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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的谎言  作者:陈舜臣

“你找我是想打听大辅的事儿?哼!那可说来话长了。”原辰三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达伊托瓦拉,也就是大辅,当年操着一口蹩脚的英文,时不时还会蹦出几个法语单词。但凡是与大辅走得近的人都知晓,这口音是他刻意为之的。那时,西贡是法国的殖民地,会说几句法语,上哪儿都吃得开。而原辰三因长年跑船,练就了一口地道的英文。战时,他被临时调派至西贡,负责教导随军中国、印度大厨的英语,他与大辅也是因此结缘。

听到这里,陶展文从手提包中取出了那本传记,翻到讲述大辅的片段说:“这本书里有写到达伊托瓦拉,里头有提到他编造了自己的经历,不知是真是假……”

原辰三接过书本,略扫了一眼,便递还给陶展文:“我眼睛不行了,尤其是洋鬼子的横版文字,看着就让人火大。”

陶展文也不强求,为对方简述了书中的内容:“书里说,达伊托瓦拉谎称自己曾是五星级酒店的大厨,钱德拉·鲍斯知情后,却不予追究。”

“哼,那小子病得不轻。”原辰三冷笑,耸了耸肩。

“生病?什么病?”

“不吹牛就会死的病!他不仅对上头说自己在泰姬陵酒店掌过勺,还对咱这些同事说自己出生富贵,有一大笔财产等着他继承。”

“全部是吹牛?”

“哼,他这牛吹的可大了,还煞有介事地整出一堆证据,咱们起初全让他给耍了!”

“然后呢?你们是怎么揭穿他的?”

“要不是队伍里来了他的一个老乡,我到现在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您说他伪造了许多证据?”

“可不是吗?大辅说自己的父亲是富豪,生母早逝,自己与继母不对付,便离家出走了。他有一次拿出一封信,说是他的父亲从新加坡的分店寄来的,信上说若他肯回家,立马给他几百万美元。”

“谎言被揭穿后呢?怕是没人待见他了吧?”

“那还用说?自那以后,厨房里便没人愿意和他说话了。只有我好心,看他怪可怜的,愿意搭理他。呵呵,算我蠢,好心被猪啃了,前些天在街上碰见他了,他倒好,当我是陌生人,什么玩意儿!看他人模狗样的,怕是早已忘了当初对我是如何摇尾乞怜的了。不、不,正因为记忆犹新,才没脸与我相认吧!”

“摇尾乞怜?怎么个摇尾乞怜法儿?”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呗!说句实话,他的生平确实凄惨。”

据原辰三所知,大辅的身世很是卑微。印度社会自古以来便奉行种姓制,这一制度将人分为四个等级,即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四个等级还各有细分。贱民则被排除在上述四个等级之外。大辅多半是贱民出身,自小被轻视,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地掩藏自己的身世。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吹牛的毛病。

战争年代,通信闭塞,大辅便趁此良机,自导自演了这出父亲来信劝归的好戏。另外,大辅还时常拿出一张照片炫耀,上面是他站在一栋豪宅前。后经照相馆老板证实,这张照片是伪造的。吹个牛也能这般有理有据,在某些层面上来说大辅也算是个人才。

“谎言被揭穿后,他就向我哭诉,说我们这些没经历过不平等待遇的人,不会懂他心里的苦楚。唉,我当时心软了,想着泪水总不至于也是假的,便原谅了他。”火大辰连连叹息,他也曾在异乡,受尽委屈,多少能感同身受。

种姓制是阻碍印度发展的毒瘤,此毒瘤不除,就无法实现独立。甘地深明此理,所以将种族平等视为重中之重。一直以来,贱民被称作“不可触民”。甘地上台后,给了他们一个新的称谓——“哈里真”,意为“神之子”。

“不可触民”生活极其苦楚。举个例子,贱民若路遇普通庶民,应主动避离其视野,否则便会被视作不敬,可见其地位是何等卑贱。

说到这里,原辰三摘下了老花镜,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叹道:“若连这泪水都是演戏,那就真的是无药可救!”

陶展文点头,抛出了心中的疑问:“您二人已有二三十年未曾谋面了吧?亏您能一眼认出他来。”

“呵,不是我自夸,凡是我见过一面的人我都记得,更何况大辅那么奇葩。”

陶展文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照片,问道:“您看看,这照片上的人是谁?”

原辰三只瞄了一眼,便笃定道:“这不就是大辅吗?他的右脸上有斑痕。”

照片上的人是马尼拉·莱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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