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圣诞节

隔离带  作者:唐颖

有一度,哲子以为乔伊爱上了自己,在这个女同志比例相当高的小城,不是没有可能。虽然这里是农业州,当地人多是保守的教徒,但大学城开放激进,被称“中西部小巴黎”。

哲子是在萨琳娜的家遇见乔伊的。萨琳娜是经济系教授,和电影系教授康妮往来密切,哲子是康妮邀请来做学期访问的电影短片导演。萨琳娜的前夫是北京人,她对中国的访问学者很热情,她请客的餐台上常有中国人。这个夜晚她请康妮晚餐,自然也会把哲子一起叫上。

那差不多是一个女性聚会,长餐台坐了七八个女子,除了萨琳娜的儿子——一个混血青年,中国名字李太白——那几天正好回家,他刚刚结束志愿者工作,从非洲回来。

萨琳娜家的饭食实在不敢恭维,学校有中国同事这么评价:她家主菜永远是烤鸡,前菜沙拉用超市现成的袋装生菜,佐料是瓶装沙拉酱。这里的教授们注重生活品质,多去有机食品店买价格昂贵的绿叶菜做沙拉,撒上碾碎的新鲜奶酪,用上好的橄榄油和意大利醋调味。但萨琳娜会准备好酒和法国奶酪,所以她并不怠慢客人,不过是心不在焉于厨房琐事。

菜品的好坏,哲子并不在意,她跟萨琳娜一样,疏忽于日常诸多细节。这当然不是什么优点,对于一个普通人。哲子这点自省还是有的。

大学城一有假期便格外冷清寂寞,美国的假期多,又是在多雪的冬天,无论什么聚会,哪怕不提供食物,于她都是救赎。再说,聚会上有个漂亮的混血青年,比美食更能激发肾上腺素分泌。

女人们的话题从园艺到国际关系,哲子被限制在语言困境里。她上了一趟卫生间,没有回客厅,进厨房和太白一起准备餐具。她见太白皱着眉头用指甲抠着刀叉上没有清洗干净的残留物,暗暗好笑,想到自己将来可能是萨琳娜的化身。假如有了孩子,等他成年后,是否也会像太白一样,检点将要使用的餐具,抠着筷尖上的残留物?她在家务清洁方面跟萨琳娜一样马虎,所以在家时,她洗过的碗丈夫会再洗一次。

晚餐主菜果然是烤鸡,生菜沙拉是袋装生菜,几瓶不同口味的沙拉酱瓶放在桌上。她发现崇尚素食的康妮只喝酒,象征性地嚼了几片生菜叶子,没用沙拉酱,更不会碰鸡肉。

用完餐,她们坐在餐台边闲聊,这一次太白也加入了,当然他只是个听众,和哲子一样。

现在是康妮和萨琳娜在对聊,她俩热衷国际政治,关于中国和美国的现状,之间的拉来扯去……这种话题一来,其他女子便沉默了,有人在忍呵欠。

这时,乔伊插进两位女教授的对话间隙,去和哲子聊。直到此时,哲子才真正发现乔伊的存在,虽然之前,刚刚进入萨琳娜家时,她们都互相做了介绍。但哲子在这种场合,常常头脑混乱,完全记不住谁是谁。

乔伊有一张端庄的古典脸,高颧骨脸颊瘦削,眸子蓝得发绿,鼻尖微翘。她让哲子联想到西方传统电影里的女主角,她相信乔伊年轻时可以和英格丽·褒曼比美。现在的乔伊至少超过五十岁,有着那种年纪才焕发出的自信和笃定。她好像并不care(在乎)康妮和萨琳娜的“重大”话题。目光直视哲子时,有几分锋芒,或者说,严肃!非政治话题也是严肃的,个人经历对于个体生命比任何外部事件都有价值得多,这是哲子当时的感受。

乔伊告诉哲子,她曾经在多年前,至少有二十五年了,去过东方,走了曼谷、香港和东京几个亚洲大都市。

这一说,她们都惊呼了,尤其是萨琳娜,难以置信地追问道,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萨琳娜没有掩饰住自己瞬间的失落,在这群女教授中,她有一种优越感,以自己最早踏入远东而自傲。她和中国前夫在北京长城相遇,虽然离婚了,但早年的东方邂逅,仍然在她头顶隐约漂浮浪漫光环。

