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多米诺心脏

打开一颗心  作者:斯蒂芬·韦斯塔比

我也要赐你们一个新心,将新灵放在你们里面,又从你们的肉体中除掉石心,赐给你们肉心。

——《以西结书》36章26节

我几乎每天都要去儿科重症监护病房查看我手术过的婴幼儿,顺便安慰他们的父母,说他们的孩子就快好转了。查房时,我还常常窥到别的人间悲剧。最悲惨的莫过于那些患脑膜炎的婴儿,他们四肢发黑腐烂,需要截肢才行。还有那些在交通事故中受伤的儿童,他们有的多处受伤,有的已经脑死亡。还有癌症和化疗引起的无数并发症。孩子们为什么会得癌症?这太不合理了。还有脑积水,患儿的头颅胀得巨大,里面充满液体,脑袋比身子还重,垂向地板,根本抬不起来。真是脆弱而痛苦的生命。

* * *

那是我们对朱莉成功开展手术后的第三周。几位小儿心内科医生把我叫去讨论一个紧急病例。您能马上过来吗?他们问我。

我进去时,几名医生站在一个男孩的床尾,正在查看各种图表和化验结果。男孩的母亲脸色阴沉,弯腰坐在床边,脸上的肌肉因为焦虑而十分紧张。她握着儿子汗湿的手,眼睛盯着心脏监护仪。男孩以45度斜靠在枕头上,两眼紧闭,胸部起伏,每呼吸一口都带着呼噜声,还时不时咳嗽几下。我看出他脸色煞白,柔弱无力,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脑袋也向后仰着。他的脖子伸得很长,费力地呼吸着,皮肤因为晚期癌症变得蜡黄,明显十分憔悴。他的意识已经模糊,飞去了别处。

他们需要我做什么?也许是他的心脏上长了肿瘤。这种情况当然少见,但我确实给几个有心脏肿瘤的孩子做过手术。也可能是癌细胞从肾脏或骨头转移到了心包上,产生的积液压迫到了心脏。常有人要求我在这类病例的心包上开一道口子,好让积液流进胸腔,减少危害。

无论原因是什么,情况看起来都十分紧急。有一阵大家都没注意到我——这对一个心脏外科医生来说很罕见。于是我干脆站到后面听他们讨论。

男孩名叫斯特凡,今年10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他母亲在一段时间之前就说他“不对劲”——他跟不上朋友的节奏,上学也老是分心。他后来甚至连足球也不踢了,因为只要跑几米就得停下来喘气。

学校放假之后,父母对他越来越担心,他的身体也很快变得十分糟糕。全科医师听了他的胸腔,说里面很“湿”,直接送他去医院照了X光。情况很坏。他的肺部的确很湿,这是因为他的左心室衰竭,心脏肿得很大,肺部也充满了液体,我们把这种情况称为“肺水肿”。这完全出乎一家人的意料,因为孩子在这之前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病史,没有先天性心脏病,也没有任何可以解释他这种垂死状态的疾病。

监护室的气氛太凝重了,我得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

“早安各位,”我说,“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阿彻用他一贯的回答迎接了我:“哦,韦斯塔比,你怎么才来?我给你看一幅超声心动图吧?”

斯特凡瘦得像集中营里的难民,胸壁上一点脂肪都没有,这说明他的病已经持续几个月了。他的母亲不瘦,说明这不是贫穷造成的。从好的方面说(如果能算好的话),消瘦让他的超声心动图拍得很清楚。问题很明显:他的两侧心室都扩张了,左边的更严重些。巨大的左心室几乎不动,二尖瓣也有反流。本该是圆锥形的心脏变成了球形,把二尖瓣的两片瓣叶扯到了两边。这是一颗橄榄球心脏,跟柯丝蒂的很像。

我的脑筋转得飞快:他们大概会要我修复二尖瓣,再给孩子的肺部减压。但最初肯定不是二尖瓣的问题。这是一种终末期心肌疾病,二尖瓣反流只是派生出来的现象,任何一种传统的心脏手术都会要他的命——但这些话我只放在心里,没说出来,因为我不想吓到他的父母。不过接下来我就明白了对话的真实方向:他们想给这孩子安装血泵。

