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Chapten Eleven
威胁

寒冰婚约  作者:克丽丝黛尔·达博丝

骑士穿着条纹睡衣,舔着吃了一半的棒棒糖,把圆眼镜抬向奥菲丽。

“您不该把钥匙留在门上。所以,您不知道那个从门的另一头用别针戳掉钥匙的把戏吗?事先从地下的门缝中塞进一张纸,等钥匙落下来掉到纸上,再拉回来就好了。只要底下的空间足够大,次次都能得手。”

奥菲丽的胳膊垂在黑大衣里。骑士对她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这个幻族小孩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他却很平静,没有一点儿表情。他轻轻地拍了拍床,让她坐到他身边来。

“小姐,您看起来不太好。随便坐吧,音乐没有太打搅您吧?”

奥菲丽继续站着。她吓呆了,完全忘记了疼痛。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是该做什么。当小男孩笨手笨脚地从睡衣里取出一沓信封时,她的脸扭曲得更厉害了。

“我看了一眼您的私人信件,希望您不要介意。他们总是批评我太过好奇。”

丢失的那些信!我的老天,它们是怎么到这个孩子手上的?

骑士随手指着一封信说:“您的母亲非常担心您。您真幸运!我的第一位妈妈已经死了。幸好我还有伯赫尼尔德夫人,她对我非常非常重要。”

他把那双平和的眼睛移到奥菲丽的身上,它们被眼镜放大了。

“您考虑过古斯塔夫的提议了吗?要想遵守契约,您只有今晚了。”

“委托人是您?”奥菲丽用小到听不见的声音问。

骑士岿然不动,然后用手指指了指那播放着铜管乐的留声机。“小姐,您要想让我听见您,您就得大声一点儿。”他平静地说,“如果您不杀了宝宝,古斯塔夫就会放出宪兵来对付您。我对他们是没什么权限,不过他有。”

小男孩大声地嚼碎了剩下的棒棒糖:“不过,您绝对不要伤了伯赫尼尔德夫人,只有宝宝。我想,摔一跤就够了,他的死很重要。不然他会取代我在伯赫尼尔德夫人心中的位置。您明白吗?”

不,奥菲丽不明白。一个十岁的小身体里怎么会包裹着这样病态的心灵,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都怪这个地方——那些贵族,还有所有这些家族间的战争。这个地方没给孩子们留一点儿培养道德的机会。

骑士把棒棒糖的小木棍扔在地上,然后故意拆开奥菲丽的信件。

“我密切关注所有关于伯赫尼尔德夫人的事。收她家人的信是个小癖好。当我看到您的信时,我才知道您在宅邸里。不过别担心。”他往上推了推眼镜,补充说,“我谁都没告诉,连古斯塔夫也没有。”

他在床脚晃着腿,好像突然对自己的小毛拖鞋来了兴致:“说实话,我是有一点儿恼火的。首先,他们先是不经我同意,就让一位陌生人住进了我家,当我想亲自去会会您时,我却发现是一位女仆在扮演您的角色。这就是给好奇的人设的一个圈套,对不对?小姐,但我担心我没有你们这种幽默感,那位可怜的姑娘只能自己吸取教训了。”

奥菲丽被脑神经的一阵痉挛摇晃了一下。谁在宅邸代替了她?开心果?她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甚至从来都没有想到过那位替她承担生命风险的人。

“您伤害她了吗?”

骑士耸耸肩膀:“我只是在她的脑子里翻了翻,靠这样我才知道那名小男仆,事实上就是您。我想亲眼见见您的模样。现在我来了,我也安心了,您太平庸了,伯赫尼尔德夫人不会喜欢您的。”

他又看向信件,鼻子因为聚精会神而皱了起来。

“另一位女士是您的亲戚,对吧?”

