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妇的烦恼

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北平北总布胡同三号是一座有方砖铺地的四合院。院内有个美丽的垂花门,一株海棠,两株马樱花。中式平房里,摆放着几件从旧货店里买来的老式家具,一两尊在野外考察中拾到的残破石雕。宽阔的门窗镶嵌着精心设计的木格子,木格子里面都糊了漂白的稻草纸,窗户宽阔的下层是明亮的玻璃,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有温暖的阳光照射进来。

这里是林徽因与梁思成的第一个家。干净、明亮、整齐,像一切新生活的气息。1931年,林徽因、梁思成辞去东北大学教职,入中国营造学社,全家搬到这里。这时候,林徽因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他们的女儿于1929年8月出生,取名再冰,以纪念已故的祖父梁启超。生活从1931年秋,从北总布胡同开始,突然变得纷杂、繁忙起来。所有年轻的储备与精力,都释放为新起点的能量。中国营造学社的工作刚刚开始,百废待兴,林徽因还要应付繁重的家事,常常忙得不可开交。费慰梅这时进入林徽因的生活,提起这段日子时她曾这样记叙:“徽因正在经历着她可能是生平第一次操持家务的苦难。并不是她没有仆人,而是她的家人,包括小女儿、新生的儿子,以及可能是最麻烦的,一个感情上完全依附于她的、头脑同她的双脚一样被裹得紧紧的妈妈。中国的传统要求她照顾她的妈妈、丈夫和孩子们,监管六七个仆人,还得看清楚外边来承办伙食的人和器物,总之,她是被要求担任法律上家庭经理的角色。这些责任要消耗掉她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

女神大概都有这样的一天,在一个华丽的转身之后,嫁作人妇,相夫教子,从此被贴上一个泯然于众人的标签,叫作“主妇”。耐人寻味的是,就是这个再寻常不过的身份,费慰梅字斟句酌,使用的措辞是“法律上家庭经理”。这个说法,乍一看,难免有些煞有介事,同为主妇,何以到这里,就变得如此端然而郑重。然而,仔细体察费慰梅与林徽因之间的交往,对照林徽因的家庭生活,这一份郑重,与其说是不肯放下身段的矜持,还不如说,是一份同性兼同类之间同此甘苦的默契、细致入微的体察和了解。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体察和了解。林徽因离世几十年之后,梁思成的第二任夫人林洙接受媒体采访时讲起她,诸多赞誉。然而,谈到家庭时,林洙略略沉吟,犹疑着说:“林徽因不擅长家务。”

这结论最合常理,也最符合世人的期待。顶着那么多耀眼的光环,林徽因被寄予了无限想象,在这诸多的想象当中,就是没有人认为她可以是一个好的主妇。在他们的臆测中,她理所应当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天生只适合那些宏大高蹈、不染烟火的景象。并且,这样的推测背后,还有一句潜台词是没有说出口的——这样的女子,可远观,可欣赏,可爱慕,但是,即便如此,她千好万好,也不能算作一个理想的主妇,你终归无法与她柴米油盐。

这样的潜台词,多少带着普通人下意识里自我保护的逻辑,一个容貌、家室、才学都出类拔萃,被父亲期望要“改良社会”的女子,也许唯有如此,才能让人在奉上极致赞美的同时,内心找到一丝安慰和平衡。

只是,林徽因是否真的如同人们世故的经验?穿越重重的臆想和揣测,身为主妇的她,真实的样貌到底是什么样子?

费慰梅将她比作全家人的“囚犯”,这位贴心的闺蜜目睹她高朋满座,谈笑风生,也瞧见她疲于奔波,忙得分身乏术,焦头烂额。费慰梅说,他们每件事都要找她做决定。不过,原因却在她自己——“在她关心的各种事情当中,对人和他们的问题的关心是压倒一切的。她讨厌在画建筑草图或者写一首诗的当中被打扰,但是她不仅不抗争,反而把注意力转向解决紧迫的人间问题。……”

