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法

海神的后裔  作者:宫部美雪

咲子妈妈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哭。三个月前,主治医师告诉我们,继续治疗已经没有意义了,只会徒增妈妈的痛苦。宪一爸爸听完之后,决定停用细胞大菌素。我与一美当时便哭了一整晚,做好了思想准备。

妈妈在临终关怀医院“Cosmos”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八十多天。医院的外观是昭和复古风格的西式砖房,内部却配备了各种新式设备,工作人员也都很优秀。直到最后一刻,妈妈应该都过得很舒心。每个单间都能看到花园的景色,当季的花朵争奇斗艳,每天早晚还有形形色色的野鸟飞到栽花的水盘里洗澡。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看见讨人喜欢的野松鼠。

妈妈那层楼的主任参加了守灵会。聊起故人时,主任告诉我们,院名“Cosmos”指的不是“大波斯菊”,而是取“宇宙”之意。因为那里是将赴黄泉的病人和陪伴他们的亲友形成的小宇宙。

“咲子女士是一颗特别美丽的彗星,穿过了我们所在的宇宙。”

我也有同感。咲子妈妈真的很美。人美,心更美。

成为咲子妈妈的女儿时,我才四岁七个月,妈妈三十四岁。那是她跟宪一爸爸结为夫妇的第十个年头,那时家中已经有了九岁十个月的翔和五岁半的一美。爸爸妈妈取得了一级养父母资格,连新生儿都能领养,却偏偏接回了在匹配名单上排名靠后的我。

“一看到你的脸,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考虑不了别的孩子啦。”

据宪一爸爸说,收养翔和一美的时候,妈妈也是这样“一见钟情”的。

“妈妈的眼光可准了,所以爸爸也很放心让她拿主意。是不是很明智呀?”

爸爸说的没错。在我加入后的十二年里,我们家一直过得和和美美。所以当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因为失去咲子妈妈被拆散,悲哀便涌上了心头。

若养父母因离婚或一方过世恢复单身,未成年养子女必须送回“少儿之家”,这是《被虐待儿童保护抚育特别措施法》(俗称“母亲法”)的基本规定。听说在我出生前二十多年,也就是这部法律刚出台的时候,即便领养家庭因离婚或一方亡故双亲不全,只要当事人愿意,并得到养母系统管理运营委员会的批准,家庭还是能维持原样。然而数起丑闻的发生,使得委员会再也不愿“法外开恩”了。

咲子妈妈生前十分看不惯委员会的死板,愤愤不平地表示,促使委员会决心拆散单亲领养家庭的那些事件里,明明有很多冤案与谣言。

“养父母都通过了那么严格的心理测试,接受了那么长时间的教育,怎么可能因为失去伴侣就突然开始性虐待养子呢!”

政府和委员会理应给养父母和自己构建的机制多一点信任啊!——还记得妈妈一反常态,对宪一爸爸发表了一番演讲。那时夜深人静,两人喝着葡萄酒,说不定妈妈有点醉了。

听完妈妈的义愤(或者说公愤?)之词,宪一爸爸面露苦笑。

“我也觉得你没错,但社会上有很多人不这么想。也许委员会之所以贯彻单亲领养家庭必须拆散的原则,不单单是为了预防虐待,也是为了保护我们这些养父母不被世人根深蒂固的偏见伤害吧。”

爸爸和妈妈是一对很酷的夫妻。他们端着酒杯,相对而坐,静美如画。我因为偷偷熬夜碰巧窥到了这一幕,只觉得既自豪又骄傲。

四年后,妈妈的病复发了。缠着妈妈的恶性肿瘤,在她年轻时夺走了她的子宫还不够,这时又阴魂不散地抬起了邪恶的头。它终于打败了妈妈,准备拆散我们这个家。

“母亲法”是一项奇迹般的制度,可以救助这个国度的每一个被虐待儿童。细胞大菌素也是一种奇迹般的分子靶向药,据说对所有已知发生机制的恶性肿瘤都有效。然而,两者都有局限性。

我由衷希望,这种局限性是暂时的。

妈妈的后事办妥了。在一个月的缓冲期结束之前,一美跟我就收拾好行李,搬去了本地的少儿之家。按照宪一爸爸和我们姐妹的意愿,我们将继续使用他的姓氏,社会户籍则迁回养母委员会。

一美今年十七岁。我叫二叶,十六岁。虽然我们是只差一岁的姐妹,但在养母委员会给没有领养家庭的养子提供的住处“少儿之家”,十三岁以上就是一人一间了。这座少儿之家是周边几座城市联合运营的,收容的儿童比较多(入住少儿之家的青少年无论几岁,只要还没找到工作自食其力,就一律算作“儿童”,这还挺让人不爽的)。房子由古旧的公租房改建而成,方便又安全,美中不足的是天花板太低。内部装潢和家具摆设再时髦,被低矮的天花板一压,空气中便多了一抹陈旧。

翔是家中长子,已经成年了,住在离家很远的大学宿舍。他浪费了宝贵的休息天来到我们的新住处,帮我们收拾整理。

“其实也没什么行李啦……”

“可我还是不放心嘛。”

哥哥长得像妈妈,两个妹妹长得像爸爸——周围人还不知道我们是母亲法巨伞下的领养家庭时,经常这么说。但长大成人的翔其实更像宪一爸爸。不是长相,而是举手投足、不经意的小习惯和用词遣句,简直一模一样。

一美跟我既不像爸爸又不像妈妈也不像翔,姐妹之间也不相像。

但大家都说,我们看着就像父女,像母子,像兄妹,像姐妹。像的也不是容貌,而是气质和举止。

互相迁就,互相帮助,互相体贴。这样的生活,会让人与人变得相似。备受呵护的孩子会从用心浇灌的父母身上吸收各种各样的东西,越来越像父母便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所以“像不像”和“父母与子女之间存不存在血缘”的相关性并不高——不,应该说是几乎无关。

翔露出略带落寞的眼神,说:“我们永远都是兄妹。”

我回答:“这还用说嘛。”

一美和我已经商量好了,等以后找到了工作,就一起租房,跟翔、宪一爸爸继续来往。在有能力养活自己之前,只要留在少儿之家,生活就有保障,学费由国家承担,平时也能领到所谓的零花钱。不过,一美刚上高中就开始打工了,我也有同样的打算。只是汇报打工地点和内容并征求许可的对象,从养父母变成了少儿之家的负责人罢了。

“翔,我还想问你呢,”一美收拾着从古董店一点点淘来的老唱片和CD,背对着我们道,“你跟那个女朋友处得怎么样啦?”

话音刚落,翔的双眸便蒙上了阴霾。我装作没看见,捧着衣服站起身。

翔答道:“分了。”

一美“哦”了一声。因为角度的关系,翔是看不到的,但我看到了。一美微微一笑,但那抹笑容只停留了片刻。

在我们为咲子妈妈办手续,准备送她去“Cosmos”的时候,翔征求过爸爸的意见,说想带女朋友来探病,顺便介绍给大家。爸爸也很起劲,心想妈妈肯定会很开心。然而这位女朋友到头来还是没露面。

当时他们交往了半年左右,翔还没透露过我们家是母亲法体系下的领养家庭。毕竟刚在一起没多久,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一上来就滔滔不绝地说自己家的情况反而奇怪。

但人家好像不是这么想的。翔想趁妈妈还有精神的时候介绍女朋友给她认识,于是就照实交代了我们家的情况。谁知女朋友一听就火了,气得大吼:“你怎么可以骗我!”还把父母叫来撑腰,闹得鸡飞狗跳。我们这才知道,对方的父母一直在参加反对母亲法的活动。我都快气死了,上当受骗的明明是翔好不好?

“对不起啊,给你们添堵了。”

“没事啦!”

我回了一句,一美却没吭声。她专心摆好唱片和CD,回头莞尔一笑:“我饿了,去吃午饭吧?”

吃过午饭,我们一起去买了点东西(翔用零花钱给我们买了T恤),再送翔去车站。我与一美走路回少儿之家,路边是一身新绿的行道树。这时,她仿佛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开口道:“……他们说我贱。”

我吃了一惊,停下脚。一美也站住了,转向我接着道:“翔的前女友和她妈妈找到我打工的地方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没告诉爸爸吗?”