这时候大家已经都知道朱莉了,她还在住院,但恢复得很好。我们开始接到全国打来的求助电话。斯特凡的诊断大概会是病毒性心肌炎导致的慢性心力衰竭,但鉴于他已经病了几个月而不是区区几天,他不太可能像朱莉那样迅速恢复健康。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需要换一颗心脏。要快,很快才行。那时候,只有大奥蒙德街医院能做小儿心脏移植术。我和那里的外科医生很熟,因为我也在那里工作过。那么我只要把斯特凡送进他们的系统,添进他们的紧急候选名单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但实际又没那么简单。我们有同事和伦敦那几位移植医生通过话,对方说抱歉,他们的床位也很紧张,已经有几个加急病人在排队等候,所以他们不可能再插进一台移植手术,病人是孩子也不行。当然,等到情况缓和时他们会联系我们的,但是眼下的情形,就只有“请你们自己尽力”了。

斯特凡正在接受大剂量的静脉注射药物,希望增强心脏泵血的力度,同时也在注射利尿剂,好减轻肺部水肿。没有足够的血压,肾脏就无法工作,现在它们正在费力挣扎。他已经被推到了深渊边缘,再往前一步就要掉下去了。站在他床边的一位小儿心内科医生直截了当地问我:能再用一次AB-180吗?我们在朱莉身上开创了一个先例。如果这男孩得的真是心肌炎,我们或许可以用同样的法子保住他的性命——还有他自己的心脏。至少能让孩子活到大奥蒙德街医院接收他的一天。这是一家人最后的希望。

我知道那位可怜的母亲正在聆听我们说出的每一个字。护士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徒劳地想帮她保持镇定。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我。我安静下来,思索了片刻。是的,我们是还有一台AB-180,但是不行,它派不上用场。它的流入插管太粗太硬,不可能插进一个孩子的左心房。

我把这番话告诉了那群内科医生,他们那一张张凝重的脸都拉得老长,露出失望的神色,男孩的母亲干脆哭了出来。阿彻对她说过,假体血泵是唯一的出路,如果病情继续恶化(肯定会的),她儿子的身体就会快速滑坡,终点是什么,我们都很清楚。我刚才的话相当于判了他死刑。

斯特凡是一个出身工薪家庭的普通孩子。他前面还有一整个人生,这时他本应在学校的操场上和朋友玩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重症监护病房的病床上用枕头撑着身子,看着周围的白大褂和严肃的面庞惊恐万状。单单是躺在这里就一定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了,光是呼吸就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还有那沉闷的咳嗽声和喉咙收紧的感觉,简直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他觉得身上很冷,汗却浸透了床单。一个个陌生人在他的胳膊和脖子上刺进尖尖的针头、吸出血液,还用橡胶管插进他的私处,这些都是他这个年龄想都不该去想的事。爸爸妈妈不安的样子显然也让他焦躁起来,周围的人说的都是他不懂的名词。很快他就感到一阵晕眩,眼前的景象开始淡出,一切仿佛都飘到了远处。吗啡带走了他的恐惧。

他的爸爸妈妈颓然坐在病床两侧,身子向前探着,好离他近一些。他们都很紧张,但情绪已经耗尽了。他们这时本该在工作,而不是在医院里——实际上,他们宁愿自己在医院之外的任何地方,因为在这里,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去,无法阻止,也无法挽留。

这场意外是怎么发生的?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已经从医生嘴里听到残酷的事实:孩子救活的可能性很小。他们听到了“移植”两个字,还有“大奥蒙德街医院”。但是一切都进展得那么缓慢。他们看出斯特凡已经休克,各个器官都在衰竭。时间成了他们的敌人。恐惧攥住了他们的喉咙,也重重地压迫胸膛,让心碎肠断的痛苦更加难受。他们很难说出完整的句子,到后来词语也说不出来了。很快,他们一开口就不由得倾泻出强烈的情绪,但还是尽量不在孩子面前哭出来。那个还是留到最后吧。

到了这份上,阿彻紧张而气馁。他和大奥蒙德街医院的医生很熟,虽然他知道奇迹很难出现(还有其他相同处境的孩子也在等待移植,他们的父母同样孤注一掷),但再不做点什么就真的晚了。他看了斯特凡的验血报告,发现血液中的钾和乳酸都在升高,好在这些可以用碳酸氢钠中和。斯特凡很快就得做肾透析。阿彻正在想尽办法防止他的心律出现灾难性变化,因为到那时他就必死无疑了。处境如此绝望,他还能做什么呢?

