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之感冒 恋之感冒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作者:森见登美彦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你见过晴天和雨天的分界线吗?

请想象自己呆立于倾盆大雨中,倾听水滴敲打路面的声响。拭去脸颊流下的雨水看向前方,几步外洒下的却是温和的阳光,路上连被雨水打湿的痕迹都没有。眼前便是晴天和雨天的分界线。这种奇妙的现象,我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

那年冬天,我反复想起那个场景。

冰冷的雨中奔跑着一只落汤鸡。当然,那就是我。我想到晴天去,然而触手可及的晴天却像夏季的热气般逃走了。我心爱的黑发少女在那阳光中站着。她的身旁温暖宁静,满是神的美意,估计还有好闻的味道。若是换作我会怎样?我的周围不要说神的美意,有的只是年轻人的鲁莽,叹息自己笨拙努力的泪水浸湿我的身体,恋爱的风暴呼啸不已。

她走在感冒之神肆虐的街道上,不知不觉间成为十二月街道的主角。但她并不知道这件事,恐怕直到现在也不知道。

另一方面,我被感冒之神打倒了,发着高烧,剧烈的咳嗽扭绞着我的肺,一直蜷着身子赖在万年不叠的被窝里度日,无法追逐她,只好沉浸在妄想中。看来我命中注定当不成主角,只能沦落为路旁的石子,悲惨地度过新年。

然而,一切都是在这万年不叠的被窝里发生的。

这是她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路旁的石子终于靠着命运的随心所欲主义,从万年不叠的被窝中站起来了。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在那年秋天学园祭上的表现应该值得赞扬吧。如果抛开仰仗神明的随心所欲主义这一方面,将我的努力称为“拼命”也不为过,理应在京都市政府前的广场上接受市长的表彰,被兔女郎紧紧拥抱。

为了吸引她的目光,我从工学院校舍的屋顶上腾空跃起,突袭学园祭的流动戏剧,担当重要的主角。再往前推,在夏季的旧书市,为了拿到她喜欢的绘本,我和一群强盗围着火锅展开殊死搏斗。春天,我为追逐她拼命奔走于百鬼夜行的街道。按说我的“人事”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也差不多该成功了,然而黑发少女的城堡仍坚不可摧。

前几次我没有乘胜追击便逃走了。大多数人认为大费周章地搞迂回战术没有必要,我暂不接受这一论点,留待以后再考虑。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她究竟怎样看我。她到底是不是将我作为一个男人,不,哪怕是作为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

我不知道。

因此,我没有乘胜追击。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很抱歉,我很难描述那时自己的心情。

一直以来,我都沉迷于其他有趣的事情,疏于男女交往的锻炼。这些手段是光鲜亮丽的绅士淑女在盛大的假面舞会上享受的成人的快乐,像我这样的小朋友离它们还很远。自己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很难体谅别人的心情。想捕捉自己像棉花糖般飘忽不定的心情并不容易。

在学园祭的流动戏剧《顽固王》即将落幕之时,学长竟然意想不到地出现在了眼前。我还记得那种莫名的安心感。也许是因为经常在街上遇见学长吧。还有一件难忘的事,就是按照剧本表演时,我被学长抱着的奇妙感觉。

学园祭结束后,我仍然时不时想起那时的事。每次都不由自主地发呆。当然,我平日便不是内心敏锐的人,可我这种“呆”是呆中之呆,如果有“世界发呆选手锦标赛”,我一定能拿到代表日本的出场权,就是这样坚不可摧的发呆。这样发呆之后,我坐立不安,难以自持,甚至噼里啪啦地敲打和压扁屋里的红鲤鱼。可怜的红鲤鱼,真是对不起。每次对红鲤鱼施暴以后,我都筋疲力尽。

就这样,十一月过去了,迎来了十二月。

我过着每天去学校上课,时不时发呆的日子。

将东边的山脉染成温暖颜色的红叶逐渐掉落,冬天越来越近。在街上吐着白气看路旁的树梢,整个京都已满是寒意。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到了十二月中旬,我在学校的中央食堂开怀享用着温泉蛋和白饭,喝着味噌汤。不料樋口先生过来坐到了对面。他在藏蓝色的浴衣外面套着以前侦探电视剧中的人物经常穿的旧夹克。

“哎呀,终于找到你了。”樋口先生笑着说。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您最近怎么样?好像很没精神啊。”

“最近弟子也好,羽贯也好,都不来看我。我没有吃的,饿得脑袋直疼。”

“这可不行。”我慌忙借给樋口先生两百日元。他才匆忙起身,端着温泉蛋、味噌汤和饭回来,像野狗一般狼吞虎咽。

“羽贯小姐还好吗?”

“这个嘛,她得了很严重的感冒,卧床不起。结果,我的食路这么一断,差点儿饿死。”

原来羽贯小姐前几天一直咳嗽不止,两天前突发高烧,现在连牙医诊所的工作也放到一边,专心在家休养。一想到那位气质美人无法大口饮酒,只能钻在被窝里咳嗽的样子,我便坐立不安。下午的课没关系,就算没有学分,我也应该去探望羽贯小姐。她和樋口先生可是开创我大学生活新坐标的恩人。

“你要是去的话我也去,所幸肚子已经饱了。”

我和樋口先生走出中央食堂,离开了落叶沙沙作响的大学校园。空中垂着厚厚的云层,吹着冷风。

去羽贯小姐公寓的途中,我们还顺路去了东大路的超市,买了很多对治疗感冒有效的水果和酸奶。都是营养丰富的食物,不知能不能赶走住在羽贯小姐体内的感冒之神。我和樋口先生拎着沉沉的塑料袋,沿着东鞍马口朝高野川前行。

