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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  作者:西西

叔叔住的房子

有白的墙

有粉红色的窗框

好像外国糕饼店的

奶油蛋糕

爸爸说

叔叔住在

法租界

什么叫作

法租界?

爸爸说

等你长大了

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什么叫作法租界,有很多法国梧桐的这一条街,是法租界吗?我只知道,走过了围墙围着的那条长街,就是叔叔住的房子。叔叔住的房子,外面也有围墙。围墙里有些矮树,就长在围墙旁边,仿佛它们也是围墙似的。这些矮树,叶子很小,长得很密,还会开白色的小花,但我不认得花的名字,也不知道矮树的名字,除了法国梧桐,我什么树也不认得。

叔叔家的围墙是圆的,从门口走进去,要经过一个水池才走到房门口。水池也是圆的,池里养着金鱼。经过水池的时候,我不敢站在那里看金鱼,因为只要站在那里,金鱼还没看见,就有人在房子旁边走出来喊道:喂,什么人,进来做什么,出去,出去。那个人不过看门罢了,但好像警察一样,老是很凶的样子。我家对面小屋子里也住着看门的王家伯伯和王家妈妈,但他们一点也不凶,我有时到他们家去玩耍,他们还给我吃花生米。

妈妈说,有时候,看门的叔叔不在楼下的门房里,你可以自己乘电梯,按个四字就可以了,因为看门的叔叔有时候要浇花,有时候要抹汽车。今天,看门的叔叔大概也没有看见我,所以才没有喊:什么人,进来做什么?

叔叔住的房子真的和我们不同。我到过那么多人的家,可从来没有一家有电梯。我自己的家,只有一层高,所以没有楼梯也没有电梯;住在我家附近的小朋友,多数住两层楼的房子,他们只有楼梯。我的一些同学家也只有楼梯。一位姑姑,她的家是三层楼,一层一层走上去,也是楼梯。只有叔叔的家才有电梯,除了叔叔住的地方,我只在百货公司里见过电梯。

星期日常常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到了星期日,爸爸妈妈就会带我到外面去玩耍了。有时候,他们带我上公园去,把小船放在小河里,在沙池里做沙蛋糕或爬矮山。有时候,爸爸会带我们上茶楼去喝茶,那茶楼叫作杏花楼。我不知道杏花是怎样的花,但一听到杏花楼,就仿佛那是座满满是花朵的楼房。上过杏花楼,我才知道那个地方并没有很多的花,可是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平常,我们在家里吃饭,如果要上杏花楼,就不吃了,到了杏花楼,我们吃包子、饺子。一个一个很小的包子或饺子都放在小蒸笼里,笼子冒着白雾。我喜欢上杏花楼去,喜欢的理由,当然是我喜欢吃杏花楼的小包子小饺子,比起水泡饭来,它们真是神仙一般的食物呀。不过,上杏花楼还有一件使我感到兴奋的事:在杏花楼,所有的人都讲广州话。

无论我在学校里,在街上,在小朋友的家里,在王家伯伯和王家妈妈家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和我讲广州话,我只有在家里才讲广州话,仿佛广州话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应该要藏在家里。如果我在学校里一不小心讲了一句,就会忽然听到有人喊:馄饨面,馄饨面。

在杏花楼就好了,无论哪一个人都讲广州话,老板讲,拿蒸笼来的那些人讲,连桌子旁边,或者隔邻板壁那一边的人也讲。从来没有人会喊:馄饨面,馄饨面。妈妈说,上了杏花楼,就好像回到了故乡。咦,我的故乡就是杏花楼吗?妈妈说:我们上杏花楼吃的是“点心”,它们的名字叫“烧卖”,叫“虾饺”叫“猪肠粉”……真是奇怪的名字。猪肠是这样子白白的,里面有许多虾米。妈妈说:我们中秋节吃的月饼,也是杏花楼的,杏花楼的月饼就是我们家乡的月饼。如果老师出一个题目要我作“我的故乡”,我可不可以写:我的家乡是虾饺、烧卖,我的故乡是莲蓉月饼,我的故乡是杏花楼?