现在乔伊突然聊起她的亚洲行,时间上几乎和萨琳娜一样早。萨琳娜的追问并没有得到回答,乔伊的脸对着哲子,神情专注,旁人的插话听而不闻。

那天晚上的后半段,是乔伊主讲。那年她的第一次婚姻破裂,是母亲陪她去亚洲,将这趟旅行当作疗愈,因为是团队游,旅程没有包含中国。乔伊抱歉说,那时候她本人对中国也是一无所知,因为还没有认识萨琳娜。此时她才去回答萨琳娜的疑问,东方旅行太久远,几乎忘了,今天看见这位中国女生才想起来。

忘了?萨琳娜像受到冒犯一样,她可是隔三差五要聊中国。前夫来美国探望儿子,借住她的房子(他们倒是像朋友一样相处),即使他在座,都没有她那么热衷于聊中国。哲子遇见过她前夫,也是在这样的小型聚会,哲子和同胞难免聊些国内的事,态度上更多是指责,萨琳娜便会表示不满,这时候,她前夫便揶揄说,咱们萨琳娜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

这么有特色的旅行怎么会忘记呢?这天,萨琳娜难以置信地再一次问乔伊,没有掩饰她的不满,但乔伊只是笑笑,没有直接回答。而康妮沉默了,她是东欧后裔,年幼时移民美国,从未去过中国和亚洲其他国家。

那天聚会散时,喝过酒的康妮把车留在萨琳娜的家,让太白送她回家,哲子则由顺路的乔伊把她载回down town(市中心)学校为她付费的公寓。

到了寓所,哲子邀请乔伊进屋坐一下,乔伊这一坐便进入聊天节奏。乔伊告诉哲子,萨琳娜家的女客人中,只有她不是教授。乔伊是平面设计师,在大学兼课。她结过两次婚,也离了两次,这年已经五十五岁。有个女儿,与第二任丈夫所生。这两任丈夫都是意大利裔,都比她小几岁,都不那么靠谱。她笑说,可见人会重复犯同样的错。哲子深有同感,拼命点头。

乔伊的独生女在纽约艺术学院读本科,这是一间私人学校,学费昂贵,所以,乔伊要兼职。她告诉哲子,她只去价格低廉、多是低收入者光临的AUDI超市购买食品,从来不进有机食品店。乔伊的直率坦承打动了哲子。

接下来的周末,乔伊约哲子去观看农场家畜拍卖,那里算是本城人文景点,拍卖员报价是用一种特殊的调子唱出来的,曲调高亢,语词飞快滑翔,就像一出古老的地方戏;下一个礼拜天她带哲子去教堂,用摇滚风格唱圣歌的另类教堂。接着的周末,她们一起去看新上映的电影,这是乔伊通过纽约时报影评选择的影片。

相约密切,每次见面都要拥抱并且贴脸颊,仿佛多年友人分别太久。哲子有了担心,难道乔伊是双性恋,也对女人钟情?

然而,哲子又十分愿意跟着乔伊去那些陌生空间。她不是学者,需要生活;比起图书馆的资料电影,她当然更愿意见识当地居民的生活方式。而那些地方,康妮教授可能不会有时间关注,她在写书,经常跨州开会。

那些日子哲子也在和太白往来,她被混血青年吸引,但情欲幻想在破灭。太白的棕色眸子看女人时就像看物件,没有热情和憧憬。他在学中文,和哲子操练汉语,也许更喜爱中国食物。是的,只有对着食物,他的眸子才会发亮。为了这闪亮的眸子,或者说,为了太白悦目的笑容,哲子空闲时会打电话请太白来吃饭;对自己的借口是,让太白陪进餐。

哲子只会做几样中国食物:白菜肉丝炒年糕,或者豌豆鸡蛋炒饭,不变的萝卜炖排骨汤。如果太白来,她会为他加一道烤鸡腿。鸡腿在中国酱油里腌几小时,然后进烤箱烤。这带点中国滋味的烤鸡腿很得太白欢心。有个漂亮又无欲念的异性陪伴,哲子从最初的失落转为心平气和。她发现人生有不同境界,过去的自己,生活在极有限的疆界里。

