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围城
伤逝与独立

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1935年,30岁的林徽因回忆起遥远的青春,留下了几行仓促的文字:“……听到一段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在横渡印度洋回家的船上所熟悉的乐曲——好像那月光、舞蹈表演、热带星空和海风又都涌进了我的心灵,而那一小片所谓的青春,像一首歌中轻快而短暂的一瞬,幻影般袭来,半是悲凉,半是光彩,却只是使我茫然。”

光彩是当初,轻盈在手,单纯在握;未来如月光下的大海,晶莹璀璨;悲凉是现在,是青春流逝时想起来就会有的惆怅。林徽因的这一段回忆与父亲林长民紧密相连。在落笔时,她也许又想到父亲并且心中隐隐作痛。如果不是1925年的那场意外,青春的娇嫩与任性也许还会再做一些坚持。可是一切毕竟不能假设,在1925年,关外的一颗流弹过早地结束了一切:林长民“执笔安天下”的文人旧梦、林氏父女“互为知己”的俗世亲缘,还有林徽因不经世事的轻松与单纯。这一年,伤逝的怆痛冻结在关外的寒冬,几乎无法愈合。

远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林徽因,是从梁启超发来的急电中得知父亲惨死的噩耗。此外梁启超还寄来一封长信。

今天报纸上传出可怕的消息,我不忍告诉你,又不能不告诉你,你要十二分镇定着,看这封信和报纸。

我们总还希望这消息是不正确的,我见报后,立刻叫王姨入京,到林家探听,且切实安慰徽音的娘……

前事不必提了,我现在还存在万一的希冀,他能在乱军中逃命出来。万一这希望得不着,我有些话切实嘱咐你。

第一,你要自己十分镇定,不可因刺激太剧,致伤自己的身体……令万里外的老父为着你寝食不宁,这是第一层。徽音遭此惨痛,唯一的伴侣,唯一的安慰,就只靠你。你要自己镇静着,才能安慰他(她),这是第二层。

第二,这种消息,谅来瞒不过徽音。万一不幸,消息若确,我也无法用别的话劝解他,但你可以传我的话告诉他:我和林叔的关系,他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他和思庄一样的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他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渡过他目前的苦境。他要鼓起勇气,发挥他的天才,完成他的学习,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做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这些话你要尽你的力量来开解他。

…… ……

徽音留学总要以和你同时归国为度。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外国留学便了,你们不必因此着急。

几天之后,林长民的死讯得到了证实。梁启超于1926年1月5日又去一封信。他在信中说:

思成:我初二进城,因林家事奔走三天,至今尚未返清华。前星期有营口安电,我们安慰一会。初二晨,得续电又复绝望。昨晚彼中脱难之人,到京面述情形,希望全绝,今日已发丧了。遭难情形,我也不必详报,只报告两句话,(一)系中流弹而死,死时当无大痛苦。(二)遗骸已被焚烧,无从运回了。……徽音的娘,除自己悲痛外,最挂念的是徽音要急杀。我告诉他,我已有很长的信给你们了。徽音好孩子,谅来还能信我的话。我问他还有什么(特别)话要我转告徽音没有?他说:“没有,只盼望徽音安命,自己保养身体,此时不必回国。”我的话前两封信都已说过了,现在也没有别的话说,只要你认真解慰便好了。

报纸上的消息将一切的不敢相信落为最坚固的事实。林徽因为父亲壮志未酬竟遭横折而扼腕,为父女情深却从此相见无期而心痛。亲朋好友都担心她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徐志摩更在《伤双栝老人》一文中声声叹息:“隔着这万里途程,她那弱小的心灵如何载得起这奇重的哀惨!这终天的缺陷,叫她问谁补去?”林徽因又记挂着家中的母亲与幼弟。父亲身后所剩无多的积蓄根本难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身为长女,她每念及此便归心似箭。无奈梁启超频频电函劝阻,说福建形势混乱,交通不便,恐难成行,建议其暂时留在美国。

欲归不能,欲留也是为难。父亲的惨故有如劈面而来的滔天巨浪,一夜间,就把林徽因从令人羡慕的阔家闺秀打落成一个家道中落的失怙孤女。父亲一死,留学的费用失去了保障。初识艰辛的她计划打工一年,又为未来的公爹梁启超劝阻——在梁启超眼里,儿女的学识和前程远胜一切。不愿耽误林徽因学业的梁启超一力承担了她所有的留学费用,并筹措了3 000华币(约合2 000美元),嘱告林徽因用时尽管索取。林徽因求学期间却从未动用过这笔款项,梁启超于是把钱存起来留给她和梁思成作归国游欧时的旅费。

留学的费用虽然得到了解决,可生活的重压并未有丝毫减轻。父亲林长民把能带给她的财富——美貌、智慧、才气以及贯通中西的教育都带给了她,同时也把能带给她的伤痛与责任都带给了她。父亲离世以后,孀居孤苦的母亲无以为靠,同二娘、幼弟暂时回到福建老家。林徽因太了解母亲的一生,年轻的时候为着父亲对二娘的宠爱而忌恨着,但那怨恨也总算是个生活的信念,更何况父亲总会在闹得不可开交时从中劝慰;如今父亲远离人世,这场永无休止的家庭战争顿时失去了爆发的根由,谁又是最后的胜利者呢?母亲多少年的苦熬突然就变得毫无意义,而曾有的动人与年轻也终于熬不过寂寞与幽怨。母亲老了,身边又没有亲近的人,与二娘同住福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唯一的依靠,就只有自己的女儿。所以,毕业、兼职、迎养母亲已经是迫在眉睫了。她左思右想,全是如何负担今后的生计与家庭。

和她一起分担的,自然还有梁思成。初闻噩耗的那段时间,梁思成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他们共同计划着现在和以后。梁启超也以长辈的阅历给他们建议。

……却是思成学课恐怕要稍为变更。他本来想思忠学工程,将来和他合作。现在忠忠既走别的路,他所学单纯是美术建筑,回来是否适于谋生,怕是一问题。我的计划,本来你们姐妹兄弟个个结婚后都跟着我在家里三几年,等到生计完全自立后,再实行创造新家庭。但现在情形,思成结婚后不能不迎养徽音之母,立刻便须自立门户,这便困难多了。所以生计问题,刻不容缓。我从前希望他学都市设计,只怕缓不济急。他毕业后转学建筑工程何如?我对专门学科情形不熟,思成可细细审度,回我一信。

虽然这一切的计划要到1929年林徽因与梁思成就职东北大学才有分晓。可在当时,一旦有了自立的思想与概念,生活就再也不同于以前了。对于林徽因而言,东西都停留在了1925年。这一年,生活的主题在低沉的过渡中进行着改变;这一年,伤逝与磨难开启了独立人生的悲欢离合。这一年,林徽因刚满2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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