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00:06第十三位陪审员 作者:史蒂夫·卡瓦纳 |
||||
|
我那间已在房东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当成住家用的办公室位于西46街,靠近第九大道。如果是其他季节,从这里徒步走到鲁迪的事务所只需要10分钟。差不多5点半的时候,我围上围巾,穿好大衣,从办公室出发,还有时间在路上吃份意式腊肠比萨、喝罐汽水,从容不迫。太阳已经落山了,人行道结起冰来。如果我想安然抵达,我就得慢慢走。我的目的地是时代广场4号,昔日的康泰纳仕大厦,一座传奇的环保摩天大楼,总共四十八层,依靠太阳能运行。里面的人靠公平贸易、有机咖啡和康普茶生存。杂志出版社康泰纳仕前几年搬到了世贸中心1号大楼。他们离开后,律师纷纷进驻。 6点05分,我走进大厅。入口到接待柜台之间大约有3米,铺的是白色抛光大理石瓷砖。天花板大概有2.5到3米高,由一层又一层铮亮的钢板组成,弯折得很像巨大胸膛上的盔甲。 如果上帝有一座大厅,我想,跟眼前这座应该相差无几。 我走向接待区时,鞋跟在地面上敲出有规律的节拍。环顾四周,我没看见沙发或椅子。看来要等就得站着等。整个空间的设计似乎是想让人觉得自己有多渺小。感觉过了很久,我找了位接待人员,把名字报给他,这是一位有着粉红色皮肤的纤瘦男子,他身上的西装看起来都要压碎他那脆弱的胸膛了。 “有人在等您吗?”他讲话带着英国口音。 “如果你是指我有没有预约,答案是有。”我说。 他紧抿双唇,应该是想表露出善意,却造成了相反的效果。他看起来像是吃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但努力不表现出来一样。 “等等会有人过来接您。”他说。 我点头道谢,然后接着在瓷砖上漫步。我的手机在外套口袋里振动起来,画面显示“克莉丝汀”,是我老婆。过去的一年半里,她住在里弗黑德,在一间小法律事务所工作。我们的女儿艾米在新学校适应得很好。我们分分合合了好几年,起因是我的酗酒问题,但最后一根稻草是我接了一连串将我的家人置于险境的案子。一年前,我跟克莉丝汀考虑过复合,但我实在不敢再冒险,至少在我结束律师生涯前不能这么做。我多次考虑放弃执业,不过总有状况让我继续下去。在我开始酗酒前,我曾经错信客户无罪而让他逃脱,结果发现他一直都是施暴者,在某种程度上我也知道这一点。判决过后他又再度伤人,给受害者造成了非常严重的伤害。我永远忘不了这件事,每天都想尽办法弥补。如果我选择放弃律师工作,不再帮助别人,我或许能撑个半年,但之后我又会良心不安。罪恶感是无法摆脱的重担,但只要我继续替这些我信任的客户奋斗,我就能慢慢摆脱这份重担。这需要时间。我只希望克莉丝汀能在尽头等我。 “艾迪,你明晚有事吗?我要做肉丸,艾米想见见你。”克莉丝汀说。 真稀奇。我通常只会在周末开车去看艾米,周中从来没有被邀请过。 “其实呢,我可能会忙一个新案子,大案子,但挤出几个小时没问题。要庆祝什么吗?”我问。 “哦,没什么特别的。7点半见?”她说。 “到时候见。” “7点半到,不要8点或8点半才到,好吗?” “我保证不会。” 她好久没有叫我去吃晚餐了,搞得我紧张兮兮的。我希望我们一家能够团圆,但我的工作惹了一堆麻烦上门。这几年,我一直在问自己该如何让自己的生活稳定下来,因为我接的案子总是会带来麻烦,而我的家人不该受到这种对待。最近我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我的女儿正在长大,我却没办法每天见证她的成长。 该改变现状了。 大厅中回荡的脚步声将我的注意力转向一位身穿黑色套装、表情严肃的娇小女性。她那被剪成利落波波头的一头金发随着脚步声而摆动,宣告着她的到来。 “弗林先生,请跟我来。”她讲话的口音隐约带有一点儿德国腔。 我跟着她前往等候我们的电梯。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另一层楼,更多的白色瓷砖带我们走向一扇玻璃大门,门上写着:“卡普法律事务所”。 门后是作战情报室。 办公室很大,整个空间打通,右手边是两间玻璃墙隔出来的会议室。座位上是鲁迪的律师大军,正埋首在笔记本电脑屏幕前。