有一天,乔伊把哲子带去一间看起来简陋实则城里时尚人士光顾的乡村酒吧,车程四十五钟,一半是当地土路。

酒吧在一条大河边,门楣上有酒吧初建日期“1878”,光凭她的古老就足以吸引今人。同样古老的铁索大桥离酒吧几步之遥,粗壮的铁索链从两岸拉住宽阔的桥面,桥上的黑色铁杆一直升到半空形成拱形,桥头有铸铁雕塑,桥面则用枫木铺就,设有长椅和餐台。你可以从酒吧买好食物和饮品,坐在桥上享用。或者,坐在酒吧门外的长廊,欣赏河水和对岸田园风景,而铁索桥就像一件艺术作品,富于美感地展示在奔流不息的河面上。

但是好像,人们更愿意拥挤在酒吧间。吧内陈设并没有特殊之处,除了天花板上贴着各国纸币。在这个农业州,会有旅游者吗?哲子很怀疑。也许来此一游是大学里的国际学生(但他们好像没有闲情和闲钱),更像是国际访问学者。因此,哲子觉得有义务站到酒吧台子上,往天花板贴一张人民币。

酒吧里的老式点唱机更吸引哲子,宛若身处美国黑帮电影里的酒吧。乔伊鼓励她点一首曲子,塞了一枚夸特(二十五美分硬币)进点唱机。哲子点了卡伦·卡朋特的《昨天再来》。乔伊诧异了,才三十多岁的哲子点这么老的歌?哲子暴露了自己在流行乐上的孤陋寡闻,有些不自在。但乔伊马上又说,这也是她喜欢的百听不厌的歌曲。

这间酒吧只卖一款套餐,汉堡包和土豆条。但这家汉堡用的是新鲜牛肉而不是快餐店的冷冻牛肉饼。点这份汉堡就像点牛排,店员会询问你要求几分熟。炸土豆条是真正的土豆切成条状,而不是机器搅拌的土豆粉。

滚烫的油炸土豆条蘸店里的自制黄油入口,哲子担心起自己的心血管,但美味有足够力道让哲子将忧虑扔置脑后。就像和乔伊相处,她对她们之间的过分密切有莫名担忧,却又对乔伊的每一次相约心怀感激。

那天是冬日未竟的一个突兀的暖日,她们拿了食物和饮料坐到桥上,乔伊喝啤酒,哲子喝可乐。哲子告诉乔伊,汉堡土豆条配可乐是她最爱,这让乔伊放了心,她还以为中国女子只愿意喝茶。哲子纠正道,她不喝茶,因为茶影响睡眠。乔伊吃惊了,这与她的想象差异太大。

哲子坐在桥上有些头晕,也许天空太亮,桥在微微摇晃,然而她喜欢这种晕眩感,就像喝了酒。于是哲子又告诉乔伊,她要么不喝酒,要喝就喝烈酒。这是另一个让乔伊诧异的信息,她回答说,现在和哲子在一起感觉更轻松了。她的意思是,她不再把哲子当作另一种人。

哲子以后回想大学城的生活,最有色彩感的画面便是在这座桥上:天空碧蓝,飘着几朵白云,鸟儿们飞翔着穿过铸铁拱形栏杆,羽毛缤纷,像风筝从头上飘过,一片片阴影在水面流逝。

桥上有一种超现实氛围。乔伊突然告诉哲子,她有过一个笔友,互相写了五年邮件,他们在邮件里做爱。

哲子失笑。见她笑,乔伊也笑了,这便是乔伊吸引人的地方。乔伊描述任何事件都是严肃的,或者说,以专注的方式,仿佛她的表述是一种出声的思考。但倾听者,比如哲子,她要是突然笑出声,乔伊马上也跟着笑了,仿佛,其中的可笑部分刚刚通过别人的笑声发现。