一美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没关系,反正当场把人轰走了。多亏有店长帮我说话。”

一美放学后会去咖啡厅打工,每周去个几天。那家店开在书店里,特别适合她这种喜欢看书的人。店长人很好,是两个孩子的妈,我也见过。

“他们凭什么说你啊!”

“就凭我来了初潮还跟没血缘关系的爸爸和翔住在同一屋檐下,”说到这儿一美笑了,“两个人杀气腾腾地闯进来,大喊大叫,还‘初潮’呢……要我说啊,那样才叫没教养。”

据说一美当时都吓傻了。关键时刻,店长挺身而出,不卑不亢地反驳道:“因为一个孩子出身母亲法体系的领养家庭,就对她如此轻慢,只能说明自己戴着有色眼镜,满脑子污秽思想。”

“店长面上彬彬有礼,心里鄙视到底,不要太帅哦。”

“真想亲眼看看啊,我也想狠狠说他们两句。”

真想看看翔的前女友和她妈听完这番义正词严的反击后是什么表情。

但一美摇了摇头。

“还好你不在场,毕竟我听了都很崩溃啊。而且,她们怎么知道我在哪里打工呢?总不可能是翔说的吧。”

还真是。社会上存在一股反对母亲法的顽强势力,而且部分反对组织行为过激,所以我们这种领养家庭平时都很注意保护个人隐私,在人际交往方面也很慎重,无论线上线下。

“然后呢?他们又找过你麻烦没有?”

“没,不过店长建议我暂时去后厨避一避。所以我做热三明治的手艺长进了不少,回头做给你吃呀。”

少儿之家有食堂,三餐基本全包,不过想自己做饭也行,只要申请就可以。我们正在跟负责人商量,希望周末可以自己下厨。

“不好意思呀,跟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回去吧。”

一美重拾笑容,轻轻撩开挂在肩头的乌黑长发,迈开步子。

一美长得很漂亮。宪一爸爸常说:“用古人说的‘明眸皓齿’来形容我们一美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他还说咲子妈妈是妩媚型美人,而一美是清丽型美人。

我这个“养妹”却跟清丽二字毫不沾边。哪怕梳头梳到手酸,我的头发也不会像她那样闪闪发光,亮得跟镜子似的,所以我一直留短发。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明明天差地别,在周围人眼里却是真真正正的姐妹,这正是母亲法的魔力。它是21世纪的魔法,而且有科学与医学背书。

按母亲法组建领养家庭时,委员会会格外关注养父母与养子女在容貌层面的平衡。养子女和养父母最好存在若干相似的特征,除非养父母明确要求“养子完全不像自己”(真有这种情况)。不过委员会重视的并非五官,而是骨架与肌肉的分布,以及头盖骨和下颚的形状。

早在国会批准母亲法的时候,用于匹配领养家庭的人类基因解析技术就已经实现了长足进步。与此同时,骨相学这门尘封在历史中的“伪科学”,与3D建模结合而成了新骨相学,也走入了人们的视野。这也是多亏了在母亲法大框架下开展领养家庭组建过程模拟实验的儿童心理学、教育心理学、认知心理学团队的研究成果。

如果两个人的头盖骨与下颚骨形状相似,发出的声音就会相近。即便外貌并不相像,他们也会给旁人留下“像”的印象。另外,人在判断是否“相像”的时候,其实更关注全身骨架,也就是所谓的“体格”,而非五官容貌。所以,哪怕顶着一模一样的脸孔,只要体格与声音不像,就不容易产生“像”的感觉。

还有一点也很关键:当一个人感觉某人“和自己像”的时候,这种感觉深处其实暗藏着两种相互矛盾的心理。一种是因“像”而“亲切”,另一种是因“像”而“戒备”。

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因像而亲切”的根本原因,在于感觉到“是我族类”是判断“归属同一社会”的重要标准。“因像而戒备”则更进一步,背后的心态是“如果同一社会中存在与自己相似的个体,则对方可能分走本属于自己的社会利益与社会分工”。如果社会逐渐壮大,能使更多个体获益,为更多个体分配角色,这种冲突就会有所缓和,并使相似个体习惯合作,推动社会进一步发展。

成长期的孩子最好跟随声音、体格与自己的监护人相似的教育者学习(哪怕相似的只有一小部分),这样不容易产生压力,能以更稳定的心理状态高效学习。然而,如果一名教育者负责的孩子有45%以上拥有相似的容貌、体格与声音,紧张感就会在孩子之间蔓延,因为相似的孩子们会下意识地“为自己”争夺利益与角色。

根据母亲法组建领养家庭时,有关部门也会充分考虑这一心理机制。养父母与养子女最好在五官等表面特征以外的部分“相似”,而同家庭的多名养子女之间则以“不太相似”为佳。如此搭配而成的养兄弟姐妹,将会在共同生活的过程中培养出“生来相似”的感觉。

我们家几乎是这一理想家庭的完美代言。在母亲法魔力的庇护下,我们本是一个幸福美满的五口之家,只是因为咲子妈妈的离去而分崩离析,宛若湮灭的流星。

搬回少儿之家半个月后,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兼职,就被负责人叫了过去,说是想商量一下跟地区委员会面谈的事。

“你妈妈才刚走,真是难为你了。”

负责一美和我的女职员有些年纪了,几乎能当我们的奶奶。她总是温文尔雅,柔声细语。

“没关系,妈妈的骨灰已经安放好了,一美跟我也考虑好今后要怎么办了。”

对于受母亲法保护的养子而言,十六岁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十六岁前,养子只能单方面接受保护,当事人的意愿最多用作参考。但是年满十六周岁后,养子就有了投票权。养母委员会的委员有一票,观察员(儿童心理学家)有一票,委员会的监管人有一票,养子本人手中也有一票。

面谈室小巧精致,待着很舒服。我与负责人相向而坐,中间夹着食堂拿来的花草茶。负责人面前摆着养母委员会的定制平板电脑和崭新的纸质文件,关于领养家庭、养父母和养子女的所有信息都存在委员会的数据库里,纸质文件只有在个人面谈时才会拿来用。它们看起来不像上个世纪的遗物,更像感伤的小道具。

“你们有什么打算呀?”

“不需要再帮我安排领养家庭了,”我答道,“一美应该也是这个意思,直接住在少儿之家备考,考上大学就继续学业。”

负责人只是轻轻点头。回到少儿之家后,我们享受的是独立个体的待遇,所以个人隐私会得到严格保密。也许这位负责人已经跟一美聊过了,但她不会对我透露一美是怎么想的,或者对她说了什么。反过来也是一样。这些我再清楚不过了,却还是下意识地在讲述自己的决定时搬出一美,可见我是个依赖心很重的妹妹吧。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比她多住一年少年之家而已……当然,前提是一次考上,不要复读。”

负责人微微一笑,笑纹顿时变深。

“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上的。你跟一美具体聊过要考哪所学校、报什么专业吗?”

“我们想走的路不一样,所以对方的选择不太有参考价值。”

一美说,她想学幼儿教育和儿童发展心理学,以后当小学老师,或者进养母委员会的幼儿部当社工。许多因母亲法捡回一条命、重获新生的养子都希望长大后能进入委员会工作,这是一种纯粹的报恩行为,也能为社会做贡献。

我不一样。我想忘记自己的出身和养母委员会的事,走自己喜欢的路。在咲子妈妈被医生宣判死刑之前,我对未来一片迷茫,完全不知道自己长大了想做什么。但我现在已经想清楚了。我要学西方美术史,成为这方面的专家。学者和美术馆的策展人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的,但我一定会坚持到底。因为那是咲子妈妈当年的梦想。

“而且一美准备一考上大学就搬去宿舍住,我倒觉得住学校所在地的少儿之家也足够了。”

“这样啊。今后的具体安排会由我和这边的教育顾问,以及高中的升学指导办共同商议决定,”负责人依然面色和煦,指尖轻点平板电脑,“你的养父母是一级资格证持有者中最优秀的一对。”

“谢谢。”我下意识回答,鼻子却猛地一酸,只得轻轻闭眼忍住,“爸爸妈妈真的很好。”

负责人抬眼看我。

“如果你不希望安排新的领养家庭,想把抚养权委托给少儿之家,手续还是很简单的。你也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继续和原来的养父田坂宪一先生、养兄小翔和养姐一美来往。只有一点比较麻烦:只要你还留在少儿之家,每月一次的面谈就是免不了的哦。”

“好的。”

“你们的记忆沉淀也没有出现过松动呢,不会是医疗记录有缺失吧?”