从杏花楼下来,我总是吃得饱饱的了。爸爸说:逛逛公司吧。我们就进百货公司去了,我是在百货公司里第一次见到电梯的。百货公司里一共有两种电梯,一种是和普通的楼梯一样,一级级的梯级,两只脚踏在上面,就不用走路了,电梯把人送到上面去。我第一次站在上面,多么害怕呀,两只手要紧紧地扶住两边,到了楼梯顶,我还要努力一跳,才离开楼梯,如果不跳,楼梯一定会把我吸到楼梯里面去了。

百货公司的另外一种电梯,像一间小门房,不过,却没有窗子,人站在里面,门会自己开自己关,关上了门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闸门外的墙上有1、2、3、4这些黑颜色的数目字朝下面滑下去,到门打开来,竟到了四楼。如果从楼梯上走上来,可要走老半天哩。

叔叔家里的电梯,是像个小门房那样的电梯,我一按四字,就退到电梯里面站好,电梯的门自己关上了,然后向上升。电梯和电车很相像,都可以把人送到别的地方去,电车是打横的两边送,电梯却是打直的上下送,电梯是直的车子。不过我觉得,坐电车要舒服些,在电车上可以看看马路上的车子和人,电车又会叮叮地唱,电梯却轰隆轰隆地响。我其实有点怕电梯,好像被一个箱子藏在里面。如果门不打开,多么可怕呀。

门打开了,我一跳跳出来。门打开的时候,电梯仍摇摇摆摆,还顿了一顿,这也是很可怕的。等一会儿回家去,我还是不要坐电梯,从楼梯逐步走下去好了。这座房子的楼梯也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别人家里的楼梯都是木楼梯,走起来会咚咚响,可是叔叔家的楼梯,爸爸说是水泥的,就和墙一般硬,走起来只会嗒嗒响。旁边还有白色的铁栏杆扶手,栏杆上还有花纹,我只要看看花纹,就可以很快走到楼下去,我还可以数数目,看看从叔叔的家走到楼下,一共有多少级楼梯。

叔叔的家一共有两扇大门,如果第一次来,并不知道原来走廊这边两扇不同方向的门都是一家人的。对着电梯口的门,一直关着,门里是叔叔家的客厅。我从来没有看见这扇门打开过,即使是过年,我跟爸爸妈妈一起来给叔叔拜年,那扇门也没有打开过。叔叔他们每天进进出出的也是另外一扇门,那扇门,在走廊的尽头。

站在电梯的门口,我可以看见除了电梯外一共有四扇门,走廊这边的两扇门是叔叔家的,走廊那边的两扇门是哈先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哈先生,我以为他是外国人。妈妈说,哈先生也是中国人,哈先生和哈太太都信伊斯兰教,不吃猪肉。叔叔和哈先生在同一间公司里做事,是一间汽车公司。我在学校里写字,每次写到哈字,就会想起哈先生来,譬如我写:笑哈哈,我就想起哈先生。姓哈的人是否常常很喜欢笑的呢?

叔叔很少上我们家来,大概是过年吧,他大年初一就和叔母一起来拜年,不吃糖果,只喝茶,然后把一个红封包放在茶几上。叔母倒常常到我家来,我也常常看见她。有时候,她和妈妈一起去熨头发,熨了回来,两个人的头发都更好看了。叔母喜欢戴耳环,看见她,就可以看见她的耳环,像两朵大的金花贴在耳朵上。叔母又喜欢穿高跟鞋,她自己一个人到我家来时,一进门口坐下就要把高跟鞋脱下,穿上妈妈的绣花拖鞋。不过,过年的时候,她和叔叔一起来,却一直穿着高跟鞋。叔母穿的高跟鞋鞋跟很高,有一次,我把两只脚都穿到鞋子里去,正想走路,却跌了一跤。穿上这样的鞋子怎样走路呢?