哲子问,邮件上怎么做爱呢?乔伊审慎地看看哲子,好像再次确认她是否成年。乔伊奇怪了,难道除了床上做爱,就没有其他方式做爱?电话上,邮件里,互相挑逗,用色情语词(乔伊用“dirty”这个词,对应的中文都不够准确),一边自慰达到高潮。哲子有些吃惊乔伊毫无禁忌的表述,此时她的目光又专注了,这表明她没有玩笑的意思。

乔伊的目光和话题之间的反差,比话题本身更让哲子印象深刻。

你们现在还在玩这个游戏吗?听到游戏这个词,乔伊便笑了,说,这的确是个成人游戏,他们不再玩了,自从有过一次真实的肉体爱,这个游戏就结束了。

所以,你们不应该见面?哲子问道。乔伊摇摇头表示认同,然后又说,我们终究没有敌过自己的好奇心。

哲子说,她倒是很想试试和什么人在邮件里做爱,不过,和性有关的语词,她很匮乏,她让乔伊教她几个单词。

乔伊立刻吐出一连串单词,让哲子跟着念,一边做解释。她是个认真的老师,目光严肃,可嘴里明明在念禁忌的语词,以及听起来让人脸红的解释。

哲子又笑了,她一笑,乔伊也笑,两人笑了又笑。一阵大风,铁索链勾连的桥面晃起来,哲子没坐稳,从椅子滑到地上,如果不是有栏杆挡住,应该已经滑进河里,这使她们笑得更厉害。

哲子觉得桥上的时光失去真实的质感,虚幻如梦。

这之后,她们聊开了。乔伊会告诉哲子最近的艳遇:她去修车,对修车工有了感觉,约会了一次,没有继续;她和一位装修工的关系复杂一些。家里厨房装修,装修工四十来岁,没有婚姻有女友。装修结束后,他们在厨房一起喝酒,他用食指绕着乔伊鬓边卷发,这动作让乔伊心动。某个晴朗的周末,装修工邀请乔伊上他的划艇,一起划水很high(嗨);接着,他在家里派对,也邀请乔伊。派对上,装修工把他的年轻女友介绍给乔伊,让乔伊不自在。可是,女友来参加派对很正常。乔伊的意思是,他应该预先告知女友会来,这样她可以选择不参加派对。乔伊并没有结束和装修工的往来,只是回到客户角色,家里需要装修,还是会找他。

乔伊的故事,是哲子大学访问期间的意外收获。她从来没有向康妮提起过乔伊和她的往来,包括好友陈千珠;千珠是助教、康妮的博士生,为写论文,去亚洲收集材料。

哲子请乔伊来寓所吃她的中国简餐:炒年糕和排骨萝卜汤。她也为乔伊加菜,烤鸡腿被凉拌黄瓜替代,这黄瓜是用日本米醋和麻油相拌,乔伊称它“中国沙拉”。

乔伊突然没了音讯。哲子写邮件问候,没有回复,她感到失落和委屈,就像恋爱时,突然没了恋人消息。

当哲子意识到这点时,就慌张起来。原先,她担心乔伊爱上她,现在她担心自己爱上乔伊,又对自己有这样的感受觉得不可思议,却也没人可讨论。千珠不在身边,再说,她曾经也很防范千珠。千珠是女同志,她和千珠之间,聊书本和电影,也聊八卦,但不聊私生活。

哲子在突然清冷的周末,电话太白请他吃饭。太白却去了几十英里之外的母校,他申请读研被录取。他说,这些日子没有哲子的消息,还以为她回国了。哲子心里责怪太白的冷漠,他甚至都没有试着打电话和她道别一下。是的,和他们之间谈不上友情,都是即时往来,过眼云烟,她心里的牢骚却是来自乔伊的失联。

好在千珠回来了。千珠一回来就有接连不断的小聚会。千珠的厨房料理台排满各种味料瓶,她是新加坡人烹调好手,菜肴口味国际化,包括福建广东马来印度。千珠在系里是忙人,也没有让哲子太闲,她带本科生拍短片,邀请哲子参与。哲子在一个小电影节得过短片奖,千珠总是很自豪地向学生介绍哲子,虽然哲子本人觉得自己仍然是电影门外汉。