重症监护病房的主任医师正等在人群后面。虽然这一幕他早就见过,也照看过许多后来死去的病儿,但这次他依然全力以赴。可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斯特凡已经气喘吁吁,再加上吗啡让他呼吸变浅,他很快就会需要呼吸机了。等待查房的时候,主任手里同时拿着麻醉药和呼吸管。除了斯特凡,他还有九个患病的婴幼儿需要操心。

还有斯特凡的护士。儿科重症监护病房的护士都是特殊品种,她们要在工作中面对令人心碎的焦虑和痛苦,而且天天如此,这份工作不是谁都做得来。斯特凡的护士是一位成熟的女士,自己也有孩子,她很喜欢照看我做过心脏手术的那些婴儿,因为他们会好转。她真的不喜欢看见孩子死去。她显然很同情斯特凡的父母——他们的压力越来越明显。这个小病人的生命正在逝去,必须有人做点什么能立刻起效的事情,不然就来不及了。是她催阿彻来找我的。

病床周围已是一片愁云惨雾,仿佛末日就要来临。没有人能凭空变出一颗供体心脏来,特别是一颗儿童能用的心脏。英国每年只做很少几例小儿心脏移植术,所以他们都指望我能想出别的办法。可我想不出别的办法。

我注视着这对悲痛的父母,感觉自己真他妈没用。要是换作我自己的孩子倒了这样的霉,事先毫无征兆地突然病倒,我会作何感想?他们的最后一线希望刚刚破灭了。正因为我自己也有孩子,所以自然对那些焦虑家长的遭遇特别敏感。这时我的女儿杰玛20岁,还有一个儿子马克在牛津上学。

把斯特凡看作我自己的孩子就是动了共情之心。这时他成了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一个病患。有人会说,共情是一个好医生的必备素质,是“富有同情的医疗的关键”——虽然我也不太懂他们的意思。但如果真要对这间病房里上演的每一出悲剧仔细体察,我们就会被巨大的悲情淹没。这就是我那位重症监护病房的同事需要继续查房的原因:他不想被斯特凡即将死去的情感漩涡吸进去吞没。

现在我也有点紧张了。当时,适用于儿童的心室辅助装置只有一种。它叫“柏林之心”(Berlin Heart),刚刚由德国柏林心脏中心的罗兰·黑策(Roland Hetzer)教授引入临床。我很幸运,因为他刚好是我的好友(这就是参加科学会议的一个好处)。于是我决定打电话给他,请他帮我个大忙,我或许会告诉他斯特凡是德裔——听这名字应该没错。更妙的是,罗兰还是一位亲英人士。

我运气很好,他正巧在办公室,第一个电话就接通了。我们照例说了几句客气话,接着我就直奔主题。

“罗兰,我需要一部柏林之心。患者是个男孩,今年10岁,但长得比实际年龄小。他的心脏还有治愈的希望,但他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买一部柏林之心要多少钱?”我知道,这笔钱只能从我的慈善基金里出。

他的回答不出我所料:“钱的事我们以后再操心,东西你什么时候要?”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你能明天早晨送到我这儿吗?再派一个人来协助我。”

罗兰说他很乐意帮忙。

第二天早晨8点,一架里尔喷气机在牛津机场降落。在这段时间里,我给我们院长发了一封电邮申明我的打算,还抄送了一份给医务主任。英明的院长奈杰尔·克里斯普(Nigel Crisp)这时已经改变了想法,而不到一个月前我还因为救朱莉差点被开除。

阿彻做了一件可敬的事:他去见了这两位领导,劝说他们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他告诉他们,医生们都认为孩子可能活不过今天,而他已经试过所有的常规门路,没人帮得上忙。他接着说,如果韦斯塔比有办法,他们就有道德义务让他试一次。先救人,后制裁。对了,他们有没有去病房看过朱莉·米尔斯?这是牛津完成的世界首例,不是吗?如果还没,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阿彻以前就信教,现在依然。但他没说那个“肉身复活”的类比,反而附和他们,说这个韦斯塔比非但不是上帝,还是一个惹人生气的兔崽子。但是话说回来,他的工作不就是挽救生命吗?他现在就是在履行职责呀。所以以后再收拾他,让德国人来吧。

至于我,我坚信一点,那就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挽救生命总是符合道义的。我不需要吹毛求疵的伦理委员会来质疑我,也不在乎会不会被开除。我要在一个能发挥潜力、突破限制的地方工作。要是牛津不支持,我就走人!

