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约
第一章 Chapten One
档案管理员

寒冰婚约  作者:克丽丝黛尔·达博丝

人们常说老房子是有灵魂的。在阿尼玛[阿尼玛(Anima),在拉丁语中指“灵”“气”。]这座万物有灵的悬岛上,老房子更是特别容易养成糟糕的性格。

比如,家庭档案馆那栋楼的脾气就一直很差。为了表达不满,它一天到晚都在吱呀作响,东碎西裂,又是遁形又是吹气。夏天,它讨厌那些穿堂风,风把没关好的门吹来扇去,砰砰作响;秋天,它讨厌堵塞和弄脏排水管的雨水;冬天,它讨厌渗进墙壁的潮气;它也讨厌每个春天都在庭院里疯长蔓延的野草。

但在这一切之上,它最厌恶的还是那些不遵守开放时间的参观者。

这无疑就是为什么,在这个九月的清晨,档案馆比平常更加强烈地响动、碎裂、遁形和吹气。它感到了不速之客的到访,然而现在还没到开放档案查阅的时间。这个访客甚至都没有像那些守规矩的人一样,站在入口处的台阶上。没有!她就像个小偷一般,从衣物寄存间里钻了进来。

一只鼻子正从一个带镜子的大衣柜里伸出来。鼻子慢慢地向前移。紧接着,后面出现了一副眼镜、眉弓、额头、嘴巴、下巴、脸颊、眼睛、头发、脖子和耳朵。这张脸就这么连着肩膀悬在镜子中间,它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向下面一点儿,膝盖上的一块皮肤显露出来。接着,它从镜子里扯出一具完整的身体,就像刚刚从浴缸里出来似的。从镜子里出来以后,这副形体就简化成了一件磨损的旧大衣、一副灰框眼镜和一条三色围巾。

寒冰婚约

在这层层叠叠包裹之下的,便是奥菲丽。

在奥菲丽的四周,衣物寄存间正用全部的衣柜来表达愤怒,抗议这种蔑视档案馆规定的入侵。家具们跺着脚,门扇合页发出刺耳的声音;衣架们彼此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好像敲击魂灵正在把它们推来搡去。这场愤怒的表演一点儿都没吓到奥菲丽。她对档案馆的敏感脾性早就习以为常了。

“轻点儿,”她轻声说,“轻点儿……”

立刻,家具们安静下来,衣架们也不吭气了。档案馆认出了她。

奥菲丽走出衣物寄存间,关上了门。

牌子上写着:

注意:冷冻室,请穿好大衣。

奥菲丽把手插进口袋里,任由长围巾拖在身后。她从一排格子柜前走过。柜子上面标注着:“出生登记簿”“死亡登记簿”“亲属间的特许婚姻登记簿”,等等。她轻轻推开阅览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百叶窗是合上的,但还是有几束光线透进来,穿过幽暗照亮了一行斜面阅书台。花园里响起乌鸫的鸣叫,这叫声使这些光束显得愈发明亮。档案馆里很冷,让人恨不得打开所有的窗户,把户外的温和空气放进来。

奥菲丽在门框那儿停了一会儿。她观察着地板上那些随着太阳升起而缓慢移动的光线,深深地吸了几口这些老家具和冰冷的纸张散发出的香气。

这股浸润了奥菲丽整个童年的味道,她很快就再也闻不到了。

她缓步走向档案管理员住的配室。这套私人公寓和外间仅用一条普通的帘子隔开。尽管天色尚早,公寓里已经弥漫着浓浓的咖啡香味了。奥菲丽在围巾里咳嗽了一声,宣告自己的到来,但一段古老的歌剧旋律湮没了她的咳嗽声。奥菲丽只好从帘外进来。档案管理员不难找。这个单间既是厨房又是客厅、卧室和书房。此刻档案管理员正坐在床上,全神贯注地读着报纸。

他是一位老人,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眉毛下夹了一只鉴定放大镜,这让他的眼珠显得异常巨大。他戴着手套,外套下穿着一件没有熨烫平整的衬衣。

奥菲丽又咳嗽了一声,但咳嗽声又一次被留声机的声音湮没了。档案管理员一边读报,一边跟着歌剧的旋律小声哼唱,虽说调子不太准。除此之外,四周还有咖啡壶的咕噜咕噜声、平底锅的滋滋声,以及档案馆里各种惯常的小声音。

奥菲丽沉浸在这间房子所特有的氛围中:老人哼跑的调子、窗帘里透出的清晨光亮、小心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咖啡的香味,以及沉在这些味道、声音底下低一调的燃气灯所散发出的气味。房间一角放着一张国际跳棋的棋盘。棋子在上面自己走着,就好像有两位隐形的棋手正在对弈一般。这一切让奥菲丽生起一种想要原路返回,绝不打扰,好让一切保持原状的欲望。她不想破坏这熟悉的画面。

然而,她还是得打破这份美好。她走到床边,轻轻拍了拍档案管理员的肩膀。

“我的老天!”他吓得全身一震,叫道,“你突然出现在别人面前时,就不能先打声招呼吗?!”