对某些人来说,这是一句相当危险的玩笑话,负责人的眼角却带着笑意。

“我们都是身心非常健康的孩子,多亏爸爸妈妈悉心照顾。”

“最近呢?有什么变化吗?有没有焦虑、做噩梦的情况?”

“目前没有。虽然会因为梦到咲子妈妈掉泪,但都不是吓人的噩梦,只是想起了曾经的幸福时光。”

“记忆沉淀”是进入母亲法系统的孩子都会接受的基础治疗。不是把被虐待的经历从记忆中直接抹去,而是使其沉淀在记忆之海的最深处,永不复苏。

因犯罪、事故与灾害遭受心灵创伤的成人与儿童也会接受短期记忆的沉淀治疗。然而,如果接受治疗的是受母亲法保护的孩子,也就是排队等候与三观健全的养父母配对的候选养子女,那就意味着沉淀被虐待的记忆,也就必然会一并尘封关于虐待行为的实施者即亲生父母、其他血亲及其配偶的记忆。这一点与普通人接受的治疗措施大为不同。

说白了就是,我完全不记得亲生父母和关于他们的一切,也没有回忆起来的契机。因为那些事都应该沉在记忆之海的最深处。

翔把那些记忆比喻为“沉入湖底的玻璃渣”。玻璃渣是透明的,所以你看不到它们在哪里。可要是徒手去捞,十有八九要付出流血的代价。

负责人所谓的“松动”,就是沉淀措施因某种契机变得不稳定,导致被尘封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复苏——仿佛玻璃渣在水中四处游荡,进而伤害到当事人的心,引起类似恐慌症发作的症状。

我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据我所知,翔也没有。听说只有一美在我刚成为领养家庭的一员时有过几次轻微的松动,可能是因为爸爸妈妈的注意力(尽管只是暂时的)集中在了我这个新成员身上,所以年纪只差一岁的一美有那么一点心态失衡。

在母亲法保护下接受记忆沉淀的第一批养子已经到了为人父母的年纪,都过着正常的社会生活。一旦长大成人,成为社会的一分子,“母亲法的孩子”这层身份就绝不会曝光。直到今天,也没有出现过记忆沉淀对当事人的人生产生负面影响的案例,这是向来挑剔的监管机构也认可的成果。反对母亲法的积极分子大肆宣扬的悲情案例都经不起推敲,没有任何依据,尽是瞎编乱造,跟都市传说没什么两样。

而我此刻也敢昂首挺胸地说,我永远都是母亲法的孩子。幸好母亲法拯救了我,幸好遇到了宪一爸爸和咲子妈妈,我才能长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十六岁女孩,会因为回想起快乐的日子眼泪汪汪。

“好,那我就着手帮你办手续了,等新身份证下来了就拿给你哦。”

我离开面谈室,一边沿着走廊往前走一边掏出手机。一美发了好几条信息过来,还有视频。出什么事了?我定睛一看……

——今天早上拿铁当妈妈啦!

——可能看不太清楚,总共四只呢。

——现在不能刺激到它,说不定再过一周就能去抱奶猫啦!

“拿铁”是一美的闺蜜三好养的猫。浅褐与奶白相间的毛色让人联想到拿铁咖啡,因此得名。它是近年来比品种猫还少见的土猫混种。一美给它的评价是:“我就没见过这么聪明乖巧的猫猫。”

说起来,我们在咲子妈妈的病房里聊过给拿铁相亲的事,还说拿铁的宝宝肯定很抢手,要当猫爸爸的肯定也很多。

宪一爸爸对动物毛发过敏,所以我们家只养过热带鱼。一美是猫狗都喜欢,三天两头去找拿铁玩。

点开视频,拿铁正在铺着毛巾和毛毯的笼子里给小猫喂奶。小猫的毛还没长齐,看上去甚至有点不像猫。屏幕中的拿铁正在舔舐一个个小得可怜的肉团。

刚才在面谈室都咬牙扛下来了,现在却一秒都没坚持住。泪水滴落在手机屏上,一颗又一颗。

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了。

你好呀,二叶。

在少儿之家第一次见面时的笑容。触感柔软的手。

从今天起,你就要在这个家跟大家一起生活啦。这是你的房间哦。

搬去爸爸妈妈家的第一天晚上,餐桌上有我爱吃的通心粉沙拉。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喜欢这道菜。在咲子妈妈搬去“Cosmos”之前,我们聊起这些往事,于是她把做法写给了我。

对不起啊,没法再陪你进厨房、教你做菜了。

一想起来就难过得要命,痛得撕心裂肺,但我绝不会忘掉关于妈妈的记忆。我要永永远远,把它们珍藏在心里。

一个多星期过去,小猫看起来依然不像猫,所以我还是不敢抱。一美每天都一个人跑去三好家,拍照片和视频给我。

三好父母经营着一家进口家具布品专卖店,顾客以富人居多,店内装修极尽奢华,美轮美奂。不过电影布景似的三好家也毫不逊色(听说真有电视剧组去他们家取过景)。宪一爸爸跟咲子妈妈对家居装潢和布品不太感兴趣,向来本着“只要舒服、干净就行”的原则,所以在家具摆设这方面,三好家总是令我心驰神往。

因为工作的关系,三好父母认识很多人,据说都不需要特意给小猫张罗新家,朋友圈里问一嘴就行了。对小猫来说,能找到合适的新家当然是好事,可一美却是一脸舍不得。

“等哪天租房了,我可以养猫狗吗?”

“可以是可以,但你得负责照顾哦,我不太能接触动物。”

因为怕它们生病受伤,怕它们死。光是想象失去挚爱的一幕,我就难以承受。

“那是当然,包在我身上。不过你也是那种宠物一进门就会迷得神魂颠倒的类型哦。”

“你怎么知道啦?”

“最了解你的人是咲子妈妈,其次就是我呀。”

我也想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一美。

“奶猫是很可爱啦,但是一美,你可别忘了自己是个考生哦。”

一美是那种天资聪慧的学生,初高中都是没怎么用功就保持着好成绩。可大学总归不是能随便考上的吧。

“放心吧,暑期特训班的课程表我都安排好了。”

“也就是说,暑期之前都不打算进入备战模式喽?”

“有什么关系嘛,你好死板呀!”

“哎呀,你才知道吗,我的好姐姐?”

一美还是天天往小猫那儿跑。眼看着一个月过去了,她又劝我:“再拖下去它们就要去新家啦,你可就一眼都看不上啦!”

于是周六下午,我也跟着去了三好家。从少儿之家出发,坐轻轨环线二十多分钟便是三好家所在的高档住宅区。要想进小区,必须经过一道有保安把守的大门,所以三好特意来门口接我们。

三好身材微胖,虽称不上美人,但气场和蔼可亲。她跟一美完全是两种类型,可能就是特别投缘吧。

“二叶呀,看到你这么精神,我就放心多了。”

寒暄过后,三好握住我的手说道。她和母亲参加了咲子妈妈的遗体告别仪式,之后就再没见过我。她告诉我,比起哭肿了脸的一美,跟机器人似的忙里忙外却双目无神的我更让她担心。

“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少儿之家的饭菜热量太高,我都有点吃胖了呢。”

这些年,一美和我都尽可能不让周围人知道我们是母亲法的孩子。也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主动提。只在必要的情况下,我们才会对极少数可以交心的人道出实情。

倒不是如今还害怕世人的偏见与好奇的视线,毕竟大多数人是支持母亲法的。只是天知道反对派埋伏在什么地方,多小心一些总归没坏处。

一美上初一那年,就跟三好成了好朋友。但是直到医生宣布咲子妈妈时日无多,她才告诉人家我们是母亲法体系下的领养家庭。毕竟妈妈一旦去世,我们就得跟宪一爸爸分开,搬进少儿之家,所以一美觉得提前说一声比较好。

三好听完后,倒没对我们是母亲法的孩子这点惊讶,反而震惊于“咲子妈妈的离去会导致我们家庭解体”,努力安慰了我们很久。她父母也说,为了不让这种悲伤的别离再次上演,母亲法是不是可以再修改一下?听完这番话,我更喜欢三好家的每个人了。

我们沿着花坛点缀的散步道走过一栋栋设计各异的豪宅,一边欢乐地聊着。据说小猫最好让新家长起名,所以眼下暂且用编号。

“啊?叫一号、二号吗?”

