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1

谎言之家  作者:马提亚斯·爱德华森

说真话、做善事的人,将感到心满意足。因为,每个人会得到自己所应得的。

---《箴言》第十二章第十三节与第十四节


我们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家庭。我们的职业有趣、薪资优渥,我们交游广阔,有着充实的休闲生活,还能兼顾体育与文化活动。每周五,我们一边观赏《年度偶像》,一边啃着外卖,在节目的投票环节结束以前,我们就已经睡倒在沙发上了。每周六,我们会在市中心或某个购物中心吃午餐。我们会观看手球比赛,或者上电影院。我们会与好友相聚,共同品尝一瓶葡萄酒。晚上,我们紧贴着彼此而睡。每周日,我们会到森林踏青或参观博物馆。我们给爸妈打电话,聊得很久,或是各拿着一本小说,窝在沙发上。每周日晚上,我们通常会坐在床上,把文件、文件夹和电脑摊开,为下周即将到来的工作做准备。我太太每周一晚上会去上瑜伽课,而我每周四会去打室内曲棍球。我们不只缴付房贷本金,还一并偿还利息。我们落实垃圾分类,驾车时遵守限速令,打闪光灯,更会准时到图书馆还书。

今年我们的假期比较晚才开始,从七月初到八月中旬。在意大利度过几个美妙的夏天以后,最近几年我们把出国旅游安排到了冬季,这么一来,夏天我们就能在国内休养生息,到海岸一带郊游,顺便拜访亲朋好友了。这一次,我们甚至还在乌鲁斯特岛[Orust,位于瑞典西岸,为全国第三大岛屿。]租了一间小木屋。

史黛拉几乎一整个夏天都在H&M时装店上班。她正努力存钱,准备冬天到亚洲长途旅行。我仍然希望她能够顺利成行。

我和尤丽卡在今年夏天重新发现了彼此。当然,这听起来很像是陈词滥调,甚至有点荒谬—在经历二十年的婚姻后,你不会相信还能再次爱上自己的妻子。仿佛在家养育孩子这么多年的时间,就只是我们爱情故事里的一句旁白。这仿佛就是我们所预期的。总之,感觉就是这样。

带孩子可是一份全职工作。首先,他们是婴儿,我们只能等他们慢慢长大。我们担心他们会被噎住或摔个四脚朝天。然后,他们开始上学前班,当他们不在近旁的时候,我们提心吊胆。我们担心他们会从秋千架上摔下来,或是无法撑过社区儿童医院的下一次检查。之后,他们开始上学了,我们担心他们交不到朋友或是被朋友冷落。他们要写作业、学骑马、打手球、参加睡衣派对。他们进入初中,朋友、派对、冲突、心理辅导员的谈话和搭出租车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我们担心他们酗酒、吸毒,担心他们交到损友。他们的青春期就像一部肥皂剧,以190千米的时速飞驰而过。忽然间,你就和一个成年的孩子站在一起,以为你不必再杞人忧天了。

今年夏天,我们至少在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里,不必再为史黛拉担心。我们家想必从没有这么和谐过。然后,一切全变了。

夏末的一个星期五,是史黛拉的十九岁生日。我已经在我们最喜欢的餐厅预订了座位。一想到意大利和意大利食谱,我们心里就暖洋洋的。而且西海岸还有一家小店,他们供应的通心粉和比萨,简直是无与伦比。我多么期待全家人共度一个平静、温馨的夜晚。

“我们预订了一张桌子,三个人。”我对女服务生说。她有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穿了鼻环。“我叫亚当·桑德尔,我预订了一张桌子,八点钟。”

她焦虑地环顾四周。

“请等一下。”她一边说,一边挤进餐厅已经拥挤不堪的空间里,消失无踪。

尤丽卡和史黛拉转身面向我。女服务生和她的同事们大呼小叫,比手画脚,露出厌恶的表情。

事实证明,处理我订位的人,误将日期写成星期四了。

“我们以为你们昨天会来,”女服务生一边说一边用笔尖搔弄着脖子,“不过我们能搞定。请给我们五分钟。”

另一群人被要求起身,服务生将另一张桌子拖了进来。尤丽卡、史黛拉和我站在拥挤的餐厅中心处,努力假装没看到从四面八方投向我们的恼怒眼神。我差一点就要开口解释:出错的是服务生,不是我们。

我们的桌上总算摆好了餐具。我飞快地坐下,翻弄着菜单,把脸藏在后面。

“对不起,对不起,”一名想必是餐厅老板的灰胡子男人说道,“我们一定会给您补偿的。饭后我请各位吃甜点。”

“没事的,”我对他说,“人都会犯错嘛。”

女服务生潦草地写下我们点的饮料。

“一杯红酒?”史黛拉说。

她用询问的眼神望着我,我转向尤丽卡。

“今天可是个特别的日子。”我太太说。

我对女服务生点点头。

“给寿星来一杯红酒。”

用完餐,尤丽卡将一只绘有约瑟夫·弗兰克[Josef Frank(1885—1967),出生在奥地利的瑞典籍设计师与建筑师。]设计图案的信封递给史黛拉。

“一张地图?”