柏林之心是一只橘子大小的贮血装置,分成两部分,一边是血,一边是空气,运行时气囊膨胀,驱动血液从带阀门的管道流出。简单,但非常有效。泵腔位于体外,如果出现血块还可以调换。血泵有流入管和流出管与心脏两侧连接,这些管子从衰竭的心脏连出,穿过腹壁连接体外的血泵。这样,左右心室都得到转流和休息,肺部和身体也获得了稳定的血流。刚好就是医生想要的,我想。

现在该把斯特凡送进手术室了。不仅如此,那架里尔喷气机还停在机场,等手术结束后送德国团队回家,费用都记在我账上。这和一辆打表等候的黑色出租车可不太一样。

斯特凡当晚勉强活了下来,没上呼吸机。现在他既无力又害怕。到这个年龄,他对自己的困境已有所了解——他能看懂别人拉长的脸和母亲的眼泪。因此,在麻醉室分别时,他和父母都很动情,让我不忍去看。小儿麻醉医生每天都要应付这样的场景,而我不需要再给自己加压了。于是,我带着德国团队去换手术服。这个环节让我很尴尬——他们跟着我来到一个破旧的房间,里面塞满灰色储物柜,褐色的木制长凳上漆皮剥落,石膏从厕所墙壁上掉下来,换下的手术鞋、口罩和衣服到处散落。给他们穿什么鞋子好呢?我们四下寻找,配了两双,接着一起到灌注师的房间向他展示设备。

德西蕾已经等在那里,准备学习设备的用法了,两个外科主治医师也和胜间田一起等着。室内弥漫着狂热激动的氛围,人人都知道就要开辟一个新领域,值得回家后对伴侣和孩子炫耀一番。我们会登上今晚的新闻吗?不会。牛津本地的新闻呢?也不会。那么我会被开除吗?很有可能。那倒会成为新闻。但这时我们什么都不须说。还是先治好孩子吧。

斯特凡被推到手术台上时,样子实在可怜——那么消瘦,简直凄惨。到这时,我确信他得的不是病毒性心肌炎。这只可能是严重的慢性心力衰竭,他的某块心肌发生了不可恢复的病变。治疗的第一步还是一样:先保住性命,再努力想办法。

我用骨锯锯开胸骨,再用牵开器将它撑开。我们划开心包,将边缘固定在皮肤上,把心脏朝自己的方向拉。大量浅黄色液体溢了出来。估计他体重的大约1/4都是心力衰竭产生的积液,积液里满是蛋白质和盐分,如今则顺着吸引器排出体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蠢了,居然投入了这样一个悲惨世界。为什么不干点简单的工作呢?

这时我终于看清了这个挣扎中的扩张器官。他的右心房紧绷,呈现蓝色,随时可能因为静脉的高压而爆裂。肝脏也浮肿了。右心室膨胀着。我仔细观察他的右冠状动脉,想确认他没有患上和柯丝蒂一样的病。他没有,要是有的话,阿彻肯定已经发现了。他的左心室巨大,但没有瘢痕形成,只有已经放弃搏动的纤维状苍白肌肉。他的心脏也没有像朱莉的那样肿胀发炎。先给肌肉做个活检,我们就能在显微镜下看清症结所在。

两个德国人的目光越过手术巾,注视着手术操作。他们都来自罗兰的精英移植团队,在柏林时就见过许多像这样挣扎的心脏。他们用来称呼这种情况的术语是“特发性扩张型心肌病”,一个10岁的孩子得这种病,相当罕见。

情况很明了:斯特凡的左右心室都需要辅助才能存活。左侧心泵能向身体输送更多血液,但这些血液终究要通过静脉回到右心室,右心室就会因为无力处理而罢工。所以右侧的辅助同样不可或缺。手术后会有四根管子穿过腹壁通往体外,连接两个由空气驱动的人工心室,它们一填满,就会强力射血,泵血的流量和速率都和一颗正常的儿童心脏相近。不赖吧?

