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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  作者:西西

这样子一直走

要走到什么时候呢

两只脚都酸了

对于这一切

我是不明白的

为什么

这么多的人

要在马路上走

所有的人

都在走吗?

整个城市的人

都走吗?

天愈来愈黑

这样子一直走

不知道

要走到什么时候

两只脚都走不动了


我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素素,素素。是谁在呼唤我,是邻居的小朋友吗?那是小朋友的声音,却是陌生的。如果是邻居的小朋友,他们找我的时候,除了叫我的名字,还有其他的暗号,或者拍打竹篱笆,或者用石头敲屋子的外墙三下,那么,我就知道是他们了。但这个呼唤我名字的人,并没有任何暗号,他一定不是住在我家附近的邻居。

我把声音听了一阵,发觉呼唤我的人站在我家靠街的窗外,就在那里叫我。我于是移了一把椅子到窗前,站在椅子上,看见了我学校里的一个同学。这个时候,为什么有一个同学来找我呢,其实,这个人虽然是我的同学,却不和我同级,而是比我高两级的同学,他家住得离学校比我家远,所以,放学的时候,他一定见到我走到三四五弄的时候,走进自己的家。他站在街上,站在另外的一个窗子底下,抬头张望。

喂喂,我在这里。

喂,素素。

什么事,找我什么事?

找你回学校去。

要上学了吗?

现在放暑假,不用上学。

那么,找我什么事?

今天晚上,回学校去一次。

晚上到学校去?

对,晚上去。

为什么晚上去?

开庆祝会。

什么庆祝会?

去了就知道了。

大家都要去吗?

很多人,晚上吃过饭回去。

几点呀?

八点钟吧。

要不要带书包呀?

不要带书包。

什么也不要带吗?

带雨衣吧,也许会下雨。

晚上回学校去,开什么庆祝会呢?为什么不用上学读书,却去开庆祝会,庆祝什么事情?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爸爸和妈妈都不在家,就没有人可以商量了。要不要去告诉外公和外婆?外公总是很凶的,还是不要告诉他。告诉外婆好不好呢?如果告诉了外婆,那么,外公也会知道,还是也不要告诉外婆。我不过是吃过晚饭到学校去一阵罢了,开完了庆祝会就回来,庆祝会,大概是大家坐在椅子上,看同学在台上唱唱歌,跳跳土风舞,演一个话剧,看完了就回来。我吃完饭上学校去,就当到小朋友家去玩,然后回家。不过,我可以告诉对面王家伯母,我最好告诉他们我上学校去,那么我就不算欺骗人家了吧。

天没有下雨,不过,雨衣带了也是好的,虽然雨衣拿在手中很重,早知这样,还是带伞好。我还是第一次在晚上上学校去呢,幸而天还不很黑,路都是走熟了的。但晚上走路,又是一个人自己走,还是有点害怕。路灯原来这么暗,而且距离得这么远,自己的影子拖得很长。一会儿,影子变得又胖又矮,过一阵,影子又变得又瘦又长。有时候,影子在我面前引路,有时候,影子跑到了我的背后,又有时候,影子躲在我的脚下,好像前面有妖怪。

平时上学,喜欢走有花园围墙的一段路,因为那条路也像公园,可是晚上上学,就宁愿走有人家的街道了,因为这条街上两边都有灯。平日是白天,灯吊在天花板上好像吊着的花瓶,到晚上看,它们才显出灯光,这时候的灯,才是一盏盏真的灯。有的灯非常好看,是好几个灯聚在一起,像一朵朵花。因为有了灯,街道两边的房子也好看了,窗子仿佛是透明的,可以看见里面的窗帘布,还有桌子、椅子、橱,有的窗子后面还有人,有些人在吃饭哩,我走了一段路,看见过几家人在吃饭,却没有人弹钢琴。

叔叔的家也有灯,叔叔和叔母也在吃饭吗?也许已经吃过饭了,叔叔一定在看书,叔母,不知道还煎不煎那种薄饼。爸爸和妈妈都到南方去了,叔叔和叔母他们知道吗?也许,叔叔和叔母也都到南方去了,反而是我这个小孩子才不知道。如果爸爸妈妈没有吩咐我,我是不敢上叔叔家去的,而且,他们的看门人很凶,他们家对面又有大狼狗。