叔母和妈妈一起去熨头发,有时候也带了我一起去。但我去过一次不肯再去了。在理发店里,我在这张椅子上坐坐,又到那张椅子上坐坐,看完她们洗头发,又看完好几本图画书,叔母和妈妈的头发还没有熨好,两个人的头上都堆满许多圆筒,又连在电线上。叔母有时候说:喂喂,替我看看呀,这边的一双好烫呀。她的脸变得苹果一般红,额上还有汗。我问妈妈,烫不烫呀?她说:还好。我再问:痛不痛呀?她说:还好。我又问:重不重呀?她也说:还好。妈妈问我要不要也熨一个头发,我说不要不要。她说熨了会很好看的,我还是说不要不要。

理发店里的气味是很特别的,又有肥皂味,又有香水味,不过,我觉得到处都有烧焦的栗子的味道。我常常替妈妈担心,头发会不会烧起来呢?幸好头发从来没有烧起来,而且每次熨过头发,妈妈总是很好看的。最奇怪的是,每次熨过了头发,妈妈和叔母看起来就像两姐妹一样,因为她们的头发都变成一个样子,都像头上卷了两个蛋卷,还有更奇怪的事,整个理发店熨头发的人也都是头上卷了两个蛋卷。

我不喜欢上理发店去,我喜欢跟妈妈和叔母到戏院去看戏。一同看戏的人就多了,许多都是我不大认识的,总有五六个什么什么太太也一起看戏,但我总是坐在妈妈和叔母中间的座位上。戏还没有开场,叔母已经把许多吃的东西准备了一大包一小包,那么多的人一面看戏一面吃,有时候到戏演完了,食物还没有吃完。叔母她们喜欢吃鸡腿鸡翅膀、鸭胗肝、糖炒栗子、甘草瓜子、五香茶叶蛋、五香豆腐干,我除了也吃这些东西,还吃冰淇淋。她们却不吃冰淇淋,只喝面前人家椅背挂着的一杯杯茶。

叔母她们吃起东西来,一直不停嘴,到什么时候才停呢?那就是当她们一起哭起来的时候。那时候,她们都用手绢儿按着嘴巴和鼻子,一面抹眼泪,到散场的灯亮起来,她们的眼睛都很红,不过她们却一面笑一面说:演得真好啊,多么凄凉啊。

起先,我跟妈妈她们去看戏,是因为有许多东西吃,不过,后来我却是真的喜欢看戏了。看戏看到一半,我已经不再吃东西,而且很用心地看。妈妈说,演戏的人都是女子,不过,她们扮起男子扮得很像,有的人还扮演老头子,一把长胡子,连声音也很粗。叔母她们说,演小生的女子演得最好。我看了她演很多戏之后也很喜欢她,她会演信陵公子,又会演贾宝玉,还能武打,演武松打虎,她喜欢在台上眼珠子骨碌碌地转,那么一转,就像磁石一般,把看戏的人的眼睛都吸住了。

我本来不会听戏,只看演戏的人穿闪闪亮钉珠片子的衣服,后来,我也听戏了,戏台前面那些人咿胡咿胡地拉起琴来,戏台上的人跟着咿呀咿呀地唱,我耐心地听,嗯,原来很好听。家里的无线电常常播那些戏,我拿着一本有曲词的说明书,就自顾自也唱了起来。叔母她们都说:原来是个小戏迷呀。报纸上面有演戏的人的照相,我小心地剪下来藏好,就像妈妈把金锁片和宝石戒指仔细藏好一样。

有时候,叔母到我们家来,也没有和妈妈一起去熨头发,也没有去看戏,她们只一起等裁缝师傅来缝旗袍,叔母和妈妈拿着衣料看呀照呀,然后就说这次的领口要不要缝高一分呢,滚单边还是双边呢,做不做一颗大花纽呢?而我,就坐在一边剪纸洋娃娃,给纸洋娃娃也做衣服。我喜欢裙子,所以我的纸洋娃娃穿的都是裙子,那些裙子,是我从白雪公主的图画书里看回来的,有大蝴蝶结,还有花边,我从来不做旗袍给我的纸洋娃娃穿。妈妈说:你小时候穿过旗袍,还是夹金线的料子。我虽然不很相信,但妈妈把我穿旗袍的照片给我看,我也觉得很有趣,怎么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了呢?我很小的时候做些什么,为什么都不记得了?幸而妈妈给我拍过一些照片,每次翻看,妈妈就会告诉我小时候的事情,譬如说,妈妈床边的那两个樟木杠,是她结婚时买的,年纪比我还要大,我小时候常常睡在上面,别的小孩子小时候睡在摇篮里,我可是睡在樟木杠上。