我估计这颗破烂心脏承受不了改变心律的操作,在连接血泵前就会恶化。我先给他连上心肺机,确保他生命安全。接着说了个笑话,想让气氛轻松轻松。

“我刚把电话里‘T’打头的名字都删了。”停顿片刻,“这下成免‘提’电话了!”[原文:I just deleted all the Germans from my phone. Now it's Hans free(我刚把电话里德国人的联系方式都删了。这下成免提电话了)。Hans是非常常见的德国男名(也很土气),而Hans free和hands free(免提)发音非常接近。]

他们都没听懂,胜间田也是。我们在沉默中继续手术,在腹壁上开四个孔,把插管连到胸腔外。插管一头连接心脏,另一头连接心泵。接下来的步骤更重要:我们排出了心泵中的空气。这时,我又说了一个笑话。

“河马(hippo)和芝宝(Zippo)有什么区别?一个很重,一个更轻/是个打火机(lighter)!”[lighter在英语中兼有“更轻”和“打火机”的意思。Zippo是著名打火机品牌,和“河马”一词(hippo)只有一个字母的差别。这也是一个文字冷笑话。]

这次同样没有笑声。

一切照计划完成,到了启动心泵的时候了。这两个假体泵的功能和正常心室相同,只是在体外,你可以看着它们运行——扑通,扑通,扑通,强力而有效。斯特凡自己的心脏像个泄气的气球一样排空了,血压改善很多,主动脉和肺动脉也有了强健的搏动。扑通,扑通,扑通。这是一种简单到可笑的方法,效果却很显著——生命战胜了死亡。虽然搏动的血流很美好,但为了实现搏动,这两个心泵却必须装在斯特凡体外。续流式血泵虽然不美,至少可以植入到身体里去。

胜间田在切口周围喷洒生物黏胶,小心翼翼地确保它们不会出血。我们需要在斯特凡的胸腔里留两根引流管排淤血,于是他那脆弱的小身体里就有六根管子伸出来。他身上有好几处刺伤口,但它们都是必要的。我们照例用粗不锈钢丝缝合胸骨,将这些钢丝拉紧打结,盖住胸腔里的所有硬件。

接着,斯特凡被送回儿科重症监护病房,那里的医护人员还是第一次接触他的这种心室辅助装置。我本以为护士们会被这部装置吓倒,但她们没有。我们告诉她们别太在意那几根管子和控制器上的几个把手,也不必更改什么。她们要做的就是照顾好孩子,特别是他在醒来后惊恐焦躁的时候。

我们特别嘱咐她们:千万不能让斯特凡拉扯管子,那都是他的生命线。等他醒来之后,最好帮他坐起来,撤掉呼吸机,拔掉气管插管,让他舒服一些。到那时,他才可能讲道理,也比较容易安抚。他父母可以坐在他身边,德西蕾也会在一旁协助,哪怕是在下班时间。

德国人走了,留下我们自己应付这项技术。这没关系,因为斯特凡正在迅速好转。他的尿液又流进了导尿袋。就像我们预料的那样,傍晚时分他就醒了,护士给他拔掉了气管插管。他对身边的人大发脾气,连那位可怜的母亲也没能幸免。但是他的皮肤恢复了粉色,脸颊红扑扑的,腿和手都暖和了。父母紧紧握着他的手。他就是不怎么喜欢肚子里伸出的那些怪东西,在眼前一跳一跳的——那是挽救生命的宝贵技术,但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是挺吓人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急切盼望着活检结果,因为有了这个才能计划下一步行动。柏林之心能保他活过几周,甚至几个月,但他自己的心脏还能恢复吗?我猜是不能了,因此还需要计划一次心脏移植手术。我怀着一贯的好奇来到病理实验室,要求查看朱莉和斯特凡的处理过的样本。每次我的病人死去,我也都会怀着同样的心情参与尸检。几个病理学家都跟我很熟,也很感谢我的临床反馈。

朱莉的心肌上密集分布着一种叫作淋巴细胞的白血球,它们会对病毒感染做出反应。当病毒太小,不能用光学显微镜观察时,大量淋巴细胞就能告诉你它们的确在那儿。朱莉的心肌上有数百万个淋巴细胞,她的心肌也因为炎症反应而膨胀水肿。

斯特凡却是另一种情形。在一个10岁的孩子身上,这真有点出人意料:他的很大一部分心肌已被纤维组织取代,但这不是因为缺乏血液供应。他的样本里完全没有白血球。他得的确实是慢性特发性扩张型心肌病,也就是说他的心脏长期增大,原因不明。他的病情单靠休息绝对不会好转。他触了霉头,走进了死胡同。朱莉和斯特凡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及时得到了我们的救治。现在前面的路已经很清楚:斯特凡需要植入另一颗心脏才能安全回家。