所以,家庭里的林徽因,其实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主妇,对于日常的发生、人情百态,从来都不是无动于衷、木知木觉,而是充满了作家式的敏感、探究、好奇,也不乏和好奇心匹配的,乐于担当、解决的热情。“在梁家起居室的乱七八糟的生活方式中,老是有一些事情发生,特别是那忠心耿耿的女佣人陈妈经常要出出进进,把一些麻烦事告诉徽因,要她做决定,每一件麻烦事,不论是发生在家里还是在隔壁人家,都要以这种方式提交徽因去想办法。”林徽因的“想办法”,则带着她强烈的个人特色,想办法的同时,这些所谓的“麻烦”都转化为梁家客厅的故事,引来满堂喝彩与掌声。

林家的仆人陈妈,有一天惊慌地跑进来报告说,在梁家西边的紧邻,房顶上裂开了一个大缝,因为住在那里的房客穷得修不起屋顶,托徽因向房东求情,让房东出钱修房。林徽因马上放下手中的事儿去找房东,得知房客住的三间房每月只付五十个铜板的房租。房东说,现在房客的祖上从乾隆年间就租用这处房子,已经两百多年了。由于是同一个家庭一直住在那里,房东始终不能提高租金,两百多年维持固定的房租,因此也没有能力出钱维修这房子。事情最后以林徽因付给房东一笔房屋修理费而圆满解决。林徽因的故事讲完,大家都开心大笑,费慰梅说:“你向我们证明了北京的过去仍旧赫然存在,徽因真有你的!”

生活是感知、寻找和发现不同的人,见到不同的风景。林徽因的视角、热情和活力,使她总有新的发现,并由此而成为梁家亲朋眼中魅力无穷的一个“妙想家”,吸引他们去接近。费慰梅说:“徽因的朝南的充满阳光的起居室常常……挤满了人,而来的人们又是各式各样的。除了跑来跑去的孩子和仆人们外,还有各个不同年龄的亲戚。有几个当时在上大学的梁家侄女,爱把她们的同学们带到这个充满生气的家里来。”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日后也回忆:“当年,我的姑姑、叔叔、舅舅和姨大多数还是青年学生,他们都爱这位长嫂、长姊,每逢假日,这四合院里就充满了年轻人的高谈阔论,笑语喧声,真是热闹非常。”

刻录在回忆里的这些热闹场景,是林徽因家庭生活里的一个侧面。有女作家说,嫁一个人就是嫁给这个人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抛开因为观念的冲突曾被婆婆李蕙仙、梁家长女梁思顺排斥的经历,从公公梁启超,到梁思成的其他兄妹,乃至再下一代的梁家孩子们,林徽因在梁家显然得到了上下一致的欢迎和肯定。由当年的不被接纳,到婚后亲友不断,她以自己的方式成功融入梁家这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这转变,一方面归功于时代,她生机勃勃的向上姿态,平等、自由、独立的现代意识,在一个于碰撞中不断蜕变的年代里,逐渐得以被认可,被追随。然而,另一方面,这一份融洽无间的相处背后,不可避免地充斥着日常生活的细碎琐杂,自然也难免操持家务的劳心劳力——须知梁家亲戚众多,往来频繁,除了梁思成、林徽因、两个子女及林老太太外,还有五六位亲戚朋友常住梁家,再加上包括厨师和黄包车夫在内的6个佣人,也算得一个大宅门。高峰时期,常常是十几个亲友同时住宿。林徽因为此曾向费慰梅自我调侃:“当一个‘老爷’娶了一个‘太太’,他们要提供十七张床和十七套铺盖,还要让黄包车夫睡在别人家,不然他只能在院子里站着……住这里的人会一个接一个地要吃早点,还要求按不同的样式在她的或他的房间里喝茶!!!下次你到北京来,请预订梁氏招待所!”

