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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徒的救赎  作者:高野和明

八神在唱歌。唱的是一首他从小就十分喜欢的歌曲。

“爱春天的人呀,内心纯洁。”

这首《四季歌》对行走在八十厘米宽的“平衡木”上的他来说,就是一首节拍恰到好处的进行曲。因为按照这个节拍,就能以踏实的步伐不断前行而不用担心踩空了。

这时,他已经在单轨电车的轨道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他那要紧部位的疼痛,已经恢复到能够正常走路的程度。过了天王洲岛站,转过一个弯道之后,轨道就变成直线了。而来到了这儿,单轨电车高架桥的高度也下降到五米左右。并且,轨道一直沿着东京湾的水渠上方延伸,即便摔下去也不会伤筋动骨的。

“爱夏天的人呀,内心坚强。”

轨道右侧是与之平行的首都高速羽田线,虽说眼下已是深夜,可依旧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那些开车的人只要抬起头来往上看,八神的身姿就会进入他们的视野。要是他们都把他当作轨道检修工,那自然是没问题的。

“爱秋天的人呀,内心深沉。”

他已经想好了一旦出事的逃生途径。支撑着两条轨道的桥桁就在下面约两米处。就算受到前后夹击,也可以先跳到那儿,然后再跳入水中。这样,就能毫发无损地逃下轨道了。

“爱冬天的人呀,内心宽广。”

八神在脑海里描绘着在地图上确认过的单轨电车路线,决定在三站之前的昭和岛下到地面上。从那儿到六乡综合医院只有五公里的路程。如果就这么顺利进行下去的话,目的地也就近在眼前了。

过了两个舒缓的弯道之后,大井赛马场站就出现在前方了。脚下的水渠已经消失,再次变回了混凝土路面。八神唱了五遍《四季歌》,进入了车站的站台。

全长五十米左右的大井赛马场站,由于屋檐伸出很长,所以显得格外昏暗。从八神所在位置的左侧望去,站台与轨道之间拉了一道防止人跌落的金属网,但另一侧,也即上下线两条轨道之间是什么也没有的。八神为了不踩空,走得十分小心,而他哼唱的《四季歌》的节拍,也从“行板”变成了“慢板”。

“爱春天的人呀——”

“内心纯洁。”

听到有人在和唱,八神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并停下了脚步。

“就像紫罗兰一样,是我的朋友。”

这是个男高音。

八神则以男中音的声调问道:“谁?”

没人回答。他凝神朝前方望去,连个人影都没有。

“谁?”他又问了一遍,“是‘黑鸭子’[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男声四重唱组合,演唱曲目以经典老歌为主。]吗?”

不料这次从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无处可逃了哟。”

八神回头看去,见设在站台边缘防止人掉落的挡板阴影里,站着三个男人。虽说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脸,可从模样上还是能看出,其中一人为“上班族”。

八神刚要往前跑去,却见前方也有三个男人:“斯嘎喇(学者)”“自由职业者”和另一人。

随即,“上班族”和“斯嘎喇(学者)”仍留在站台上,而另外四人则跳上了轨道。不过他们与八神之间保持着一段距离,站立不动了。

“要是在这种地方抵抗的话,是会送命的哦。”“上班族”说着,在站台上走了几步,来到了八神的旁侧,“我们没打算杀死你,你能乖乖地跟我们走吗?”

“为什么老缠着我?”

“跟我们走一趟,你就知道了。”

听到脚步声后,八神回头看去,见有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他很近了。与八神的眼神相遇后,他们站定了身躯。八神缓缓地移动视线,从轨道上朝地面看去。下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摔在混凝土路面上,必死无疑。

“已经有一个人从拱顶上摔下去了,是吧?”八神像是在唤醒十分久远的记忆似的说道,“你们也想重蹈覆辙吗?”

“要摔的话,这次肯定也是与你一起摔下去的。”站台上的“上班族”说道,“你已经别无选择了。要么跟我们走,要么摔死在地面上。”

从前方靠近的两个人,也被八神用眼神制止了。

“抱团跳崖,同归于尽吗?”八神笑道。

“告诉你一件事吧。”“斯嘎喇(学者)”开口了,“你的小命已被猎奇杀人狂盯上了。就是那个‘Gravedigger’。”

“啊?你说什么?”

“Gravedigger,就是‘掘墓人’的意思。一个模仿英国古老传说的变态狂,他正想方设法地要干掉你呢。岛中圭二也是被他干掉的。”

八神望着这一伙人,心里在想,他们所说的,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呢?“掘墓人”这个杀人狂杀死了岛中圭二,这一点倒与自己的推测是一致的。问题是他还要杀死自己,这又是为什么呢?再说,眼前这些家伙又是些什么人呢?

