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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复活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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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的院子里,人群发出嘈杂的谈话声。可是涅赫柳多夫刚一走进去,谈话声就停下来,那些农民都像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似的一个个脱掉帽子。这个地区的农民比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贫寒得多。如同姑娘们和村妇们耳朵上都挂着绒毛球一样,男人们也几乎都穿着树皮鞋、土布衬衫、长外衣。有些人刚干完活回来,光着脚,只穿着衬衫。 涅赫柳多夫打起精神,开口讲话,向农民们宣布说他打算把土地全部交给他们。农民们沉默着,他们的面部表情丝毫没有发生变化。 “因为我认为,”涅赫柳多夫涨红了脸说,“土地不应该由不在土地上干活的人占有,每个人都有权利使用土地。” “这是不消说的。这话说得对极了。”传来农民们的说话声。 涅赫柳多夫接着讲到土地的收入应该由大家平分,因此他建议他们收下土地,付出他们所规定的价钱,把这些钱合成一笔公积金,由他们日后使用。这时候不断传来称赞和同意的话语声,然而农民们严肃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严肃了。他们的眼睛先还瞅着他们的主人,这时候却低下去,仿佛大家已经看穿他的狡诈,他骗不了任何人,同时他们又不愿意让他感到羞愧似的。 涅赫柳多夫讲得颇为清楚,农民们素来是善于领会道理的人,可是他们不理解他的话,而且也不可能理解,这跟管家很久不理解,出于同一种原因。他们毫不怀疑地相信:为自己的利益打算,是每个人的本性。讲到地主,那么他们早已凭若干世代以来的经验知道,地主素来借损害农民的利益来成全自己的利益。因此,如果地主把他们召集起来,向他们提出一个什么新的办法,那就显然是为了设法更加狡诈地欺骗他们。 “好,那么,你们打算给土地定一个什么价钱呢?”涅赫柳多夫问。 “为什么要由我们来定?我们不能定。土地是您的,权柄在您的手里。”人群里有人回答说。 “不对,这些钱将来由你们自己用在村社的需要上。” “我们不能这么办。村社是一回事,这又是一回事。” “你们要明白,”同涅赫柳多夫一路来的管家,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就含笑说,“现在公爵把土地交给你们,要你们出一笔钱,不过这笔钱又算做你们的资金,供村社使用。” “这号事我们很懂,”一个牙齿脱落、神情气愤的老人说,没有抬起眼睛来,“这跟银行的那套办法差不多,反正我们得按时交钱。我们可不愿意这么办,因为我们本来就已经够苦的,再这么一办,我们这点家当就全完了。” “这种办法没什么好处。我们还是按老规矩办事的好。”有几个不满意的、甚至粗鲁的声音说。 临到涅赫柳多夫提出要立一个契约,由他签字,然后他们也得签字,他们就反对得更加激烈了。 “签字干什么?我们不签。往常我们怎么干活,以后我们还怎么干活就是。这种办法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可是啥也不懂的人啊。” “我们不同意,因为这种事我们干不惯。往常怎么办,往后也怎么办好了。不过种子应该取消。”有人说。 所谓取消种子,那意思是说:按照眼前的规矩,在对分制的庄稼地上,种子是应该由农民出的,现在他们要求由地主提供种子。 “那么你们拒绝这个办法,不肯要土地吗?”涅赫柳多夫对一个年纪不老、眉开眼笑的赤脚农民说。这个人穿一件破旧的长外衣,他那弯着的左手把他的破帽子举得特别直,就像士兵听到脱帽口令以后拿着帽子的姿势一样。 “是,老爷。”这个农民说,显然还没有摆脱士兵生活习惯的催眠性影响。 “那么,你们的土地已经足够了?”涅赫柳多夫说。 “不,老爷。”这个旧日的士兵装出快乐的神情回答说,极力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在他的胸前,仿佛谁愿意戴这顶帽子,他就奉送似的。 “那么,你们还是把我对你们说过的话仔细想一下的好。”惊讶的涅赫柳多夫说,然后把他的建议重述一遍。 “我们用不着再想,我们说的话算数。”脸色阴沉、牙齿脱落的老人生气地说。 “我明天还要在这儿住一天。要是你们改变了主意,你们就派人来跟我说好了。” 农民们没有答话。 因此,涅赫柳多夫简直是一无所获,走回账房去了。 “我要跟您回禀一声,公爵,”管家在他们回到屋里以后说,“您跟他们是谈不拢的,他们是些死心眼的人。只要一开会,他们总是固执己见,谁也说不动他们。这是因为他们对样样事情都害怕。其实,那些不同意您的办法的庄稼人,比方说那个白头发的,或者那个黑头发的,都是聪明的庄稼人。要是他到账房里来,您让他坐下,请他喝茶的话,”管家含笑说,“那么一谈起天来,您就好比走进了智慧宫,他活像是一位大臣,讲起各种事来头头是道。可是一开会,他就像是完全换成另一个人,一个劲儿地讲他那一套不改口了……” “那么,能不能把最通情达理的农民约几个到这儿来呢?”涅赫柳多夫说,“我想详详细细对他们解释清楚。” “这办得到。”笑吟吟的管家说。 “那么,劳驾,您约他们明天来。” “这完全办得到,我叫他们明天来就是。”管家说着,微笑得越发欢畅了。 “嘿,他可真鬼!”一个肤色发黑的庄稼人留着蓬松的、从没梳理过的胡子,骑着一匹肥马,身体不住摇晃,对另一个庄稼人说,那个庄稼人也骑马,跟他并排走着,拴在马腿上的铁链玎珰地响,他生得又瘦又老,身上穿一件破的长外衣。 这两个庄稼人赶着马到大路上去吃夜草,而且打算偷偷地把它们送进地主的树林。 “‘我把土地白白地送给你,你只要签个字就成。’他们算计咱们这班庄稼人的事,还嫌少吗!不行啊,老兄,你办不到,如今我们自己也明白事理了。”他接着说,然后他开始呼唤一匹刚满周岁的小马,它离开马群独自走了。“小驹子,小驹子!”他叫着,停住马,回过头看,可是小马没有在后面,已经往斜下里走,到草场上去了。 “你瞧,这个坏蛋,跑到东家的草场上去了。”留一把蓬松胡子、肤色发黑的庄稼人说,听见那匹离群的小马嘶鸣着,在沾满露水、飘散着沼地的清香的草场上跑个不停,踩得酸模咔嚓咔嚓响。 “你听见没有,草场上长满杂草了,等到过节应该打发娘儿们到我们那些对分制的庄稼地里去拔杂草,”穿着破旧的长外衣的瘦庄稼人说,“要不然就会把我们的镰刀弄毁了。” “他说,‘签字吧。’”胡子蓬松的庄稼人继续对东家的话发表意见,“你真要是签了字,他就把你活活地吞下肚里去了。” “这话一点不假。”老庄稼人回答说。 他们没有再谈下去。只有马蹄踏着坚硬的道路的响声在空中飘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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