以“梁氏招待所”自喻,这背后的烦琐冗杂可想而知,若没有对柴米油盐、车马饮食井井有条的打理,何来梁府中各得其所的高朋满座,人来人往?所以,林徽因其实从来都不是人们臆测中娶回家只能供着、养着的女子。她更像是《红楼梦》里的探春,在复杂的大家庭里,以庶出的身份长大,加上长女的排行,十来岁的年纪便已开始学着治家理家——对客人迎来送往,为仆人分配工作,照顾年幼的弟妹,平衡两位母亲间的关系,千头万绪,家里家外,全由她一力承当。她的父亲林长民还在日记里记述:“徽女,节之自烹饪豉油煮笋、红烧鸡,皆颇精美。徽女厨两试,皆有好成绩。”可见厨艺也是她必备的功课。

这样的成长过程历练了林徽因,她不仅能治家、理家,需要时,也可以随时放下架子,“卷起袖子买菜、做饭、洗衣”。抗战时期在大西南,生活前所未有地清寒,梁思成因早年车祸后遗症,“脊椎痛得常不能坐立”,她拖着孱弱的身体一个人扛下所有家务,不是不辛苦。梁从诫说:“母亲很朴素,抗战时代的生活也过得很苦,我看得最多的就是她披散着头发,在厨房里挽起袖子洗衣服的样子,哪是照片中那么穿着光鲜,细心打扮?”在给费慰梅的信中,她也诉苦:“我一起床就开始洒扫庭院和做苦工,然后是采购和做饭,然后是收拾和洗涮,然后就跟见了鬼一样,在困难的三餐中间根本没有时间感知任何事物,最后我浑身痛着呻吟着上床,我奇怪自己干嘛还活着。这就是一切。”“我赶巧生病了,或者说由于多日在厨房里奋斗使我头疼欲裂,只得卧床休息。”但是,在这些不为人知的辛苦之后,她仍是铆足全力,用她妙想家式的热情去拥抱和热爱生活。南迁昆明后,梁思成和林徽因为自己设计了一所房子。她的女儿梁再冰说:“(昆明时)妈妈和爹爹为此拿出了全部积蓄,连外婆的一些首饰也搭上了,妈妈对房子进行了简单的装修,铺了粗木地板,在靠窗的墙上做了一个简单的小书架,下面的木凳上铺上一些饰布……在家里陶质土罐中插大把的野花。……当时我就感觉那个房子非常温馨,舒服极了,那个时候我是不太注意这些事,什么建筑、装修,但是觉得我妈真神,怎么一下子就把这么一个破房子搞得这么舒服,这么可爱。”金岳霖回忆:“有一次在九个欧亚航空公司的人跑警报到龙头村时,林徽因炒了一盘荸荠和鸡丁,或者是菱角和鸡丁。只有鸡是自己家里的,新成分一定是跑警报的人带来的。这盘菜非常好吃,尽管它是临时凑合起来的。”而林徽因自己,在所有这些惊叹的后面,不无幽默地调侃自己是“扮演经济绝招的‘杂耍演员’”,想尽办法“使得全家和一些亲戚和同事多多少少受到一点好的照顾”。

1953年,林徽因肺病已重,多数时候缠绵病榻。陈从周前往拜访,她和梁思成在清华园家中设宴招待陈从周与刘敦桢,陈从周后来回忆:“那时她身体已不太健康,可是还自己下厨房,亲炙菜肴招待客人,谈笑仍那么风生,不因病而有少逊态。”

1954年,梁思成、林徽因把家从清华大学新林院8号搬至胜因院12号,这也是林徽因生前最后一处居所。梁思成当时忙于公务,孩子们都各有事做,像小时候从杭州搬家到上海一样,林徽因又一次一人担起了搬家的担子。协助梁思成创建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吴良镛后来惊叹:

当时梁先生家有一位市政府派来的“待业中医”老罗,家中另有一位阿姨,帮助梁家料理。在此情况下,林先生发挥她的规划与建筑才能,先将东西分类整理编号,尺寸量好,计划安放的地点,按图都画好,有些东西也做一些处理(有天突然老罗送我家一张红木桌和几本书,有林长民印的石鼓文拓本和一本原石印谱,并向我母亲留话说知道是我一定喜欢的,当然至今是我心爱的藏品),这样完全有条不紊地搬了家。那时,梁先生在城里忙着什么,当一切归置完毕以后,我去看她,林先生得意地说:“他回来了,看了一切很满意,他只动手装了一部电话。”一个久病之人能在她的生活中找乐趣,找暂得于己的满足感,这就是林徽因。