“那么,你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八神问“上班族”道。

“我们是为了保护你。因为你是无法请求警察保护的。”

“出于纯粹的志愿者精神吗?”

“是啊。”

“也希望我做出什么回报吧?”

“上班族”听了,只是笑了笑,并未回答。

就在八神纠结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轨道上的那四个男人也在从前、后两个方向一点点地朝他逼近。

“走吧,和我们一起走吧。”

八神也觉得事到如今,只能顺从他们了。既然无路可逃,当然只能照他们说的去做了。于是他就伫立在轨道上,问道:“行啊。可我现在该怎么做才好呢?”

“上班族”的脸上泛起了满意的笑容,他指着站台与轨道之间说道:“那下面有防止跌落的金属网,或许有点儿吓人。不过还请你首先跳到那儿去。然后,我们会把你捞上来的。”

八神点了点头。现在转移到站台上去的话,对方就只有“上班族”和“斯嘎喇(学者)”两个人了,或许能找到机会亦未可知。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的声响。出于条件反射,八神缩起了脖子。他心想,该不是轨道上那家伙趁自己放松警惕而采取突然袭击了吧。

可八神再次仰起脸来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张万分痛苦的脸。他前面的两个男人之中的一个,胸口出现了一个银色的箭头,正摇晃着身体呢。黑暗之中,唯有那个男人的上半身清晰地浮现了出来,就跟打了聚光灯似的。不仅如此,才一会儿工夫,那个男人的整个脸上就燎起了水疱,看得八神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那个男人踉跄着揪住了“自由职业者”。“自由职业者”“哇——”地大叫了一声,拼命挣脱了他的双手,却因用力过猛,自己反倒摔到了金属网里。而那个痛苦不堪的家伙则上半身冒着青烟,从轨道与轨道之间的空隙中摔到了混凝土地面上。

随即,就从脚下很深的地方传来了人体撞击硬物的闷响。紧接着,第二波攻击又来了。一道银光从八神的眼前闪过,他看到有一支箭“铛”的一声扎在了站台的挡板上。由此他也知道对方用的是机弩一类的武器了。

站台上的“上班族”和“斯嘎喇(学者)”,这会儿已经躲藏到挡板后面。八神开始朝着已没了敌人的前方奔跑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着,心想这到底发生了什么。终于他看到另一侧的站台上蹲着一个黑色的人影,手上端着机弩,弩上搭着利箭。那人身上披着像是斗篷之类的东西,使得他那带有弧形的身影,看起来像一块巨大的墓碑。

他就是“掘墓人”吗?

那人将机弩对准了八神。八神无处藏身,只能沿着狭窄的轨道继续往前跑。随着轻微的弓弦声,弩箭朝他这边飞来。但没有射中,弩箭从八神与后面追来的两人之间穿过去了。

八神所能看到的仅此而已。接着他将目光放回到前方,专心致志地奔跑了起来。比起后面的两人来,他早就适应了这种“平衡木”上的运动了。因此,只要不被飞来的弩箭射中,或许是能够逃脱的。可是身后的脚步声却一点儿没有远去。八神突然明白了: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照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追上的。

这时,他脚下的轨道变成了舒缓的下坡道,与地面之间的高度差正在逐渐缩小,但要马上跳下去,还是太高了。前方出现了一条河,他考虑过是否要跳入河里,可看到这条河较窄,他又担心其深度不够,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河的上方通过后,随即就面临了一个新的考验——弯道。现在已不可能悠悠然地匍匐着爬过去了。八神全速奔跑着进入了弯道的曲面。

然而,很快,他就吓得毛发倒竖。由于速度太快,他的身体跟受到了弯道的排斥似的,已然飞出了轨道之外。

就在这凌空而起的一瞬间,八神还在寻求活路。活路也很快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那就是两条轨道之间的桥桁。落在两米之下的桥桁上的八神,止住了惯性导致的翻滚之后,立刻又爬上了对面的那根轨道。

跟在他身后的那两个人,为了转移到这条轨道上来,也跳下了桥桁。八神继续往前跑,但很快他就在自己的右手边发现了一条真正的“活路”。

轨道下方有个卡车中转站,成排的运输公司停车位前,进出着好几辆卡车。八神回头看去,见有辆带车篷的载重两吨的卡车正从后面赶上来。

能行!八神十分确定。卡车高约三米,从轨道到车顶约为两米。

八神算准了提前量,朝着不断靠近的卡车前方跳了下去。

他的双脚离开轨道的那一瞬间,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的还只是混凝土路面,可就在他从空中落下的极短的时间内,深绿色的帆布就来到他的眼前了。那富有弹性的绿色帆布十分温柔地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八神。车篷的支撑条撞在了他的肋骨上,但其冲击程度也仅仅是让他哼了一声而已。