羽贯小姐住在高野川沿岸的新公寓。

我们按了对讲机,粉色睡衣外面套着毛开衫的羽贯小姐开了门。睡得蓬乱的头发垂在脸上,看起来很憔悴。她虽然在微笑,但笑容与那晚一同行进在先斗町畅饮之路时的豪迈形象全然不同。

“你们来啦。”

“听樋口先生说您感冒了,我是坐立不安啊。看起来烧得很厉害,还是赶紧回床上休息吧。”

羽贯小姐的小房间整洁可爱,一台四方形的白色加湿器正吐着轻柔的水蒸气。我把买来的食物放到冰箱里,羽贯小姐已经钻到淡黄色的被子里去了,只把脸露在外面。她家里有酒,我决定放点砂糖和鸡蛋做成玉子酒。“做玉子酒啊,别放鸡蛋和砂糖。”羽贯小姐在被窝里嘟嘟囔囔。但我回答“不行”。

樋口先生跪坐在羽贯小姐身旁,摸了摸她的额头。“热得都能煎鸡蛋了。居然烧得这么高,你想干什么?”

“又不是我喜欢才发的烧!”

“你就是因为没有精神才感冒的,看看我!”

“你是因为没有压力,不然就是因为你是傻瓜才不感冒。”

“要是再不闭嘴,感冒会更严重的。哎哎。”

樋口先生说着,打算把降温用的蓝贴片贴在她嘴上。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做。

玉子酒做好之后,羽贯小姐从被子里支起身喝了。“我本来没什么期待,但没想到这酒这么好喝。”她的话让我很高兴。

“樋口,你居然连探病的礼物都让这孩子买!居然好意思什么都不带就来!”

“哎哎,对我可不能有什么期待啊。”

“但没想到樋口你居然能来看我。这个倒是没有期待过,老实说我很高兴。”

“因为碰巧遇到了她。”

樋口先生这么一说,羽贯小姐便朝我可爱地笑起来。她那因为发烧有些迷离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噙着泪,十分美丽。樋口先生大口吃着我为羽贯小姐买来的慰问布丁。

羽贯小姐喝完玉子酒,躺在被子里,说起了发烧时做的梦。她小声嘀咕道:“感冒的时候会做奇怪的梦呢。”不过,羽贯小姐的感冒比较特别。这件事我过了一阵子才知道。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住的地方叫北白川东小仓町。

那是一栋几近废墟的木结构公寓,破坏了住宅区的幽静气氛,令人想起“风云顽固城”。我的房间在二楼西侧,一开窗就可以看到紧挨排水渠的行道树。如今树叶掉落,能看见水渠对面空旷的大学操场。

我每天都是天黑之后才从学校回家。在公寓门前铺满碎石子的地上停好自行车,一脚踏进玄关,灯罩下的灯泡照着我四处乱扔的鞋子。抬头望向在暗处发光的电灯,一股寂寞的愁绪涌上心头。入冬后,我的拖鞋不知被谁偷走了,光脚走在木板走廊上,冬日的寒意迅即渗透到脚底。

一起做实验的搭档被感冒打倒,我只身往来于并不忙碌的学校和住处之间,任时光徒然流走。有传闻说,今年冬天流行极其恶毒的感冒。我和她同属的社团也没能逃出感冒之神的魔爪,成员一个接一个倒下了。听说她不厌其烦地去倒下的成员住所探病,还帮他们做神仙粥、玉子酒。我不禁也有了想感冒的念头,可越是这样想,感冒之神就越不来。正所谓“如意算盘常失算”。

一向对流行敏感的学园祭事务局局长也感冒了。我半是戏弄地带着蜂蜜生姜汤和营养饮品去探病。他坐在被学园祭相关资料、相声书籍、吉他等破烂包围的床上,焦急地等待从名古屋前来探病的异地恋女友。他是受闺房调查团青年部之邀,稀里糊涂地参加了下流图书鉴赏会才得的感冒。众所周知,看下流图书会让我们这种白痴学生免疫力下降。他得感冒可谓自作自受。

就这样度过一天天的无聊时光,我得了“相思病”。

相思病就是一种“不能向对方传达爱慕之情”的病。恋爱在百病之外,就算喝葛根汤也难以治愈。在这半年内,我一心致力于填平她的护城河,为远距离精神恋爱所苦,得相思病也是理所当然。无处可去的热情在体内也没了可去之处,滴溜溜地旋转。是的,就因为这样我才浑身发热,一定是!

天色已晚,我回到住处时头昏沉沉的,十分疲惫。像往常一样,我点燃暖炉就钻进了被窝。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鸭川西侧,今出川大街南方,便是绵延的京都御所森林。

从御所的清和院御门经寺町路出来,东边有一条寂静的街道,里面有一家名为“内田内科医院”的小医院。医院是木结构建筑,四周都是木板墙,墙上爬着苍郁的松枝,这种情形在今日已不多见。内田内科医院的内田先生是前诡辩部成员,自春天在先斗町结识以来,羽贯小姐和樋口先生时不时与他及同是前诡辩部成员的赤川社长喝酒。

几天过去了,羽贯小姐的病情也不见好转,樋口先生便说要带她去医院。“我讨厌大医院,去那儿肯定病得更严重了。”羽贯小姐像孩子一般撒娇。我和樋口先生正研究去哪里比较好,她说:“去内田先生那里吧。”

樋口先生背着羽贯小姐,我们三个人来到了内田医院。

羽贯小姐接受检查时,我和樋口先生就在点着火炉的木结构候诊室里暖着身子等她。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樋口先生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狭小的候诊室里排队的人很多,我们紧紧挨在角落的鞋箱旁。阳光从朦胧的玻璃窗射入,在木地板上留下淡而模糊的光圈。我极少感冒,虽说如此,爸爸有次曾经开车带我去看医生。似乎在那个时候,我也这样盯着落在木地板上的阳光看来着。

“感冒啊,只要有Run Fei Lu,立刻就能治好。”

樋口先生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

“Run Fei Lu是什么?”