那些日子里(现在也一样),任何一家医院、一个医生都无法独自安排一台心脏移植手术,就算需要心脏的病人身边就躺着一个配对成功的脑死亡捐献者也不行。移植要经过一个决策过程,还要对付一个组织——英国器官移植协会。协会认为,要妥善利用稀缺的捐赠器官并确保公平分配,那些“紧急”类别的病人就该放弃掉。所以在当时,捐献的器官是以轮转的方式分配到各个移植中心的。许多接受供体心脏的病人都还在社区里生活,而不是像斯特凡这样依靠设备维持生命的重病号。我们现在知道,这些非卧床病人从移植中获得的生存利益很少或者没有,许多人都在移植后因为并发症死去,而移植的器官就这样白白浪费了。这也是我极力寻找其他办法的一个原因。不仅如此,如果心脏移植手术使用的器官来自非正式途径,移植小组就必须向英国器官移植协会上报,而协会接着会将他们直接排到候补名单的末尾。

我越来越着急给斯特凡寻找心脏,必须把他送进大奥蒙德街医院。我给移植外科医生马克·德·勒瓦尔(Marc de Leval)打去了电话。我曾经在他手下培训,对他非常尊敬,他也很支持我赤手空拳在牛津开展先天性心脏病治疗的事。这些年来,凡是遇到我认为他能治得比我好的病例,我都会交给他去治疗,因为婴幼儿手术领域容不得自大或傲慢。我解释说,我们在斯特凡情况恶化之前已经试过转诊了。

马克对这情况知道得很清楚,他愿意帮忙,也很想看看柏林之心。斯特凡的身体虽然暂时稳定了,但处境依然危险且难以预料,这符合大奥蒙德街医院的移植条件。马克如此热心帮忙,就像我们前一周已经把斯特凡转过去了一样。

但这里还有一件麻烦事:在他还装着柏林之心的情况下把他转到伦敦,结果可能非常危险。我们找救护车送他过去,可他们不能保证车上的电力足够维持柏林之心运行,因为这一路上可能遇上塞车或是机械故障。因此我们必须和牛津的移植协调员一起准备,要确认他的血型,安排组织分型,并在他的血液中寻找罕见的抗体。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供体心脏,我们就在牛津给他移植。那样的话,医务主任多半要发一次中风了。

最后时刻来得比我们预想的要早,好在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斯特凡一天天好转,虽然身子仍旧虚弱,但心力衰竭的症状已经消失。接下来的那个周末,我们接到了移植提醒。沿高速公路不到50公里外的黑尔菲尔德医院正在准备一台心肺移植手术,患者是一名少女,她患有囊性纤维化,身体十分衰弱,因为肺衰竭而奄奄一息。她在家里吸了几年氧气,现在已经起不了床,皮肤发青,呼吸困难,肺循环压力很高,常常咳血。等她接受了心肺移植,她自己那颗强健的心脏就可以捐给斯特凡了。这就是我们的计划。像这样的手术称为“多米诺心脏”,因为甲移植给乙、乙又移植给丙,就像多米诺骨牌。多米诺移植当时就很少见,现在根本不做了。

当那位囊性纤维化患者进入黑尔菲尔德医院时,器官摘除小组就在一旁待命。器官的运送过程相当复杂——捐献者远在几十上百公里外,参与的外科团队有四支,分别处理心、肺、肝脏和两个肾脏。他们将前往四个不同的城市,眼下正像秃鹫一般在猎物上方盘旋,准备取走病人身上最好的部分,虽然他们的目的都是最崇高的。他们都在夜间赶路,旅程并非绝对安全,以前就出过乘坐飞机的移植团队在恶劣天气坠机的事。

等他们确认供体心脏和斯特凡配对成功,而且斯特凡和那位囊性纤维化患者血型相同之后,我们定下了周六夜里开始行动的计划。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吗?我们将在一个安静的周日清晨在牛津开展手术,那正是干扰最少的时候。

更好的是,这颗心脏不会遭受捐献者脑死亡造成的生理学恶果。头部受伤的捐献者往往要接受水分限制和利尿疗法,以减少颅腔压力,这时如果再出现脑垂体损伤,医生就往往需要注入几升液体来挽救病人的生命。许多病人需要大量的药物支持才能维持足够的血压,这会连累供体心脏,经常导致供体心脏在移植后发生衰竭。我在黑尔菲尔德医院干过三年,心里有数。

