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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复活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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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马斯洛娃很久都睡不着觉,躺在那儿,睁大眼睛瞧着房门,同时教堂诵经士的女儿不住地走来走去,每次路过都把房门挡住。马斯洛娃听着红头发女人的鼾声,心里思忖着。 她暗想,她到了库页岛[在西伯利亚东面鄂霍次克海中,在帝俄时期苦役犯常被流放到这里做苦工。]以后无论如何也不嫁给苦役犯,总要设法另寻归宿,例如嫁给一个什么当官的,嫁给文书员,最不济也要嫁给看守,或者嫁给副看守。反正他们见了女人都没命。“只是我千万别瘦下去。要不然那就完了。”她想起辩护人怎样瞅着她,庭长怎样瞅着她,那些在法院里迎面遇见她和故意走过她身边的男人怎样瞅着她。她回想别尔塔到监狱里来探望过她,告诉她说,当初她在基塔耶娃的妓院里爱上的大学生,后来又到妓院里来过,问起她的情形,很怜惜她。她想起红头发女人打架的事,而且怜惜她。她想起卖面包的人多给了她一个白面包。她想起很多人,然而单单没有想起涅赫柳多夫。她的童年时期和青年时期,特别是她对涅赫柳多夫的爱情,她是从来也不去回想的。那样做未免太痛苦。那些往事的记忆,已经原封不动地埋藏在她心底里一个深深的地方。她就连做梦也从没梦见过涅赫柳多夫。今天她在法庭上并没有认出他来,这与其说是因为她最后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他还是军人,没有留胡子,只留着小小的唇髭,鬈曲的头发虽然短,可是浓密,而他现在却已经显出老态,留了一把胡子,还不如说是因为她从来也没想过他。她已经在一个可怕的和漆黑的夜晚,在他从军队回来,却没有到他姑姑们家里去的那个夜晚,把她过去跟他发生过的事情的全部回忆统统埋葬了。 在那个夜晚以前,她本来抱着希望,以为他会来一趟,因而她非但不嫌她心脏底下的那个小娃娃讨厌,而且每逢他在她的肚子里轻柔地动一下,有时候猛地动一下,她常常生出惊讶的感动心情。然而从那天夜晚起,一切都变了。未来的婴儿也变成纯粹是累赘了。 姑姑们本来在等候涅赫柳多夫,要求他顺路来一趟,可是他打来一个电报,说是他不能来,因为他得按照限期赶到彼得堡。卡秋莎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就决定亲自到火车站去跟他见面。那列火车夜间两点钟经过此地。卡秋莎服侍两个老小姐上床睡下以后,怂恿一个小姑娘,厨娘的女儿玛什卡跟她一块儿去。她穿上半高腰的旧皮靴,戴上头巾,提起衣裾,往火车站跑去。 那是秋季的夜晚,天色漆黑,下着雨,刮着风。天上时而哗哗地落下温暖的大颗雨点,时而那雨又停了。在野外是看不清脚底下的道路的,树林里黑得像炉子里一样。卡秋莎虽然对这条路很熟,却还是在树林里迷了路。那列火车在这个小火车站上只停三分钟,她本来希望在火车到达以前赶到车站,可是等她跑到那儿,第二遍铃都已经响过了。卡秋莎跑到月台上,顿时在头等客车的窗子里看见他了。这辆客车里灯火分外明亮。有两个军官面对面坐在丝绒靠椅上,没有穿上衣,在打纸牌。靠窗的小桌上点着几支流油的粗蜡烛。他穿着紧身的马裤和白色的衬衫,坐在靠椅的扶手上,把胳膊肘支在椅背上,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在笑。她一认出他来,就举起冻僵的手敲窗子。可是,就在这时候,第三遍铃声响了,火车慢慢开动,先是往后退一下,然后那些连在一起的车厢磕碰着,一个个往前移动。在两个打纸牌的军官当中,有一个站起来,手里拿着纸牌,开始往窗外看。