所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是随手奉送的人情,不假思索的轻飘飘的点赞,它是沉疴中的生趣不失,是困厄清贫中依然绽放的审美的人生态度,是因陋就简、在尘埃里都能开出花的精致的生活艺术。

身为主妇,治家而外,更重要的角色是妻子和母亲。为人妻,林徽因是梁思成的同道、知己、伴侣;为人母,她是挚爱自己孩子的妈妈。在梁再冰和梁从诫的心里,妈妈年轻时“很美,脸颊上有一个酒窝,很爱笑,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皮肤很柔和……有淡淡的檀香味”,令他们无限依恋、着迷,希望她老在身边,哪里也不要去。她给予了他们“无微不至的体贴和细心的照料”。姐姐梁再冰说:“那时候,生活条件较好,我和弟弟的卧室在北院的一排西厢房(朝东)中,有保姆照顾日常生活。但每当我生病时,妈妈就把我抱到她的卧室中,自己照料我。……有一次呕吐得很厉害,连喝水也吐,最后渴得不行,但越渴,越喝,越吐。妈妈就把我抱到她房里,一点一滴地喂我喝水。晚上她把一小茶壶水放在我床边,告诉我渴时只能‘抿一口’。我夜里醒来发现她根本没睡,一直在听我的动静。……那时我生病时总觉得妈妈既是母亲又是医生和护士。她很少带我去医院,总是在咨询医生后自己护理我,她兼有医生的观察力和判断力、护士的细心和母亲的体贴。所以每到生病时,只要妈妈在身边就很安心,知道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减少我的痛苦,她不在身边就很痛苦很委屈。”这样一份嘘寒问暖、体贴入微的爱,一如这世上所有的父母,满满当当,没有一丝一毫的折扣。然而,她于他们的意义,还不仅仅于此。她于他们的重要,还在于那些相同中的“不同”。她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师,在他们的童年时光,从不给他们讲小白兔、大灰狼之类的故事,而是像对成人一样陶冶他们的心灵(梁从诫语),买大量的书让他们自己阅读,以自己的作品和对文学的理解代替稚气的童话,教他们李白、杜甫、王国维、沈从文、屠格涅夫,使他们不知不觉追随她的阅读范围和思索的路线,“在一片涉及古今中外的文化田野上漫游”;她是他们“最早和最特殊的朋友”,永远待他们以平等的友谊。网络上流传着一张她在1940年画给女儿的漫画,画面上是一只憨态可掬、戴着眼镜读书的袋鼠,画面空白处,是林徽因王羲之式的秀丽字体:“鼓励你读书的妈妈很不希望这个可敬的袋鼠成为你将来的写照。喜欢读书的你必须记着,同这个漫画隔个相当的距离,否则……最低限度,我一定不会有一个女婿的!你的妈妈在病中。”以这样用心良苦、委婉含蓄、生动幽默又艺术范十足的方式教子,不要说当时,即使今日,不知有多少母亲可以做到。

很多年后,已成年的梁再冰回顾往事,无限感慨,“她给我的爱可能比一个普通的妈妈更多,更深……她以自己的文化修养和学识留给我的精神财富,远比其他任何老师留给我的要丰富、持久。……她是一个更能给我以支持、启发和鼓励的朋友。”

字里行间,不仅是一饭一蔬的悉心照料,还是精神的守望与成长。

当然,身为主妇,处于琐碎而无穷尽的家务中,林徽因也有困惑与苦恼。她“在书桌或画板前没有一刻安宁,可以不受孩子、仆人或母亲的干扰”,还要分身为梁思成众多的兄弟姐妹分忧解难,疲于应付时,心直口快的她难免口出怨言。在给费慰梅的一封信里,清清楚楚写着她的不满。

