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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复活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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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马斯洛娃的案子要开庭审理,涅赫柳多夫坐上马车到枢密院去。他在枢密院大厦庄严的门口遇见了坐着马车来到此地的律师,这时候门外已经停着好几辆马车。他们顺着一道华美壮观的楼梯走上二楼。律师熟悉一切通路,就往左拐,走进一个门,门上刻着制定诉讼条例的年代。法纳林在头一个长方形房间里脱掉大衣,从看门人的口里打听到枢密官们都已经到齐,最后一个也已经刚刚走过去,他就穿着燕尾服,白胸衬的上方打着白领结,带着快活的自信神情走进第二个房间。在第二个房间里,右边放着大橱,旁边有一张桌子,左边是一道盘旋的楼梯,这时候正好有一个风度优雅的文官,身穿制服,胳肢窝里夹着皮包,从楼梯上走下来。房间里有一个家长模样的小老头特别引人注目,他留着很长的白发,穿着短上衣和灰色的长裤,身旁站着两个跟班,态度特别恭敬。 那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钻进大橱[更衣室。]里去,关上了橱门。这时候法纳林见到一个同行,也跟他一样是律师,穿着燕尾服,打着白领结,就立时同他活跃地攀谈起来。涅赫柳多夫趁机打量一下这个房间里的人。旁听者大约有十五名左右,其中有两个女人,一个年纪还轻,戴着夹鼻眼镜,另一个头发花白。今天要审理一个报纸诽谤案,所以列席的旁听者比平时多,其中大多是报界的人。 民事执行吏是一个脸色红润、相貌英俊的男子,穿着漂亮的制服,手里拿着一张纸,走到法纳林跟前,问他来办哪一个案子,听说是办马斯洛娃的案子,就在纸上记下几个字,走开了。这时候大橱的门开了,家长模样的小老头从中走出来,可是已经不是穿着短上衣,而是换了一身镶满丝绦的服装,胸前有几个亮闪闪的牌子,使他变得活像一只鸟。 这身可笑的衣服分明弄得小老头本人也发窘,他就迈着比平时快的步子,赶紧走进入口对面的房门。 “这个人就是贝,一个极其可敬的人。”法纳林对涅赫柳多夫说,然后他介绍他的同行跟涅赫柳多夫相识,接着就讲一下目前要审理的案子,依他看来那个案子是很有趣味的。 不久,那个案子开审了。涅赫柳多夫同旁听的人一起往左走,来到法庭里。他们这些人,再加上法纳林,都走到栏杆后面的旁听席上。只有彼得堡的那个律师走到栏杆前头的斜面写字台旁边去了。 枢密院的法庭比地方法院的法庭小一点,陈设也简单些,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枢密官们面前的桌子上不是铺着绿呢,而是铺着深红色的丝绒,边上镶着金丝带。不过凡是行使审判职能的地点所永远有的标记,例如守法镜、圣像、皇帝的肖像等,这里也样样都有。民事执行吏也那样庄严地宣布说:“开庭了。”所有的人也那样站起来,穿制服的枢密官们也那样走进来,也那样在带扶手的高背椅上坐下,也那样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极力装出自然的样子。 枢密官一共是四名。首席枢密官尼基京是一个脸庞狭长的男子,剃光胡子,生着银灰色的眼睛。沃尔夫意味深长的抿紧嘴唇,伸出白白的小手翻阅案卷。其次是斯科沃罗德尼科夫,一个有学问的法学家,身体壮实笨重,脸上有麻子。第四个是贝,也就是那个家长模样的小老头,他最后一个走进来。跟枢密官们一块儿进来的还有书记长和副检察长。副检察长是个青年人,中等身材,生得干瘦,剃光了胡子,脸上的肤色很黑,睁着一对忧郁的黑眼睛。尽管这个人穿着古怪的制服,尽管涅赫柳多夫有六年没见过他,可是立刻认出他就是大学时代的一个最要好的朋友。 “副检察长是谢列宁吧?”涅赫柳多夫问那个律师。 “是啊。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跟他很熟识。他是个很好的人……” “而且他是个很好的副检察长,办事精干。您本来倒应该托他一下。”法纳林说。 “他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本着良心办事的。”涅赫柳多夫说着,想起他同谢列宁的亲密关系和友谊,想起谢列宁的各种可爱的品质,例如纯洁,诚实,在最好的意义上的正派。 “不过现在要托他也已经来不及了。”法纳林小声说,他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已经开始的案情报告。 目前在开审的这个案子是针对高等法院的裁定所提出的上诉,因为高等法院的裁定没有更改地方法院的判决。 涅赫柳多夫开始倾听,极力要理解在他面前开审的案子的意义。然而如同以前在地方法院的法庭上一样,妨碍他理解的主要困难,在于他们所讲的并不是理应成为要点的东西,而是些完全次要的东西。这个案子涉及报纸上登载的一篇文章,文章揭发了一个股份公司的董事长的舞弊行为。看起来,主要点只可能是股份公司的董事长是不是真的侵占了股东们的利益,应该怎样做才能制止他侵占。可是关于这一点,根本没有提到。他们所谈的仅仅是那家报纸的发行人按照法律有没有权利刊登小品文作者的文章,现在既然已经刊登了,那么他犯的是什么罪,究竟是诬蔑还是诽谤,是诬蔑中含着诽谤,还是诽谤中含着诬蔑。此外还牵涉到某个总署的各种法令和决定,那就更是普通人所不易理解的了。 涅赫柳多夫所理解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报告案情的沃尔夫虽然昨天对他那么严厉地强调说枢密院不可能过问案情的是非曲直,可是现在报告这个案子的时候,却分明有意偏袒,以利于撤消高等法院的裁定,而谢列宁完全违反他所特有的稳重作风,用出人意外的激烈态度表达他相反的意见。素来稳重的谢列宁一下变得这样激烈,却使涅赫柳多夫暗暗吃惊,其实这是有来由的,因为谢列宁知道股份公司董事长在财务方面手脚不干净,偏偏又偶然听说沃尔夫几乎就在这个案子开审的前一天晚上还参加那个商人的豪华宴会。现在,临到沃尔夫做报告,虽然措辞很慎重,却明显地偏袒那个商人,谢列宁就心中火起,用一种对普通的案子来说过于暴躁的口气表达他的意见。他的发言显然扫了沃尔夫的面子,沃尔夫涨红脸,身子不住地扭动,做出无言的惊讶姿态,带着颇为尊严的和遭到侮辱的样子同别的枢密官一起走到议事室去。 “说实在的,您是来办哪一个案子的?”民事执行吏等到枢密官们刚起身走出庭外,就走过来,又问法纳林说。 “我已经告诉过您,我是来办马斯洛娃的案子的。”法纳林说。 “对,对。今天要审理这个案子。不过……” “不过怎么样?”律师问。 “不瞒您说,这个案子本来是不开庭辩论的,所以枢密官先生们裁定刚才那个案子以后,未必会再出来。不过,我会去报告……” “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去报告的,我会去报告的。”民事执行吏又在他的纸上记下几个字。 枢密官们果然打算在裁定诽谤案以后,不再走出议事室,一边喝茶,吸烟,一边办完包括马斯洛娃一案在内的其他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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