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谎言之家  作者:马提亚斯·爱德华森

尤丽卡和我从未谈论过自己的女儿发生这种事情时,为人父母者内心的耻辱与内疚。我们在儿童与青少年精神科的会谈中一直保持沉默,针对未来一再做出承诺。我们对每一个人高谈阔论,告诉他们,我们子女的幸福是我们最重要的课题—而不管他们到底想不想听。我们仿佛真的相信:这种高谈阔论就足以使我们与众不同,比其他父母来得优秀。

那年秋天,尤丽卡减少了工作时间,她更常待在家里。不过,她的工作量和以前相比并未减少。

一天夜里,我醒来时,听见她正在用键盘打字。我溜进她的书房。她坐在黑暗中,身上仅穿着内衣。过去这几个月以来,她的体重狂掉了好几千克。通过桌灯所散发出的微弱光线,我发现她胸罩下方出现几道红色条纹,上面还浮现出一些水疱。

隔天,医生认定这是带状疱疹。他拒绝开安眠药的处方,不过倒是愿意为她开病假证明。

“亲爱的,你得为自己着想。”我一边说,一边协助她用药膏涂抹疱疹。

“我得为史黛拉着想。”她答道。

然而,史黛拉的人生仿佛正全速前进。我想,对一个十四岁的少男或少女而言,情况就是如此,你是没有时间把生活固定在“待机”状态的。我们只能跟上,避免落后或被她整个甩出她的生活中。狄诺说过,史黛拉最大的敌人就是她自己。我时常想起他的话。她在这场比赛中,必须先战胜自己。不过,她看来完全漠视这场比赛。

“你们少来这一套!我才不在乎呢。”

春天,一名较年轻的心理辅导员接替了那名红发女的职务,两人的外形极其相似。直到史黛拉在一次谈话中情绪爆发,用一堆充满性器官字眼的脏话狂骂她以前,她都还相信:认知行为疗法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之后,她把我们交由一名家庭问题治疗师辅导。这位年轻的女治疗师来自北瑞典的诺尔兰省,留着刘海,脸上挂着忧心忡忡的微笑。她要求我们在史黛拉情绪爆发时,尽力使她情绪平复下来。

“停下来,谈谈你们心里的感觉,以及情况为什么变成这样。”

没过几天,我和尤丽卡向史黛拉说明,她不能参加一场在马尔默[Malmö,为斯科讷省境内最大城市及瑞典第三大城。]举行的派对。史黛拉一听,就把一个三明治往冰箱上砸。

“你们把我杀了吧!”她尖叫道,“不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这样活着干吗?”

我站起身来,摊开双手,活像一场曲棍球比赛的裁判。

“现在我们让她情绪平复下来。”

“闭嘴!”

史黛拉冲向玄关。然而,我迅速挡住她的去路。

“我忍不住了。”史黛拉一边说,一边从尤丽卡身边跑过,直冲上楼。她“砰”的一声甩上房门。我失望地对妻子叹息。

“她必须忍住,”我靠在中岛式厨房中央的流理台旁边,说道,“我们三个都得忍住。”

“我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尤丽卡说。

我们当中没有人能理解。五岁时的史黛拉,可以在超难的拼图前,一连玩上好几个小时。她读幼儿园时,园方从没见过比她更有耐心的小孩。而现在的她,连坐下来在十分钟内保持专注都做不到。

可是,只要那些心理学家一谈到注意力缺陷综合征或多动症时,尤丽卡便断然采取防卫的态度。她从未向他们提出任何理由。不过,她告诉我,她很担心一旦史黛拉被诊断出有这种症状,她将引以为耻,最后变成自我实现的预言。

“当我还小的时候,我身边的大人都告诉我:我是个聪明的小女孩。”

她说这番话时的表情,仿佛嘴里塞了某种无比难吃的东西。我不懂她的意思。

“他们一边告诉我,我是个聪明的小女孩,一边拍拍我的脑袋。尤丽卡是个聪明的小女孩。到了最后,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不负众望,成了一个聪明绝顶的小女孩。”