终于回到学校来了,上次我到学校来,学校空空的,只有窗子前面有人糊纸条,操场上有几个人在跳舞,又有一个人打花鼓。但今天,学校里有很多人,有多少人,我也数不清,大概是整个学校七七八八的同学吧,大家都站在操场上,排了队。这些队,也不是平常我们上课室排的队,不是两个人两个人排在一起,而是四个人四个人一排,虽然是四个人一排,却也排了很长的一条人龙。我找了好一会,才有人问我是哪一级哪一班,然后带我走到人龙的尾巴那边,和我的一些同学在一起。说是和我的同学在一起,但很多的同学都不是自己的一班,而是自己的一级,平日虽然见过面,并不熟,所以觉得自己忽然站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有几个比较熟的同学却站在前面老远的地方,我又不敢到处跑,因为大家排了队,是不准到处乱跑的吧。

我问身边的一些同级,我们是不是开庆祝会呀,他们说是的。我问他们,是什么庆祝会呀,他们都说不清楚,也是被人叫回学校来的,和我一样莫名其妙。我问他们,庆祝会不是坐在椅子上看同学唱歌表演,老师训一阵话的么?他们说,现在的庆祝会也许不是这样子了。于是我只好站在队伍里等,看见学校的大门那边,陆续有人进来,进来之后,也站进队伍里。天渐渐黑下来,我在操场上站了很久,脚都酸了,手里的雨衣又很重。庆祝会为什么还不开呢?庆祝会快些开吧,开完了,我就可以回家去了。现在大概很晚了吧,即使到小朋友家中去玩,我也该回家了。我看看身边不同班的同学,他们和我一般高矮,有的手里拿着伞,有的拿着一件雨衣,和我一样,他们也显得疲倦的样子,为什么庆祝会还不开始呢?

啊,庆祝会开始了吧,因为我听到音乐的声音。音乐从前面传来,声音很响;前面是队伍的龙头,那边有很多人,所以一片热闹。我从学校门口进来的时候,门口不过是一些人排了队站在那里,和其他的队伍没有什么分别,不过,现在队伍的前头,好像比队伍的尾巴这边要热闹许多,而且音乐一响,更显得喧闹了。音乐里有很响的鼓声,这是学校的乐队吗?怎么我以前并不知道学校有乐队?我从来没有见过学校的乐队,也没有听过。有时候,经过运动场看见有些学校有乐队,演奏起来,很有气派,真羡慕呢,但我们的学校没有乐队,可是现在,前面响起乐队的演奏了。

乐队演奏的歌是我不熟悉的。在音乐课上,同学跟着老师唱的是一种很好听的歌,很简单,声音柔柔的,但现在听到的歌,很热闹,听了,叫打瞌睡的人也醒了。如果有一只老虎在树林里睡觉,那么,老虎听见了,也会从树林里抬起头来吧。队伍的前面有乐队,天虽然黑暗,但前面有些灯光,我看见铜光闪闪的乐队,除了乐队,还有一些穿着演戏衣服的人,此外,就是许多人的手里都拿着旗子。

队伍的前面,离我站立的地方其实很远,所以我并不能够看得很清楚,而且音乐才一响,队伍就开始移动了,队伍的龙头渐渐走出校门,转了弯,不久就看不见了。庆祝会原来不在学校里举行,因为队伍走到街上去了,庆祝会原来不是坐在学校的礼堂里,听校长训话,唱歌,看同学表演舞蹈和话剧。那么,这是怎样的庆祝会呢,不在学校庆祝,又到哪里去庆祝呢?以前,学校开庆祝会,大概是因为校庆,或者就是毕业典礼,平时也有一些开学礼、结业礼和周会,周会是没有表演的,周会总是由老师演讲,叫我们要做好孩子,要努力读书,要爱爸爸妈妈老师同学,要帮助老人和小孩,要整洁,不要打架,老师总是讲这些,如果是夏天,又叫我们不要吃街上切开了的西瓜。

周会上,我们会唱校歌,跟着老师念国父遗嘱,念三民主义,念助人为快乐之本的什么什么之本,一共十二条。不管是哪一类的会,都在学校里举行,也在白天举行,怎样这一次是在晚上,而且会离开学校,到别的地方去。去的地方,又是什么地方。

