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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徒的救赎  作者:高野和明

异常死亡者尸体被盗事件的调查,已经结束了两个月。

自那以后,监察系主任剑崎警部补就跟附在身上的鬼狐跑掉了一般,恢复了正常状态。现在,他正带有挫败感地坐在本厅大楼十一层的自己的办公桌前。

手头的调查工作,又以半途而废的形式终结了。这次剑崎这个班所担任的,是监视警视厅第一方面本部长行动的重要任务。可是,无论他们如何跟踪这位“精英组”出身的警视,都找不到他涉嫌犯罪的旁证。

不分昼夜连续奔波之后,在精疲力竭之尽头所能看到的,只有自己这帮人被用作权力斗争的棋子的可能性。作为侦查对象的本部长,是一位被内定为下一任警视总监的精英。他唯一的问题,就是出身于刑事部。而针对他进行内部侦查的指挥权,则是掌握在地位与公安部相同的警察厅警备局局长手里的。而这位警备局局长,就任下一届警视总监的呼声很高,不仅如此,他还属于实权派,力图重振因冷战格局崩塌而发言权一落千丈的公安部。

他下令剑崎他们对第一方面本部长进行侦查,恐怕是为了造成对方曾经是监察系的侦查对象这一既成事实吧。毫无疑问,这一条将留在人事部的记录之中。就力图重振公安部之雄风的警备局局长而言,这一步棋等于亲手在给刑事部抹黑。

填写着与两个月前相同的侦查报告,剑崎痛感,自己也必须考虑一下今后的进退了。因为他觉得,监察系这个部门已经卷入刑事、公安这两个部门的权力游戏之中了。

刑事部处理的是杀人、盗窃等一般刑事案件。公安部针对的则是思想犯、外国间谍甚至是邪教组织。前者保护的是市民的人身安全,后者则守卫国家体制。这两者的反目是有着很难消解的历史背景的。

由于“二战”前的日本国家警察有着弹压言论急先锋的可耻历史,“二战”后,他们就根据美国占领军的命令,解体为地方自治警察了。就连管辖首都的警视厅,说到底也是东京都这一地方自治体的下属机构。然而,GHQ[General Headquarters的缩写,指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为执行美国政府“单独占领日本”的政策,麦克阿瑟将军以“驻日盟军总司令”名义在日本东京都建立的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的占领一结束,《警察法》立刻就得到修改,恢复了警视厅这一国家机关。而在警视厅内部,也出现了两个指挥系统,即以警视厅的第一把手——警视总监掌管的刑事警察和以警察厅警备局局长为第一把手的警备公安警察。

这两个部门在各种场合都爆发了矛盾。刑事部解决的引发媒体热议的大案,在公安部看来不过是抓到了一条小鱼而已。因为,他们觉得有一两个杀人犯逍遥法外,是不会导致国家灭亡的,而让某个反体制组织肆意横行的话,国家就会陷入危机。但从刑事部看来,公安部的所有预算全都秘密处理,且其所属刑警也都没有登记在册,他们就是个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可怕集团。而且,一些在刑事部明令禁止的违法调查,在公安部却是得到默许的。

对一心只想实现正义、憋着劲儿“一定要把坏人们抓到”而来到监察系的剑崎来说,公安部成员就是最大的假想敌。可是,到头来,这也只能停留在假想敌的程度吗?由于这个旨在调查警察内部腐败问题的部门与公安部同属一个指挥系统,因此他觉得,上级在命令他们严格处理刑事部的丑闻的同时,是不会让他们对公安部的非法活动下手的。

剑崎停下了正在写报告的手。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怒不可遏。今后如果还要在监察系干下去的话,自己那旺盛的正义感就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有所妥协了。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剑崎将写到一半的文件在电脑里保存好后,拿起了电话听筒。

“你好。这里是人事一课。”

“我找监察系的剑崎主任。”

从声音听,对方似乎十分年轻,却又十分威严。是个“精英组”吧。低一个级别的“准精英组”成员剑崎回答道:“我就是。”

“我是搜查一课的管理官越智。事出紧急,我就不客套了。你调查过奥多摩署辖区内发生的尸体被盗事件,是吗?”

剑崎感到十分惊讶。监察系的行动被泄露了吗?

“无可奉告。”

“我已经从奥多摩署警备课得到了信息。慎重起见,想听一下你的意见。你没接到总监的指示吗?”

总监?剑崎差点儿喊出声来:“没有。”

“现在,东京都内正在发生连环杀人案。我先说明一下情况,可以吗?”