除了樟木杠,家里年纪比我大的东西还多着哩。譬如一个银花篮,常常会无缘无故一天比一天黑,过不了多久,妈妈就要把它擦一下,于是它又晶晶亮起来。银花篮虽然叫作花篮,但篮里从来没有插过花,花贩每隔一天送一束花来,妈妈都把花插在其他的花瓶里。长的剑兰插在一个喇叭似的玻璃七彩花瓶里,矮的丁香呀,菊花呀,就插在五子登科里。五子登科是一个花瓶的名字,它一共有五个口,整个瓶好像一个肥大酒壶,却有五个烟囱长在酒壶上面,这个花瓶很好看,是绿色的,上面有五个小孩子在游戏。妈妈说,银花篮和五子登科花瓶都是她结婚时亲友送的礼物,所以年纪都比我大了。

妈妈的首饰盒里也有许多年纪比我大的锁片和戒指,有一对翡翠手镯,年纪比妈妈还要大。因为是祖母留给妈妈的。祖母生前一直戴着这一副手镯。后来祖母对妈妈说:你留着,做个纪念吧,我还是不要带去的好。妈妈很少把首饰盒子拿出来,总把它藏在衣橱的小抽屉里,抽屉总是锁好的,衣橱的门也是锁好的。有一次,叔母到我家来,坐了好久,妈妈把首饰盒子从衣橱里拿出来,拿了一条金锁片和链子,用手绢儿小心包好,交给叔母,叔母一面哭,一面说:是我不好,打牌都输了,如果他问起来,怎么办呢?这次你一定要救救我呀,很快就会还给你的。叔母是一个喜欢哭的人。我想哈先生既然姓哈,叔母一定是姓哭了。

一个人如果常常哭,别人就不会怕她了。我见了叔叔总是心跳得急,话也不会说了,可是见到叔母,我还敢在她面前胡乱唱戏哩。所以,虽然爸爸说:你到叔叔家去走一趟,我就开始发愁了。

到叔叔家去,除了怕见到叔叔,我还怕哈先生的两头狗,哈先生我没有见过,但我见过他家的两头狗,两头都是大狗,而且一模一样。好像孪生兄弟,都是满身花斑点,短毛,短得像刷锅子的刷。那次,爸爸妈妈带我上叔叔家去拜年,那两头大狗从屋子里跑出来,还用鼻子嗅嗅我的脸,啊呀,冰冰冻的鼻子,我连忙躲到妈妈背后去。有时候,狗没有从屋子里跑出来,但只要有人在走廊上走,它们就汪汪汪地吠叫。

所以,我要在走廊上放轻脚步走路,不要让那些狗知道,我也轻轻地在叔叔家的门口按了一下门铃。叔叔家里有门铃,我家里没有。我家的门上有一个铁环,打门的人就敲那个哐哐地发响的门环。有时候,大家都在屋子里很远的地方,常常听不见有人敲门。门铃的声音比门环好听,很清脆,好像学校里音乐课上敲的三角铃,叮叮叮……

啊,原来是小丫头来了,叔母说。叔母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同学们都叫我素素,但叔母喜欢叫我小丫头,因为我总是梳了两条小辫子,盘成两个圈儿梳在头顶上,叔母说,我那样子,就像戏台上的丫鬟。

是素素吗,叔叔问。叔母把我带到叔叔的面前。叔叔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看见我就把书本放下。我的心忽然又奇怪地跳起来了,我想叫它不要跳得那么快,但它不听,愈跳愈快了。

素素,爸爸叫你来是不是?

是的,叔叔。

爸爸好?

爸爸好。

爸爸说,见到了叔叔,说什么?

爸爸说,见到了叔叔,就说,我们家里多了一块瓦片。

啊,多了一块瓦片。

爸爸是这样说的,多了一块瓦片。

叔叔说“啊,多了一块瓦片”就笑起来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叔叔笑呢。叔叔笑起来是很好看的,连他戴的金边眼镜也好像不可怕了。叔叔和叔母说了几句话,连叔母也笑了起来。