“我打了。”奥菲丽抱歉地说。

她捡起滚到地上的鉴定放大镜,交还给老人,然后脱下那件把自己从头裹到脚的大衣,再一圈圈解开那条长得没边的围巾,把这些全都搭在椅背上。现在,她只剩下一副瘦小的身体,没扎好的厚实的褐色发卷,两片长方形的眼镜片,还有那更适合老妇人的妆容。

“你又是从衣物寄存间进来的,嗯?”档案管理员一边用袖子擦拭着放大镜,一边咕哝着,“你这在不合规矩的时间穿越镜子的执念啊!你明知道我这房子对这种突然造访过敏。总有那么一天,一根房梁会砸在你脑袋上,你可是自找的。”

沙哑的嗓音使他那两撇伸展到耳朵的漂亮小胡子颤了颤。他费劲儿地从床上起身,握住咖啡壶,嘴里咕哝着一种方言。他是阿尼玛悬岛上唯一还说这种方言的人了。经年累月地跟档案打交道,老人已经完全活在了过去。就连他读的报纸,也至少有半个世纪的年岁了。

“孩子,来杯咖啡?”

档案管理员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但每当他注视着奥菲丽时,比如此刻,他的眼睛就会闪耀出光芒,像苹果酒里的气泡一样噼里啪啦。他向来偏爱这位侄孙女。这当然是因为在整个家族中,她是最像他的。他们一样不合时宜,一样喜欢独来独往,一样矜持寡言。

奥菲丽点点头。她的嗓子堵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叔祖父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我昨天晚上跟你母亲通了一小会儿话,”他胡须底下发出含混的声音,“她太激动了。那些叽里呱啦我连一半都没听懂。不过算了,我明白了最重要的:看来,你总算是要出嫁了。”

奥菲丽点点头,却没说话。叔祖父立刻皱起他粗犷的眉毛。

“求你别绷着这张脸。你母亲为你找了个好男人,这没什么可说的。”

他把杯子递给她,又重重地坐回了床上。床绷的弹簧受到了重压,吱呀直响。

“屁股挪过来。我们得好好谈谈,是教父和教女之间的谈话。”

奥菲丽朝床边挪了一把椅子。她望着叔祖父和他那两撇张扬的胡子,有种脱离现实的感觉。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生命的一页。而这一页,就要在她眼皮底下被生生撕掉了。

“我也能猜到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他说,“但是,这次,真的不行!把你那有气无力的肩膀、那凄凄惨惨的眼镜,还有那比石头还沉重的不幸叹息都给我收起来。”他挥舞着上面竖着白毛的拇指和食指,继续说:“你已经拒绝了两位表兄了!我承认,他们的确丑得像胡椒研磨瓶,粗俗得像尿壶。但你每次拒婚,都等于羞辱了整个家族。更糟糕的是,我成了你拒婚的同谋。”他在胡子底下叹息着说:“我像了解亲生女儿一样了解你。你比柜子还包容,说话轻声细语,从不任性。但是,只要一跟你提起结婚,你就比铁砧还硬!话说回来,不管你喜不喜欢那个人,你年龄的确到了。如果你坚持不接受,总有一天家族会跟你决裂的。我可不想看到这个。”

奥菲丽把脸埋进咖啡杯里,觉得是时候开口说话了:“您不用担心,老叔,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让您反对这桩婚事的。”

话音刚落,留声机的唱针就卡在了唱片上的某个划痕上。女高音无休无止的回声充斥了整个房间:“如果我……如果我……如果我……如果我……”

叔祖父并没有起身放好唱针,他太震惊了!

“你说什么?你不希望我介入?”

“不。我今天来,只是想请求您一件事:我想去查阅档案。”

“我的那些档案?”

“今天。”

“如果我……如果我……如果我……如果我……”留声机继续结巴着。

叔祖父怀疑地挑了一下眉毛,手指胡乱抓着胡子。

“你没指望我去你母亲那里为你说话?”

“没用的。”

“你也不需要我去逼你软弱的父亲让步?”