“以前治疗结核病的灵丹妙药,是融合了多种名贵中药的糖稀般的东西。只要卷起来舔一口,就会退烧,全身也会生出力气来。那种仿佛要融化掉的甘甜,从口中直冲鼻腔的尊贵至极的浓郁芳香,只要舔一口立刻便会被俘虏。它实在太美味了,所以如果世人没得感冒却去舔它,鼻子会流血不止。”

“好神奇啊,要是真有这种药就好了。”

“现在已经找不到了,遗憾。”

羽贯小姐终于出来了。拿药的时候,穿着白大褂的内田医生也来到窗口。他看见我,笑着说:“这不是和李白先生比酒的那个孩子嘛。”先斗町那一夜已经过去半年了,他居然还记得我,真是荣幸。内田医生似乎还想多说几句,但排号等待的人太多,他只好作罢,重新回到诊室。我们离开了医院。

樋口先生背着羽贯小姐走在今出川大街上,他说:“医院生意很好嘛,内田先生连休息的空儿都没有。”

“因为流感横行啊。我不就是嘛。”羽贯小姐脸搭在樋口先生肩上,喘着气说,“我大概是上周和赤川先生喝酒的时候被传染的。”

“啊?社长也感冒了?”

“烧得直哼哼……好像是被儿子和儿媳妇传染了。”

“大家都太松懈了。看看我,看看我,感冒那种东西我绝不会得。”

“你是因为没有压力才不感冒吧。”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我们走在鸭川的堤坝上。羽贯小姐在樋口先生的背上不住咳嗽,望着银光闪闪的鸭川,哼起了歌:“北风、小僧、寒太郎……”[出自以冬季降临为主题的日本著名儿童歌曲《北风小僧的寒太郎》。]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天气越来越冷了,在屋里我大多时候都裹着被子。在被子里看电视,在被子里吃饭,在被子里学习,在被子里思考,在被子里安抚我的小兄弟。总也不叠的被褥才是我值得唾弃的青春主战场。

那天,我像平时一样急急忙忙钻进被褥,仰望着微脏的天花板。吐出的气都是白的。全身的关节松散得轻飘飘的,身体疲倦得像是要化在被子里。

我恍恍惚惚地开始胡思乱想。

那次学园祭的回忆已经放入心灵的宝箱。我试着回忆将她瘦削的肩膀揽入怀中的感觉,然而反复追逐这段记忆,真真切切抱着她的感觉却变得模糊了。那张在我的臂弯中仰头看着我的脸也模糊起来。一切都不像是真的。这些真的发生过吗?莫非是我自己的妄想?

在学园祭上捡的不倒翁就在枕边。

每当呆呆地看着它,那时环绕在身边的暮色便再次将我包围。在深蓝的天空下,我为了追逐她不停地奔跑,一抬头便能看见遮挡了天空的黑压压的校舍。我究竟在这里干什么?明明知道必须快点追上她,却不知道去哪里好。

那时,我看见学园祭事务局局长和手下向工学院校舍飞奔而去。于是慌忙追在后面。学生们络绎不绝地走向屋顶,一心向前的事务局工作人员将看热闹的人撞到一边,往上跑去。

来到屋顶,发现满是观众。人群对面耸立的“风云顽固城”中,胡乱立着的烟筒不断向夜色中喷吐白色蒸气。准备阻止演出的工作人员与观众互相推挤;我看见担当重任的她被观众们保护着穿过人群。一切为时已晚。在我到达“风云顽固城”之前,最后一幕已经上演。我被狂热的观众挡住了去路,进退两难。

“让我过去!”

我大喊大叫,但徒劳无功。我竭尽全力伸出手臂,然而,黑压压的人群挡在我和她之间,我甚至无法观看她的表演。她上台了吗?若真如此,她便是弃我而去,被最终出现的顽固王抱入怀中了吧。在那里抱着她的人是谁呢?到底是哪里来的浑蛋?为什么不是我?

我懊悔不已,将滚落脚边的不倒翁捡起来扔了出去。不倒翁画出一道大大的弧线,飞舞在暮色中。观众站在远处围观,一脸责难地瞪着我。我一个人伫立在原地。

思念之情轰隆隆地吹过被妒意燃尽的心灵废墟。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对于避开感冒之神的我来说,探病是当下最擅长的事。那个冬天,以羽贯小姐为首,许多人都病倒了。我繁忙至极,说因此煮了一脸盆的玉子酒也不夸张。

不好意思,其实是有点夸张。

但总之呢,我去探望过很多人了。

羽贯小姐的病情有所好转后,纪子邀我一起去看望卸任的学园祭事务局局长。学园祭结束后,纪子就一直和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们还一起去过冈崎的京都市立美术馆。

那天,我们约在银阁寺派出所前见面。哲学之路两旁的樱花树叶已被冬天的寒风吹落,简直无法想象如砂糖点心般满树盛开樱花的情景,感觉十分寂寥。呼啸的寒风将我的头发吹乱。我一边觉得冷,一边抬头望着大文字山,哼唱起《北风小僧的寒太郎》。这时,纪子和前内裤总头目来了,他们拿着许多慰问品。“呀,学园祭之后你怎么样?”前内裤总头目一脸愉快地问我。他如愿与纪子重逢,从发誓绝不换内裤的艰苦修行中解脱,告别了下半身的疾病,心情大好。这真是令人高兴。

“事务局局长被闺房调查团青年部传染了感冒,他很是愤怒呢。”

“闺房调查团青年部是什么?”