她又敲了一下窗子,把脸贴到窗子的玻璃上去。这当儿,她面前的车厢也猛地一颤,走动了。她就跟着它往前走,眼睛瞧着窗子里。那个军官打算把窗子放下来,可是怎么也打不开。涅赫柳多夫就站起来,推开那个军官,动手放下窗子。火车增加了速度。她加紧步子跟上去,不肯落在后头,然而火车越开越快,正在窗子放下来的时候,却有一个乘务员走过来,把她推开,跳上车厢去。卡秋莎落在后头了,可是她仍旧沿着月台的湿木板往前跑。随后月台到了尽头,她极力放慢步子免得跌倒,踩着一级一级的梯阶跑下去,来到地面上。她仍旧往前跑,然而那辆头等客车远远地走到前头去了。一辆二等客车已经从她身旁驶过去,随后好几辆三等客车更快地驶过去,不过她还是跑个不停。等到尾部挂着一盏提灯的最后一个车厢驶过去,她已经越过水塔,四外没有一点遮拦了。风朝着她刮过来,掀起她头上的头巾,吹得她迎风那一面的衣裾裹紧了她的腿。她的头巾被风刮得从头上掉下来,可是她仍旧在跑。 “阿姨,米哈伊洛夫娜!”那个小姑娘喊道,几乎追不上她,“您的头巾掉下来了!” “他,在灯光明亮的车厢里,坐在丝绒的靠椅上,说说笑笑,喝酒取乐。我呢,却在这儿,在泥地里,在黑暗中,淋着雨,吹着风,站着哭泣。”卡秋莎暗想,停住脚,把她的头往后一仰,伸出两只手来抱住头,放声大哭。 “他走啦!”她大叫一声。 小姑娘心里害怕,抱住了她的淋湿的连衣裙。 “阿姨,我们回家去。” “过一忽儿一列火车开过来,我索性往车轮底下一跳,就此完事。”卡秋莎这当儿暗自想着,没有回答小姑娘的话。 她决定照这样办。然而这时候,如同人在激动以后乍一平静下来所常有的情形那样,他,她肚子里的小娃娃,他的小娃娃,突然颤动一下,使劲一顶,慢慢伸开四肢,不知用一种什么很细、很软、很尖的东西又顶了一阵。于是,忽然间,一分钟以前还使得她那么痛苦,觉得似乎没法活下去的种种事情,她对涅赫柳多夫的满腔愤恨,她不惜一死来报复他的愿望……总之,那一切,忽然统统烟消云散了。她平静下来,理了理衣服,把头巾扎好,匆匆走回家去。 她周身淋湿,沾满泥浆,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从那天起,在她身上开始发生一种精神上的变化,由于这种变化她才成为现在这样的人。从那个可怕的夜晚起,她再也不相信善了。以前她本人相信善,而且相信别人也都相信善,然而从那天晚上起,她深信谁也不相信善,人们口头上说上帝,说善,可是他们这样做无非是为了骗人而已。她爱他,他也爱她,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可是现在他把她玩够了,把她的感情作践够了,就把她抛弃了。他还要算是她所认得的一切人当中最好的一个呢。其他一切人还要坏得多。她后来遭到的各种事情,一步步地肯定了这一点。他的姑姑们,那两个笃信宗教的老姑娘,就是在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服侍她们的时候,把她赶走的。她碰到的一切人,凡是女人,总是极力利用她来赚钱,凡是男人,从年老的警察分局局长起到监狱里的男看守止,都把她看做取乐的对象。对任何人来说,世界上别的东西都无关紧要,只有享乐,恰恰是这一类的享乐,才最要紧。她在自由生活的第二年跟一个老作家同居,越发肯定了她的这种看法。那个老作家把这种享乐叫做诗和美,直截了当对她说,这种享乐就是人的全部幸福。 人人都是只为自己活着,为自己享乐活着,所有关于上帝和关于善的那些话,全是欺人之谈。如果有的时候她的心里生出疑问,为什么人世间的一切事情安排得这么糟,弄得大家互相残害,人人受苦,那就应当不去想这种事。每逢她感到苦闷,就吸一吸烟,或者喝一喝酒,或者最妙的是找一个男人谈情说爱,这样一来那种苦闷也就过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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