“我会嫁给他们为我选的男人,就这么简单。”

留声机的唱针跳了一下,平静地继续运转。女高音爆发出胜利的高呼:“如果我爱你,你可要当心!”

奥菲丽把眼镜沿着鼻梁往上推了推,泰然自若地迎着教父的目光。她的眼珠有多么褐色,他的就有多么金黄。

“终于啊!”老人放松下来,说,“我得承认,我一直都以为你没能力说出这些话。这个人肯定给你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坦白吧,告诉我他是谁!”

奥菲丽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两人的杯子都收了。她本想直接把杯子洗了,但水槽里的脏碗盘都已经快满了。平常,奥菲丽是不喜欢做家务的。但是今早,她解开扣子,又摘下手套,挽起袖子,开始动手洗碗了。

“您不认识他。”她终于开口了。

她的低语声被水流声盖住了。叔祖父关掉了留声机,走近水槽。

“孩子,我没听见你说的话。”

奥菲丽暂时关掉水龙头。她的声音很细小,咬字也不清晰,所以总是得重复说过的话。

“您不认识他。”

“你忘了你是在跟谁说话吗?!”叔祖父叉着胳膊冷笑道,“也许我的身体一直埋在档案堆里,但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族谱!从山谷到大湖,没有一个你的表兄弟,哪怕是最远房的,我会不知道他的存在!”

“您不认识他。”奥菲丽坚持说。

她用海绵搓着一只盘子,目光迷离。不戴保护手套就触碰这些餐具,让她身不由己地沿着时间倒回了过往。她可以描述出,自从叔祖父有了这个盘子之后,用它吃下的所有菜品的细节。通常来说,作为一名专业人士,奥菲丽绝不会不戴手套就触碰别人的东西,但她的叔祖父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教会她“阅读”的。她对这里的每件器皿都了如指掌。

“这个人不是家族里的,”她终于又开口了,“他来自极地。”

悠长的寂静笼罩着房间,只有下水管道中传出汩汩的流水声。奥菲丽用裙子擦了擦手,从长方形眼镜片上方望向教父。突然间,他缩成一团,好似一下子就多经历了二十载的风霜。他的胡子垂下来,像那降落的旗子。

“这是唱的哪出戏?”他用无力的声音哼着。

“我也只知道这些了。”奥菲丽温和地说,“还有就是,妈妈觉得那个男人挺不错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没见过他的模样。”

叔祖父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鼻烟盒。接着,他往每个鼻孔里都塞了一撮烟丝,然后在手帕里打了个喷嚏。叔祖父习惯用这种方式给自己醒脑。

“肯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我的老叔,但是好像没出错。”

一只盘子从奥菲丽的手中滑脱,在水槽里摔成了两半。她把盘子碎片递给叔祖父。叔祖父把这两片一对接,盘子立刻就“愈合”了,然后他把它放在了沥水架上。

叔祖父是位了不起的物灵通灵者。他的手什么都能修,就连那些最不可思议的物件,在他手下也像小奶狗一样温顺。

“肯定是哪里出错了。”他说,“作为档案管理员,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反自然的结合。阿尼玛人与那些外岛人越少来往,过得就越好。就这么简单!”

“可是,婚礼还是会举行。”奥菲丽一边继续刷碗,一边咕哝着。

“你和你妈是被什么针扎到了吗?”叔祖父错愕地叫起来,“在所有的悬岛中,极地的名声最差。他们有那种让人精神错乱的超能力!他们甚至都不是一个真正的家族!只是一群彼此撕咬的野兽!你可知道人们是怎么说他们的?”

奥菲丽又摔了一只盘子。叔祖父在气头上,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些话是多么打击她。他也的确不容易意识到。奥菲丽天生有一张月亮般淡漠的脸,极少会显露出内心的情感。

“不,”她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人们是怎么说的,我也不感兴趣。我需要严谨的文献。所以我唯一想要的,如果您同意的话,就是去查阅资料。”

叔祖父修好了另一只盘子,把它放在沥水架上。

屋子开始震动,房梁吱呀作响。档案管理员的坏心情感染了整幢大楼。

“我好像不认识你了!你在那些表兄弟面前扭捏捏捏,如今他们往你床上扔了一个蛮子,你就屈服了?!”