“您不要靠近她。”

奥菲丽脱口而出。挑衅这个孩子是鲁莽而危险的,现在她全身的细胞都能体会到这一点。他朝她抬起圆眼镜,她第一次看见他笑,一种笨拙的、几乎腼腆的微笑。

“如果伯赫尼尔德夫人今晚之前失去宝宝,那我根本没理由去找您亲戚的麻烦。”

骑士把奥菲丽的信件收进睡衣衬衫中。他从床上站起来,差点儿就没站稳。作为这样一个举止笨拙的孩子,他还真是大胆放肆。如果奥菲丽能动,无论她的肋骨有没有骨裂,她都会暴打他的屁股一顿。但是,此时此刻,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和身体都一起陷进了骑士那宛如酒瓶底的眼镜里。骑士虽然很年轻,但他站起来后,却比奥菲丽矮不了多少。她无论怎样都无法避开他的目光,这道目光无比平静,带有文身的眼皮在上面一眨一眨的。

“不!”奥菲丽全神贯注地想,“我不能让他控制我的灵魂。”

“对不起,小姐,”骑士叹了口气说,“您不会记得我们的这场谈话。但是,我还是确信它会给您留下印象,一个非常糟糕而顽固的印象。”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低了一下头作为道别,然后从身后关上了门。

奥菲丽在托恩的超大大衣里一动不动,头痛欲裂。她关上留声机,让它闭嘴。不过,她刚才为什么要打开留声机呢?她看见钥匙没有在锁眼上插好,皱了皱眉。她竟然没有锁上门,真是没脑子!她穿过房间,有什么东西粘在了鞋上,她在地上蹭了蹭,把那东西弄下来检查了一下,发现是一根小木棒。这个房间就要成垃圾堆了。

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上,用忧虑的眼神朝四周望了望。她的制服挂在椅子靠背上,盆里的脏水也被倒干净了,现在门也被钥匙锁好了。那么,为什么,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呢?

“他吊死了?祝他幸福!”

奥菲丽刚在配膳室的桌子旁坐下,雷纳就在两口咖啡的间歇把这句话甩在了她的脸上。

“谁吊死了?”她想问。她盯着他看了很久,直到他决定再多说几句。他用下巴指指餐桌周围仆人们亢奋的骚动:“我的孩子,你不能再云里雾里了。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事儿!古斯塔夫,首席管家。人们发现他挂在了他自己房间的梁上。”

若不是奥菲丽已经坐在了凳子上,她的腿一定会瞬间失去功用的。古斯塔夫死了,她跟托恩谈起过他,现在他死了。她用目光死死盯住雷纳,她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雷纳皱皱眉,有些吃惊:“看起来你很受触动啊。相信我,你是唯一一个为他的命运感到难过的人。他就是个小人,这家伙。还有,你知道,他也不是那么清白。好像人们在他的写字台上找到了法院的传票:非法持有黄沙漏,以权谋私,还有其他的!

雷纳用大拇指在他有力的下颚底下富含深意地一划:“反正他是完了。玩儿火太多,就会引火烧身。”

奥菲丽几乎没有碰那杯雷纳用夸张的姿态递给她的咖啡。法院和总管府紧密相连,在这背后,的的确确是托恩的手,他遵守了承诺。为了自己和宝宝,奥菲丽本应该感到轻松,但她的胃里还是打着结。那么现在呢?托恩总不至于请他的祖母从窗户里跳下去吧?

雷纳故意不停地清着喉咙。她收回思绪,回到他那里。他盯着喝干净的咖啡杯杯底,尴尬地撇撇嘴,问她:“你今天上班吗,嗯?为那个小曲儿?”

奥菲丽点点头,她别无选择。今晚,是向法鲁克致敬的春季歌剧之夜,伯赫尼尔德一定要她出席,她甚至还帮奥菲丽安排了一个贡多拉船夫的小角色。她如今带着一根骨裂的肋骨,今晚注定是漫漫长夜。

“我,我不去。”雷纳低声抱怨,“我那位女主人聋得像个壶一样。歌剧让她无聊死了。”

他的双眉之间嵌进了一道皱纹,眼睛没有离开杯子,突兀地问道:“对你来说,这是不是太早了?我是说,考虑到你刚经历的事……休息一天,不能算多吧,嗯?”

奥菲丽耐心地等着他说出他要说的话。雷纳清清嗓子,又理理胡须,朝四周警惕地看了看,突然,他把一只手伸进口袋:“拿着。不过可别把这当成习惯,嗯?下不为例。就是让你缓缓,嗯?”