那口气似乎是容不得别人不答应的。剑崎不太情愿地答道:“请讲。”

越智介绍了两起连环杀人案,以及刚刚发生的烧杀事件,并说明在逃的凶手有可能在模仿欧洲中世纪的“掘墓人”传说。最后,他又用略带疑惑的口吻补充道:“被称作‘掘墓人’的传说中的杀戮者,据说是个‘死而复生者’。”

听到这儿,剑崎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来咨询他了。

“我觉得这与尸体被盗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关系,所以就给你打了这个电话。”

剑崎心想,这简直是荒唐可笑。不过,他的脑海里一浮现出那个叫权藤武司的男尸的照片,就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实施大量杀戮的“死而复生者”……保持着临死时的姿态、在黑暗的沼泽水底等待着被发现的“第三种永久尸体”……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来一趟搜查本部,我们想听你详细介绍一下。”

说完,越智又加了一句:

“关于请求监察系协助一事,已经得到了公安部部长的许可。”

“好吧。”

剑崎随即又觉得,慎重起见,还是验证一下对方所说的话为好。于是,他出于争取时间的考虑,说道:“我派下属过去可以吗?不过得需要一点儿时间。”

“可以。拜托了。”

于是,越智在告知了特别搜查本部设在大泉警察署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剑崎首先跟公安部部长取得了联系,确认了越智所说的情况。然后他就开始考虑该叫西川和小坂这两个属下中的哪一个。由于他们昨晚通宵监视第一方面本部长直到今天早上,所以午后就允许他们回家去了。

一番考虑之后,剑崎选择的是工作态度恶劣、难以相处且较为年长的西川。不料打了西川的手机后,发现对方手机根本打不通。剑崎咂了一下舌,又打了西川的传呼机。他心想,要是五分钟过后还不回电话,就只好打给小坂了。可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西川回电话了。

“你的手机打不通啊。”剑崎抱怨道。

西川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我刚才在电车上嘛。”

“快!你去一趟大泉署吧。”

“怎么了?”

剑崎把从管理官越智那儿听来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了他。饶是西川,听了这话似乎也大吃一惊。他反问道:“掘墓人?异端审判官的大肆杀戮?”

“说不定是模仿传说作案的凶手,为了造成这样的假象,才偷盗尸体的。两个月前我们不是调查过吗?”

“哦,是那个案子啊。”

西川像是终于明白过来了。

“他们希望做出说明呢。你去一趟大泉署,或者再去刑事部的现场看一下吧。”

“不,我不去。”

剑崎不由得火往上蹿:“什么?你要违抗命令?”

“倒也不是。”西川支吾了一会儿又说道,“虽说是协助调查,但我还有别的事情可做。”

“什么事?”

“现在不能说。你就让小坂去大泉署一趟吧。”

说完,他竟然把电话给挂断了。

剑崎简直惊呆了。他已经忘了生气了。西川这家伙一下子就犯了两项禁忌。一是拒不接受上司的工作安排;二是根本就不考虑像样的推脱理由。职务考评时一定要给他一个E级。拿定主意后,剑崎就往小坂家里打了个电话。

对方立刻就接听了:“喂,喂。”

剑崎命令这个娃娃脸下属立刻前往大泉署。

“出什么事了吗?”小坂问道。

“死人复活了!”剑崎说道,“那个‘第三种永久尸体’。”


汽车前灯的前方,出现了蓝色的帷幔。

古寺来到文京区的住宅区,从机搜车上下来,钻过警示带,踏入了案发现场。

给站岗的警察看过“机搜”臂章后,他就撩开了塑料帷幔。一具被烧死的尸体,正横躺在路上。

这是一具被烧得又黑又焦的尸体,连年龄、性别都已经分辨不出来了。尸体全身蜷缩,双手握拳,保持着一种被称为“拳击手姿势”的特有外观。要是没有报案者的证言,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吧。

“现在进去,还为时尚早啊。”

帷幕中的技术鉴定课成员告诫古寺说道。

“我是为了调查与练马、赤羽两案的相关性才来的。受害人的身份知道了吗?”

“请稍等一下。”

“既然这样,”古寺朝一个正在观察尸体的、身穿白衣的男子问道,“我只想问验尸官一个情况,尸体表面,有十字形的伤口吗?”

“即便有过,也看不出来了。”验尸官爱搭不理地答道,“你看看,都烧成这副模样了嘛。”

古寺板着脸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出去。

“等一下。”验尸官叫住了他,“身上插着箭呢。这情况有用吗?”

“箭?”古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再次将视线投向了尸体。只见尸体的身前身后,都垂下一段弯曲着的金属条,跟绳子似的。

“受热变形了。不过这确实是一支金属制成的箭。”

“是用弓射出的那种?”

