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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自然死亡  作者:理查德·谢泼德

我用无线电与地面取得联系,最后一次调整飞行姿态并安全着陆后,脑海中对于1987年亨格福德事件的逼真重现就被我甩在身后。我和其他二十多位居住在利物浦的朋友众筹购买了这架塞斯纳172型飞机。尽我所能,驾驶飞机到全英各地参加会议或进行验尸,这是我的乐趣所在(同时也是痛处所在,毕竟直达目的地的火车显然用时更少)。

天光大亮,飞机在绿草茵茵的小跑道上颠簸起伏,最终稳稳停了下来,我关掉引擎。走下塞斯纳,我看到在此等候的同事。感觉不错。我们开车离开时,我不禁怀疑,刚才在天上发生的事是否只是我的想象。或许仅仅是驾驶舱里缺氧所致?但在3 000英尺[3 000英尺,约折合914米。]的高空,缺氧似乎很难想象。不管怎么样吧,现在可以肯定,当时的反应并没有记忆当中那般强烈,真的算不上惊恐发作。

返程的飞行,气象多变,不容片刻分心,除了回避它,我几乎没有想起任何与亨格福德有关的事情。事实上,我突然第一次意识到,飞行员的求生本能极其强烈,足以排除任何私心杂念与恐惧担忧,或许,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飞行的理由之一吧。

终于到家了。乌云散尽,露出一抹夏日夕阳。我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苏打,坐在户外门廊,欣赏落日的最后霞光。

但突然,完全出乎意料,散发珍珠般光泽的余晖,以及与之伴生的静寂,突然又让我想起了……亨格福德。我的心跳陡然加速,异样地头重脚轻,甚至完全没有办法啜一口威士忌。我仿佛再一次缓慢穿行于小镇的街巷,割草机旁、汽车里、街道旁的血泊中,倒卧着的尸体一动不动。内心升腾起的恐惧感令我喘不过气来。

深呼吸。沉住气。我不断提醒自己,现在已经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确定,就是自己的内心在作祟。显而易见。所以,我必须尽最大努力控制它。显而易见。

再长舒几口气。闭上双眼。我必须将这种感觉彻底击碎,就像用手捏住冰块一样。

我的身体逐渐松缓下来,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深吸一口气,我勉强把杯子送到嘴边。是的,一切都重新得到控制。

等到喝完这杯酒,终于可以回答早晨在飞机上扪心自问的那两个问题了。不,我当然不需要去看心理医生,更别说预约精神病科专家了,这个想法本身就荒谬至极。至于不再从事病理学家这个职业,也毫无道理可言。不管今天发生了什么,最终都会翻篇,一切都会变好。肯定会。

几个月后的2015年秋,恐怖分子同时在巴黎的酒吧、餐馆、体育场及音乐会发动恐怖袭击,造成一百三十多人死亡,数百人受伤。从广播听到这一新闻时,我正在外公干。记者报道中,夹杂着伴随任何危机的凄厉警笛以及人们的哭喊号泣。一片恐惧的声场。我不得不停下车来。

我把车停在家附近的临时停车道上,坐在车里,闭上双眼,却依然看得见,耳朵依然听得见。急救车泛出的蓝色灯光,警方设置的路障,明亮无影灯下整齐排列的解剖台,上面摆列着的尸体残块,人们的哭喊,警方的无线电,伤者的哀号,以及摆放在我面前的尸体。鼻子里全是死亡的味道。一只脚,一只手,一个婴儿。一名曾在夜店尽情歌舞的年轻女子,内脏被炸出体外。办公人员,茶水间阿姨,青年学生,退休老人。每个人都被彻底摧毁了。

我不清楚,眼前浮现的这一幕究竟是哪场灾难的镜像:巴厘岛爆炸案、伦敦七七爆炸案、克拉珀姆交会站惨案、侯爵夫人号沉船案、“9·11”事件、怀特黑文大屠杀[怀特黑文大屠杀,指2010年6月2日发生在英国坎布里亚郡怀特黑文的枪击事件,共造成12人死亡,11人受伤。]……或许是所有这些人间惨剧的叠加。

我在路边,一直等到内心的翻江倒海逐渐平息。情绪过去后,感觉有些痛苦,有些害怕。腐尸的气味似乎在车里挥之不去。几分钟后,我再次深呼吸,情况才有所好转。

我发动引擎,惊恐不已,但好歹还能自控。

或许,我真的需要找个专业人士谈谈了。神父?谁都行,总之是接纳我们的软弱,给我们力量的人。

我不由得摇了摇头。当然不需要。巴黎的事情虽然惨绝人寰,但并没有人找我帮忙,和我也没有什么瓜葛。对于死亡,我的理解非常透彻,丝毫不会畏惧死亡。虽然巴黎传来的消息不经意间引发了某种不好的回忆,但这些裂缝目前已然愈合。想到巴黎同行即将面临艰苦的通宵工作,我禁不住心有戚戚。

我该继续上路了。照常前往停尸间,从事每天的工作。可以肯定,我不会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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