奥菲丽被这么多的“嗯”弄得晕头转向。她望着放在她咖啡杯旁边的绿色沙漏,忽然觉得自己只能保持安静真是太好了。如果她能说话,她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直到这一刻之前,都是她向雷纳交出自己的全部小费。

雷纳在桌子上交叉着胳膊,脸拉得很长,好像善意仁慈的灵魂会坏了他的名声一样。

他咬牙切齿地说:“三个蓝沙漏,海德嘉尔妈妈给你的。宪兵没还给你吧,嗯?我觉得这不公平,就是这样。”

奥菲丽目光炙热地望着雷纳——他那有力的面庞、火焰一样的头发,还有宛如燃烧的荆棘一般的眉毛以及下面那双生动的眼睛。她突然觉得自己比以前更能看清他了。托恩命令她不要信任任何人,但在此时此刻,她感到自己很难遵命。

“别这么看着我,”雷纳别过身,“就像是女人的眼睛……这让人很不舒服,你知道吗?”

奥菲丽把沙漏还给他。无论他怎么想,他还是比她更需要这个。惊讶过后,雷纳咧开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啊,我想我明白了!你想见他,也想被他看见,是不是?”

他就像一只橘猫一样趴在桌面上,双肘朝前,好跟她近距离面对面说话。

“不朽的大人,”他悄悄说,“只有上面的人才能面对的那位。我,我的孩子,我已经遇见过他了。保证,拉勾!当时我陪着克洛蒂尔德夫人,只有那么一下子,但是我就像现在看着你这样看到他了。你信或者不信,小家伙,他的眼睛掠过了我,我被一位不朽者看见了,你相信吗?”

雷纳看起来是那么骄傲,奥菲丽也不知道她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做鬼脸。和仆人们交往多了,她很快就发现只要一涉及法鲁克,他们就迷信得可怕。他们好像相信,只要他稍稍注意到他们,哪怕是无意间,也会浸入他们的灵魂并使它永生。那些有幸被族灵看见过的人——通常只有贵族才有这特权——能够在身体死后,灵魂不灭。剩下的人则会永远地寂灭掉。

阿尼玛悬岛的居民对亚底米并没有这种信仰。他们很高兴自己可以通过物品继续存在,但也不过如此。

雷纳拍了拍奥菲丽的肩膀,像是要安慰她:“我知道你在里面有个小角色,不过你别指望会通过它被注意到。你和我,我们在这个世界的大人物眼里是不存在的。”

当奥菲丽在一楼的用人通道里奋力开出一条路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就在思考这些话。今天早晨,这里有那么多人在活动。男佣、侍女、跑腿的,人们在一种难以描述的混乱中相互踩踏,所有的人都在谈论歌剧。古斯塔夫的死已经是过去式了。

奥菲丽每次呼吸,肋骨都嘶嘶作响。她本想找一条人少一点儿的路,但花园和客厅里都人满为患。除了大使馆通常的客人,今天来的还有部长、顾问、俏丽的女士、外交官、艺术家和各家的纨绔子弟。他们来到这里,都是为了阿尔奇巴德的那几部电梯。它们是唯一通向法鲁克塔的电梯。在极地,春季节日必定是一个备受期待的大活动。为了这场活动,宪兵的数目增加了一倍。

不幸的是,音乐厅里的气氛也不怎么安宁。阿尔奇巴德的妹妹们为着演出服的事情慌慌张张,吵吵闹闹——演出服让她们行动不便,头上的头饰太重了,别针不够用了……

奥菲丽在一面屏风的后面找到了伯赫尼尔德,她站在一个脚凳上,戴着长手套的胳膊优雅地举在空中。她穿着带有襞襟的连衣裙,正在反驳想让她试戴缎子腰带的裁缝:“我让您掩饰我的肚子,而不是让您强调凸起的部分。”

“别担心这个,夫人。我还要加一层薄纱,只会突显您身材中最合适的部分。”

奥菲丽觉得现在还是不要打扰他们的好。她正好可以在那面旋转穿衣镜里看见伯赫尼尔德的面颊因为激动而绯红,她不是装的,她是真的很迷恋法鲁克。

奥菲丽几乎能从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读出下面这些话:“我终于要再见到他了。我必须是最美的。我能够重新赢回他的心。”

“我为您的母亲感到惋惜,夫人。”裁缝叹了口气,脸上挂着应景的表情,“在您表演的大日子生病,真是运气不好。”

奥菲丽屏住呼吸。托恩的祖母身体不适?这不可能是个巧合。但是,伯赫尼尔德看起来并不是太担心,她太专注于镜子里自己的形象了。

“妈妈的肺一直就不好。”她漫不经心地说,“每年夏天她都会去乳白沙疗养院,今年她就是去得早了点儿,如此而已。”