大奥蒙德街医院的移植协调员会随时向我们报告手术进程。多米诺心脏会在上午7点左右从心肺受体的体内取出,等它装进塑料袋和冷却箱送到牛津时,斯特凡的胸腔应该已经重新打开,准备接收了。我们会给他连上心肺机,取出柏林之心,然后把他那颗无用的心脏,连同插管和其他东西统统挖出来。我的团队会怀着行动的渴望,早早等候在那里。

要一个10岁的孩子面对这种事很难,但是斯特凡明白自己的处境。当他知道要取出体内的异物,他先是表现出宽慰,接着是顺从。还有害怕。他很讨厌有四根自来水软管那么粗的管子从自己肚子里戳出来,其中一对里流着蓝血,另一对里流着鲜红的血;他也讨厌鼻子底下那两个嘈杂搏动的圆盘。我们一开始就告诉他,他可能需要带着这些设备过几个月,因此对他来说,能早日接受移植是幸福的解脱。

但是我们没有告诉他失败的风险,在那个年头,移植失败的概率在15%~20%之间,原因有供体心脏衰竭、感染或者排异。不过这颗多米诺心脏来自一个脑部正常的活人,因此特别强健。它在组织分型上也特别匹配。没什么好紧张的。我们直接开始手术就行了。斯特凡的父母从早上6点开始就在他身边陪坐。他们昨晚大多数时间都醒着,虽然心底怀着希望,却依然越来越焦急。紧张的情绪累积着,也传染给了儿子。

我带马克去和他们会面。这时他们已经和斯特凡一起进入麻醉室。室内放着许多设备,显得格外拥挤。马克的眼睛不停地在柏林之心上转来转去,看着这套当时唯一适用于婴幼儿的心室辅助系统。大奥蒙德医院也需要搞这么一套,好让生命不至于白白浪费。

这时胜间田到门口报告了最新消息:多米诺心脏已经离开黑尔菲尔德医院。周日早晨,路上车流稀疏,估计30分钟后就会到达牛津。这么说,我们也该让斯特凡入睡了。分别的一刻终于来临,父母撕心裂肺,斯特凡也伤心了一小会儿。麻醉医生凯特态度从容,已经做好准备。随着麻醉剂注入输液袋,斯特凡的精神痛苦很快消失。麻醉护士路易丝点了点头,患儿父母拖着脚步走出门外。两人抱在一起,继续沉痛着。就好像他们还没受完所有的苦。

之后的进展都很迅速。我的洗手护士琳达和保利娜用粉色氯己定消毒液在斯特凡胸口做了标记,然后把它擦干,因为这是种易燃液体。接着他们又在他身上盖了一张无菌绿色手术巾。我和马克、胜间田刷手,穿上手术衣,戴手套。时钟嘀嗒作响。

我们拆掉斯特凡皮肤上的缝合线,割开他胸骨里的不锈钢丝,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牵开器塞进许多管子中间。和所有二次开胸手术一样,他的心脏和管子上也凝结了血块和纤维蛋白。我们把这些刮下来吸走,然后用温热的盐水清洗心脏和心包。我们要把一切都洗干净——新的住客要来了,屋子要收拾整洁,不能像个垃圾堆。我们还要寻找放置心肺机管子的空间。等管子安装到位,柏林之心就可以关掉,我们会把它靠近心脏的管子切断,然后从术野中移除。

但是在供体心脏送进手术室之前,我们不会开始这一步。这一路上还可能有灾难发生,比如交通事故,比如穿孔,什么都有可能。即使送进了手术室,也可能有人把它掉在地板上。这是真事,当年克里斯蒂安·巴纳德在开普敦主刀时,他弟弟马里厄斯就在把一颗心脏从供体所在的手术室拿给隔壁手术室的受体时,失手把它弄掉了。哎呀!