八神回头看了看身后,见那两个家伙束手无策地站在轨道上,正对着他望洋兴叹呢。

“笨蛋!”——他想这么喊,但怕被卡车司机听到,只得作罢。就这么着,这辆载重两吨的卡车载着八神,丝毫也不减速地继续行驶着。

等那两个家伙的身影从他的视野消失后,为了不在拐弯时被甩出去,八神让肚子紧贴着帆布趴在车篷上,开始思考起刚才发生的反常事件来。

那个藏在站台阴影里的黑色人影,就是所谓的“掘墓人”吗?

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古寺大叔呢?不,还是先去了医院再说吧。追踪老子的那帮家伙,包括那个“掘墓人”在内,全都被抛在轨道上了,眼下正是与他们拉开距离的好机会。还有,既然都到了这儿了,想必也已经逃出警察的紧急布控网了吧。

八神趴在卡车的车篷上,从小背包里掏出了地图。卡车中转站,在大田区北部的和平岛上。如果在该区内一直南下,就到六乡综合医院了。

他突然笑了起来。或许是从极度紧张中解放出来的缘故吧,他笑得很欢,止都止不住。但是,笑过一阵子后,他又突然担心了起来。

这辆卡车,到底要开到哪里去呢?


直到开会的前一刻,越智管理官还在等待着电话。可是,尽管他再三给古寺的手机留言催促,却总是没有回音。

凌晨三点一过,就不能再等了,他带着相关资料走向通往高楼层的电梯。

此时,离“掘墓人”最后一次作案已经过去了五小时,但越智依然在担心其杀戮是否仍在进行。这个大都市中,有不为警方所得知的、新的牺牲者倒下了吗?是一个,还是多人?

一走进指定的会议室,他就看到刑事部、公安部的高层都已经在座了。而更让越智吃惊的是,警察厅警备局局长居然也出席了!他可是公安调查的最高负责人啊。这个会议的议题到底是什么呢?

等越智落座后,警视厅公安部就开口了:“首先,请回答我们的问题。”

“是。”越智嘴上应承着,但内心颇为不解。因为他从未想到自己竟会是被提问方。

“是关于威胁到刑事部的‘掘墓人’事件的。你们为什么怀疑堂本谦吾议员与之有牵连?”

越智没理解对方所说的话:“您说什么?”

“我问的是执政党干事长堂本谦吾。听说刑事部的侦查员提到过这个名字了。”

作为公安部前辈的堂本谦吾,越智自然是知道的,可要说堂本跟这次的案子有关,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没听说呀。”

“真的吗?”公安部部长的语气并非希望确认,分明是在表示怀疑,“我说的是侦查此案的两名预备班警员。”

毫无疑问,说的就是古寺和剑崎。可越智不由得歪了歪脑袋。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他们俩跟公安部的刑警有过接触了?

“毫无头绪吗?”公安部部长再次问道。

“我尚未掌握这方面信息。”越智不落把柄地谨慎回答道。

“那就将所有的侦查员集中起来加以——”

没等公安部部长把话说完,警备局局长就开口了。

“这事先不忙。眼下,保护堂本议员的安全才是首要任务。”

“您是说要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有确凿的情报证明,‘掘墓人’已将堂本干事长锁定为刺杀目标了。”

这一出乎意料的信息,令越智管理官震惊不已。难道这次的事件,是政治性恐怖事件吗?

“堂本谦吾现在在哪里?”

“不能公开。这是机密事宜。SAT已经出动了。”

所谓SAT,是指设置在警视厅警备部第一课的反恐特殊部队。

“有劳刑事部的,只是尽快逮捕‘掘墓人’这一凶犯。这可是事关堂本议员的人身安全,甚至是事关国家安全的大事。”

“另有一班SAT已整装待命。”公安部部长接过话头来继续说道,“逮捕罪犯时如有必要,可令其出动。”

“明白。”越智说道。

一直在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河村刑事部部长,也略带不快地发言了。或许可算是对这个唯公安部马首是瞻的会议的反抗吧。

“堂本议员已被锁定为刺杀对象的情报,可信度很高吗?”

“是的。”局长点了点头。

“情报是从哪儿获得的呢?”

“你以为我们会公开情报来源吗?”警备局局长颇为傲慢地说道。

河村的脸上,立刻布满了说不清是愤怒还是焦躁的表情,连太阳穴上的血管都暴了起来。他此刻的心情,越智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因为,一旦公安部介入了本案,就带有将一切都埋葬于黑暗之中的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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