我也跟着队伍,从校门口走出来了,回头看看学校,操场里那么多的人,都离开了,只有三三两两没有排队的人在走来走去,学校的课室,大多没有亮灯,一片黑漆漆,连窗子也看不见,只有一两个课室,透出一些灯光来。队伍是在马路上走,行人道上似乎没有一个人。街上平时有一些三轮车,偶然有一些汽车,现在却一辆也没有,我在街上随着队伍走,走了很久,也没有见一辆车子。这么晚,这么多的人排了队在街上走,真是奇怪的事,难怪我听见一些小朋友说:现在的学校和以前的学校不一样了。

队伍走的方向,并不是我每天上学走的方向,而是走向另一边。这一边的路,我可是一点儿也不认识了。我认识的路一共有三条,一条是上学校去,另外一条是上大华商场那边,还有一条路,是到一间庙那里去,过了庙,就是坟场。我总是走到庙为止,不敢再走。到庙里去玩,也不过是想看看一口井,因为井里有一根大木头浮在水里。大家都说木头所以留在井里,是当年济公菩萨造庙的时候,运用法术,打从好远的地方运木头来,木头都从地底运来,从井里捞出来,井里现在浮着的木头,是刚好用剩的一根,但已经运来了,就由得它浮在水里不运回去了。

学校另一边的路,我完全不认识,这样看,我可是离家愈走愈远了。外公外婆和姨姨他们都睡了吗?现在一定很晚了,我不是应该也回家睡觉的吗?那么,外公外婆他们一定要到处找我,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如果我不见了,他们怎么办?也是我不好,妈妈不是说叫我做个好孩子,听外公外婆的话,不要到街上去乱跑,现在,我这么晚还不回家,竟在马路上走哩。外公外婆一定到处找我了,为什么我不告诉他们到学校去了呢。

或者,他们会去问问王家伯伯的吧,那么,他们就知道我是上学去了。他们会到学校找我吗?外公外婆又不认识我的学校,就算到学校去找,知道大家都跟着队伍走了,也会跟队伍一直找吗?外公平日样子很凶,但其实人很好。在街上走,多么疲倦呀,我宁愿回家去睡觉,最好现在外公就在马路上边跑边喊:素素,素素,然后找到了我,把我带回家去。可是我一直朝后面看,也没有看见外公,只看见偶然有一两个不排队的人跑来跑去,又有一个骑脚踏车。外公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我们已经转过好几条街了,路很长,离开家更远了。从学校出来,我们起先走得也很快,一路上前面有音乐,大家跟着音乐走,但后来,我们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队伍停了,后来才知道,原来队伍的龙头走到马路的转弯,遇到了另外的队伍,所以只好等别人的队伍走完了才接上去。走路的时候还不觉得怎样,停下来等才真的疲倦呢,眼睛睁不开了,脚也好像不是自己的。手里的雨衣又重,我真的想把雨衣扔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重的雨衣。

在我们的队伍背后,又接上了别人的队伍。那么,我们是在一条很长很长的人龙的中间。前边是别人的长队伍,后边又是别人的长队伍,这长龙到底有多长?因为我站的地方是自己队伍的尾巴,后面队伍的龙头刚好就在背后,所以,他们的乐队声音就比自己队伍的还要响,而且我有时掉转头,看见那龙头也和我们的龙头一样,竖满了旗,直的横的都有,除了旗子和乐队,还有人抬着大招牌,招牌上贴着几个人的照片,有的是中国人,有的是外国人,外国人都是大胡子,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在我背后的那条人龙里,我看见的是一些大人,他们不像学校里的学生,因为许多人年纪都大,哪里有这么大的学生呢。学生大概就是我们这样子的,再大一些,就是姨姨和她的大男孩朋友那样子的,而在我后面的队伍里,有些人却像爸爸那样,许多人像杏芝叔叔那样,有的人,甚至像王家伯伯那样呢。队伍里也有很多女人,穿了长裤子,如果是女学生,当然都穿裙子了。

队伍真的愈来愈多,不但在我们的前后有队伍,马路的另一半迎面也有队伍走来,热闹的乐队奏着歌,许多旗子排在前面,大概是好几十面旗子吧,因为有灯光,我才看清楚旗子都是红色,又都是大旗子。握着旗子的人又要握旗又要走路,一定很辛苦了。有些旗子是单独一面一面的,有些旗子是排成队伍的,旗子的后面有些横布条,就由一边一个人撑起来,布条也很多,然后有贴照片的招牌,接着是乐队演奏,乐队后面还有一队人化了装,扮成外国人,戴了高帽子,在演戏,不知道为什么有几个人被铁链锁了起来,他们的化装都是脸上涂了白粉,好像戏台上的奸官。