奥菲丽很想知道托恩是怎么操作的,才让他的祖母自称生病。也许他公开威胁她了?不过,这样一来,空气倒是突然清新了很多,她终于可以顺畅地呼吸了。这一点,是奥菲丽欠他的。然而,她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好像空气中还飘着某个她无法命名的威胁。

伯赫尼尔德的目光攫住了镜子中迷姆的黑白影像:“你来了!长椅上有你的道具,不要弄丢了,我们没有备份。”

奥菲丽明白了她的话中话。她今晚也会去宫廷。即使藏在了用人的面目之下,她也得小心不要给别人留下坏印象。

她用目光在拨弦钢琴和纷乱的裙子中间找到了长椅,长椅上面除了放着一顶绑着蓝色长织带的平顶帽和一支贡多拉船的船桨,还坐着萝丝琳姨妈。她的脸因为担忧而变了形,脸色也失去了平日里的蜡黄,苍白无比。

她在长长的牙齿间喃喃自语:“在整座宫廷面前……在整座宫廷面前递出小药瓶。”

萝丝琳姨妈扮演伊索尔德的心腹侍女。她因为狠不下心遵照女主人的要求递上毒药,所以偷偷地把毒药换成了爱药。这是个没有对白的小角色,是专门留给用人的角色之一。但是,一想到要出现在舞台上,面对这么多观众,她还是紧张得心神不宁。

戴上平顶帽的时候,奥菲丽心想托恩会不会也来看演出,她可不想在他的眼皮底下假装划桨。要是认真想想,她不想在任何人的眼皮底下做这个。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时间就像水滴一样一点一滴地慢慢流逝。伯赫尼尔德、阿尔奇巴德的妹妹们,以及合唱团的女士们全都在忙着化妆。除了喝一点儿蜂蜜茶,她们一刻不停。奥菲丽和她的姨妈乖乖地坐在长椅上等着。

快中午的时候,阿尔奇巴德来到音乐厅。他套上了一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破烂不堪的衣服,头发像是一堆麦秆一样乱糟糟的。他执意在最不合时宜的场合打扮得不修边幅,还有他那毫不妥协的坦诚,是奥菲丽难得欣赏他的一点。

阿尔奇巴德对妹妹们的裁缝做着上场前的最后叮嘱:“这些裙子对于她们的年纪来说太过大胆了。把手套换成蓬蓬袖,再加上一些宽织带挡住露胸的低领。”

“但是,先生……”一名制衣女工惊恐地瞥了一眼时钟,结结巴巴地说。

“除了脸,其他地方不要露出皮肤。”

阿尔奇巴德完全无视妹妹们惊恐的尖叫。他的微笑里并没有平日里的洒脱,倒好像他真的非常反感她们在宫廷里抛头露面一样。奥菲丽得承认,他是一位保护欲很强的兄长。

在妹妹们无休止的抱怨声中,他宣布:“这事没得商量。那就这样吧,我回宾客们那里了。我刚刚失去了首席管家,现在手上又多了总管府的麻烦事。”

阿尔奇巴德走后,奥菲丽的目光就在座钟、伯赫尼尔德和萝丝琳姨妈之间来回摇摆。她在制服下面透不过气来,好像某个倒计时针正在一步步安静地走着。离演出只剩七个小时了……只剩五个小时了……只剩三个小时了。古斯塔夫已经死了,尽管如此,她却荒诞地觉得自己仍旧被囚禁在他的要挟中。她本该提醒伯赫尼尔德在地牢里发生的事,现在看着她在镜子前如此无忧无虑,更让奥菲丽心神不宁。奥菲丽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却在为伯赫尼尔德担心,为宝宝担心,也为姨妈担心。

最后,疲惫战胜了焦虑,她开始在长椅上打瞌睡。

唤醒她的,是安静。一阵突如其来的安静,简直静得让人耳朵疼。阿尔奇巴德的妹妹们停止了喋喋不休,裁缝们停下了手上的活计,伯赫尼尔德的脸上也失去了光彩。

一些男人和女人突然闯进了音乐厅。这些人没有月光堡里其他贵族的气派,既不戴假发也没有任何装饰的小玩意,但一个个昂首挺胸,倒像是这里的主人。他们身上那些更适合森林而不是客厅的漂亮皮草,也遮掩不住胳膊上的文身。此外,这些人全都有着像钢铁一样锋利而冷峻的目光,和托恩一样的目光。