“不,叫一喵、二喵、三喵、四喵。”

三好家西式山庄风格的屋顶映入眼帘。因为养了宠物,所以家里装的是虚拟壁炉,据说烟囱是圣诞老人专用的。

“正好来了一家人,说想领养小猫。”

那辆车就是他们家的,三好指着停在门廊的深蓝色丰田兰德酷路泽说。

“哇,好粗犷的车。”

它不光跟旁边的三好家不搭,而且与整个住宅区的氛围都格格不入。

“他们家喜欢户外运动吗?”

“看着完全不像哎,听说老公是做投资顾问的。”

夫妻俩都是三十五六岁年纪,有个上小学的儿子,家里超有钱。

“连三好都说他家有钱,那肯定不是一般有钱。”一美说道。

“听说是我们家的老主顾,所以不太好拒绝。”三好轻轻噘起嘴,“妈妈可生气了,说都怪爸爸在店里提起了小猫。”

我开口道:“看来你妈妈不想把喵喵们给他们呀?”

“别说‘们’了,一只都不想给!”三好点点头,“还说‘总觉得不合适’,可爸爸又赌气说‘总觉得’算什么?真愁人。”

“哎,可妈妈的‘总觉得’都很准的,不能不当回事。”我望向一美的脸,“你该不会是有什么打算吧?”

一美煞有介事地耸耸肩:“三好,你觉得我妹这诱供能力怎么样?”

“相当可以!”说着三好咯咯一笑,“总之,等见到喵喵们再说吧。”

说话间,我们已横穿了三好家前院,从玄关走到门厅,经过布置得极具夏日气息的起居室,正朝中庭走去。拿铁平时养在室内,不过中庭有它专用的猫窝和笼子,小猫也在那儿。

即便在起居室,也能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清楚地看到中庭。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抱着毛色和拿铁一模一样的小猫。中庭铺着红陶,圆形树丛里只种了猫吃了也无妨的草木,景色十分素雅。那男人穿着牛仔裤和花哨的条纹衬衫,戴着和兰德酷路泽一样粗犷的手表,仿佛是从某本写真画报上剪下来贴进院子的人物。

男人身边站着一位年龄相仿的女士,两人紧紧相依,这想必就是那对有意领养小猫的夫妇了。衬衫是情侣款的。太太穿着白裙,是今年流行的不对称设计。当她抬手去摸丈夫怀里的小猫时,我发现连手表都是情侣款。

“快跳呀!过来呀!”

十来岁的男孩蹲在拿铁和小猫们所在的笼子跟前,发出兴奋的喊声。他把右手伸进笼子,不知是在摸还是在逗。男孩也穿着和父母同款的衬衫。好一个教科书般的美满家庭。

三好妈妈陪在男孩身边,一见我们几个便说道:“哎呀,这不是一美跟二叶嘛!”

她在离开笼边的同时,顺手一点男孩的肩膀,不动声色地让他站起来。男孩晃了晃手里捏着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缎带。他转头望向我们,一张倔强的脸映入眼帘,两眼放光,鼻孔老大,一看就知道和小猫玩耍让他亢奋到了极点。

“安西先生,不好意思,下一波客人到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三好妈妈对夫妻俩说道。

毛色神似拿铁的小猫已到了太太手里。它畏缩着抖个不停,兴许是不想被抱着。丈夫看了眼手表:“嗯,时间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男孩大喊一声:“妈妈!”接着开始使劲跺脚。“我还没跟小猫玩够呢!我不回家!”

在接下来的五分多钟里,我们被迫观赏了教科书般的美满家庭上演的闹剧。爸爸教育,妈妈安抚,孩子越闹越凶。爸爸训斥,妈妈哄骗,孩子满地打滚连哭带嚎。爸爸把人拎起来抱好,妈妈一遍遍摸着他的小脑袋,孩子哭得抽抽搭搭。

我发现这一家三口连鞋都是一个牌子的。呵……我边想边打量着他们,接着便与男孩妈妈四目相对了。她好像也在观察我,然后在一瞬之间,视线相撞,“啪嚓”作响。

真奇怪。明明是初次见面,我却有种对方在发问的错觉。

一家人在三好妈妈的带领下离开中庭后,我们几个同时松了口气。

“哪来的熊孩子啊?”

毛色神似拿铁的小猫是二喵,据说那对夫妻已经看上它了。一美抱起二喵,把它轻轻放回拿铁身边。

“之前他第一次来看猫时,就是那副样子了。”

据说那男孩下手没轻没重,一会儿乱拽小猫尾巴,一会儿抓着猫脖子作势要扔,看得三好提心吊胆。

“他们是想拿小猫当儿子的玩具呢!”一美把手伸进笼子,“拿铁,你还好吗?是不是觉得很烦?”

她摸着拿铁的下巴跟它说话,拿铁乖乖伸长脖子,貌似在打呼噜。

“三好,还是让宪一爸爸领养二喵吧,别送去那个小鬼家。”

我吃了一惊。“还是”二字,说明她们早就讨论过了。我望向三好,她点点头道:“是想这样啦。二叶怎么想?”

“心情我理解,可是一美,爸爸现在可是一个人住哦,”我说,“他上班的时候,谁来照顾二喵啊?”

“没事啦,还有爸爸的爸爸妈妈呢,”一美抱起全身奶油色,只有耳朵和尾巴尖带点褐色的小猫,回头望向我,“因为我们搬走了,所以爸爸可以跟自己的父母一起住了。”

我跟傻子似的杵在原地干眨眼。

爸爸的父母不是早就去世了吗?爸爸是这么跟我说的啊。还说咲子妈妈的父母也走得早,她又是独生女,所以跟亲戚也不太来往。葬礼也是我们几个操办的,没有亲戚帮忙……

“爸爸是怕我们不开心,所以才说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其实他们都硬朗着呢。”

“爸爸为什么怕我们不开心?”

“因为宪一爸爸的爸爸妈妈不肯认翔和我们啊。”

一美用平静的口吻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其实宪一爸爸的父母并不反对母亲法。不仅不反对,还认为母亲法是必要的,可以拯救人权受到侵害的被虐待儿童。然而他们无法接受这套体系与自己的人生直接相关。在宪一爸爸和咲子妈妈申请成为养父母、考取资格证并领养了翔之后,两方的关系就疏远了。爸爸的父母并不想当我们的爷爷奶奶。据说爸爸也是受了咲子妈妈的影响才愿意接纳母亲法的孩子的,而妈妈和公婆的关系已不是单纯的疏远,甚至可说是紧张。

“紧张……”

我大受打击,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咲子妈妈是因为父母走得早,很想念他们,所以才主动申请当养父母的。”

“这我知道,可宪一爸爸的爸爸妈妈不这么想,那也没办法啊。”一美把鼻子贴在二喵的小脑袋顶,低下了头,“他们也不是没来由地讨厌我们,只是不接受我们当孙子孙女。他们也说了,要是爸爸领养了二喵,我们随时都能去看它。”

因为原来的领养家庭已不存在,因为宪一爸爸跟我们的关系已经断了,因为我们变成了“曾收养过的陌生人”,所以他们才会对我们好一点吗?

随时都能去。

“一美,他们这么对你,你不觉得难受吗?”

“对不起啊,二叶,”三好站在我们之间,神情僵硬,“我不知道情况这么复杂……”

“不是你的错,都怪我没提前跟二叶说清楚。”一美撂下这句话,蹲下身把二喵放回笼子。拿铁在叫,猫总能敏感地察觉到周围气氛的变化。

我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让我冷静冷静。”

“别啊,这就回去了吗?我还准备了茶和蛋糕呢!”

