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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的谎言  作者:陈舜臣

陶展文将大辅的故事讲述予小岛听。经火大辰确认,大辅便是马尼拉·莱伊。看来,莱伊年轻时的“病”随着岁月的流逝非但没有痊愈,反倒变本加厉了。吹牛的手段,比起当年更为高超了。

“可怜人,可怜人呀!”陶展文摇头长叹。

贱民的幸福,或许只存在于贫民窟中。在属于自己的小圈子里,没有欺凌,没有压迫,即便被外界歧视,也不必一人孤独承受。这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呢?如今正主已逝,再深究也是徒然。莱伊是出于何种原因,选择脱离自己的圈子呢?或许他只是想看看外边的世界。但是他低估了世间的残酷和凶险。

种姓制度下的贱籍[贱籍:又称贱民,是指不属于士、农、工、商四民之列的中国古代的法定社会等级。]被统称为“旃陀罗”[旃陀罗:印度种姓之一,是位居首陀罗之下的贱民阶级。]。种姓制度分作四个等级,俗称四姓。男女之间跨种姓通婚是为世俗所不容的,若逾越,其诞下的后代会被贬为“旃陀罗”。即便是贱籍“旃陀罗”,也分作三六九等。其中最高种姓“婆罗门”的女性,与最低种姓“首陀罗”的男性所诞下的后代,就是贱籍“旃陀罗”中的最底层。

贱籍“旃陀罗”又被称作“帕里亚”(Pariah),这个词原意为“击鼓人”,后改意为“贱民”。印度贱民多以为庆典击鼓或织席贩皮为生。《摩奴法典》(注释:古代印度婆罗门教的经典)限定了他们的职业范围。

时至今日,印度社会的第五种姓的贱民增长至六七千万之巨。他们在地位上遭受歧视,在经济上遭受压榨,苟延残喘于社会的最底层。即便有甘地赐名为“神之子”,致力于种姓平等,但印度社会传统、墨守成规,因此改革迟迟不见成效。

种姓平等仍仅存在于法令之中,目前还未落到实处。例如,雇主若知晓应聘者为贱籍,即便不明说,也自有数百种理由将其拒之门外。抛开来自外界的歧视不谈,贱民本身大多也麻木不仁,甘于忍受不平等的对待。少数不甘于命运者该怎么办?只能选择逃亡。

背井离乡,隐姓埋名,以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来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便是逃亡者的宿命。话已至此,试问,谁还忍心去责备马尼拉·莱伊的谎言?痛恨弄虚作假的钱德拉·鲍斯为何单单对达伊托瓦拉的谎言一笑置之?因为,他理解……他理解这些谎言并非发自达伊托瓦拉的真心,他还理解这些谎言对达伊托瓦拉而言有何等意义。

说到这里,陶展文心生感慨,叹道:“我们能去怪谁呢?归根结底,也只能怪这个不公平的世道。”

“只要有人,便会有歧视和压迫。”

陶展文话题突转:“中国有位诗人,叫陶潜……就是陶渊明,你听说过吗?”

“您说陶渊明啊,我知道。那句诗怎么念来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对吗?”小岛绞尽脑汁,才勉强挤出《归去来兮辞》中的一句。

“对,就是他,说来,他还是我们陶家人。你可知,有一种观点说,陶渊明不是汉人,而是溪族人?”

“溪族?没听说过。”

“这个民族世代隐居于湖南,以打鱼为生,故名溪族。溪族与越族、蜀族一样,不似汉族。当时的中原人蔑称其为溪犬。”

“陶渊明是溪族人,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只是猜测而已,他在《五柳先生传》中有言‘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如此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世,其中必有端倪。”

“呵!他要是知道后世怎么编排自己的,还不悔死。”

“所以啊,不想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要不就实话实说,要不便以面具示人。”

不自觉地,话题又重新绕回到了马尼拉·莱伊的身上,与此同时,距离田边大厨所住的公寓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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