龙族。

虽然拿着船桨很不方便,但奥菲丽还是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像任何一个稍微惜命的用人会做的那样朝他们躬身行礼。托恩曾经警告过她,他的家人极其敏感易怒。

当奥菲丽站起来时,她从那抿紧的嘴唇和尖挺的鼻子认出了芙蕾雅。芙蕾雅用冰冷的目光环视了演出用的裙子和各种乐器,然后死死盯住阿尔奇巴德苍白而安静的妹妹们。

“你们不向我们问好吗,年轻的小姐们?”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们连当你们一天的宾客都不配吗?我们一年只有一次被准许上到月光堡来,也许你们觉得这也太多了?”

姑娘们不知所措。所有的妹妹都像风向标一样齐刷刷地转向长姐耐心。耐心有尊严地昂着头,她握紧双手好不让它们颤抖。她的面部线条过于严肃,也许是姐妹中最不漂亮的那位,却不缺少勇气。

“请原谅我们,芙蕾雅夫人。我们只是没想到会有这次突如其来的到访。我想,您只要看看四周,就能明白我们的尴尬,我们全部都在为歌剧做更衣准备。”

耐心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些蓬乱的胡子和布满伤疤的胳膊。在白色的皮大衣下面,他们就像是些在人类世界迷路的北极熊。

突然,合唱团的女士中发出一些愤慨的惊呼声。芙蕾雅的三胞胎把剃光了的头伸进了女士们的裙底,并发出噗嗤噗嗤的笑声。他们的母亲不但听之任之,没说一句话,反而在一架拨弦钢琴的琴凳上坐了下来。她把手肘放在琴盖上,嘴唇上挂着微笑,摆明是不走了。这微笑奥菲丽很熟悉,就是她在马车上使劲儿扇奥菲丽耳光之前脸上挂着的那种微笑。

“小姐们,你们尽管继续,我们不会打搅你们。这只是一场家庭会议。”

宪兵们满腹狐疑地进到大厅,想看看是否一切安好,但耐心示意他们走开,然后让制衣女工们继续完成手上的工作。

接着,芙蕾雅把她牵强的微笑转向伯赫尼尔德。

“我的姑母,好久不见。您看起来老了。”

“的确很久了,亲爱的侄女。”

奥菲丽藏在迷姆平庸的外表下,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用人当得久了,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只要认真扫几眼就能抓住所有的细节。她虽然不能盯着伯赫尼尔德看,但可以把能看到的各个细节汇总:伯赫尼尔德拿捏分寸的音色,她在伊索尔德的美丽裙子中的纹丝不动,还有她那双戴着手套、放在身侧以防止它们本能地交叉在肚子前的胳膊。在她平静的外表下,伯赫尼尔德很紧张。

“妹妹,你这就不公平了。我们的姑母从没像现在这样光彩夺目过!”

一个奥菲丽不认识的男人大胆地走向伯赫尼尔德,亲吻她的手。他有着突出的下巴、结实的肩膀和鲜亮的肤色。如果他是芙蕾雅的哥哥,那么他就是托恩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们一点儿都不像。

他的介入至少让伯赫尼尔德放松了一些。她用一只温柔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戈弗雷!现在让你从外省出来可是难上加难!每年,我都问自己你是否能在森林深处的那边活过这可怕的冬天!”

男人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那是一种和廷臣们惯用的咯咯声完全不同的笑声:“瞧您说的,我的姑母。我决不允许自己还没跟您喝最后一杯茶就死去。”

“伯赫尼尔德,凯瑟琳在哪里?她没跟你在一起?”

这一次,说话的是一位老人。至少,奥菲丽猜测他是一位老人。他的脸上虽然有皱纹和白胡子,却像柜子一样结实。他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周围的精致家具。他一开口,家族里的所有成员就都转向他,专心听他讲话。一位货真价实的族长!

“没有,弗拉基米尔老爹,”伯赫尼尔德温柔地说,“妈妈离开了天塞堡。她病了,不会参加明天的狩猎。”

“一条不狩猎的龙不是一条龙。”老人在胡须底下呵斥道,“你母亲和你在会客厅里待久了,都变成了小娇气包。也许现在你要告诉我们,你也不去了?”

