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庭院

风雨琳琅  作者:陈新华

成长的岁月也不尽是欢笑。如同童年院落里的那一片阳光,在无数的日子里带给她温暖,却也是她一生中最孤单的记忆。

孤单源于身世和时代。

站在旧与新、传统与现代交替的时代的夹缝之中,林家大宅中的气息再过开明,也是过渡的味道——调和的努力难免会留下冲突的痕迹,投放在林徽因个人的世界中,就成为阳光下的阴影,持久地追随她。林徽因一生,很少谈论自己的童年。然而,源于时代与身世的阴影,如何能躲得过?

父母的婚姻是为了维系林家香火的旧式结合,这给了林徽因庶出的尴尬地位。而以妾的身份被娶到林家的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出身小作坊主家庭,像那个时代大部分的小家碧玉一样,不通文墨,不谙诗词,不擅女红,不懂持家。殷实家境里老幺的排行,又造成了她的任性执拗。这样一个脾气急躁、任性骄纵的女子,进入书香门楣,她的命运已是可以预见的了然,她也果然没有能够创造出反转的剧情:在林家大宅中,她空有一副端正的容貌,既难得到丈夫的爱情,也讨不来身为名门闺秀的婆婆的欢心。总算等到林徽因的出生,人生看似有了转机,但这转机还未及细细品味,就已从掌心流走。林徽因出生以后,何雪媛又连续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却相继夭折。从此,她便时刻笼罩在无法传延香火的惘惘的威胁当中。挨到1912年,林徽因8岁时,经林长民的福建老乡李孟鲁介绍,林长民终于娶了第三位夫人——程桂林。对于何雪媛,提心吊胆的日子到这里算是到了头,取而代之的,却是更难熬的绝望。

被林徽因唤作二娘的程桂林是上海人,在一个以福建人为主的大宅中,或许她和何雪媛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系出江南。然而,此江南非彼江南。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和浙江嘉兴的小城,无论是眼界还是历练,都不可同日而语。成长于上海风情中的程桂林,人既美,又乖巧伶俐,虽也只是略识文字,却很快得到全家人的欢心。林长民对她宠爱之至,甚至自称“桂林一枝室主人”。人世间的事,有时就是这样,顺理成章得,令人全无办法可想。同在一个屋檐底下,眼看着何雪媛落入“冷宫”,人生从此不可救药地坏下去,集万千宠爱的程桂林却是锦上添花,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嫁入林家的程桂林先生一女,夭亡,紧接着生下4个儿子:林桓、林恒、林暄、林垣。1922年,林家世交陈衍在北京见到林长民一家,特意作了一首白话诗,极尽细致地交代了当时的情形。诗中对于何雪媛却只一笔带过,且这一笔,讲的也是她的女儿。相比何雪媛的无足轻重,程桂林则颇占了一些篇幅:“少者长身腰如杵,搴腕浣衣不畏凊。年年生儿已五六,大儿丰下方卧病。……”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虽久未谋面,陈衍却看得清楚,谁才是得宠的那一个。

沉湎于桂林一枝室的林长民,彻底冷落了后院的何氏。

何雪媛婚后的生活就这样被岁月逐渐拉伸为无边的寂寞和幽怨。杭州的家随着林长民搬了又迁,而无论在上海、天津还是北京,幸福对于她都一样既不可望更不可及。她只能永远地守着自己不变的哀怨。

其实,这一场婚姻以旁观者看来,并没有人是真正幸福的。何雪媛固然一生抑郁,林长民在婚姻中也没有找到知己。至于程桂林,那个被何雪媛恨了一生的女子,虽有丈夫的宠爱、翁姑的认可,儿孙满堂,但这一生,她到底也不曾真正了解、懂得和她共枕而眠的丈夫。当年,她经林长民的福建老乡李孟鲁介绍,在最好的年纪嫁与林长民为妾,原以为找到了一生的依靠。却不曾想,10多年后,也正是这位李孟鲁游说林长民前往郭松龄幕中,最终使他断送了性命。中年丧夫的程桂林被接回福建,在亡夫的故乡、自己的异乡孤单终老。命运对她的安排,未尝不唐突和残酷。

然而这一切,在当时,是何雪媛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对于何雪媛,这一生情爱既然已没有指望,余下的日子里,对程桂林的怨恨就成了生活的全部。挣扎于其中,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她的女儿。林徽因于是也成为这场悲剧的组成部分。

作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林徽因深深感受到母亲的不幸与辛酸。偌大一座林宅,几代人同堂,母亲的去处就只有无人问津的后院。当家中宽敞的前院响起二娘和弟妹们快乐的喧闹声,母亲的心事就只能藏在清冷的后院向自己倾诉。在这样的心境底下,注意到后院的那一片阳光并为之深深吸引的孩子的心,除了异乎寻常的艺术感受,更多的,恐怕还是对一个安稳而和暖的现世的强烈的向往。

1937年,已是而立之年且为人母的林徽因写就了短篇小说《绣绣》,讲述一对遭丈夫、父亲遗弃的母女的悲惨际遇。阔绰人家出生的绣绣,乖巧善良,原本应该有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不幸的是,母亲生了五六个子女,却都中途夭折。父亲新娶了姨娘,从此对母亲不闻不问。失去丈夫欢心的绣绣的母亲,在日复一日的怨愤中日渐暴躁。绣绣成日挣扎在父母无休止的吵闹中,左右为难,处境堪怜,终于在病痛中离开人世。