“那我去外头透透气。”

我觉得对不起三好,却还是逃离了中庭。我小跑着穿过起居室,刚好和端着茶点的三好妈妈擦身而过。

推开沉重的玄关大门,来到前院,粗犷的兰德酷路泽已经从门廊消失了。我一路冲到散步道,暂且立定,做了个深呼吸。由于双手颤抖,我把十指扣紧,按在胸口。

我们曾是受神奇的母亲法庇佑的幸福家庭的理想代言人。谁知宪一爸爸竟为了我们这几个养子,不得不和自己的亲生父母保持距离。

明明不反对母亲法,却无法接纳母亲法体系下的领养家庭?这算什么?他们觉得母亲法的思想很崇高,却不想被崇高的思想波及?他们觉得母亲法的孩子们遇到幸福的领养家庭是一件幸事,却不肯承认养子女是自己的孙子孙女?这也太卑鄙了吧!

我沿着散步道往前走,秀美的小区风光颜色尽失,丝毫都看不入眼。

难道这个世界一点都不美好,只是我一直都没察觉到?

“二叶小姐。”

听见有人在身后叫我,我惊得微微一跳。回头望去,竟是刚才那位穿情侣装的太太。我的惊讶好像也吓到了她,惹得人家欠身哈腰。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说着她扫视四周,像是在确定没有旁人,然后带着毅然决然的表情朝我走来。

只有她一个。丈夫和孩子都不在。与刚才不同的是,此时的她背着个小挎包,跟脚上的鞋是一个牌子的。

“你是叫二叶吧?”

我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都长这么大了。”

走到我跟前时,她的眼角多了几分柔和。眼妆画得真好。

“你肯定不记得我了,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因为你跟她长得太像了。真的,简直是她的翻版……”

滚滚乌云涌上心头,满脑子都是不祥的预感。赶紧走。不能跟她说话。

脑子里明明这么想,双脚却不听使唤。

“都十多年了——也许不止吧?真的太久了,我都不记得你养父母姓什么了,但还记得你的新名字叫‘二叶’。那时候刚好是新绿最美的季节,我还感叹真是个应景的好名字啊。”

心脏狂跳,呼吸困难。我拼命挤出一句:“您是哪位?”

她突然咬住涂着低调颜色口红的嘴唇。

“抱歉,不能告诉你。”

好尖锐的视线。她扬起下巴,一脸傲然。这让我十分恼火,于是我抖擞精神道:

“您姓‘安西’,是吧?”

“糟糕”二字在她脸上掠过。

“我听错了吗?总之,我不能跟来路不明的人说话,失陪了。”

我走向散步道边,准备经过她去三好家那边。擦身而过后才走几步,她的声音又追了上来。

“你接受记忆沉淀的时候,我在养母委员会的中央诊所当志愿者。”

因亢奋而变尖的嗓音伴随着过快的语速刺入耳中。我虽不甘心,却不由得停下脚步。为了不让自己回头,我不得不调动所有的意志力。

母亲法的孩子们要接受记忆沉淀,而相关治疗由委员会下属的中央诊所一手负责。

“那是我当护理助手的第二年。因为我的专业是儿童心理学,所以成了你的负责人。你住院的时候,我还陪你玩过填字游戏和涂色书呢。你还记得吗?”

身体两侧的拳头死死攥紧。

“竟然这个时候在这里遇见你,一定是命运的指引!”她的声音里回荡着自我满足,“看到你健康又幸福,真高兴啊。跟你一起来的姑娘是你家人吗?我听你喊她‘一美’来着。”

听到她对一美直呼其名,我顿时火冒三丈,挺直后背,回头说道:“那又怎样?我警告你,如果你刚才说的属实,你现在做的就是违法行为。”

养母委员会的职员离职后也必须遵守严格的保密规定,不得泄露领养家庭与养子女的隐私。如有违反,相关人员将受到严惩。

“如果我向有关部门投诉,你说不定会被逮捕。刚才和你一起的是你孩子吧?如果你受到刑事指控,他就会跟当年的我一样,成为母亲法的保护对象。”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狠狠甩到她脸上。安西有点怕了,后退了几步,时髦的皮鞋后跟磕在散步道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知道,”她的语气变得疏远冷淡,语速更快,“但我没法装作不认识你。我原想要是等三十分钟你不出来我就死心,结果还是见到了……”

她在拼命找借口。为了谁?为什么?她想干什么?

“这些年,我的想法变了很多——”

“关我什么事。”

我撂下这句,背过身去。那辆深蓝色兰德酷路泽从马路另一头缓缓驶来,驾驶席上是穿情侣装的丈夫。说起来那衬衫真是太花哨了,离那么远都能一眼认出来。

“二叶小姐。”

车越来越近了,我没看到那个男孩,是不是坐在后排啊?

“你的生母叫挂井小百合,一辈子过得一塌糊涂,现在成了死刑犯。”

五雷轰顶。

“去见见她吧,你有这个权利,也该见见自己的生母。只要见一面,一定可以心灵相通,你也会更了解你自己。”

安西走到我面前,把手搭在我肩头。我甩开她的手,她竟一脸震惊,仿佛被我甩了一巴掌。

“别这么生气嘛……”

“是你太过分了。”

我后退一步,双手抱胸。安西抬手按住额角,闭上眼,指尖点缀着考究的美甲。

“对不起,”她喃喃道,再次环视四周,“以前我也认同母亲法的每个字,甚至盲目追捧。但现在不会了。因为太不自然了。”

竟然把亲生父母忘得一干二净,竟然都不去回忆亲生父母,竟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被虐待儿童的记忆沉淀只是欺骗,不是真的解决问题,那只是伪善呀!我希望你明白这点。”

自顾自亢奋,自顾自拼命摇头,全身颤抖。就像在说:快看!我想得多深!

“挂井小百合没有忘记你,她很想见你。你们是母女呀。只要见一面你就会懂了。”

兰德酷路泽停在我们旁边,掀起一阵小旋风。后排蹦起一个小小人影,用撒娇的声音喊道:“妈妈!”

驾驶席上的男人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尽是威吓。

“求你了,好好考虑一下。”

安西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把什么东西塞进我手里。我吓了一跳,连忙推开,那个东西应声落在脚边。那是一张白色卡片,看着像名片。

“我不会再在你面前出现了。但要是你哪天决心想见生母,那张卡片会帮到你的。”

她留下这句话,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迅速钻进车里。然后兰德酷路泽就扬长而去了。

父母对子女的监护权曾一度享受全面的尊重与优待,而母亲法的核心就是为国家集中管理监护权创造条件。监护权的终止、剥夺与授予由国家机构“养母委员会”全权负责,父母或子女(包括双方代理人)均可自由提出申述,儿童权益保护所与教育机构负责人也可以在他们认为有必要的情况下提出相关申请。

由国家集中管理监护权,就意味着每位家长,随时有可能出于某种原因被认定为“不合格的养育者”,被迫与孩子分开。法案颁布后,激烈的反对声一直存在,“极权主义”“无异于国家动员法”的批评也纷至沓来,究其原因,想必是不少人对公权力介入亲子间那神圣不可侵犯的纽带产生了本能的厌恶与警惕。

即便如此,母亲法与养母委员会的存在还是得到了全社会的广泛支持与尊重,毕竟相关工作实实在在地拯救了无数不幸的父母子女,此时此刻也有人正在获救。

没错,从虐待的深渊获救的不只有孩子,还有父母。在母亲法体系下,施虐父母的刑事责任一律不予追究。无论孩子遭了什么罪,他们都不会背上故意伤害、故意伤害致死、谋杀未遂或谋杀的罪名。施虐父母需要的不是刑事处罚,而是保护与教育,所以他们只会被送往专业机构,强制参加为期六个月的教育项目。

项目结束后,他们会被转移到过渡机构生活半年,为回归社会做准备。这段时间里,他们会接受与本人意愿和资质相符的职业训练。毕竟无论男女,曝光施虐问题往往会导致失业,而本就无业的施虐者也大有人在,所以他们必须在过渡机构为将来就业打下基础。

至于是否要对施虐父母实施记忆沉淀,要看具体情况。据以往的数据,实施率约占整体的三成。针对父母的记忆沉淀并非强制,会尊重当事人意愿。在情节严重的案例中,施虐者往往是曾经的被虐待儿童,这种情况下记忆沉淀就非常有效。

