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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之家  作者:马提亚斯·爱德华森

我走到海关街上的第一道大门前。我只是来看看而已。

搞不好琳达·罗翰现在就坐在墙壁后面呢。克里斯多弗·奥尔森的前任同居女友,布隆堡似乎很确定,她和这起命案脱不了干系。

我看着内部通话机上面印的姓氏,心跳开始加快:杰布林、撒缪森、马凯。没有人姓罗翰。

我转而走向下一扇门。

就算这个琳达·罗翰没有其他作用,她至少能帮助我了解。她可以告诉我关于克里斯多弗·奥尔森的事情。也许她对他和史黛拉如何认识、两人之间的互动有些看法。

我在第三道门前找到了“罗翰”这个姓氏,在三楼。我凝视那个姓氏许久,心跳更快了。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拉动一下门把,门是上锁的。我趋身向前,在楼梯间张望着。我该说什么呢?我该怎么自我介绍才不会把她吓到?我这样岂不像个疯子?如果她打电话报警呢?

我将对讲机上的名字再仔细看一遍,看到“I.永森”这个名字,不知为什么,听来很友善。我按下对讲机的按钮,对讲机里传来一声乌鸦般的“喂?”。我说明:我替花店送花给一个邻居,但邻居不在。“I.永森”立刻让我进入楼梯间。

电梯旁边有一道以色彩斑斓的大理石铺成的阶梯,我贴着绘有树枝与叶子拼花图案的墙壁上楼。我在三楼止步,按了门铃。

我记起那次拜访蜜·塞恩瓦尔,想着这次该怎样让谈话变得更顺利。当我拜访蜜·塞恩瓦尔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踩线了。但是,现在的情形意味着更严重的僭越。万一我寻访琳达·罗翰的事情传出去……也许她是个危险人物?最坏的情况下,她是个报仇心切的杀人犯。最理想的情况下,她也只是个不实指控前同居男友犯下种种劣迹、仿佛精神病患的撒谎者。我真得小心为妙。

当一名面露惊讶的女子打开门时,我退到一边。这真的是她吗?我面前的这名女子,看起来像是摄影展上的模特儿。

“琳达?”

“嗯?”

她狐疑地打量着我。

“我想跟你谈谈。”

“你是谁?”

我指指自己身上的罗马衫。

“我可以进来待一下吗?”

她喘息起来。

“出了什么事了?该不会是妈妈吧?”

“我想谈的是克里斯多弗·奥尔森。”

琳达·罗翰的表情顿时轻松下来。

“好吧,”她一边说,一边放我进来,“不过我已经说过,我不想被牵扯进来。”

她的公寓房既宽敞又明亮。面向卧室的墙壁覆盖着一幅刻画出地貌与轮廓的世界地图。下方的地板上则摆着一只一米高的玻璃花瓶。花瓶有着酒瓶的造型,里面只插着一朵百合花。书架上摆着颜色斑斓的小象雕塑。一两本与健身有关的书被塞在雕塑品中间。从一个硕大、造型现代化的水晶灯罩里透出的光线,映照在室内所有的物品上。

“我们可以坐一会儿吗?”我说着,指指摆在法式风格露台前的那张餐桌。

“为什么?你到底想怎样?”

她站在门槛上,双手叉腰。

“我是代表奥尔森家来的。”我一边说,一边给自己拉来一把椅子。

仿佛我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已经存在,而我只需要将它付诸实行。

“我已经讲过了,我不想被牵扯进去。”

“你就稍微坐一下,”我拜托她,“我到这里来,是因为这家人应该获得一个比较有尊严的结局。”

“哪个家庭?你是说玛格丽特?”

“是的。”我迅速点点头,“克里斯多弗已经不在了,我们只希望真相能够水落石出。”

“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我并不指望她会承认自己犯下凶杀案。不过,能观察她的反应还是很有趣的。我向来很擅长揭穿撒谎者。

“你和克里斯多弗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玛格丽特知道所有事情。我已经告诉警方了。”

最后,她面露嫌恶地坐了下来。

“难道你不能再说一次吗?”我问。

“那个警察,亚格奈丝·席琳,她不相信我。我试图把她换掉,可是没有人听我的。”

琳达·罗翰的确是个很吸引人的女性,但从她平滑的肌肤与匀称有致的面孔底下,我看到了另外一面:一个害羞、模棱两可的女孩。她大概多大?二十二三岁吧。我很确定她并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不过我也几乎同样确定,她不是个冷血杀手。

“我知道这对玛格丽特来说很难接受,不过她的儿子是个精神病患者。我是说,他活着的时候是精神病患者。克里斯[克里斯多弗的昵称。]真是个精神病患者。”

我一语不发。多年的谈话经验告诉我:沉默,常常能够逼出答案。沉默,就是在要求回应。沉默使人心神不宁,进而想要打破这种沉默。我的经验是:人们都很喜欢讲话。许多人很期待讲话。你只需要表示你愿意聆听。

琳达表示在近两年的时间里,一切都很好。至少,她是保持着这样的想法在生活的。事后,她才意识到这段关系早已经乌云密布:秘密、背叛、不忠。但是,这种关系还是直到两年后才开始破裂的。