因为千珠,哲子与康妮的沟通也更频繁。康妮不像乔伊,从来不聊日常生活,她的话题多与她研究的电影理论有关,用词深奥,语速又快,没有千珠帮助翻译,哲子简直不知所云。如此,在专业氛围里,哲子必须全神贯注。

突然,乔伊又来邮件了。她邀请哲子周六晚餐,选的是一家生意兴隆的意大利餐馆,哲子从寓所步行就能到。乔伊说有重要事相告。

那天晚上系里放映韩国电影《八月的圣诞节》,这部电影哲子在国内看的是碟片,被译成《八月照相馆》。影片男主角郑原开了一家照相馆,他患绝症,来日无多却陷入恋情,只能在背后看着不知情的恋人为他的突然失踪伤心。

哲子认为《八月的圣诞节》饱含悲剧的诗意,国内译名做了减法。她很想再看一遍银幕版,但乔伊的相约似乎更吸引她。

这天晚上的乔伊衣饰讲究,灰色羊毛大衣里面一件黑色晚装。是为这间昂贵的餐厅打扮?哲子为自己穿着太随意感到不安了。她没有穿裙子,她的衣橱里也没有裙子,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穿了什么,却记得那晚的不安。

显然,为这件晚装乔伊仔细化了妆,光彩照人,令哲子惊艳。在餐馆灯光下,乔伊涂过睫毛膏的蓝绿眸子变得深邃,如刀刃般闪烁的锋芒被这深邃吸入。哲子开口便问,你是来告诉我结婚的消息?乔伊直笑。

侍者送来菜单,乔伊先要点餐前酒。哲子觉得餐馆酒太贵,不肯点酒,乔伊为她点了一瓶气泡水。

侍者送来小竹篮里新鲜烤出的面包,配送橄榄油意大利醋和黄油。乔伊用面包蘸撒了大蒜盐的橄榄油,哲子则给面包涂上厚厚的黄油。一时间两人都沉浸在面包的美味里。

乔伊吃面包,喝酒,然后,用餐巾仔细擦干净嘴,身体靠向椅背说道,我找到了初恋恋人!停了半拍,又说,喔,是他找到了我。与哲子对话,乔伊总是尽量用短句,语速缓慢,这语速与她此时心境并不相衬。

哲子停下咀嚼。

我们是高中恋人,毕业时他满十八岁去参军了,那年我才十七岁,进了州立大学。我们不再联系,直到这次,他通过Facebook找到我。

十七岁到现在,三十八年,哲子在心里暗暗计算。

之前完全没有消息!乔伊叹息,他为何现在才来找我,都已经老了?

这也是哲子的疑问,她等着乔伊回答。

我们见面了,在芝加哥!乔伊笑了。

这么戏剧性的场景果真发生在生活里?哲子想到,放弃看《八月的圣诞节》值得。

他住在圣路易斯,所以约在中间地带芝加哥。我们说好在Congress Plaza Hotel酒店大堂见,就在密歇根大道,中午一点左右,因为要从自己的城市开车过去。乔伊向哲子解释。

没有打算在芝加哥过夜,无论如何,这样的见面是冒险,我有心理准备。

有时率真得像少女,但在重要关头,年龄和阅历会给出正确决定。哲子在心里说。

上帝保佑,我一进酒店就见到他了。他站在大堂中间,穿一件米色风衣,手里捧着红玫瑰。真不敢相信,我一眼就认出他来,这么多年过去,体形大了一倍,但仍然一眼就认出,好像这些年我们经常见到。他说他也是即刻就认出我!乔伊虽然在笑,眼圈红了。

哲子也红了眼圈。这场景太像电影太不真实,可又无比真实,由乔伊来述说。

我们一起午餐,然后午茶,然后晚餐,原本打算当天回去,但是天黑了,回程至少四小时,因此必须住一晚。我们只订了一间房,为了继续说话!我们并排躺在床上,这个晚上把三十多年的事都说了,就像爬了一座山,累得想趴下来,可明明已经躺在那里。我想闭一下眼睛,立刻就像昏迷一样失去知觉,等我醒来,已经到退房时间,是我把他叫醒。