奥菲丽定在那里,一只手拿着海绵,另一只手握着一只杯子。她闭上眼睛,在眼皮底下的幽暗中审视着自己的内心。

屈服?想要屈服,首先得接受某种情况。而想要接受某种情况,首先得知道为什么和怎么样,但奥菲丽,她什么都不明白!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订婚了。现在,她觉得自己正在走向悬崖,再也不属于自己了。只要一想到将来,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未知。她就像一个刚刚被确诊得了绝症的病人,真真切切体会到了震惊、怀疑和眩晕。但是,这不是屈服。

“不,真的,我真没想到会有这种破事。”叔祖父继续说,“还有,他来这里做什么,这个外岛人?他图的又是什么?我不是轻视你,孩子,但你不是咱们家族树上最有优势的叶子。我是说,你只有一座博物馆,又不是金银作坊!”

奥菲丽又摔了一只杯子。这次,她既不是故意的,也不是因为心情激动,而是病理性的手脚不协调。东西总是从她的手中滑落。叔祖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总是在她身后修好一切。

“您好像没有理解。”奥菲丽一字一顿,生硬地说,“不是这个男人来阿尼玛生活,而是我跟着他去极地。”

这次,轮到叔祖父摔碎了手上正在整理的盘子。他用古老的方言骂骂咧咧。

此时此刻,明亮的阳光从房子的窗户里透进来,使这屋里的气氛变得像纯净水一样清澈。床沿、大肚玻璃瓶的瓶塞,还有留声机的喇叭上都反射着细碎的亮光。奥菲丽不明白阳光来这里做什么。在这段谈话中,它看起来是这么不真实。它让极地的雪变得既遥远又失真,以至于她自己都不相信这件事了。

她下意识地摘下眼镜,用围裙使劲儿地擦拭一番,然后又把它搁回鼻梁上,好像这能帮她看得更清楚一样。眼镜刚摘下来的时候,镜片立刻变成了透明的。奥菲丽又戴上眼镜,镜片也很快恢复了原本的灰色调。这副老眼镜是奥菲丽本人的延伸,颜色会随着她心情的变化而变化。

“看来妈妈没告诉您最重要的部分——是长老们把我许配给这个人的。所以到目前为止,只有她们才知道婚约的细节。”

“长老们?”叔祖父打了个嗝,卡住了。

他的脸变形了,上面所有的皱纹都跟着一起变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侄孙女卷入了怎样的困境。

“一场外交联姻。”他有气无力地喃喃道,“不幸的……”

他又往鼻孔里塞了两撮烟丝,接着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以至于假牙都错位了,不得不重新归整好。

“我可怜的孩子,如果长老们卷进来了,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但是,这是为什么?”他一边理着胡须,一边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那里?”

奥菲丽洗干净手,重新戴上手套。她今天已经摔了太多盘子了。

“好像是这个人的家族直接跟长老们联系,定下的婚约。但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选择我,而不是别人。我真的很想相信这只是一场误会。”

“那你母亲呢?”

“高兴。”奥菲丽有些苦涩地轻声说,“她们向她保证说会给我找个好男人,这已经远远超出她的期待了。”在眼镜和头发的阴影下,她咬紧嘴唇,继续说:“拒绝这次婚约超出了我的能力。所以我会追随我的未婚夫,到义务和荣誉需要我去的任何地方。但事情也只能到此为止,”她用决绝的姿势最后拽了一下手套,“这场婚姻只会有名无实。”

叔祖父用痛苦的表情望着她。

“不,我的孩子,不,忘了这些。看看你……你只有凳子那么高,只跟个枕头一样重……无论你是怎样期待的,我劝你还是不要忤逆你丈夫的意愿,你会粉身碎骨的!”

奥菲丽转动留声机的手柄,让唱盘重新动起来,然后笨手笨脚地把唱针放到了唱片的第一条槽纹上面。歌剧的旋律再一次回响在大楼里。

她心不在焉地望着它,双臂放在身后,不再言语。

奥菲丽就是这样。遇到那种无论哪个年轻女孩都会又哭又叫,又哀吟又乞求的情况,她却总是只满足于安静地观察,所以她的表兄弟姐妹都说她有点儿头脑简单。

“听着,”叔祖父一边挠着毛没刮干净的脖子,一边咕哝着,“你也不用这么悲观。刚才我跟你提到那个家族时,是有些夸张了。谁知道呢?也许那个男人会讨你喜欢呢。”

奥菲丽端详着叔祖父。强烈的阳光仿佛加重了他脸部的线条,也加深了他的每一条皱纹。她心里一痛,突然意识到这个她一直认为像岩石一样坚固,对时间的逝去无知无觉的人,如今已经成了一位疲惫的老人。就在刚刚,她又无心地大大加速了他的衰老。

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我需要好好阅读资料。”

叔祖父的双眸里又找回了一些光彩:“穿上大衣,孩子,我们这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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