按照母亲法的理念,陷入虐待状态的不健全家庭不该被重组。即便每位成员得到了相应的保护、教育与改造,理想方案依然是重置,而重置的第一阶段就是记忆沉淀。此举有助于缓解被虐待儿童的依恋障碍,同时也切断了施虐者对孩子的支配欲与依赖。与施虐者分离的被虐待儿童成了母亲法的孩子,被托付给合适的领养家庭;而参加过培训教育的施虐父母也能回归社会,日后在结婚与养育子女方面也不会受到限制。

另外,母亲法定义下的“孩子”等同于未成年人,所以因沟通障碍无法上学、就业的二十岁以下青少年也是受保护对象。因此,记忆沉淀措施与教育项目对减少社会性蛰居族、预防未成年人犯罪与家庭暴力也有一定助益。遭到父母心理虐待的青少年也好,为了“养育失败”烦恼不已的家长也罢,都能在母亲法的帮助下从头来过。

自母亲法颁布以来,青少年犯罪率确实稳步下降,曾占本国杀人案近六成的“家族内杀人案”数量也在不断减少。

在少子老龄化、人口数减少的大环境下,不让一个孩子死在家长手上,也不让一个家长死在孩子刀下;缓解“孩子不能选择父母”这一绝对不公平的现象,打造一套在大人没履行好父母职责时兜底的制度;为全体国民创造机会,帮他们过上“有意义的人生”:母亲法为实现这些理想创造了条件,堪称奇迹之法。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部法律,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之后的几天,我独自迷茫,独自烦恼,独自强抑愤怒。

这愤怒明快而笔直——冲着那个姓安西的女人,冲着她抛出的那些话;冲着下意识捡回那张卡片的自己,冲着不敢把卡片撕碎扔掉的自己。迷茫与烦恼,都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愤怒。

上网一搜,轻松就能查到那个人的信息。挂井小百合,三十五岁。的确是已经定罪的死刑犯,半年前的第二次上诉申请被驳回了。两次申请理由都是“被告因事实误认被判处不正当重刑”,不是“被冤枉了”,也没有新证据被采纳。

因此驳回请求是非常正当的。挂井小百合已经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执行死刑的人。

一美怎么可能察觉不到我的郁闷。

“怎么啦?”

“没什么,可能有点要感冒。”

这种托词哪里瞒得住。到头来我还是举旗投降,对一美全都招供了。那张卡片也拿给她看了。

一美沉默了很久很久。晚饭后,我们坐在食堂一角。屋里冷冷清清,天花板上的灯也关了大半,塑料杯中的咖啡尚有余温。

一美用手指摆弄着卡片边角,低声道:“这个组织……我也听说过。”

卡片上印有某法律专家组织的联系方式,包括电话和邮箱。他们认为接受过记忆沉淀的孩子应该找回过去,宣称愿意免费帮忙办理必要的手续。

“因为有一阵子他们公然跑到车站跟前、学校门口发广告,后来有人被抓了,才稍微收敛了点。”一美把卡片放回桌上,望向我,“你要联系他们吗?”

“怎么可能!”我使劲摇头。

“那你打算把卡片交给所长,跟他谈谈那个姓安西的女人吗?”

我瞠目结舌。

“一美,你开玩笑吧?这么做肯定会给三好添麻烦的。”

安西主动与我接触,泄露我生母的信息,违反了前委员会职员的保密义务。单是这一条,就已经是严重的违法行为。况且她还把这张卡片塞给我,相当于骚扰受母亲法保护的养女,破坏领养家庭,这也触犯了《破坏活动防止法》(反对派认为这一司法解释违宪,为此争论不休,但最高法院目前仍站在养母委员会这边)。

如果我向有关部门投诉,届时会被调查的就不仅是安西夫妇了。和他们有来往并且从结果看为安西接近我创造了条件的三好家,恐怕也会被波及。

“我知道,”一美压低声音,“我也担心这个啊。三好父母不是很同情我们家被拆散吗?要是养母委员会的特别调查员刨根问底,他们的同情搞不好会被误会成不好的意思。”

我还没想到这一层,不禁语塞。

“……那很危险哎。”

“嗯。”

我抓起卡片,把它揉成团。

“我去扔了吧,要不直接烧掉?”

“那你为什么要捡回来呢?”不等我回答,一美便迅速摇头,“不,捡回来是对的,这种东西留在三好家附近才麻烦呢。可你一直留着它,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我们看着对方。

“二叶,你想见那个挂井小百合吗?”

攥着卡片的手落到膝头,我把视线从一美脸上移开。

“兴趣的确是有啦,毕竟是罪犯,还是死囚呢。”

但我并不想见她。

“我太气了,气得快疯了,心里堵得慌。”

因为那个姓安西的女人说:“你的生母很想见你。”

“她凭什么这么说啊,是个傻子吧?”我发现自己抬高了嗓门,赶忙调整呼吸,“那不是典型反对派伪君子们的说辞吗!”

他们说,亲生父母的爱是绝对性的。

“安西夫妇可能是受了活动分子的影响,”一美说,“他们好像很有钱的吧?激烈的反对派里有不少有钱人呢。”

因为他们没吃过苦,所以才对母性与血缘的绝对性深信不疑。他们不愿舍弃很久很久以前就已被推翻的神话。

“我实在气不过,所以想找她本人问问,看安西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想见挂井小百合,问她几个问题:你真的还记得我吗?你想在行刑前见我,是因为我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吗?

“如果她真那么想,我就笑着对她说:‘那可真不好意思。’”

我要告诉她,我只有咲子妈妈一个母亲,我根本不认识你。

“仅此而已。”我向一美低头道歉,“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难以承受的心痛与悲哀扭曲了一美的面容。

“为什么要让你受这种折磨啊,要是我能替你就好了。”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我的姐姐……我真正的家人就在这里啊!

“你查过那个挂井小百合吗?”

“嗯,上网搜一下就知道她为什么被判死刑了。当然,她跟我是什么关系,当年对我做过什么,是查不到的。”

一旦成为母亲法的保护对象,受保护的原因就会被认定为机密,相关记录也会被封存。即便是当事人,也必须向委员会提出申请,办理种种复杂的手续,还要审议批准后,才能接触到相关信息。

“她今年三十五岁,所以生我的时候才十几岁。照理说,她肯定进了养母委员会的收容所,接受了教育后才会回归社会。可警方第一次逮捕她的时候,她才二十二岁。”

她被指控持有、贩运非法药物,当时判了缓刑。

“后来她结了婚,又离了婚,二十六岁时跟有妇之夫搞婚外恋,闹分手时起了争执,于是冲到对方家里捅死了人家的妻子和孩子。一审判死刑,二审维持原判,最高法院也核准了死刑。”

她背后的援助团体和律师团队提出了两次上诉请求,宣称“法院没有考虑被告行凶时精神失常,没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杀人行为纯属偶然,应认定为过失杀人罪”,但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因为挂井小百合冲去对方家的时候包里藏了两把刀,而且她也的确用这两把刀行凶了。她在行凶后还把遗体转移到车库,盖上了车罩。为了不让罪行立刻见光,她又清理了案发现场(起居室),还搜刮了被害者的衣物首饰一并带走。这算哪门子的偶然?三岁小孩都要笑掉大牙。

“这女人坏到骨子里了,就是个人渣。”

说到这里,我喝了一口凉透的咖啡,冲刷涌上心头的厌恶。

“养母委员会给她安排的教育项目、心理咨询、职业训练和就业援助都白费了啊。”一美喃喃道,“搞不好她有人格障碍。”

“天知道,反正不关我事。”

除非存在严重的遗传病隐患,需要立即进行基因治疗,否则生物学层面的亲子关系并没有太大意义。血浓于水,不过是母亲法颁布前笼罩着全社会的盲目崇拜。塑造我这个人的决定性因素,并不是“谁生了我”,而是“谁在怎样的环境下养育了我”。

食堂工作人员在门口张望。看到我们还在,对方微微一笑。我与一美也微笑着点头示意,于是工作人员便走开了。

“说不定那都是谎话,”一美卸下假笑,换上能剧面具般的脸,“也许安西骗了你,搞不好她根本不记得你的名字和长相。”

只要是母亲法的孩子就行。只要能把他跟死刑犯挂井小百合联系起来扰乱心绪,让他与反对派的活动分子接触,撒谎也不是问题。

我也想过这个可能性。毕竟在三好家偶遇,这未免也太巧了。

可是——

我掏出手机,点开一张图片,默默把画面转向一美。

那是三年多前挂井小百合的律师团队在提出第二次上诉请求时公布的照片,它现在还挂在团队网站上。

即便考虑到年龄差距,照片上的脸也与我太像了。轮廓、发际线、眉眼、鼻子……可以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之所以愤怒,之所以无法压住、厘清心中的怒火,原因正是这张照片。眼看一美的脸色愈发苍白,近乎痛苦的愤怒使我逐渐凝固。

其他的我都能忍,唯独这点。每每想起安西的那句话,我都气得灼心,身体的最深处仿佛要被烤焦了。

因为你跟她长得太像了。真的,简直是她的翻版……

“我们明明长得像咲子妈妈!”一美拼尽全力挤出这句话,把手机扣在桌上,“你管这些干吗!”