队伍经过了很多,好像一直走不完,我们在街上也愈走愈慢了,而且常常要停下来很久,幸亏这时候马路另一半走过的队伍有很多表演。我因为看表演,才把疲倦忘记了,也没有站着睡觉。原来许多队伍都有表演队,他们有时一面走一面表演,有时因为队伍停了,就更加有机会表演。一面走一面表演的多半是跳凤阳花鼓的人,还有就是那种走两步退一步的舞蹈,大家都化了装,穿得红红绿绿,腰间束了彩带,头上包了头巾。有些表演穿了古装,只有在队伍停下来才跳舞,变很多的花式,我看了许多表演,把自己到底是谁,又在路上做什么都忘记了。

直到队伍又继续走,表演又看得差不多,我才好像做了一场梦似的醒来,一方面当然是表演看多了,也不觉得新鲜,因为每一队的表演,其实都一样,另一方面是因为下雨了。下雨了,我就像别人一样,穿上了雨衣,有的人打起了伞。雨衣穿在身上,手没有那么重了,可是雨愈下愈大,脸上、脚上、手上都是雨水,不久,鞋子、袜子、整个人都湿了,雨衣也好像不是雨衣了。也许因为下雨,所以天气忽然转凉,我只觉得风吹过来可以叫我打颤,幸好穿着雨衣,不然我就要冷得缩起来了。

在雨里不知道又走了多少条街,只知道四面八方都是人,到处都是队伍。街上没有车,没有普通的行人,全是长龙、长龙、长龙。哪来那么多的人呢,好像整个城市的人都到街上走进长龙的队伍里。如果现在外公要找我,他一定找不到我,我是掉到人海里去了。

我们原来走进一个很大的操场来了,终于到了目的地吧。我只觉得,所有的队伍都从小小的铁丝网门口进来,然后在一个大得看也看不见边的操场上排了队站好。远处一片灯光,但太远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那边非常亮,又有很多人。咚咚咚,咚咚咚,队伍的鼓声继续响,不知道有多少队伍已经走进操场来,又不知道还有多少队伍要进来,我们的队伍,排在别的队伍旁边,站了好一会,整理了队形,终于大家一排一排坐下来。地上是潮湿的草,别说是湿的草,就算是到处是骷髅骨头,我想我也会闭上眼睛,先坐下来再说。

终于到了。

好疲倦呀。

走了那么多路。

终于到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呀。

不知道几点钟了。

我没有手表的。

我的脚再也走不动了。

我也是。

我的眼睛睁不开了。

我也是。

到底庆祝什么呢?

不知道哩。

我很想念爸爸妈妈。

我也是。

他们一定也想念我。

我的爸爸妈妈却是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因为他们都在南方。

我不知道后来我和同学还说了些什么话,因为我们都疲乏得闭上了眼睛,坐不舒服,所以背靠着背,垂下了头,不久就睡着了。我想我做了梦,梦见雨下得很大很大,自己竟然坐在水里了,鞋子变了船。我又觉得自己一阵热,一阵冷,身体给雨衣裹着,暖是暖的,却又好像罩着一个很重的大钟。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梦,但我是睡得很熟,身边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直到忽然听到了响亮的声音,突然醒来。

天已经白。我原来靠在同学的背上睡了一个晚上。也许不是一个晚上,不过是几小时,因为谁知道我们坐在草地上的时候是几点钟,也许是三点,也许是五点,而不久,天就白了。远处的灯,因为天白了,就熄了。我听见有人讲话,透过播音器,不知什么地方的乡下口音,我既听不清楚,也听不懂,只知道那个人讲了很久,然后又有人跟着带头的声音喊什么口号,我觉得很疲倦,想睡觉,但闭上眼睛却睡不着。湿的头发,湿的雨衣,湿的鞋袜,连雨衣里的衣服也是湿的,整个人很不舒服,雨衣变得很重很重了。