对我来说,三月是一个多事的月份……主要是由于小姑大姑们。我真羡慕费慰梅嫁给一个独子(何况又是正清)……我的一个小姑(燕京学生示威领袖)面临被捕,我只好用各种巧妙办法把她藏起来和送她去南方。另一个姑姑带着孩子和一个广东老妈子来了,要长期住下去。必须从我们已经很挤的住宅里分给他们房子。还得从我已经无可再挤的时间里找出大量时间来!到处都是喧闹声和乱七八糟。第三位是我最年长的大姑,她半夜里来要把她在燕京读书的女儿带走,她全然出于嫉妒心,尽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而那女儿则一直在哭。她抱怨说女儿在学生政治形势紧张的时候也不跟她说就从学校跑到城里来,“她这么喜欢出来找她舅舅和舅妈,那她干嘛不让他们给她出学费”等等。当她走的时候,又扔出最后的炸弹来:她不喜欢她的女儿从她舅舅和舅妈的朋友那里染上那种激进的恋爱婚姻观,这个朋友激进到连婚姻都不相信——指的是老金!

信中,急脾气的林徽因失去了耐性,激烈的语气一部分是针对梁思成的大姐梁思顺。梁思顺虽然经父亲的苦劝接受了林徽因作为梁家儿媳,但以自己的眼光做评判,她总觉得林徽因太过开放。梁思顺自己又孤标高傲,因此总不能和林徽因和谐共处。与母亲相反,梁思顺的儿女辈则常喜欢把他们的同学带到北总布胡同三号舅舅、舅妈开放自由的家。梁思顺本来就对此不以为然,到20世纪30年代中期,梁思顺读大学的女儿周念慈爱上了美国青年卞成修(Josiah W. Bennett),梁思顺坚决反对并迁怒于林徽因,认为自己的女儿是从林徽因处,准确地说,是从金岳霖身上染上了“激进的恋爱婚姻观”。梁思顺的反对最终没能阻挠女儿对自由的爱情的追求,毕竟又是一代人,周念慈也许曾经从舅妈林徽因那里得到过某种启示,但实际上,她比林徽因走得更远。周念慈毕业后义无反顾地跟随爱人去了美国,一别千山万水,1949年以后更是与国内断了音讯。这当然都是后话了。而在1936年,梁思顺不顾深宵露重赶往林徽因家,也许还满心以为能劝女儿回心转意。也是在1936年,为梁家的大姑小姑劳碌奔波,反倒被梁思顺迁怒讥讽的林徽因一肚子委屈和不平,情绪剧烈、不管不顾地向大洋彼岸的闺蜜大倒苦水。

这一幕,同样也是她婚姻里的真实侧面。在生活的背光地带,主妇们大约都有这样绝望的瞬间,为复杂的人事、烦琐的家务所挫败,情绪累积到爆发的临界点,再也顾不得任何风度。只是,林徽因的激动与苦恼还不只是因为家庭纠纷。写给费慰梅的信中,还有一部分焦虑是为自己,为自己在家庭琐事中流失的时间。不同于寻常的家庭主妇,林徽因一生,始终保持着对美、对艺术、对文学以及学术的高度追求,她拒绝庸常,拒绝虚度时光,希望在有限的命运里做无限的努力。而这无限的努力,却常常受困于现实,受困于她主妇的角色。

每当我做些家务活儿时,我总觉得太可惜了,觉得我是在冷落了一些素昧平生但更有意思、更为重要的人们。于是,我赶快干完手边的活儿,以便去同他们“谈心”。倘若家务活儿老干不完,并且一桩桩地不断添新的,我就会烦躁起来。所以我一向搞不好家务,因为我的心总一半在旁处,并且一路上在咒诅我干着的活儿——然而我又很喜欢干这种家务,有时还干得格外出色。反之,每当我在认真写着点什么或从事这一类工作,同时意识到我怠慢了家务,我就一点也不感到不安。老实说,我倒挺快活,觉得我很明智,觉得我是在做着一件更有意义的事。只有当孩子们生了病或减轻了体重时,我才难过起来。有时午夜扪心自问,又觉得对他们不公道。