对于我们的预谋,我狡猾地一笑。

我们随着史黛拉离开餐厅,走到街角。今天下午,我已经将她的礼物摆在这里了。

“喂,老爸,我不是早说了……这个太贵啦!”

她双手捧着脸,嘴张得老大。

那是一辆由比亚乔集团生产的粉红色韦士柏摩托车。大约一星期以前,我们在网上看到一辆这样的摩托车,知道它很贵。不过我最后还是说服尤丽卡,将它买了下来。

史黛拉摇头叹息。

“爸,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呢?”

我举起一只手,面露微笑。

“别客气啦。”

我知道史黛拉一心想收到现金。但是,如果只能给钱作为礼物,那该多么无趣。有了这辆韦士柏摩托车,她就可以迅速、方便地进城,上班或到朋友家里做客。在意大利,所有青少年可都是骑韦士柏摩托车的。

史黛拉拥抱我们,一连道了好几次谢。然后,我们才走回餐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失望。

女服务生端来作为补偿的提拉米苏蛋糕。我们三人都觉得,其实我们一口都吃不下了。不过,我们还是把一切都吃光了。

我把柠檬酒当成咖啡来喝。

“我得走了。”史黛拉一边说,一边挪动身子。

“不会是现在吧?”

我瞄了瞄手表,九点半。

史黛拉抿了抿嘴唇,身子继续在椅子上挪动。

“那再待一会儿,”她说,“十分钟吧。”

“今天可是你生日哪,”我说,“你们的店不到明早十点应该不会开门吧?”

史黛拉叹了口气。

“我明天不上班。”

不上班?她每周六都上班的。她就是凭借这一点,才在H&M时装店站稳脚跟的。一开始是周六上班,逐渐演变成暑期工。而且,上班时长还在持续增加。

“我一整个下午都在闹头痛,”她避重就轻地说,“偏头痛。”

“所以,你请了病假?”

史黛拉点点头。她告诉我这其实不是什么问题,总会有别的女生乐于代替她上班。

“我们可不是这样教你的。”就在史黛拉起身,从椅背上抓起夹克的时候,我这么说。

“亚当。”尤丽卡说。

“那为什么这么急呢?”

史黛拉耸了耸肩。

“我跟艾米娜有约会。”

我点点头,勉力压抑自己的不满。十九岁的少女,想必都是这副德行。

史黛拉给了尤丽卡一个深长的拥抱。我才半站起身来,她就将双臂搭在我身上。我们的拥抱既僵硬又笨拙。

“那韦士柏摩托车呢?”我说。

史黛拉望着尤丽卡。

“我们会把它弄回家的。”我太太保证。

当史黛拉走出门,逐渐消失后,尤丽卡缓缓地用餐巾擦干嘴巴,对着我微笑。

“十九岁了,”她说,“想想,时间过得真快。”

我和尤丽卡那天晚上回到家时都已经累坏了。我们各自坐在沙发一角,读着自己的书,室内洋溢着科恩[Leonard Norman Cohen(1934—2016),加拿大创作歌手、音乐家与诗人。]的歌声。

“我还是觉得,她可以再多表现一点感激之情的,”我说,“至少在那起汽车事件以后。”

那起汽车事件。俨然已经有了代号。

尤丽卡索然无味地哼着曲子,只顾着看书,连头都不抬一下。窗外清风徐徐吹来,墙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夏天正在叹息,屏住了呼吸。八月已进入尾声,但我对此不为所动。秋天总是让我感到喜悦,那是一种重新开始的感觉,仿佛一段爱情的开端。

片刻之后,我放下自己的小说。此时,尤丽卡已经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脖子,塞进一个枕头。她在睡眠中不安地动着,一时间,我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叫醒她。不过,我最后还是继续读书了。没过多久,字母变得模糊,我的思绪已然失控。我沉沉睡去,胸中有一个疙瘩,那是一个出现在我和史黛拉之间的嫌隙,出现在我们往昔和此刻关系之间的裂痕,出现在我对我俩关系的印象与现实情况之间缝隙的疙瘩。

当我醒来时,史黛拉站在房间中央。她不时踮起脚,在此同时,柔和的月光从窗口筛落,洒在她的头上与肩上。

尤丽卡也已经醒来,正揉搓着双眼。抽噎与喘息声弥漫了整个房间。

我坐起身来。

“发生什么事了?”

史黛拉摇摇头,豆大的泪珠滴落,浸湿了面颊。尤丽卡双手环抱着她,在我的双眼逐渐习惯黑暗以后,我看到,史黛拉在颤抖。

“没事。”

随后,她便与母亲离开房间,独留我一人。我感到一阵不安与空虚。

上一章:序幕 下一章:2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