“那个,嗯,就是那个。对女孩子有点难以启齿。”

学园祭事务局局长的住处走过去要五分钟左右,是一栋沿着琵琶湖排水渠而建的灰色大型公寓。里面堆满了慰问品,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事务局局长自己也被挤到了角落里。这也是曾任“学园祭事务局局长”要职的大人物声望颇高的证明。但要是发生地震,他应该会埋在崩塌的“声望”中吧。

“那是我的夙愿。”事务局局长在被子里嘟嘟囔囔。

“这么多慰问品反而带错了啊。”内裤总头目苦笑道,“这样下去,你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

“没关系没关系,谢谢。”

事务局局长将内裤总头目买来的东西放到慰问品堆积而成的白色巨塔的塔尖。

“很多人来探病啊。”我说。

“京福电铁研究会的人来了,诡辩部的人来了,电影社团‘禊’的人也来了。所有社团都来过了,我也不能一个个都记住……你的学长也来过了呢。”

“你说的学长是指哪位?”

“在流动戏剧中演顽固王的那个笨蛋啊。他和我从一年级开始就是朋友。”

接下来,我和纪子决定给事务局局长做菜粥,内裤总头目开始整理堆积如山的慰问品。然后,四个人一边喝着菜粥,一边怀念地谈起秋天学园祭上发生的骚动。本来担心这样会影响事务局局长的病情,但他说“和人聊天比较有精神”,我们也就放心了。接着又聊起了学长。

“他为了演顽固王可真是拼了命。”内裤总头目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是这样吗?可学长和我说他只是偶然路过……”

“他真好意思!他简直是个舞台抢劫犯!”

“他有自己的计划。”学园祭事务局局长直直地看着我,说,“你或许不明白。”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吹了太久的恋爱之风,我自认为得的是恋爱感冒,窃喜于自己是患上传统的“相思病”的男子。可静下心来观察病情,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这只是单纯的感冒,是被事务局局长传染的。

无趣,超级无趣,真是毫无情趣。

随着我的悲叹,病情也愈加严重。

鼻涕从鼻孔里流出来,就像水从容器中溢出。咳得快吐血了。身体仿佛灌了铅,从被窝里爬起来到学校也很难。或许是我擤了太多次鼻涕,人中红肿。眼看圣诞节就要到了,真是沉重的打击。难道就没有神明和佛祖吗?

即便如此,我严格要求自己,还是将上学视为修行的一环,来到了学校。我所在的实验小组已有两名羸弱的学生臣服于感冒之神,要是我也倒下,实验数据就出不来了。我环视空旷的实验室,发现掉队者的数量不断增加,多数实验小组已经呈现无人状态。摆放着旧器具的冰冷实验室愈加荒凉。我仿佛亲眼见到了感冒之神将学生们一个个打倒在地的情形。

我用颤抖的手做实验,却打破了烧瓶;不住地咳嗽,把有害物质都吹飞了;打盹儿时还被燃烧器烧了下巴。“你啊,好了,快回去吧。赶紧回去睡觉!”副教授实在看不惯我拢着白大褂领口、垂头丧气的样子,一下扶起我,说,“学校几乎没人了啊。”

走在枯叶乱舞的校园内,冬日的寒冷、感冒的恶寒和寂寞的心情一齐涌上心头,几乎将我击倒。我屏住呼吸,想尽快从痛苦中逃脱,钻进雷打不动的被窝里,便骑上了自行车。

为了迎击感冒之神,我顺路去了趟白川街与今出川大街交叉处的超市,迈着幽灵般的步伐,飘飘忽忽地将营养饮料、宝矿力水特、点心、鱼肉汉堡和手纸扔进篮子。这时我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同样奄奄一息的男生。他抱着大瓶的可口可乐,不知为何又紧握着装生姜的袋子,半闭着眼,似乎在说:“无法再继续保持理性了。”他的头发乱七八糟,身体微微摇晃,很明显是生病了。

我觉得他眼熟,忽然意识到他是内裤总头目。哎呀,他应该是在学园祭上实现了夙愿,华丽地将穿了一年的恐怖内裤脱下来扔掉了,所以现在应该称他为“前内裤总头目”。但我连和他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快步经过他身旁。他呆呆地抱着大瓶可口可乐,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我。

我爬也似的回到住处,将食物放入冰箱,立即倒进被子里。冰冷的被窝终于暖和起来,恶寒逐渐消散。

我本计划让她来探病,但又不能直接和她说“来看我吧”。这不是绅士的做法。思来想去,我决定有意无意地对社团成员放出风声:“我得了感冒很难受,如果可能的话,希望黑发学妹来帮忙。”

然而,虽然我发了求助邮件,可等了三十分钟,没有一个人理睬我。简直就是石沉大海。出现这种结果,我认为有两种原因。

一个是大家不想和我联系,所以装作不知道。

另一个是大家都感冒了。

“要是后者就好了。”我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治疗感冒,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方法。

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妈妈为我磨的细细的苹果泥。回想起用勺子舀起柔软的苹果泥埋头吃进口中的感觉,上小学时那个因感冒卧床不起的寂静上午,那虽然痛苦却又无比喜悦的甜蜜时光便苏醒了。我几乎没得过感冒,因此那成了宝贵的回忆。吃过苹果泥,抱着不倒翁睡了一觉,我的感冒立刻好了。可以说苹果和不倒翁功劳不小。至于抱着不倒翁睡觉的原因,是姐姐告诉过我将不倒翁放进被子的“魔法”。