这一篇虚构的小说中,角色的设定,从生过几个孩子,只留下一个女儿,其余尽数夭折,性格日益孤僻激烈的母亲,到另娶他人,对母亲漠不关心的父亲,乃至孤单的小女孩绣绣,处处可见林徽因童年生活的影子。小说中,林徽因借绣绣之口,表达了自己的困惑和伤痛。

我知道绣绣私下曾希望又希望着她爹去看她们,每次结果都是出了她孩子打算以外的不圆满。这使她很痛苦。这一次她忍耐不住了,她大胆地埋怨起她的妈:“妈妈,都是你这样子闹,所以爹气走了,赶明日他再也不来了!”其实绣绣心里同时也在痛苦着埋怨她爹。她有一次就轻声地告诉过我:“爹爹也太狠心了,妈妈虽然有脾气,她实在很苦的,她是有病。你知道她生过六个孩子,只剩我一个女的,从前,她常常一个人在夜里哭她死掉的孩子,日中老是做活计,样子同现在很两样;脾气也很好的。”

这段场景,写出了绣绣的为难,也写出了自己的为难。虽然拥有远比绣绣幸运且优渥的人生,然而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夹在最亲近的两个人中间的林徽因,同样有着不能言说的痛楚:她深爱着父亲,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她深爱着母亲,又恨母亲无知不争气;她以长姊真挚的感情,爱着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妹,然而,那个半封建家庭中扭曲的人际关系在精神上深深地伤害过她。

如此纠结而复杂的情感体验,一如她笔下那个无助的小女孩绣绣。

小说的结尾,为了房契而争闹的父母失手之下打碎了绣绣用自己的皮鞋换回的、她自己视为珍宝的两只小花瓷碗,寓意着家庭的破碎、情感的破碎、美好童年的破碎。无助的绣绣在寒冬的冷风里离开了人世。林徽因以彻底的悲剧作为故事的收梢,以警醒世人。而现实中,为了维护家庭的圆满和谐,她不得不付出一个小女孩所能付出的所有心思和努力。对她知之甚深的挚友费慰梅讲起她的童年,不无唏嘘和遗憾地说:“她的早熟可能使家中的亲戚把她当成一个成人而因此骗走了她的童年。”这一点,在父亲的家书里,体现得尤为明显。

我在京一切安好,不知祖父大人安好否?天气已寒,祖父室内炉火常温否?吾儿当留心照应为要……

连接汝来书,为娘病极悬挂,汝孝顺可爱。娘病已愈,汝当安心……

二娘(指程桂林)热度增高,至为悬念。我星期六方能到津,此信可示二娘。嘱其安心静养……

小小的年纪,过早体会冷暖,要和缓父母的关系,要调节母亲和二娘间微妙的冲突,要维持母亲在家中的处境,还要担当起照顾家庭的重任。除了成熟和独立,她实在找不到更多的选择。

1914年,祖父林孝恂病故,父亲耽于公务,无暇他顾。全家在京津之间几次迁徙,上上下下,大小事务,几乎全由林徽因打理。中间更逢同母妹妹麟趾病逝,二娘生病患肋膜炎,弟妹皆幼,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独自料理一切,辛苦可以想见。在父亲当时给她的一封信中,林徽因日后曾这样批注:

二娘病,不居医院,爹爹在京不放心,嘱吾日以快信报病情。时天苦热,桓病新愈,燕玉及恒则啼哭无常。尝至夜阑,犹不得睡。一夜月明,桓哭久,吾不忍听,起抱之,徘徊廊外一时许,桓始熟睡。乳媪粗心,任病孩久哭,思之可恨。

受父嘱托的林徽因,既要照顾病中的二娘,书信快报父亲二娘病情,又要安抚母亲的情绪,不仅如此,就连半夜哄孩子的事情,也须亲力亲为。当此际遇,一个成年人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还不一定能比她做得更好。林家大宅里的林徽因,就像红楼梦里的探春,精明能干、成熟周到,用她的聪明、大气为自己的生命开创出不同于母亲的格局。

只是,这样的早熟和独立,难免透着些小心隐藏、不为人察的辛酸。对于女儿的担当,林长民颇觉欣慰,曾在家书中说:“我不在家,汝能为我照应一切,我甚喜也。”身为父亲的林长民也忽略了女儿早熟智慧的后面,敏感、复杂的内心世界。从父亲到母亲,从母亲到二娘,再到同父异母的几个弟妹,林徽因的成长过程中,大家庭中互争长短的微妙而残酷的关系和身世的阴影,在她内心深处留下了永远的创伤。优越的学养、阅历不能替代,全家的钟爱也不能弥补。因为记忆太深,她强烈地摈弃三从四德式温顺,要不断地追求人格的独立和自由;因为伤痕太重,她唯恐怕悲剧再演,残痕重现,所以下意识地盼着一个全新的将来。

这样的林徽因走向自己的人生,其实有许多东西,就已经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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