这里完全看不到一张纸。我在一间会议室里看到一群西服革履的人对着十二名身穿普通服装的人指指点点。他们在模拟陪审团。某些大型法律事务所喜欢在模拟开庭过程里测试他们的诉讼策略,找一群以待业演员为主的人来扮演陪审员,他们必须签订又厚又吓人的保密条款,以换得一笔可观的日薪。演员和律师不一样,说到保密条款,他们通常都会被吓到。 我在另一间会议室看到了鲁迪·卡普,他一个人坐在长桌的主位上。那位小姐将我带过去。 “艾迪,坐。”鲁迪指了指他身旁的座位。我脱下外套,放在另一张椅子上,然后落座。这间屋子没有主会议室那么大,桌子只搭配了九张椅子,两侧各四张,桌子一端的那张是鲁迪的主位。我环视会议室,看到一座摆满奖杯的展示柜,里面有雕像、小人像,还有各种由权威机构(例如美国律师协会)颁发的水晶奖杯。我猜鲁迪让客户坐在这一侧的用意是让他们可以直接从座位上看到柜子里展示的丰硕战果。也许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打广告,但我确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自我炫耀。 “案子的资料已经准备好了,你可以带回去晚上看。”鲁迪说。金发妞出现,从桌子另一角拿起薄薄的有着金属外壳的笔记本电脑,放在鲁迪面前。他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推向我。 “硬盘里有你所需的一切。我们不能让任何纸张流出这间办公室,记者一直纠缠我们的员工,所以我们必须格外谨慎。每个参与这件案子的人都有一台加密的笔记本电脑,这些机器无法连接外部网络,只能连接这间办公室受到密码保护的蓝牙服务器。你可以把电脑带走。”他说。 “我比较喜欢看纸质版。”我说。 “我知道你喜欢,我自己也比较喜欢纸质版,但在开庭前,我们不能冒险让任何一张纸流出去。你明白的。”他说。 我点点头,打开笔记本电脑,看到要求输入密码的提示。 “先别管那个。我希望你见一个人。坎纳德小姐,可以麻烦一下你吗?”鲁迪问。 把我带过来的小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的手指敲击着抛光的橡木胶合板会议桌桌面。我想快点进入正题。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警察诬陷了罗伯特·所罗门?”我问。 “虽然你会觉得很烦,但我不想说。如果我告诉你,你就会紧抓那条线索不放。我希望你能自己找出来。这么一来,我们便能达成同样的结论,告诉陪审团这件事,这样我会比较放心。”他提到“陪审团”三个字的时候,目光短暂地瞥向旁边会议室的模拟陪审团。 “听起来很公平。好,模拟陪审进行得如何?”我问。 “不妙。我们开庭四次,三次判决有罪,一次六比六僵持不下。” “分歧点在哪儿?” “三名陪审员觉得无罪。在模拟开庭之后的访问里,这三位陪审员表示他们无法相信警察,却也不认为他们会动手脚。我们必须小心行事,所以才找你来。如果你失败,你就完了。我们会抛下你,弥补伤害,继续前进。你明白这点,对吧?” “我想也是。我无所谓。只不过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加入,必须看过案子之后才能做决定。” 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前,鲁迪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望向门口。两名身穿黑色羊毛大衣的大汉朝这边走来,头发短短的,手大脖子粗。之后又是两个同样身形、同样发型、同样粗脖子的人。后面跟着一位个子矮小的人,他戴着墨镜,身穿皮夹克。其中一位壮汉打开鲁迪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然后替小个儿继续开着门。他们团团围绕的男子走进办公室后,壮汉离开并带上了门。 就我对罗伯特·所罗门在大银幕上的印象,我以为他的身材应该跟我差不多,约莫一米八几,80公斤。结果我眼前的这个人只有一米六五,体重大概跟他保镖的一条手臂的重量不相上下。窄瘦肩膀上的皮夹克松松垮垮的,铅笔牛仔裤下的双腿看起来跟牙签一样。