“我知道。”

宪一爸爸、咲子妈妈和我们共享了美好的分分秒秒,所以我们才有相似的心,而心会影响外貌。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是领养家庭的理想模范。

可恶的基因捣的鬼才不会让我动摇呢!

可是涌上来的阵阵怒气还是让我窝火。

之后的一个多月,我跟一美几乎没见几面。毕竟有点尴尬,我觉得这样也好。像这样的情绪波动,最好的办法就是交给时间,静待风波平息。

所以在那个快要出梅却还落着细雨的周六下午,当一美出现在食堂并朝我走来时,我稍稍松了口气。因为她已经拾回了明亮的表情。一美穿着她喜爱的T恤,就是搬家那天翔买的那件,下身搭了条毛边牛仔裤,角斗士凉鞋踩得直响。

这就算过去了吧。

碰巧我也穿着翔买的T恤,我猜这是个有意义的巧合。

“这位考生,最近状态如何?”

我主动搭话,一美报以微笑,但眼睛却没笑。

她拉出一把椅子,坐在我旁边。饭点已过,食堂里不剩几个人。空气中还弥漫着肉末咖喱的香味,那是今天午餐的主菜。

不等我再开口,一美下巴略收,轻轻憋住一口气。

“如果你没改主意的话,还是有办法见到挂井小百合的。”

我顿时僵住了。一美缓缓说道:“最近会有一场法理学、刑法学、犯罪心理学专家组织的访谈活动,叫‘对话死刑犯’,普通市民也能旁听,只是名额不多。”

观众跟囚犯之间隔着玻璃,也不能提问发言。

“所以与其说是去‘见’她,不如说是去‘看’她。如果你觉得这样也行——”

“你怎么会有这种门路?”

“因为我是考生啊。平时不光要学习,也要去大学参观访问。有个高中社团的学长很照顾我……”

那位学长就读于某大学法学院,而那所学校正是一美的第一志愿。据说带他的教授是一位法理学家,研究的是本国死刑制度的历史。

“他导师认为,现行的死刑制度太封闭了,应该让公众了解更多信息。所以他一直在向国会提交意见书,参加请愿活动。”

功夫不负有心人,据说“对话死刑犯”已经发展成了在全国各地定期举办的活动。

“听说是律师团队说服她参加的,肯定是因为参加这种活动也许能延后死刑的执行时间。”

我眯起眼睛:“这活动来得也太巧了吧?”

听到这话,之前装得一本正经的一美终于露出一抹浅笑。

“时机是有点巧,不过我听说挂井小百合要参加活动的事早在三个月前就定下来了。”

“可我查的时候,律师团队的网站上没提这事啊。”

“大概是因为普通观众的招募工作还没开始吧,我听说是上周抽的签。”

报名人数竟然多到要抽签?他们到底想听什么?想看什么?我真不懂。

“学长他们组的人都报名了,说是中了三张,结果学长以外的人都临阵脱逃,就多出来两张。”

一双修长的眸子凝视着我。

“还说哪怕是高中生,只要想去就可以给票。好像当天教授会亲自带队呢。”

毕竟对年轻人来说,这也是难能可贵的经历。

“活动是什么时候啊?”

“下周六。”

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是神明的旨意。那天我没有任何事。

“旁听的普通市民大概有百来个。当天要带好身份证,随身物品和人都要过安检。进入会场后要乖乖坐着,不能大声喧哗,或是随意起立。不可以带海报条幅等,也严禁录音录像。就跟去法院旁听差不多吧。”

我的心中波涛汹涌,冲出双唇的却只有懦弱的提问。

“你说多出来两张,那……你会陪我一起去吧?”

“当然。”

我的大美人姐姐凛然说道。

原来死刑犯不在监狱,而在看守所,因为囚禁死刑犯不算“行刑”。

由于单程要花三个小时,我们向少儿之家提交了外出申请。一美只说我们要和她想去的大学的学长们去郊游,负责人便笑着送我们出了门,还说:“玩得开心点。也许能交到帅气的男朋友呢!”

教授开私家车带学长跟我们去。他一边开车,一边讲解“对话死刑犯”活动的宗旨和进看守所的手续。

“哪怕活动快开始了,要是你们觉得不舒服,或是不想参加了,都尽管说。我不想你们太勉强。”

“好的,谢谢您。”

教授是位银发绅士,他并没有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研究方向和平时的工作。

“我等会儿要去监控室做记录,所以不会在旁听席上。胜俣,两位小朋友就托你照顾啦。”

教授口中的“胜俣”就是一美的学长。他的长相实在称不上玉树临风,不过身材魁梧,看起来很可靠。

“我会负责好好陪她们的。”

讲完注意事项后,教授贴心地放起了古典乐,然后专心开车。胜俣学长与一美一直在聊校际橄榄球赛,我都不知道一美竟然还喜欢橄榄球。也许她喜欢的不是橄榄球,而是胜俣学长,回头一定要找她问个清楚。

看守所坐落在茂密的森林深处,围了两层铁丝网。等距安装的照明灯仿佛一个个滞空的小圆盘,排列得整整齐齐。建筑本身是个冷冷的混凝土方块,就像是神明一时心血来潮扔进森林的巨型积木。

迈入银色铁丝网,小卵石是白的,布满尘土的干燥地面也是白的。某种角度看,有点像奇特现代艺术的专题美术馆。

走进建筑后,普通旁听者按指示严肃地办理手续。安检和机场的流水线作业差不多,安检员的态度柔和而亲切。

放眼望去,日光灯的光均匀地落在角角落落,没一处不亮。灯光下的旁听者大概百来人,跟计划一样。男女老少,装束各异。哪怕有死刑反对运动的积极分子混进来,恐怕他们也没打算这时候闹事。

每个人都很紧张,一言不发。看守所里走来走去的狱警看起来格外高大,与此相对,我们自己的身形却感觉在不断缩水。

本以为今天大概只有一美跟我两个高中生,没想到还有一队看起来像高中生的旁听者,全是男生,总共四个,有位记者模样的男士带队。他好像认识教授,走到半路还凑过来递名片寒暄了一番。

对话活动将在看守所的小会堂举办,教授把我们留在了小会堂前方的门厅。

“听说慰问犯人的活动平时都是在这座小会堂举办的。”说着,胜俣学长环视四周。

所以门厅的桌椅才这么朴素,而且都固定在地板上,没有一个垃圾桶,也找不到一处藏得了东西的缝。

“慰问一般都有哪些形式啊?”

“落语啦,音乐会啦,还有小剧团表演话剧什么的。”

“这些表演也隔着玻璃吗?”

“不,只有在‘对话死刑犯’的时候,才会在舞台前面竖一块防弹玻璃。”

“哇,这么费事啊。”

我们在门厅等候进场,三五成群的旁听者也开始聊天。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也不知道是在顾虑谁。死刑犯?还是亡命在死刑犯手下的那些被害者?

铃声响起,语音广播从墙上的音响传来,让旁听者尽快入座。

“走吧。”胜俣学长起身说道,一美和我也站了起来。连接小会堂和门厅的门只有一扇,是左右对开的隔音门。

我本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直到刚才都还平静得很,可这一刻膝盖却哆嗦了起来。我咬紧牙关,逼自己抬头,走去排队。可就在排队入场的时候,心跳却越来越快,呼吸也愈发困难,我不禁抬手捂住胸口。

“二叶,你没事吧?”一美抓住了我的胳膊。

胜俣学长回头一看,瞪大双眼道:“妹妹怎么脸色煞白啊!”