两人初次邂逅时,琳达感到内心小鹿乱撞。克里斯多弗·奥尔森英俊、有魅力、聪明,社交能力又强。一开始的意乱情迷,很快就发展成爱情与未来规划。她现在才意识到:一切进展得太快了。如果当初她没有一头栽进这段关系,也许就能及时发现警报。

“请你不要怪罪自己,”我说,“你的心和大脑都能够为你指路。事后要知道哪些路是当初不应该走的总是比较容易。”

她面露微笑。就算她不让我知道某些事情,我还是对她有好感,那种毫不掩饰的天真以及对获得他人理解的强烈心愿。

“当他第一次打我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这种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我不是那种女人。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想究竟有几次了。”

“想必没有人会认同那种女人。”

她点点头。她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双眼浮现泪光。

“这种话听起来很蠢,不过当克里斯不动手打人的时候,他其实是很棒的。我每次都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这种事永远不会再发生了,我要离开他。可是,之后一切就翻转过来,我再次充满希望。也许就是这次,只要我再给他一次机会。真是白痴,对不对?”

“一点都不白痴。”

我相信她。我曾经从其他置身于相同处境的女人口中听过类似的故事。

“我没办法做到设身处地,但我在工作中见过很多有暴力倾向的男性。我能理解,这只是他们的其中一面。没有人是只具备某一种或另外一种特性的。”

“本来直接离开是很容易的。”琳达一边说,一边用小指按了按双眼下方,“对于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再也无法以过去对自己抱有的看法与形象来看待自己。你不能理解的是,自我形象全面崩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她说得对,我无法理解,至少当时还无法理解。

“但是,克里斯是个浑蛋,他真该在地狱里彻底烂掉。他对我做的事情……你在警方的问话记录中可以读到。我没有力气从头再说一次。反正这也无关紧要了。”

“为了玛格丽特……”

琳达直瞪着我。

“我不在乎。克里斯死掉,我一点都不难过。”

她的眼神冰冷。她这么说,显然是认真的。我第一次觉得,不管怎么说,她也许参与了这起凶杀案。也许,犯人不止一个?也许,她雇用别人来杀害他?

“我也一点都不惊讶。”她说。

我再次将沉默作为策略,等着她再次开口。

“他对她也做了一样的事。”

我继续压抑自己的好奇心,双手十指相扣,望着她。不过,这回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闭口不言、一本正经,任由眼神飘向窗外。

“对谁?”最后,我说。

“干下这件事的人,也就是史黛拉。”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怎么知道史黛拉的名字。

“她只是个少女。我很早以前就该做的事情,想必她直接做了。”

我无法将那些画面从眼前移开。一把闪闪发亮的刀一刺再刺,克里斯多弗·奥尔森英俊的微笑被痛苦的尖叫给扭曲了。我迷迷糊糊,企图将史黛拉的面孔从这一幕幕中移开。这不是真的。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我挤出一句。

“说什么?”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是史黛拉干的?”

琳达惊讶地望着我。

“她因为这件事情被逮捕了。”

“你认识她吗?”

她摇摇头。

“可是,我希望她能全身而退。”

我沉默无语。难不成是克里斯多弗·奥尔森攻击了史黛拉或将她置于某种险境之中?假如是这样,她为什么不告诉警方?想想看,如果史黛拉是这件烂事当中真正的受害者呢?

“玛格丽特心情怎么样?”琳达·罗翰问道。

我已经陷入自己的思绪,而来不及回答。

“一定很悲惨,”琳达说,“我其实蛮喜欢玛格丽特的。或者……不管怎么说,我不排斥她。她一直对我很好。克里斯是个精神病患者,但这不是她的错。”

“的确不是。”我这么说,但内心质疑着。

难道玛格丽特没有任何责任吗?她毕竟是他的妈妈啊。

“那史坦呢?他怎么说?”

我抓了抓脖子。她是在说谁?

“史坦尼斯劳?”琳达说。

她的目光变得既严厉,又紧绷。我感到走投无路。

“你说你是代表奥尔森家来的,而你不知道史坦尼斯劳是谁?”

“当然知道。”

琳达将椅子推开,激动地向后退了几步。

“你到底是谁?你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

“难道我没说吗?”

我立刻就瞎掰出一个名字。但是,说谎的感觉可是很难受的。你能容许自己说几次谎呢?不管谎言的目的如何冠冕堂皇,你迟早会越过那条象征体面与尊严的界线。

“请你现在马上离开。”琳达说。

她已经退向墙壁,站在那个大型玻璃花瓶旁边。她看来很害怕。不过,她的眼神里还闪动着某种狂野,接近疯狂。

“我马上走,”我一边说,一边快步从她身边走过,“谢谢你花时间与我交谈。”

她悄悄溜到门边,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她一手高举手机已经准备好按下拨号键报警。

我在狭小的门厅弯下腰来,准备穿鞋子。我把其中一只鞋的鞋带系好,正要换脚时,瞥见旁边的鞋架。那里肯定放了七八双鞋。但是,其中一双鞋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用颤抖的手指勉强将另一只脚的鞋带绑好,再次瞄向那个鞋架。

这一点毫无疑问。架上摆着一双和史黛拉那双鞋的款式一模一样的鞋子。也许,甚至连大小都一模一样。和在犯案现场的沙地上留下鞋印的那双鞋属于同一类型。和杀死克里斯多弗·奥尔森的凶手所穿的那双鞋属于同一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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