那天,我去探望因感冒病倒的纪子。

纪子喜欢又小又圆的不倒翁,于是我抱了一只能藏进被子的小不倒翁,打算将姐姐的魔法教给她。那是我在学园祭上捡到的。

纪子的家位于吉田山东面的斜坡上,是一栋淡黄色的公寓。我吃力地从神乐冈爬到吉田山狭窄陡峭的斜坡上,这时,寒冷的灰色天空中星星点点地落下了雪花,这可能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开门迎接我的纪子微微蹙眉,对我说:“或许是去探望事务局局长时传染上的。”平日便令人感觉纤细柔弱的她看起来愈加孱弱,仿佛一触即碎的玻璃工艺品。

“今天本该去参加《顽固王》的放映会,结果去不了了。”

“那真是太遗憾了。”

电影社团“禊”跟踪拍摄了内裤总头目的流动戏剧《顽固王》,经过剪辑和配乐,准备上映。纪子与内裤总头目约好一起去,无奈高烧不退,只得空留遗憾。

我向她说明了不倒翁的神奇之处,正准备塞进她的被子里,内裤总头目抱着大瓶可乐来了。然而,探病的人却比病人看起来更虚弱,一看便知道他也得了严重的感冒,不顾自己高烧在身,在寒冷的冬日不远万里来到她的公寓探病。他痛苦地呼呼喘着气,放下可口可乐,从超市的袋子里拿出一包生姜。

“治感冒要靠这个。”

内裤总头目说着将可口可乐倒进锅里,放入剁碎的姜,咕嘟咕嘟地煮起来。可口可乐里的秘密成分治感冒很有效,加上姜效果更加明显。

纪子有些为难地喝下了生姜可乐。

内裤总头目让纪子喝下热热的生姜可乐,放下心来,接着盘腿而坐,十分疲惫地垂下头嘟囔道:“不换内裤的时候,根本不得感冒。不过倒是会得下半身的病,前后是半斤八两啊。”

纪子把不倒翁抱在胸前,说:“不好意思,还麻烦你来看我。”

“没关系,没关系,这样你的感冒不就好了嘛。”

看着他们互相安慰,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很幸福。关系融洽真是非常美好的事。

“今天本来想去参加《顽固王》的放映会呢。”

“那个没戏了。”

“为什么?”

“相关人员都得了感冒,放映会取消了。”

“感冒那么厉害?”

“我觉得罪魁祸首是学园祭事务局局长。凡是去看过他的人都带着感冒病毒回来散布了,搞得现在大学里也冷冷清清的。”

内裤总头目说着,向我望过来:“你也要小心啊。”

“我没事。感冒之神一定很讨厌我。”

内裤总头目和纪子被感冒之苦所扰,话也变少了,最后终于烧得双眼蒙眬,只剩大眼瞪小眼。我心想也该告辞了,于是起身走近窗边,想看看天黑了没有。

外面传来叶子抚过窗户般细小的沙沙声。

我轻轻拉开窗帘,屏住了呼吸。神乐冈的街道和对面耸立的大文字山展现在眼前。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洒在像大木碗的碗底一样的街道上。或许是心理作用,街道似乎在雪中静止了,变得静悄悄的。大家应该都得了感冒,正裹着被子,倾听第一场雪抚过窗子的声音。

我将额头靠在雾气蒙蒙的冰冷玻璃上,注视着下雪的街道。

可话说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感冒之神,感冒之神,您为什么如此活跃?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只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我便感觉身体更加沉重。我努力从被窝中扯出身子,摇摇晃晃地经过冰冷的走廊向公共厕所走去。走廊开着的窗户吹进飞舞的雪花。我一边冻得牙齿打战,一边办完了事。

回到那永远不叠的被窝中,我已经筋疲力尽。脏兮兮的天花板上无法映出未来的影像,我也无法在四叠半的角落里发表哲学高见。我用被子裹住头顶,蜷作一团抱住自己。这里既没有拥抱我的人,也没有人能让我拥抱,没办法只好自给自足。接着,我又想起了她的事。

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被子里的黑暗之处,向根本问题发起挑战。和她认识半年多了,我只有搞迂回战术的能力得到了强化,脱离了恋爱的正轨,堕落为“永久迂回战机器”,这究竟是为什么?答案有两个:一是我无法确认她的心意,是令人唾弃的软蛋。但这实在有失体面,所以暂时否定这种回答。这样的话,答案就只剩一个了——我其实并不喜欢她。

世间有一种恶俗偏见,认为只要上了大学就应该谈恋爱。其实正相反。背负“成了大学生就要有男女朋友”这种偏见的愚蠢学生为了保全脸面胡乱奔走,结果只是产生了所有人都有男女朋友这种怪异现象,反而助长了偏见。

人应该平心静气地审视自己。我之所以这样,是不是也因为背负着这种偏见?是不是一面假装清高,一面却沉迷于流行,只是喜欢“恋爱”而已?喜欢“恋爱”的少女或许很可爱,但喜欢“恋爱”的男人却无一例外地被人厌恶。

我究竟了解她什么?除了那被我盯得要烧焦的后脑勺,可以说我对她一无所知。但为何如此痴迷于她?理由不明。她是否只是偶然被我吸入心灵的空虚之处,用来填补心灵的空白?这软弱的动机原本就是错误的。需要知耻。应该向她下跪认错。在寻求捷径之前,还是擦亮眼睛看看自己的德行吧。应该面壁思过,像不倒翁一样红着脸鼓鼓地不发一言。以这种逆境为踏脚石,才称得上“完整的人”。