早晨9点15分,盒子送到了,里面装着供体心脏,周围还塞了几个冰袋。我们把盒子放到它专属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把它一层层拆开,最后才将心脏取出,放进一只不锈钢盘子里。盘子盛着4℃盐水,心脏躺在里面,冰冷而松弛,就像屠夫砧板上的一颗绵羊心。但是我们知道怎么复活它,也完全有信心让它重新启动,履行职责。于是我吩咐布莱恩关掉柏林之心,开始心肺转流。

斯特凡自己的心脏最后一次清空,接着瘫软在心包底部,毫无用处了。马克开始整理供体心脏,我切断了那四根塑料插管。胜间田把它们从斯特凡体内抽出丢掉。接着就该挖出斯特凡自己那颗悲哀的心脏,换上新的了。我轻轻将它摘除,只留下空空的心包——这个画面相当古怪。一个无心的人。巴纳德第一次这么做时,那场面一定非常吓人,就像打开一辆轿车的引擎盖,却找不到里面的引擎。

供体心脏的植入有严格的顺序,一定要和血管正确对接,不能出现扭曲。这听起来或许简单,但其实供体心脏又滑又湿,安装起来并不容易。

做这种手术,最好先在脑子里对成品有一幅清晰的三维图像。这方面我很幸运,遗传了大脑半球双侧优势,也就是说,我可以同时使用大脑两侧的运动皮层。我左右双手都能动手术。我平时写字用右手,击球用左手,还喜欢用左脚踢球。双侧优势在许多事情上都有好处,做手术尤其方便,这比学习和应考的能力更加重要。

不过话说回来,心脏移植手术还是相当简单的。缝合受体和供体的心房组织时,进针要足够深,做全层缝合。缝合时要非常小心,不能渗漏。将供体和受体的心房与主动脉缝合之后,就可以松开主动脉钳。这标志着“缺血”阶段的结束。这是一个影响存活的关键时期,在这个阶段,供体心脏已经摘下,但冠状动脉里还没有血流。我们知道,表现最好的心脏都来自缺血时间较短、血型匹配的年轻供体。但这么说没有多少意义,因为病人必须有什么就接受什么——能得到一颗心脏,已经是他们的运气了。这就是为什么现在连“临界”供体也凑合用了:它们来自超过60岁,吸烟,甚至患有某种癌症的人。

不过斯特凡的情况看来很好。血液流过冠状动脉,让心肌恢复了活力。原本弛缓无力的心脏由浅褐色变成接近紫色,质地变硬,还开始了纤颤。心脏开始恢复,我们于是将最后一段切断的肺动脉缝在一起,继续努力排除空气。空气进入脑部对他可没好处。

我们遵照马克的建议,让斯特凡这颗漂亮的新心脏又在心肺机上休息了一个小时。因为供体的肺部疾病,这个宝贵的器官原本可能被随手扔进垃圾箱,现在却能继续焕发生命了,这是现代医学的一个奇迹。我们看着它自发除颤,开始射血,积蓄力量,然后轻松地从心肺机上脱离下来。

接下来有两个主要风险。第一是如果免疫抑制不足,他的身体就会排斥供体心脏。与之相反的是第二个风险,那就是免疫抑制太强,可能导致严重甚至致命的感染。所以斯特凡恢复之后,还是必须去大奥蒙德街医院移植中心的专家那里报到。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保住了他的性命。马克说他一有床位就通知我们。

阿彻和儿科重症监护病房的同事帮我们照看了斯特凡一周,之后他就转到伦敦去了。我们始终保持联系,一直追踪他的恢复进程。他经历过几次短暂的排异,都很快好转了。他入院时几乎无法救治,在恢复中却差不多没有并发症。将近20年后的今天,我们仍在追踪他的情况。他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还在因那颗理想的供体心脏和迅速的移植而受益,多亏了我在柏林和大奥蒙德街医院的朋友们。

那年夏天宜人的几周,具有史诗般的开创意义。我们首次在英国完成病毒性心肌炎的恢复前过渡治疗,接着又首次在一个儿童身上完成移植前过渡治疗。这两个都是危险的病号,我们匆匆接手,联合海外同行组成特别团队,在深更半夜完成手术。后来大奥蒙德医院也在他们的心脏移植项目中采用了柏林之心,起初靠的也是慈善捐助。接着,在美国,柏林之心成为唯一获得批准的辅助严重心力衰竭患儿的系统,到今天仍然如此。不用说,我们再也没有在牛津使用过它。心力衰竭的患儿要么及时赶到了大奥蒙德医院,要么半路就死了。朱莉和斯特凡花光了我的研究经费。但是两条年轻的生命,又岂能用金钱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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