有别于惯常的直截利落,这一封信中,林徽因近乎绝望地一再向好闺蜜费慰梅宣称,自己绝不会为怠慢家务而不安。这宣言,反而出卖了她的内心——当一个人反复强调他的决心,可能恰恰说明,他的内心是犹疑不定、底气不足的。所以,这宣言的意义也就只能是情绪的宣泄。宣泄过后,日子一样继续,该怎样,还怎样。抗战期间,生活水准急剧下降,亲自上阵应对家务的林徽因更是转战在事业和家庭之间,把自己忙碌得如同停不下来的陀螺,希望尽最大可能地追求一个两全其美。一面是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感受、发挥,不给自己放空,不让自己浪费。另一面是回到家里,“立刻变成纯净的‘糟糠’的典型,租到两间屋子烹调、课子、洗衣、铺床”。对于林徽因的这种生存状态,金岳霖以哲学家的话语做了最精练的概括:“她仍旧很忙,只是在这种闹哄哄的日子里更忙了。实际上她真是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浪费的,以至她有浪费掉她生命的危险。”而即使是如此不顾惜自己的生命,林徽因也没有取得自己认为满意的成就。在给傅斯年的信中,她描述自己:“日念平白吃了三十多年饭,始终是一张空头支票难得兑现。好容易盼到孩子稍大,可以全力工作几年,偏偏又碰上大战,转入井臼柴米的阵地,五年大好光阴又失之交臂。近来更胶着于疾病处残之阶段,体衰智困,学问工作恐已无份,将来终负今日教勉之意。”相同的感伤也在致胡适的信中有所流露:“……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地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又跟沈从文感叹:“文艺理想都像在北海王龙亭看虹那么样是过去一种偶然的遭遇,现实只有一堆矛盾的现实抓在手里。”

满纸的心有不甘,意有不尽,却无可奈何。隔着几十年的时间,轮到我们来读这一段文字,她的困惑,她的烦恼,甚至她不管不顾、沮丧至极的强烈情绪,无力的挫败感,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与疏离。身为女性,找到情感的归宿,拥有自己的家庭、儿女,人生才得以完整。只是,在另一方面,一个幸福的家庭势必意味着事业的相对妥协,甚至放弃。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尤其对于那些天分出众、才华横溢、生命不息、追求不止的新女性。一次,集歌手、演员、导演、编剧、制片于一身的台湾知名艺人张艾嘉接受一位女作家的专访,当被问到最近在忙什么的时候,这位两度获得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奖,享誉无数,被人称为“独立新女性典范”的女导演答:“我忙着做母亲,做太太,做女儿啊!房子要清洁,衣服要烫,哪个司机去接哪个人,很多复杂的事。”顿一顿,她又说:“你刚问我在忙什么?很多人都说我好像这几年都没有拍多少戏……必须应付的事真的太多……常常有人问我做女导演有什么条件,我说做女导演呢最好不要结婚,就算结了婚,你也不要生孩子,因为那样你就不能太自私。这个事那个事,每件事你都非管不可,要不然你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女儿和老婆,最后你只有把你的时间贡献出来。”

事业和家庭之间,要如何平衡,是多给自己时间,尽量实现自我,还是把自己全部贡献,做好世人眼中的贤妻良母?新千年的开始,张艾嘉的疑问、困惑,一如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里的林徽因。对于林徽因,从过去到现在,众多围观者的臆想、猜测、质疑,不论身份,甚至不论性别,最初的依据无不由此而起。而她竭尽全力,不惜耗费自己,为的无非也就是寻找一个两全。她做到了吗?难说。身为作家,她不够多产,没有大部头的作品以传后世。身为学者,她没有独立的著述,所有署名都在梁思成之后,尽管她的夫君再三强调那是他们共同的研究,她仍然饱受质疑。身为主妇,她被众口一词,传说成过于聪明、给人压力的妻子,不会家务的母亲。她耗尽心力,也只是如她自己说,“文艺理想都像在北海王龙亭看虹那么样是过去一种偶然的遭遇,现实只有一堆矛盾的现实抓在手里”。“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浪费的,以至她有浪费掉她生命的危险”,金岳霖的话一语成谶,她果然在55岁的盛年,被疾病拖入死亡的深渊。她的困惑,却依旧存在。

她做到了吗?也许该多些宽容,至少该多些了解,再做论断。毕竟,在生活的背光地带,时间的某个转角,哪一个家里没有住过一个绝望的主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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