我想得累了,烧得恍惚的双眼望向书架。

我想起了那个夏季的午后,徘徊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旧书市寻找她。额头上冒出汗水的触感,阵雨般的蝉鸣,从古树的树梢照下的强烈的阳光……坐在铺着毛毡的长椅上与她一起品尝的柠檬汽水的味道……哎呀,我和她喝过柠檬汽水吗?这难道是我的妄想?柠檬汽水刺激喉咙的冰凉味道如今还能回忆起来,她在我身旁抱着纯白绘本微笑的脸庞依然历历在目。

我坐在毛毡上,陷入沉思。南北向的马场仿佛自北缓缓沉入湖底般逐渐变暗。仰望天空,饱含水分的灰色云朵忽然喷涌而出,周围弥漫着雷阵雨即将来袭的苦闷而微甜的气息。

不久,雨倾盆而下,我跑到旁边的帐篷里躲雨。

一边听着敲打帐篷的雨声,一边在书架间物色好书,我的视线停在竹久梦二文集上。拿起来哗啦哗啦翻阅的时候,一首诗歌映入眼帘。

我等他人是苦。

他人等我更苦。

我既无人等,亦无等我之人,

孤身一人又如何?

雨猛烈地下着。

现在已是盛夏的午后,可为什么这样寒冷?是因为忽然降下了雷阵雨,还是因为我孑然一身?

“孤身一人又如何?”

雨终于停了,强烈的阳光照下来。在绵延不绝的旧书山中,我四处寻找她的身影,想在旧书市结束前找到她,和她一起向同一本书伸出手。我焦急不已,忽然发现了一个酷似她的身影——猫一样的步伐、闪闪发光的黑发。然而那人影向无数排书架后躲去。无处不在的书架横挡在我和她之间。这个旧书市要延伸到哪里?为什么我这样追逐着她,却被孤零零地甩下?我啊我啊,究竟为了什么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事?

太阳终于落山了。沉入暮色的帐篷间,有星星点点的橙色电灯在闪烁。人影不见了。我呆立在空无一人的黑暗旧书市的正中央。这时昏暗的树丛对面,一辆神秘耀眼的三层电车穿过下鸭神社的参道。车窗里透出的光芒明晃晃地照亮了悄无声息的黑暗森林。挂在车上的万国旗和燕尾旗在黑暗中飘扬。

我孤身一人目送眼熟的电车离去。

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又如何?”

我再次叫喊道。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浅田糖是江户时代的中医浅田宗伯发明的。浅田宗伯向京都的中西深斋大夫学习伤寒论,明治维新之后成了皇储的御医。从他那里学会制糖的堀内先生,用可爱的宣传语“良药甜口”将浅田糖推广到世间。直至今日,人们仍然无法忘记大正时代到处肆虐、夺取无数人性命的“西班牙感冒”,以及浅田糖与之英勇战斗的传说。它是与史上最恶性的感冒战斗过、强劲的甜味小糖果。良药甜口!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以上是我现学现卖。

旧书店峨眉书房的老板病倒了,和樋口先生一起去探病的路上,他告诉了我这些。

那天上午,十二月的最后一堂课上完了。

我在中央食堂狼吞虎咽地解决掉午饭,走到钟塔那儿与樋口先生会合,接着乘公共汽车到四条河原町。樋口先生用羽贯小姐给的计次票替我付了车费。羽贯小姐的体温终于有所下降,我放心了。

圣诞节近在眼前,四条河原町被红红绿绿的装饰物装点得十分热闹,处处流淌着快乐的圣诞旋律。阪急百货店挂出了宣告圣诞到来的巨幅标语。樋口先生从扮成圣诞老人模样的女生那里拿了许多面巾纸。

“万一得了感冒,这个就能派上用场了。”他说,“到处都有圣诞的气氛啦。”

“是啊,感觉很快乐。”

“这其实是和我们毫无关系的外国节日。不过,快乐就好。”

“同感同感。”

我和樋口先生沉醉于圣诞节的气氛中,又摆弄了一会儿店里的圣诞物品,忽然想起最初的目的。

进入从河原町向东延伸的小巷,走过一处废弃的校舍,河原町的喧哗就被甩在了脑后。走过横跨高濑川的小桥,便看到了木屋町白天的模样。并没有大家一起喝酒那晚那样令人称奇的热闹。樋口先生穿过商住房之间狭窄的小巷,带我来到有格子门的木房前。“不好意思,打扰了!”他说着打开格子门,里面传来祖母家那种气味。樋口先生不待主人回答,就大摇大摆进了屋。

那位老板在一楼的起居室,身子深深埋在绿色的旧沙发里,正迷迷糊糊听着收音机。他抬头看着毫不客气闯进来的樋口先生,说:“你别擅自进别人家啊!”

“我是来探病的,来探病的。”樋口先生回应道。

老板围着褐色的围巾,光溜溜的头上戴着红色绒线帽,嘴里嚼着喜欢吃的浅田糖。他的夫人也感冒了,正在二楼睡觉。他示意我们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从壶里给我们倒了草药茶。

老板把收音机关了,可以清楚地听到柱子上的时钟发出的咔嚓声。在这样的街市,起居室的玻璃门外竟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长着一棵如铁艺品般毫无趣味的树,树上残留的几片树叶在灰色的天空下摇晃。

“你不睡觉能行吗?”樋口先生问道。

“上午一直睡来着,无聊得不得了啊。”

老板咳嗽了一下,口中的浅田糖咬得嘎嘣响。

“是在闺房调查团总部被传染的。东堂那个大白痴,感冒了老老实实在家躺着不就好了,居然还厚颜无耻地抛头露面,结果去那儿的人全部病倒了。千岁屋老板也好,青年部的那群学生也好……”