你们……在一起就说话?哲子问。

我知道你在想我们是否做爱了?没有,不是见了面就可以做爱,三十多年的距离,离得太远,先让我们成为朋友,假如我们还聊得来。但是……乔伊笑了,是嫣然一笑,这样的年龄还能笑得这般妖娆!哲子对着乔伊怔忡。

我们道别后还在聊,每天泡在邮箱里,开始思念,写情话了,又重新谈起恋爱。

所以你瘦了。哲子回答。

在餐馆久坐,乔伊脸上的妆褪去一些,让哲子窥见她的憔悴,仿佛幸福更像悲伤让她受煎熬。

自从我们联系上,很难让自己平静下来,没有好好睡过觉,安眠药都无效。

值得庆幸,轻了四磅。乔伊很快又回到平时的语调,让哲子感到轻快的语调。

乔伊招手侍者给自己上一杯白葡萄酒,问哲子想喝什么,哲子摇头,本想开一句玩笑,却也失去了时机。

乔伊的讲述在继续。

我们俩有个孩子,是个男孩,今年应该有三十七岁了!

哲子惊诧。乔伊的眸子湿了。

迈克,我是说我的初恋男友,他不知道自己早已是父亲!他告诉我他的婚姻里没有孩子。第一次婚姻才半年就结束了;隔了好几年才有第二次婚姻,对方有四个孩子,这个婚姻倒是维持了几年,但没有再增添孩子。第二次离婚后,他不想再结婚,但也没有缺过女朋友。

哲子的问题还没有出口,乔伊已经回答,孩子的事还没有告诉他,第一次见面不合适说,也不应该在邮件里说!口吻突然变得生硬。

我们年轻时婚前性行为不被提倡,我们俩都是教徒。我和迈克之间唯一的一次做爱,在他参军前。乔伊皱眉一笑,我们没有经验,却有罪恶感,慌慌张张的,他好像还没有进到我身体就……结束了……你很难相信,怀孕这么容易!

哲子一惊,仿佛在悬崖边踉跄了一下,冷汗出来。她稳住自己,打起精神,让自己的目光专注。

好吧,说说这个孩子,很谢谢,你给我机会,把这件事讲出来。乔伊用纸巾小心按着眼眶周围的湿痕。她拿起刚送来的酒,很快饮干。她招手侍者,哲子阻止,问,等会儿谁送你回家?乔伊拍拍哲子手背,表示同意她的提醒。

于是,乔伊拿起桌上两本菜单,一本递给哲子,哲子翻阅菜单又放回桌子,问道,能不能不点餐呢?面包撑饱了,这些主菜我都不想吃。乔伊便给哲子点了一份用番红花炖鱼的海鲜汤,她自己是红辣椒炖牛肉。

主菜上来时,乔伊已经讲完她的故事。

迈克参军后,乔伊才知道自己怀孕,她家世代信教(不可能堕胎),她住到姐姐在外州的家,停学一年把孩子生下来。姐姐通过社会工作者,把孩子给了一个可以让他健康成长的家庭。

乔伊说,她从来不参加高中同学会,过去的事都消失了,就像失忆!如果迈克不出现,那段经历就像沉船,沉到海底。

浓郁的海鲜汤被哲子全部吞入,明明饱了,却越吃越饿,胃里好像有个空洞。乔伊那份主菜,只吃了一口,打包带回家了。

哲子回到自己寓所大哭一场,梦魇像无法真正消失的鬼魂又出现了。那些画面仍然如此清晰:在妇产科床上,两腿岔开双脚搁在撑脚架上的屈辱,当窥阴镜伸进阴道时她被恐惧和疼痛骇得尖叫,即使手术医生的训斥有辱人格,她也已经听而不闻。那些扩宫棒、探针、卵圆钳、刮匙……坚硬的金属仪器插进柔软的阴道进入子宫在里面扫荡,她疯狂地大喊大叫……