深色的头发披在脸上,大大的墨镜遮着双眼。他走到会议桌前伸出苍白、骨瘦如柴的手时,我连忙起身。 我轻轻与他握手,不想伤害到这孩子。 “鲁迪,就是这家伙吗?”他一开口,我就发现自己认出他来了。声音铿锵有力,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罗伯特·所罗门。 “正是他。”鲁迪说。 “弗林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他说。 “叫我艾迪就可以了。” “艾迪。”他仿佛是在思索我的名字。他叫我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感到一阵窃喜。大家都说这孩子会是下一个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啊。“叫我博比。” 至少他握手还挺有力的,甚至感觉还挺真诚的。他在我身旁坐下后,我们其他人才坐下。鲁迪拿出文件摆在我面前,要我过目并签名。我快速读了一下,是份很仔细的委托合约,要求我严格保密。我翻阅纸张的时候,注意到坐在右边的博比摘下墨镜,用手梳了梳头发。他很帅,有着高高的颧骨和目光锐利的蓝色眼睛。 我签好合约,还给鲁迪。 “谢谢你,博比,跟你说一声,艾迪还没有同意接这个案子。他要先看过档案才能决定。你瞧瞧,艾迪跟多数辩护律师不一样,他遵从着……啊,我想‘道德准则’这个词太严肃了。这么说好了,等艾迪读完档案,如果他觉得你有罪,他就会拍拍屁股走人;如果他觉得你是无辜的,也许就会帮我们。这样的律师感觉挺不错的,你不觉得吗?”鲁迪说。 “我喜欢。”博比如是说。他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们对视了几秒。没有人开口,只有互望。我们两边都在试探对方,他想知道我是否怀疑他,我想知道他的说法,顺便检视他的双眼。“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演员”这一看法从未离开过我的脑海。 “我很欣赏你做事的风格。你想先读档案,我没问题。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检方的证据就不重要了。对我来说不重要。我没有杀阿蕾拉,我没有杀卡尔。凶手另有其人,是我……我发现的他们,你懂吗……浑身赤裸地躺在我的床上,我每次闭上眼睛都会看到他们。那个画面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他们对阿蕾拉做了什么。一切都……都……老天。没有人该死得那么惨。我想看到真凶接受审判。如果办得到,我希望能亲眼看到他们为自己的行为被火烧死。” 无辜的人遭到犯罪指控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我们的司法系统里有太多冤案,这种事几乎天天上演。我看过很多无辜的人遭受指控,说他们伤害所爱之人。他们人数多得我能分辨出谁在说实话,谁又在说谎。说谎的人不会有那种表情,很难描述,那是失落与痛楚,还夹杂有别的情绪,肯定有愤怒与恐惧,以及最后面对不公正的怒火。这种案件我经手过很多起,我几乎可以看到这股火焰在对方的眼睛里不断燃烧,仿佛野火。有人谋杀了你的家人、爱人、朋友,结果你却站上被告席,让真凶逍遥法外。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了,而这种表情普世皆然。同样的表情会出现在尼日利亚、爱尔兰、冰岛,无辜的人面对子虚乌有的指控,这种表情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只要看过,就一辈子也忘不掉了。这种表情很罕见,出现的时候,当事人额头上就跟刺上了“无罪”二字一样。我猜鲁迪看到了,所以他才要我见博比。他知道我看得出来博比是无辜的,而这比研读资料更能左右我的判断。 罗伯特·所罗门脸上就有那种表情。 而我知道我必须帮助他。 |
||||
| 上一章:00:05 | 下一章:00:07 | |||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