老板懊恼地擤着鼻涕。

很久没有听到东堂先生的名字了,我怀念不已。

东堂先生是个中年大叔,在六地藏经营东堂锦鲤中心,精明能干,善于谈论人生哲学。在五月的尾巴上,我为了寻找酒精踏上夜之旅,第一个遇见的人就是他。如果没有他,我便不会去木屋町那家店,不会被他碰胸部,不会在危难之中被羽贯小姐所救,也就遇不到樋口先生这样优秀的人,更见不到李白先生和赤川先生那般有趣的人了。毫无疑问,我的世界会像猫咪的额头一样狭窄。东堂先生正是上天赐给我开拓人生快乐新天地的那一击。

“东堂先生也感冒了吗?那得去探病了……”

“不用管他,那个白痴!”峨眉书房的老板冷冷地说,“反正他女儿会照顾他。”

这时,传来外面的格子门打开的声音。“有人吗?”一个很有礼貌的声音问。“进来吧。”峨眉书房的老板一说,京料理千岁屋老板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起居室。他穿得鼓鼓囊囊,看起来很魁梧,抱着一个包袱。

“你不在家休息能行吗?”峨眉书房的老板瞪着他说。

千岁屋老板挠着头说:“哎……话是这样说,可现在这么忙,我买完东西就顺便过来了。”

“勉强自己的话,可过不了年。”

千岁屋老板从包袱中拿出一个大南瓜,说:“好好吸收里面的营养吧。”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许多梅干。

“我不吃南瓜,小时候吃腻了。”

“别这么说,马上就要冬至了,不吃南瓜可不行。”

“那梅干是怎么回事?我不喜欢吃梅干。”

“你可真是不配当日本人。《江户风俗往来》里可是说,经年的梅干是感冒药。用这个煮粥喝不也挺好的嘛。你夫人情况怎么样?”

“在睡觉。也发着高烧。”

“那可不行啊。”

接着,我们便喝着草药茶开始聊天。那个圆圆的南瓜很可爱,我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抚摸,结果千岁屋老板说:“南瓜有两个,给你一个吧。”我抱着南瓜想,把这个煮了,给羽贯小姐带去吧。

“是你啊,好久不见。”千岁屋老板看着樋口先生说,“我们应该在旧书市见过吧?”

“是吗?”

“不是一起吃过火锅嘛。”

樋口先生像是恍然大悟:“嗯,那个可真是美味啊。”

“美味?我觉得难吃得要死。”

“是吗?我都忘了。”

千岁屋老板一时惊呆了:“居然忘了,你……”

我虽然没有吃过李白先生的火锅,但那味道一定很恐怖。我是彻头彻尾的怕热主义者,只要一听“火锅”这个名字,舌尖就火辣辣的,刺痛不已。

回过神来的千岁屋老板继续说道:“很多奇怪的家伙聚在一起,无论是白发老人,还是你,还是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学生……结果坚持到最后的是你和另外一个。”

“啊,他啊。”

“他呀,本来约好替我拿北斋的东西,结果中途当了叛徒。真是受不了。但他还真是拼了命想要那个绘本。”

“输给他了。”

樋口先生转向我,说:“哎,那个人就是你的学长哦。”

最后,我们带着梅干、南瓜和浅田糖踏上归途。原本是去探病,却带着一堆战利品回来,请原谅贪心的我们。峨眉书房的老板将我们送到玄关,说:“有兴趣的话,就去我店里看看吧。”

“店里没歇业吗?”

“来了个很有前途的孩子,我试着把店委托给他看管了。虽然还是个小孩,但聪明能干,比近来的大学生还可靠。”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离开排水渠旁的屋子,走在北白川的街道上。

来到北白川别当的十字路口,看着黄昏中灿烂闪烁的超市,我终于想起是出来买食物的。由于还发着烧,我就像醉酒一般,觉得四周的景色都在摇晃。将酸奶和饮料放进超市的筐子里,向收款台走去时,我一眼望见了宣传圣诞节蛋糕的海报。然而现在我已经没有着急上火、仰天怒吼的力气,也没有韬光养晦的精神了,只求摄取维持生命的营养,躺在那永远不叠的被子里,甚至连反省自己为何如此缺少志气的余力都没有。

离开超市,回到自己的小屋,我小口喝完方便汤,便钻到被窝里。我向被子里的黑暗咳嗽,嘟囔道:“咳嗽也是一个人。”

身体变弱以后,我一直想的就没有什么正经事。

学习成绩自入学以来从没提高过,今后也不会提高;高举着要考研究生的旗号,将找工作的事放在一边;不机灵、没才智、没存款、没有体力、没有毅力、没有领袖气质,更不是那种像小猪仔一样让人想贴贴脸的可爱男人。靠着这些“没有”,无论如何也无法度日啊。

我焦急万分,从永远不叠的被子中爬了出来,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四叠半大小的房间,看看能不能发现藏在某处的宝贵才能。这时,我忽然想起一年级时很信奉的一句话“真人不露相”,好像自己把“才能储蓄罐”藏到壁橱里了,又高兴起来。

“不是还有那个嘛!噢噢,是啊!”