“嗯。不过也可能是用机弩射出的啊。这还有待技术鉴定,甚至有可能是一支火箭。”

凶器是火箭。

回想起从管理官那里听来的“掘墓人”传说后,古寺不禁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年轻女性的尸体被搬走后,技术鉴定课成员就在警示线内展开了作业。古寺则会同来到现场的刑警——本厅搜查一课与属地警署刑事课的侦查员,进入了报案人——家庭主妇的公寓,也即那个看得见现场的、位于二楼的房间。

家庭主妇正在这个三室一厅的居室内等着他们呢。

“我们想跟您了解一些情况,可以吗?”

听到古寺如此小心翼翼地问话,脸色苍白的家庭主妇点了点头。

“好的。”

“那么,就拜托了。”

说着,古寺他们三个侦查员就围着一张小餐桌坐了下来。这时,隔壁房间的门开了,有个像是小学生的男孩子向这边张望着。他只露出半张脸,目光里闪动着惊慌的神色。

“你去看看电视吧。”

妈妈小声说道。孩子很听话地拉上了拉门。

“孩子也看到现场了吗?”

古寺并非出于侦查上的需要,仅仅凭着个人的担忧而问道。

“没有。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就好啊。”

听到古寺这么说,家庭主妇不由得抬起来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感谢的神色。

报以微微一笑之后,古寺就开始进入正题了。

“我们想请您详细叙述一下经过。”

“好的。”

“受害人,是个年轻的女性,是吧?”

“是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白皮肤的女人。头发很长。”

“服装呢?”

“像是穿着一件白色带帽子的风衣。”

“如果看到照片,您能认出来吗?”

“这就不好说了。”家庭主妇含糊其词道,“因为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像是已经在苦苦挣扎了。”

“苦苦挣扎?”搜查一课的刑警插嘴问道,“您是说,您从窗口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火烧着了吗?”

主妇的肩膀颤抖了起来。古寺对这种鲁莽的问法十分恼火,不过也没有加以训诫,只是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主妇的回答。

“是的。”主妇答道。她像是正在与心头再次泛起的恐怖做斗争。

“她拼命挣扎着,像是要扑灭身上的火似的。”

“这就奇怪了嘛。”搜查一课的刑警紧追不放地问道,“要是受害人被火焚烧,那就是裹在火焰与浓烟之中的。那么她的模样就看不清楚了呀。”

家庭主妇扫视着三位刑警,显得十分犹豫,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没看到火焰。”

“啊?”搜查一课的刑警惊呼了一声。坐在他身旁的古寺感到自己的体温在急速下降。

主妇用像是恳求对方相信的口吻,继续说道:“那人是被透明的,也就是看不见的火焰烧着的。”

“哪有这种荒唐事?”

由于搜查一课的这位刑警的口气十分严厉,古寺不得不训诫他道:“别对夫人所说的话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们要听的就是实际情况。懂了吗?”

那位刑警多少有些沮丧,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明白。”

随即,古寺说了声“我去看下现场”就走出了房间,把后面的事情全都交给那两位去处理了。

肉眼看不见的地狱业火——

从越智管理官那儿听来的这话,又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来到街上后,古寺就看到塑料帷幔的缝隙处断断续续地漏出相机闪光灯的闪光。他走了进去,问一个正在拍照的技术鉴定课成员道:“怎么样了?”

“受害人身份搞清楚了。春川早苗,二十三岁。东亚商事的白领。”

“可以确定吗?”

“嗯。她的包包烧坏后,里面的东西掉地上了。”

鉴定课成员用脚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遗留品,说道:“钱包里装着社员证呢。”

古寺扫视了一下周围,看到了一本通讯录,便问道:“可以看一下吗?”

“请便。”

通讯录的表面沾满了为采集指纹而拍上去的铝粉。虽说这时应该早就翻拍到胶片上去了,可慎重起见,古寺还是戴上了手套,尽量不接触到表面地翻开了通讯录。

他要找的是那两个被杀害在浴池里的受害人的名字:田上信子和岛中圭二。但这本通讯录上没有这两个名字。看不出三位受害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接着,古寺等拍照与指纹采集结束后,又拿起一个女式钱包。正如鉴定课成员所说的那样,里面装着东亚商事的社员证。还有自动挡汽车专用的驾驶证。根据照片,可以看出受害人有着一张相当可爱的脸。

古寺心中不由得升起了对凶手的痛恨,与此同时,也感到了些许战栗。

这人是被肉眼看不见的火焰烧死的——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线索呢?古寺在钱包里一个劲儿地翻找着。信用卡、现金卡、药妆店的积分卡,还有——

他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骨髓捐赠卡!

有这个就能确定了!古寺十分肯定。“掘墓人”这一连串的作案,并不是无差别地杀人,而是专门针对骨髓捐赠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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