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在押解官和犯人们从旅站出发前为一个孩子发生冲突的那天,涅赫柳多夫在他投宿的那家客店里醒得很迟,后来又坐下来写完几封信,准备带到省城里寄,所以他从客店坐车出来比往常迟,没有照以前那样在旅途中追上大队,直到黄昏时分才到达一个村子,犯人们所住的小旅站就在附近。村子里有一家客店,是由一个上了年纪、身材很胖、有着非常粗的白脖子的寡妇开设的,涅赫柳多夫在那里烘干他的衣服,在装饰着大量圣像和画片的清洁上房里喝够了茶,就匆匆忙忙赶到旅站找押解官,请求他准许会见马斯洛娃。

在以前的六个旅站上,押解官虽然不断更换,可是都不准涅赫柳多夫走进旅站的房间,所以他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跟卡秋莎见面了。其所以这样严格,是因为他们正等待一个主管监狱的大官路过此地。可是如今,那个长官已经从这里过去了,根本没有看一眼这些旅站。涅赫柳多夫就抱着希望,今天早上接管这批犯人的押解官可能像过去那些军官一样准许他同犯人见面。

客店的女老板劝涅赫柳多夫坐一辆四轮马车到村子尽头的小旅站,可是涅赫柳多夫情愿走着去。一个年轻的汉子负责护送他,这个宽肩膀的壮士是个工人,脚上穿着大皮靴,新擦过油,冒出浓重的焦油气味。这时候满天大雾,天色很黑,那个汉子在窗子里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刚刚跨出三步,涅赫柳多夫就已经看不见他,只听到他那双皮靴踩在很深的稠泥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

涅赫柳多夫跟着带路的人穿过教堂前面一个广场,走过一条长街,街上房屋的窗子里灯光通明。最后他们走到一片漆黑的村头。可是不久,这片漆黑当中现出了亮光,那是旅站附近点着的一些路灯,灯光透过迷雾射过来。这些颜色发红的光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渐渐地,栅栏的木桩、走动的哨兵的黑色身影、漆着斜条纹的木柱和岗亭,都可以看见了。哨兵瞧见有人走过来,照例吆喝一声:“什么人?”等到他发觉他们不是自己人,他就变得很严厉,坚决不准他们在栅栏旁边逗留。可是给涅赫柳多夫带路的人看见哨兵这样严厉,倒并不慌张。

“好小子,你脾气倒不小啊!”他对哨兵说,“你去把你的头儿叫来,我们在这儿等着。”

哨兵没有答话,只对着一道边门喊了一声,然后站住,定睛瞧着宽肩膀的汉子就着路灯的亮光用木片把涅赫柳多夫皮靴上粘着的烂泥刮下来。栅栏木桩里边传来男人和女人的嘈杂的说话声。大约过了三分钟,传来铁器的响声,那道边门开了,哨兵队长从黑地里走到路灯的灯光下,肩上披着军大衣,问他们有什么事要办。涅赫柳多夫递给他一张事先预备好的名片,附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有私事求见。他要求把名片和字条送交军官。队长不像哨兵那么严厉,可是问得特别仔细。他一定要弄清涅赫柳多夫有什么事要见军官,涅赫柳多夫究竟是个什么人。显然,他有意索取贿赂,不愿意放过机会。涅赫柳多夫就说他有一件特别的事要办,又说他会表一表谢意的,请求他把字条交上去。队长就接过字条,点了点头,走了。他走后过了不久,边门又响了,从里边走出几个女人,手里提着筐子、树皮篮、牛奶壶、袋子。她们一面跨出边门的门槛,一面用她们那种特别的西伯利亚方言谈天,嗓音清脆。她们都不是农家的打扮,而是城里人的装束,穿着大衣和皮袄。她们把裙裾高高地掖在腰里,头上扎着头巾,借着路灯的光好奇地瞅着涅赫柳多夫和给他带路的人。不过有个女人碰见这个宽肩膀的汉子,分明很高兴,就立刻用西伯利亚的骂人话亲亲热热地骂他。

“你这个树林里的妖精,上这儿干什么来了,小挨刀的?”她对他说。

“瞧,我是来送客人的,”汉子回答说,“你送什么东西来了?”

“牛奶做的食品。他们叫我们明天早晨还要送来呢。”

“那么,他们倒没留下你过夜吗?”汉子问道。

“叫你不得好死,你这个烂舌根的!”她笑着嚷道,“咱们一块儿回村子去吧,你送一送我们。”

那个带路的人又说了一句那种开玩笑的话,不但招得女人笑起来,就连哨兵也给逗笑了。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涅赫柳多夫说:

“怎么样,您一个人回去认得路吗?您不会走岔了道吧?”

“我认得路,我认得路。”

“您走过了教堂,从那座两层楼的房子算起,靠右边第二家就是。喏,您拿着这根拐棍。”他说,把一根比他还高的长棍子交给涅赫柳多夫,原是他走路的时候拄着用的。然后,他同那些女人一起消失在黑暗里,他那双大皮靴在泥地里踩出一片响声。

从迷雾里还传过来他的说话声,不时被女人的声音打断,可是边门又响了,队长走出门来,请涅赫柳多夫跟着他一起去见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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