怪了,怎么会这样呢?

“我没事的,不好意思……”

“怎么会没事呢?先往回走吧。”

一美拉着我慢慢往回退,胜俣学长向走进会场的其他旁听者点头致歉。

我感到头晕目眩,症状好似贫血,冷汗冒了出来,呼吸频率越来越高。来自周遭的视线刺在我身上,好痛。我讨厌被人同情。

“二叶,我们就留在这里吧。”一美搂住我的肩膀,“对不起啊,学长,我们就不进去了。”

“没关系。还是别进去为好。”

我本想对他们说:没关系的,进去吧,我没事。然而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热血冲昏了头脑,眼皮内变得滚烫,胸口更闷了。

思绪好乱。零碎的画面接连掠过脑海,爆发出闪光,又消失不见。耳鸣。恶心。手脚发凉。

是不是记忆沉淀出现了松动,过去撼动了我的心神?可这不可能啊!我成长在母亲法的巨伞下,在理想的领养家庭里长大,照理说不可能出现这种问题啊。

“学长,你快进去吧。要是二叶一会儿缓过来了,我们可以晚点再入场吗?”

“应该可以吧。我坐最后一排,这样你们一进来就能看到我了。”

学长消失在隔音门后,于是门厅就只剩下一美和我了。

“坐这儿。”

一美几乎是把我抱到了不远处的沙发上。一落座,弹簧嘎吱作响。坐上去的感觉实在称不上舒适,全身却在一瞬间放松下来。

一美贴着我喃喃道:“对不起……都怪我多管闲事……

“我只是想帮你出这口恶气,想跟你一起确认我们不会输给安西的卑劣行径,不会输给伪君子的梦话。

“实话告诉你吧,我把来龙去脉都告诉学长和教授了。我说挂井小百合可能是我妹妹的生母,所以妹妹想去见她一面,问他们能不能帮忙想办法……然后教授告诉我有这样一场访谈活动,还帮忙安排了座位。”

入场券不是抽中的,学长的同学也没有临阵脱逃。这场活动本就没有邀请公众旁听,据说今天到场的,都是策划“对话死刑犯”的学者、有识之士所属大学与研究机构的人,以及他们的学生。

“不过这时候能得到这样的机会,的确是命运的指引啊。”

我调整着呼吸,断断续续地说道。总觉得这时候抬头恐怕又要头晕,所以身体依然保持前倾。

一美轻抚我的后背。

“你别操心这些了,就在这里等到活动结束吧。”

不知道小会堂里是什么情况。被隔音门一挡,别说是响声和动静了,连会场的气氛都感觉不到分毫。也许就在我与一美紧紧依偎、垂头丧气的时候,时光悄然流逝,旁听者已经走得一个不剩了。

咲子妈妈是我的妈妈。我只有她一个妈妈。我是我。我是咲子妈妈的女儿。等待我的是妈妈为我勾勒的只属于我的未来……这些念头在脑子里翻来覆去。

有什么好怕的?怎么能在这里退缩?我不能输。

绝不能输。

“一美。”

我直起上身。头不晕了,汗也退了,膝盖不颤了,双腿能使劲了。

“进去吧。”

一美那双动人的眸子近在眼前,她的眼中分明有我的倒影。

“我没事的,你陪我进去吧。”

我们手牵着手,站起身来。拉开隔音门,迎接我们的是一片漆黑的空间——原来后面还有一道门。

人声隐约传来。轻轻拉开内侧的门,声音顿时变得清晰。这是男人的声音。

“……你现在最想要什么呢?物质上的、精神上的都可以。”

一美先钻过门缝,我紧随其后。小会堂几乎座无虚席,成排成排的座椅靠背,一字排开的脑袋。观众席上方的照明灯也亮着,视野清晰。

舞台前方立着一面玻璃墙,略黄的灯光洒在墙后。台上摆着跟门厅同样朴素的桌子,还有三把带靠背的钢管椅。两位身着西装的男士占了桌子右侧的两个位置,一个手握无线话筒,另一个拿着资料夹。

桌子左侧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她穿了一套发白的运动套衫,脚踩脚蹬,放在膝头的双手戴着手铐。两位身着制服、头戴制服帽的狱警站在她身后,以双手背后的姿势站着。

几个旁听者回过头来,可能是被我们的动作分散了注意力。一美跟我都站在最后一排座位后面,纹丝不动。大家很快就把视线转回了舞台。

和三年前的照片相比,挂井小百合瘦了一些。照片里的披肩长发在后颈处扎成一束,照明灯下的脸孔素面朝天,看起来比纸人还要枯槁几分。

她的眼窝凹陷,没在看提问者,也没在看听众。她的双肩低垂,上半身稍稍扭出一个角度,脚尖没有并拢,显得很没规矩。

“什么都不想要。”

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略显沙哑,听不出感情色彩。旁人能从她身上感觉到的,她所释放出来的——

是疲劳。

这就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她精疲力竭了,什么时候消失都不奇怪,仿佛寿命将尽的电灯泡。

我凝视着她的身姿。我能感觉到,身旁的一美大气都不敢出。

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眼中只盯着挂井小百合。提问者抛出下一个问题:“那么在援助者和律师团队送来的慰问品里,最让你高兴的是什么呢?”

挂井小百合轻叹一声,臀部在椅子上挪了挪,手铐反射着照明灯的光。她抬起头,双眼扫向会场的旁听者,仿佛是为了躲避炫目的光线。

最后排的右端有人稍稍站了起来,是胜俣学长。一美也看到了他,于是对我点点头,蹑手蹑脚朝他走去。

舞台上突然有了动静。

话筒发出刺耳的响声,是啸叫。

女人说了什么,但我没听清。

喊声随即传来。

观众席一阵骚动,成排的脑袋晃动起来,两名狱警冲上前,提问的男士半弯着腰,另一位男士在原位瞠目结舌。

“优亚?”

说话的是挂井小百合。她那一双眼仿佛消瘦脸颊上的两个窟窿,此刻正聚焦在我身上。

她在看我。

“是优亚吗?是优亚吧!”

挂井小百合想要起身,却被狱警按住了。她拼命挣扎,扭动身子,扬起头喊道:

“是优亚对吧?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是来见我的对吧?我是你妈妈啊!”

慌乱在观众席中扩散,座位嘎嘎作响。

“挂井女士,请你冷静一点,访谈还没结束。”

负责提问的男士安抚道,但挂井小百合完全听不见。

“放开我!我女儿来了!她就在那里!她是来见我的啊!”

嘶哑的嗓音充满了力量,热血灌入瘦弱的身体,纸人在那一刻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她那么激动,那么欢喜,上手推开试图控制自己的狱警,头发乱了,两颊潮红。

“优亚!优亚!妈妈想死你了想死你了想死你了!妈妈从没忘了你!妈妈在这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母亲呼唤着女儿。

再糟糕的母亲,也是母亲。

但这是错的。

我也错了。挂井小百合看的不是我。

而是一美。她在对一美喊话。

她以为一美是她的女儿。她以为那个受母亲法保护之前名叫“优亚”的女儿,那个不幸的、倒霉的、无法选择父母的孩子长大之后,成了一美的模样。

为什么?因为一美更漂亮吗?母亲法的魔力让我们变得相似,可到头来还是一美更漂亮,更引人注目,所以才认准了她?

笑死人了。

大闹的死刑犯在近百名旁听者眼前被狱警控制住,拽向舞台的一头。舞台上的男士一脸失望,台下的旁听者骚动不止,无数视线交错着,话筒阵阵尖啸。

我用双手捂住耳朵。如此讽刺的闹剧,我只想一笑了之。活该。你还说生母的爱是永恒不变的?她明明连自己的女儿是哪个都认不出来!

我放声大喊,情绪从喉咙深处迸涌而出。有人揪住我的手臂,紧紧抱住我的身体。

谁在哭?我才没哭呢,我在笑啊。因为这太荒唐了,太搞笑了,哪能忍住不笑?

可是一美为什么在哭?她为什么在劝我?我在干什么?

那是我的母亲?打死我都不认!

只有母亲法才是唯一正确的!

咲子妈妈在哪里?你在哪里呀?我想见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黑暗笼罩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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