“弗拉基米尔老爹,我认为伯赫尼尔德姑母情有可原。”

“戈弗雷,假如你不是我们最好的猎人,我一定会为你说出这么丢脸的话而砍了你的双手。你需要我提醒你它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这场春季大狩猎?这是一种只有我们才从事的高贵艺术,用来提醒上面的世界我们是谁!廷臣们每天在餐盘里看见的肉,都是龙族给他们带来的!”

弗拉基米尔老爹提高了音量,好让厅里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见。奥菲丽是听到了没错,但她只能勉强懂个大概。这人的口音实在太糟糕了!

“这是个非常令人尊重的传统,”戈弗雷让步了,“但也不是毫无风险。以伯赫尼尔德姑母现在的状态,还是可以谅解的……”

“胡说八道!”一个至此还保持着沉默的女人嚷道,“当年我都快生你了,我的儿子,我还在冻原狩猎呢!”

奥菲丽自己就猜得出来,这是托恩的继母。她和芙蕾雅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线条更深。她很可能永远都无法成为盟友。至于戈弗雷,奥菲丽也不知道该怎样看待他。他让人自然而然地生出好感,但自从被祖母摆了一道后,奥菲丽就对老好人心存戒心。

弗拉基米尔老爹抬起他那只带文身的大手,指向正在一旁捣毁一架竖琴的三胞胎说:“瞧瞧他们,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才是龙族该有的样子,他们还不到十岁。但明天,他们只用自己的爪子,不用任何武器就能猎到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批巨兽。”

芙蕾雅坐在拨弦钢琴上,喜不自胜。她和留着金色大胡子的丈夫阿尔多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你们中哪个女人敢炫耀说自己为家族血统的延续做出了这样的贡献?”弗拉基米尔老爹用冷峻的目光环顾四周,继续说,“是你,安娜塔西亚,丑到嫁不出去?!还是你,伊莉娜,没有一次怀孕能撑到生产?”

他无情的目光就像是横扫地平线的灯塔,让所有的头都低下了。一阵令人不舒服的安静充斥着音乐厅。阿尔奇巴德的妹妹们假装忙着梳妆打扮,实际上却连一个字都没落下。

至于奥菲丽,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这种方式让女人产生负罪感,实在太可恶了!在她身边,萝丝琳姨妈激动地喘不上气来,奥菲丽都能听见她的每一次呼吸声。

“别激动,弗拉基米尔老爹。”伯赫尼尔德平静地说,“明天我会是你们中的一员,正如我向来都是一样。”

老头朝她投去一道锐利的目光:“不,伯赫尼尔德,你可不是历来都跟我们一伙的。你把私生子保护起来,还把他抬到今天的位置。你背叛了我们大家!”

“托恩是我们家族的一员。他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

听到这话,芙蕾雅蔑视地笑了一声。整架拨弦钢琴的琴弦都发出了鸣响声。

“他就是个野心家,一个不知羞耻的会算计的人!等他娶了他那可笑的小老婆,他就会夺走我孩子们的继承权。”

“你淡定一点儿,”伯赫尼尔德小声说,“你强加给了托恩一个他没有的权力。”

“他是财务总管,我的姑母,他当然有这个权力。”

奥菲丽的两只手紧紧握住她的贡多拉船桨。她开始明白为什么她的婆家会这么恨她了。

“那个杂种不是龙族的。”弗拉基米尔老爹用可怕的声音继续说,“他明天要是敢觍着脸来参加我们的狩猎,我将很乐意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新的伤疤。至于你……”他用一根手指指向伯赫尼尔德,“如果我见不到你,你将颜面尽失。别太指望法鲁克大人的关照,我的美女,它危若累卵。”

伯赫尼尔德用一个甜美的微笑回应了他的威胁:“请原谅我,弗拉基米尔老爹,但我真的得继续准备了。我们演出后再见。”

老人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哼哼。所有的龙族都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奥菲丽在他们跨出门槛时一个个数,包括三胞胎在内,他们有十二个人。原来整个龙族就是这样的?

龙族一走,厅里的闲聊就又开始了,好似暴风雨后小鸟的鸣唱一样。

裁缝回到伯赫尼尔德这里,嘟嘟囔囔地说:“夫人,我们能完成您的裙子了吗?”

伯赫尼尔德没有听见他的话,而是用一种饱含忧郁的温柔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迷人的家庭,是不是?”她悄悄对她的宝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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