我之前从没有以这个角度思考过。

从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的某个时间开始,史黛拉就不再跟着我上教堂。我对此并未大惊小怪,把这件事当成一种自然的叛逆行为。现在的小孩,越来越早学会青少年的行径,他们甚至在青春期真正到来以前就挣脱自己的父母。史黛拉想要独立,其实一点都不奇怪。此外,我也不曾梦想要将自己对上帝的信仰强加在她身上。

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史黛拉越来越常将世界上的种种苦难归结于宗教。对那些抱持极端无神论以外生命观的人,她就嗤之以鼻、大肆嘲弄。我心知肚明:正面迎击她的看法不会带来任何好处,过去的我也曾经是这副德行。真正令我心疼的是,我深信,她种种作为的目的就是伤害我,这使我筋疲力尽。当你自己的孩子与你的期望全然背道而驰时,你会感到痛心疾首。

考虑到史黛拉对教会抱持的负面观感,我对于她想参加坚信礼[坚信礼(Confirmation),是基督教的一种仪式。根据教义,孩子在一个月时受洗礼,在十三岁时受坚信礼。孩子只有被施坚信礼后,才能成为教会正式教徒。有些教会学校会直接帮助学生组织坚信礼。]营队的事,感到惊讶不已。

当时我刚加入教会,一开始推行其中一个项目,就是让教会的坚信礼逐渐走上正轨。我们和邻近社区的另一个教会,一同在位于布莱金厄省边境上的英梅伦湖畔,找到一所非常适合举办营队教学活动的寄宿学校。偶然地,我们顺利地聘用年轻的执事罗宾,让他担任营队的领队。

这个营队因而一炮走红。这一年,来自全城各区的家长与青少年向我们咨询,想知道如何报名参加营队活动。我深知罗宾是营队活动获得成功的最主要因素:他既年轻,又有魅力,而且谈吐颇具深度。因此,这次我还是挪用教会大部分的预算,聘任他担任今年营队的领队。

当然,我察觉到坚信礼营队中女孩们望着罗宾的表情,我知道,他的魅力其实暗藏祸根。然而,当时我实在太天真,以至于对若干警告充耳不闻。

史黛拉每三周进行一次尿检,每次尿检结果都呈阴性反应,在儿童与青少年精神科的各次谈话也越来越常探讨一般青少年烦恼的问题:学校课业、朋友和服从师长的问题。

“我觉得,我们应该让她参加坚信礼营队。”我在四月的某天晚上这么说道。当时屋外风势很大,连墙壁都为之震动。

我们坐在晚餐桌前,全家人难得齐聚一堂。最近这一星期以来,没有爆发任何冲突。

“真的吗?”

史黛拉抱住我的脖子。

“爸爸,你人真好。”她满嘴食物、含混不清地说,“爸爸,我爱你!”

“我们先听妈妈怎么说。”

尤丽卡迅速咀嚼着食物。她刚获得委任,即将出任全瑞典最受公众瞩目的庭审中的辩护律师。她简直是被来了个“倒栽葱”,一头栽进这项任务里。过去的她已经超时工作。现在,她的工作量有增无减。

“我该说什么呢?”

她喝了几大口牛奶,望着我。

“你就让我去嘛。”史黛拉说话的同时,仍然抱着我。

“拜托啦。”我一边说,一边露出愚蠢的微笑。

我得承认:我在某种程度上,把坚信礼营队视为让史黛拉在基督教社群与团契[团契(Fellowship),即伙伴关系,源自《圣经》中“相交”一词,意思是相互交往和建立关系,现在常用作基督教特定聚会的名称。]中发现新价值的机会,一个敞开心胸、找到自我的机会。我甚而希望:这会是她浪子回头的起点。对史黛拉而言,甚至对我而言,这都是一条回头之路—我想找回自己失落的女儿。

“你当然可以去啦。”尤丽卡最后说道。

感觉上,这很可能是个转折点。

八月的一个星期五,史黛拉走上停在教堂停车场的巴士。尤丽卡错过了从斯德哥尔摩起飞的班机。不过,我来到了停车场。当巴士开始倒车时,我对她挥了挥手。史黛拉的笑容简直占满了整个后车窗。她从未对我挥手过。

上一章:23 下一章:25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