我真想家呀。暖暖的床,柔柔的薄被,手和脚都可以随意舒伸,整个人一点重量也没有,躺在床上是多么舒服呢。外公外婆他们都睡了吗,他们会不会到处去找我,还是一家人都没有睡,等我回家?爸爸妈妈将来一定知道这件事,一定要说我不听话。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在外边住宿。有时候,妈妈带了我到婶婶家去吃生日酒,妈妈打牌,打得很晚,我就在别人的沙发上睡,睡到很晚很晚吧,结果妈妈总会把我叫醒:素素,我们回家去。于是我揉揉眼睛,穿上衣服,跟妈妈坐车子回家。即使很晚,我总是回家去的。但这次,我却在陌生的地方坐了一晚,而且不是在屋子里,是在户外,在露天的地方,在草地上。原来草地也有不可爱的时候,像现在,草地都是湿的,四周一片烂泥,到处是水,坐在这样的草地上,哪里会觉得舒服。

我觉得肚子饿了,如果在家里,可是吃早餐了吧。热的甜豆浆多么美味呀,然后吃一个烧饼。也可以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粥,大家都精神奕奕的。想起香甜的早餐,肚子更加饿了。其实,我除了肚子饿,还觉得整个人不舒服,睡了一觉,头竟然昏了,眼睛依然不愿意睁开,手和脚都觉得重,最酸的大概是头颈,一直那么垂着,好像一朵弯下了茎的花,再也伸不直了。我的背脊也酸。如果可以整个人躺下来就好了。不过四面都坐满人,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躺下。

前面仍然有人在讲话,广播出来的声音我仍然听不清楚。天渐渐更明亮,雨已经不下了,我可以看见前面一片鲜艳的颜色,有红有黄,主要的却是红色。不,忽然有一片白色,而且是会移动的,一大群白色的东西散到天空上去了,原来是会飞的鸽子。过了一会儿,鸽子都不见了,并没有鸽子飞到我们这边来,鸽子只在前面的天空飞,绕了一个圈就不见了。哪来那么多的鸽子呢?鸽子都飞走之后,我看见前面升起了更多的氢气球,各种颜色的气球一升起来,整个天空一片彩色,气球好像比鸽子好看,不过,气球不会绕圈,它们只一直向上升,一直升,结果也看不见了。

鸽子和气球都升起之后,人就纷纷站起来,我也跟着前前后后的人站起来。大家都伸伸手,踢踢脚,摇脖子,然后排好队伍。站呀站,站呀站,很久很久,才看见远远有一些人移动,离开站立的地方。人们离开的时候和进来的时候不一样,因为乐队的声音没有了,撑起来的旗子不飘扬了。旗子都被雨水打湿,不会随风飞舞。

终于也轮到我们的队伍起程了,队伍不很整齐,大家都急急地走,所有人都是湿漉漉的,有些人咳嗽起来。我把雨衣脱下来,走了一会,觉得冷,又把雨衣穿上。湿的雨衣真的重,不过,更重的大概是我的两只脚,一步又一步,好像每一步都是在爬石级,脚上又像拖了两个大铁锤。同学一路上没有和我说话,我也没有和同学说话,整个队伍那么多的人,好像谁也没有和谁说话,只听见一片鞋子踏在湿的柏油路上的声音:吱吱吱。鞋子里都是水吧。柏油路更脏,一片黑色的泥,人们的脚也是黑色的,鞋子上都是烂泥。城里的鞋店和小巷里的补鞋匠,明天的生意也许会很好。

队伍走了很久才回到学校,沿途上都是默默走的长龙,因为乐队不奏乐了,表演的人也不表演了。穿着彩衣的演员衣服都褪了色,化了装的人脸上的油彩都糊花了,变得很难看,所有人都没有精神,头发乱蓬蓬,衣服又皱又脏。马路边的商店开了门,有人排队买早点,并没有人站着看我们走过。

队伍回到学校就散了,我一个人朝着回家的路走,这么早的一个早晨,我经过所有我熟悉的店铺和街道,但我再也没有停下来看人家怎样做烧饼,怎样卖豆浆,做油条,我只急急走回家,好像我是一个兵,去打了一场仗,如今回家来了。那场仗是怎样的,我并不知道,我好像受了伤,一直朝自己的家走,直到最后,我看见了家的卵石铺砌的墙,墨绿色的百叶木窗,稻草色的篱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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