但无论如何,我在这些年来也遇过好几个心理医生,还没见过例外。

这么说吧。如果有人花了五六年的时间,被灌输了一大堆诠释模式与诊断,那我会认为这些人往后会不可避免地想要“学以致用”。在他们眼里,其他一切都是愚不可及的。他们出了社会,和别人接触—不管是客户、患者还是你所能想到的其他名称—然后认为,他们一定能够解释人们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事情。心理医生的工作,就是把我们这些其他人硬套进他们的格式里。

建议:你们真应该反其道而行!

原因:每个人都是独特的。

那些来了又去的心理医生开展各种自我评量与性格测试,人生是由这些构成的吗?当然,他们首先会尝试挖掘出一个不愉快的童年。每个心理医师梦寐以求的,仿佛就是找出一个破碎、压抑童年大量不愉快回忆的灵魂。

关于他们开出的所有诊断,最诡异的一点是:绝大多数内容,都让你感到似曾相识。要想找到完全没有套用这些理论的心理测试,根本是不可能的。

有一段时间,这简直让我走火入魔。大家都认为我有病,连我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是的,也许我的家人反而更觉得我有病。所以,我尝试找出问题所在。我读到的所有材料都显示,当你能针对这些问题命名,贴上标签,同时知道其他许多人有着跟你类似的问题时,你会觉得好过一点。

首先我觉得自己患有注意力缺陷综合征或多动症,然后是边缘性人格障碍、类精神分裂型人格违常、情绪两极症。

我得到的结论是:这一切都是鬼扯。

我就是我。诊断人:史黛拉。

我身上是有一堆缺陷,这我不否认。我一点都不正常。我的大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和我作对。可是,除了我自己的名字以外,我完全不需要其他的名称。我是史黛拉·桑德尔。如果有人觉得我有问题,那个人也许应该吃药。

心理医生有自己的心理问题,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如果他们一开始没有心理问题,之后他们也会出现心理问题。读了太多弗洛伊德的人,保证会发疯的。

当我阅读这一切文献与材料时,我对精神病患者产生了兴趣。或许可以这么说:我对他们的处境感到着迷。作为一个嗜好,这应该是很健康的。所以,我把对手球的关注转移到精神病理学上。

我在进入拘留所以前遇到的心理医生,有一部分的相似之处。大部分是女性,许多人有着红头发,眼神通常格外忧虑,穿着常类似初中的音乐老师。更惊人的是,她们当中许多人还说斯莫兰省方言。

因此,当这位名叫吉米的保安将我交给拘留所的心理医生时,我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

“你好,史黛拉!我叫西琳。”一名年轻女孩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

她有着深色的皮肤,长相很甜美,头发扎成两根紧紧的辫子,简直就是中东版本的莉亚公主。[Princess Leia,乔治·卢卡斯导演的著名科幻电影《星球大战》主传三部曲中的主要角色。]

“我不需要心理医生。”我说。

实际上,我本来准备用侵害个人尊严、滥用职权等华丽的字眼狠狠地抨击她。对那些低估你、焦虑不已的公职人员来说,这些字眼是很伤人的。然而,西琳只是像约会时准备吃肉丸子的小姐[Lady,为迪士尼于1955年制作的动画片《小姐与流浪汉》主角,是美国富裕家庭所养的一只可卡犬。]那样,坐在原地,纹丝不动,我甚至无法拉高音量。

“没关系的。”她说,“我可以理解你的抗拒感。我每周花一小时和被关押的青少年见面。而这并不是我决定的。”

她露出坦诚的微笑,你常会在伯母和小狗的脸上,看到她这种微笑。

“呃,我不是针对你个人,”我强调,“你一定非常优秀。可是,我已经见过太多心理医生了。”

“我了解,”西琳说,“我也没有觉得被冒犯。”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那种使我无法忍受的沉默。西琳坐在我对面,面露微笑,用充满同情心的眼神望着我。

“所以,你打算逼迫我,我们每星期要花一小时坐在这里,四目相对?”

“那就看你的决定了,史黛拉。如果你想谈谈,我会很乐意和你谈。”

我朝天翻了个白眼。不管她的褐色双眸再怎么温柔,不管她的微笑和公主的有多么神似,我根本就不想谈。我要说什么,我永远无法对别人描述我经历过的事情。没人能够理解,就连我自己都不理解。

这场沉默的游戏,现在开始了。

我们坐在原地,四目相对。西琳时不时提出一些问题,而我不予理会:你在这里感觉怎么样?你跟家人讲话了吗?有没有睡足?一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快到甚至让我以为她在谎报时间。

“那么,我们也许下周见。”她一边说,一边起身,准备去叫保安。

“那当然。”我说。随后,吉米在门口接我,推着我穿越走廊,仿佛在推着一头该死的畜生。他把我扔回囚室的时候,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瞪着我。

我对寂寞深恶痛绝,它使我感到惊恐。在囚室里,一切是如此接近,近到让你觉得不舒服。当吉米转开门锁,放我和墙壁及恶臭味独处时,我无法摆脱各种想法与感觉。我的脑海里弥漫着尖叫声,我简直快要爆炸了。

我不知道这样值不值得,不知道我能不能撑下去。我知道的是,许多人不曾活着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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