叔母说:来,我们到那边吃冰淇淋去。叔叔家的厨房一点也不像厨房呀,我见过很多厨房,都是黑墨墨的,我自己家里的厨房是黄色的,叔叔家的厨房则是白色,很白很白,锅子白,连炉子也白。那些炉子很小,像个大扁盒子,也不用把柴和煤球放进去,只要扭一扭一个圆的大纽扣,就有火在小圆圈里烧起来。我看见过叔母烧开水,那个锅子很奇怪,水开了就会叫人,自己呜呜地叫。厨房里还有其他奇怪的东西,就是冰箱,那是一个白颜色的大箱子,如果把我家的樟木杠竖起来放,大概就是冰箱的样子了。不过,那个冰箱比我家的樟木杠还要高大些,冰箱里有很多吃的东西,叔母一打开来,我就看见许多瓶子,又有许多颜色。冰箱里有一盏灯,把一切都照得很亮,叔母把一个大盒子拿出来,又拿了一个碟子盛了小山般高的冰淇淋给我,要我坐在椅子上慢慢吃。

冰淇淋很好吃,我去看戏的时候,妈妈也会买冰淇淋给我吃。但是平常在家里,我们就没有冰淇淋吃了,家里没有冰箱。我所认识的同学和小朋友,没有一个人家里有冰箱,也没有一个人家里有不用烧柴和煤球的炉子。我只在街上的汽水店见过冰箱,还有卖冰水的小摊子和卖冰棒的人也有冰箱,但他们的冰箱都很小,叔叔家里的冰箱不但很大,而且一块冰也看不见,冰箱里边没有冰,怎么又叫作冰箱呢?没有冰在冰箱里,为什么冰箱里边又会那么冰冻呢?

我很喜欢叔叔家的厨房,墙上有白的砖,地面上有粉红色的砖,砖上面还有花,如果告诉同学这样的一个地方原来是厨房,谁会相信呢。如果我作文的时候写叔叔的厨房是白色的,又有冰箱,又有没有烟的炉子,老师会不会说我说谎,以为我说的是医务室呢?叔叔家里的厨房真像学校里的医务室,也是一样的白,那些锅子就和那些剪刀呀、针呀、钳子呀一样白得光闪闪,还有,医务室里有一种很小的玻璃瓶子,烧起来也没有烟,不用柴不用煤球。

在叔叔的厨房里,我真是用心看也看不完,一切都和我家里的不同,我家的厨房里有什么呢?有黑的锅子,一棵树一样的砧板,劈柴那样厚的菜刀,厨房里挂着一颗颗黄芽白,一串串葱,又有一叠一叠的生火旧报纸。炉子里永远有火,从早上一直到晚上煮过了晚饭,才能让火熄掉。妈妈说,炉火熄了,要重新生火,多麻烦,会满屋子都是烟的呀。叔叔家的厨房里没有黑烟,只有白的水蒸气,叔母给我做煎饼吃,也不用我家那种黑锅子,她用一个很薄的平锅子,旁边有一条很长的柄,像木偶的长鼻子一般长,柄上有一圈,不用的时候,可以挂在墙上。叔母说,这种锅,叫作煎锅。

我一面吃冰淇淋一面看叔母做煎饼,我看着她先围上一条印着粉红色花朵的围裙,抱着一个好看的大碗,把面粉和鸡蛋都倒在碗里搅拌,加些糖又加些水,把面粉搅得好像糨糊,然后,她按一下炉子旁边的大圆钮,炉中间就有一圈蓝色的火升起来。叔母把一块很硬的黄油放在煎锅中,才一放,黄油就融了,叔母把面粉倒在煎锅里,面粉在油里嗞嗞、嗞嗞地响,香味都走出了锅子。叔母把煎饼翻一次又翻一次,最后她还做把戏给我看,把煎饼抛起来,在空中打一个转,掉下来,又掉到煎锅里。

叔母煎了好几个煎饼,最后一个因为面粉少,所以煎成一个很小的,叔母说,她吃这个小的,我和叔叔都吃大的。叔母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酱来,在煎饼上涂上果酱,就把煎饼卷起来,卷成一条猪肠粉那样,又切开一段一段,放在碟子上,碟子上还放一个叉子。叔母叫我先把一碟拿去给叔叔。我于是小心走到客厅去。叔叔看见我,放下了他的书本。

喜不喜欢吃煎饼呀?

喜欢。

还要不要?拿碟子来,叔叔分给你。

叔母给了我很多呢,已经够了。

你家小妹妹叫什么名字?

妈妈说,叫燕燕,爸爸说,叫妍妍。

哦?

爸爸说,小燕子长大了会飞走的,不孝顺父母,所以,不要叫燕燕,叫妍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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