她是否应该告诉乔伊,比起那个不知所踪的孩子,乔伊仍是幸运的,她没有经历堕胎的恐怖。

大学毕业前夕,即刻风流云散带来的不计后果的狂欢,原本暧昧模糊的关系发生了质变,再不爱就没有机会了!校园到处是成双作对的毕业生。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哲子和男友上床了。她怀孕时刚拿到毕业证书,他在考托福考GRE,申请美国大学研究生。她没有告诉他怀孕的事,害怕看到令她失望的反应。

他们也是,仅有一次的做爱并无快感,就像乔伊和迈克。他们像做实验一样寻找做爱的正确方式,她怕痛,他半途而废,她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也会无知地“被怀孕”。

堕胎过程像在炼狱走了一遭,成为蛰伏在角落的梦魇,改变了哲子的人生观。她做人流手术前,曾希望拿高学位,留在大学任教,后来都放弃了。

这一次是哲子提出想去乡村酒吧。

在去乡村的路上,乔伊告诉哲子,接下来的春假,她和迈克将一起去纽约度假五天,她希望把他介绍给自己女儿。

这算不算蜜月呢?哲子问道。乔伊回答说,希望作为朋友相伴旅行。乔伊的语气有自嘲:年纪上去了,先要关注旅途的休息,迈克担心我们聊不完的话,影响睡眠,他订了两间房。停顿一秒,乔伊道,其实我也不习惯和任何人共用一间卧室。用了感激的语气:他不让我分担房费!你知道,曼哈顿的酒店多贵啊,但他很坚持。

哲子心里不以为然,乔伊难道看不出迈克对纽约之行有所保留?

那天的乡村酒吧拥挤着一大群男子,桥上的餐桌也被人占了。乔伊去和一些客人聊,才知,酒吧有个“同志”派对。

她们买了两罐可乐便离开酒吧。在回程路上,乔伊带哲子去逛开设在郊区的古董店。乔伊在古董店的首饰柜台徘徊,她想给自己买一条有年代的项链戴去纽约。

无论如何,纽约行的期待让乔伊容光焕发,哲子羡慕她对生活的积极态度。

古董店更像二手店,有不少孩子们玩过的老积木、带轨道的小火车、驾驶座有小人的小汽车等玩具,还有儿童搪瓷小杯小碗、煮牛奶的小铝锅。这小铝锅让哲子想起一件往事。八九岁光景,迷上连环画,她在煤气灶前一边看管正在煮的牛奶,一边看小人书。牛奶煮沸的瞬间立刻溢出来,雪白的奶液铺满灶头,流淌滴落在木地板上,她急忙扑在灶上吸奶液。那时牛奶限量供应,每家限订一瓶,家里这瓶牛奶是给体弱的弟弟补营养的。这时父亲出现了,她刚抬起脸便被父亲的巴掌拍得眼睛发花。

她如果把这一幕告诉乔伊,她一定会问为何不报警?这是家暴!家暴是这些年才在国内出现的语词。她年幼时,周围邻居打骂孩子是平常事。她并不怨恨父亲,父爱的分量远远超过一时的暴怒,他生重病时她哭得很伤心,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成长创伤。当然,她也不会把堕胎经历告诉乔伊。那些经历不会让自己的形象生辉,它很有可能成为沟壑横亘在她和乔伊之间。

乔伊没有找到她中意的项链。哲子告诉乔伊,她颈上的银白珍珠项链配这件黑色羊绒衫很美,春假时纽约寒冷,再说纽约人永远都穿黑色,这身行头用得上。

乔伊立刻笑了。她的粲然一笑,让你看到乔伊少女时代的明媚。然而,如果乔伊不讲她十七岁的故事,谁会看出她那么年轻就遭遇了悲剧般的结局?

哲子的沉默让乔伊发问,是否遗憾没有在店里看到任何喜欢的东西?哲子回答,喜欢的东西太多了,但没有想过要买回去,放在店里欣赏一下就满足了。

乔伊面露惊喜,这也是我常来古董店的缘由,来这里欣赏一下就满足了!说着乔伊拥抱哲子,表达她此时的心情。在高大的乔伊怀里哲子有了依恋。

回国前的哲子日程表突然排满,忙着帮助学生一起完成他们的习作,各种提前告别的聚会。

乔伊从纽约回来后,她们还没有见过面。

哲子惦念着乔伊的纽约行,在回国前的周末,她请乔伊来寓所吃饭。乔伊带来她喜欢的加州白葡萄酒,哲子烤了三文鱼,前菜仍是乔伊最爱的“中国沙拉”。

说起纽约行,乔伊笑了,一句“旅行很成功!”让哲子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才意识到对于乔伊的纽约行,她有莫名担忧。

看了不少展览,简直是去赴艺术大餐,乔伊这么形容。大都会(有新展览)、MoMa(现代艺术展馆)、PS1(Moma分馆)、布鲁克林美术馆,以及威廉斯伯格的画廊。

这么密集看展,迈克受得了吗?哲子笑问。

他没有去,我看展时,他在旅馆休息,或者在附近的街道散步。

以为你们分分秒秒在一起。哲子有些意外。

那怎么受得了?乔伊正色,再合得来也不能没有自己空间。仿佛为了安慰哲子,乔伊又道,事实上,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一起吃早餐和晚餐,傍晚在哈德逊河边散步,还去看了一场百老汇的《狮子王》,在林肯中心听了一场歌剧《阿伊达》。

真不错,有分有合,这是最好的情人关系。哲子不由地慨叹。

乔伊沉思地看着哲子。哲子以为她没有听懂自己有口音的英语,待要重复,乔伊止住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说我们还没有走到情人阶段!纽约几天,我们仍然是朋友。我们拥抱接吻,重复我们年轻时的亲热,但没有做爱!到我们这样的年龄,更需要朋友。

哲子从乔伊的蓝绿眸子里看不到任何掩饰,她说出的话便是她心里的想法。可她记得乔伊说过,她仍然需要性生活。

那么,你有告诉他孩子的事吗?这是哲子最关心的问题。

乔伊耸耸肩,敛起笑容,眸子里的锋芒又开始闪烁,没有机会,每天都是快乐的,我不想扫兴。以后吧,我们彼此更了解以后。

然后乔伊说起女儿,说女儿临时起意和朋友去了欧洲。女儿给她留言说,这是你们两人的好时光,我不想掺和进来。

哲子回国后,忙乱了一阵,等她安定下来给乔伊写邮件已经是一两个月以后。她询问乔伊和迈克的关系进展。乔伊告诉她,从纽约回去后,他写过一封问候的邮件,之后,再无音讯,尽管她写了好几封邮件。

戛然而止!她这么描述他们的关系。

正是我担心的,旅行让你们分手而不是更亲密!哲子在心里对乔伊说,你太一厢情愿了,竟认为你们的纽约行是成功的。

哲子再回大学城,已经是五年以后。她是来参加千珠主持的短片工作坊,只待一星期。这一年哲子四十一岁,有个四岁的儿子。

哲子在康妮为她组织的聚会上见到了萨琳娜,她告诉哲子,太白去了北京,很久没有见到乔伊。她似乎心知肚明当年哲子和乔伊的往来。

乔伊不在城里,她正在墨西哥休假。哲子来美国前和乔伊通过邮件。她俩已经很久不联系,这些年照顾孩子手忙脚乱,哲子渐渐疏远了朋友,包括乔伊。

两年前的圣诞期间乔伊曾去迈克的小镇,为他扫墓!迈克是在纽约行后不久去世……直到这次重新联系上,乔伊才告诉哲子。乔伊说,她是那年去芝加哥父母家过感恩节,遇到高中同窗,才知道迈克早已去世。从时间上推算,迈克是在患上不治之症以后,才开始寻找乔伊。

孩子一事没有机会告诉他了。我想,这不是遗憾,他可以没有牵挂地离开人世。乔伊在邮件后面PS.(补充)写道。

哲子找出碟片《八月的圣诞节》,夜深人静时她坐在客厅把这部片子又看了一遍,影片刚打开她就流泪了。

在大学城邮局,哲子将《八月的圣诞节》用挂号信的方式寄去乔伊家。她留言说,人生中的有些场景已深深印刻在记忆:五年前的一个夜晚,大学电影系在放这部电影,当时我们俩正坐在意大利餐馆……

---(初刊于《作家》二〇一九年第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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