打开壁橱,谁知里面全是大大的蘑菇。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我诧异地想着,推开那些滑溜溜的蘑菇,从里面取出“才能储蓄罐”。它闪耀着黄金般的光芒,仿佛象征着我的未来。我将储蓄罐扣过来,疯狂地敲打,出来的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从能做的事开始努力吧”。

我扑倒在被子上,号啕大哭。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精力充沛地迎来冬至的早晨。

在被窝里睁开眼,望向玻璃窗外,便知道寒风在呼呼地吹。今天必须去大学的消费合作社买回家的票。我一骨碌爬起来,集中精力跳起诡辩舞为自己鼓劲儿。

将衣服放进洗衣机,再打开电视,我开始嗞嗞地煎鸡蛋。京都电视台的新闻始终在报道感冒的事。将我熟悉的人逐一击倒的感冒之神并没有收手,而是将矛头转向街上的人们,不加区别地大肆袭击。新闻播放着预防感冒的紧急特辑。

我居住的元田中公寓的大厅里也贴着“谨防感冒!”的海报。听说住在一楼的房东一家全都病倒了。整个公寓静悄悄的,以往一到深夜就能听见的麻将声这几天也忽然听不见了。今晚本来是社团年会,但团员大部分都病倒了,所以昨晚我接到了“年会取消”的电话。这真是前所未有啊。卧床不起的人太多了,我没法一个一个都去探望。真是遗憾。

我吃了早饭,增加了抵抗力,然后打扮了一下。衣服洗完了,晾到阳台上。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不冷不热的风,但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晾完衣服,我准备出门。检查煤气总开关时,房间一角咕噜噜翻滚在地的红鲤鱼玩偶进入了视线。那是在秋天的学园祭上,我用优秀的射击技巧赢得的宝物。

“对啊,把这个送给东堂先生当慰问礼物吧。”

我这么一想,便雀跃不已。

峨眉书房的老板虽然冷漠地说不必去,但还是非常细心地告诉了我东堂锦鲤中心的地址。今天的日程就定下来了。不管怎么说,东堂先生也是养锦鲤的人,要是见到这么大的鲤鱼,一定会精力充沛的。一定会!

我用大大的包袱将红鲤鱼包起来,挺胸抬头地出门了。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现在想来,上大学后我对一切思来想去,千方百计拖延早该迈出的那一步,徒然虚度岁月。我不停地绕着她这座城堡的护城河转,却除了疲惫没有任何改变。大脑中无数个自己经常进行讨论,阻止一切决定性的行动。

我从没叠的被子里起来,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向会议室。登上讲台后,我提出“向她告白”的建议,一时间会场像开了锅。

“坚决反对随波逐流!”

“你这个卑鄙的家伙,只是不想孤单吧?咬牙忍耐吧!”

“你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到,这是准备逃到她那里吗?”

“要慎重!要先确定她的心意。还是尽量用迂回战术!”

“我说你啊,你能做到和女性交往这类纤细微妙的事吗?有意思吗?”

“你不就是想摸几把乳房嘛,脑子里全是这种猥琐的事吧?”

我终于不堪忍受,决定反击。

“的确,我脑子里想的全是猥琐的事,但不仅仅是这些,还有许多别的事,更美好的事!”

“那我问你,假如你和她第一次约会,你们美好地度过了这一天,到了晚上她向你凑过来,你会怎么做?”

“她不是那么随便的女生!”

“不妨做个假设,要是她在那天晚上让你揉摸胸部,你能拒绝得了吗?”

我痛苦地扭动身体。

“不能拒绝,不能拒绝啊,可是……”

“看到了吧。你这个如假包换的大色狼。快向她道歉!跪地道歉!然后去路边找个皮球什么的揉揉满足一下吧。”

我的愤怒不断膨胀,却无法反驳,只能大叫:“诡辩,这是诡辩!”

“那你简单地说一下,你为什么喜欢她?为什么选择她?你要是主张现在应该踏出一步,就应该拿出合乎逻辑、让大家都信服的理由!”

谩骂声一齐飞来:卑鄙、叛徒、逆贼、色狼、白痴、冒失……我沐浴着谩骂声,在台上奄奄一息。

“可是,诸位——”

我举起双手,向满场的论敌发出沙哑的声音。

“如果让我追根究底的话,那男女究竟要怎样开始交往呢?诸位追求的那种纯粹的恋爱说到底是不可能的。越是讨论所有的因素,彻底地分析自己的想法,越会像静止在空中的箭那样难以迈出第一步。说我是为了性欲也好,虚荣也好,赶流行也好,妄想也好,白痴也好,说什么我都接受,哪个都对。虽然明白这一切,可就算前方等待我的是失恋的地狱,不是也有值得不管不顾、纵身一跃的瞬间吗?如果现在不跳,不就要永远在昏暗的青春角落里滴溜溜转圈了吗?诸位,难道这就是你们的期望吗?就这样隐瞒自己的心意不告诉她,即使明天孤独地死去也不后悔,有人敢说这种话吗?谁敢说就站出来!”

会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我疲惫至极,下了讲台,又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去,在没叠的被子里醒过来。好像真的冲着天花板大叫过一通,嗓子变得沙哑,一行热泪从眼角流下。此刻已毫无睡意。

“总之,现在这副德行……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嘟囔着起身,喘息着爬到榻榻米上打开电视。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电视,吃着香蕉喝着茶。

窗外亮得晃眼,俨然一副冬日早晨的模样。

今天是冬至。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从出町柳车站坐上京阪电车,包在包袱布里的红鲤鱼和我一同摇晃。在中书岛车站换乘宇治线,到六地藏车站就只有三站了。到了六地藏车站,我背着大大的包袱,向伏见桃山方向前行,终于来到了市区。

然而,怎么也找不到东堂先生的家。在我看来,东堂锦鲤中心一定是像龙宫一样的地方,一望无际的广阔蓄水池里有无数鲤鱼在舞蹈。我不可能错过那样华丽的设施。真是奇怪,我将地图横着看倒着看,在冷清的街道上走来走去,终于发现自己在挂着“东堂锦鲤中心”招牌的民居前走过好几次了。后来东堂先生说,蓄水池在房屋后面。

民居旁边好像是街道工厂,摆着许多水槽和管子,能听见机械不断地发出轰隆声。穿着工作服戴着白口罩的男人正在水槽周围巡视,我和他打招呼:“不好意思,打扰了。”

“哪里哪里。”男子说道。

“我想请问一下,这里有位东堂先生吗?”

“你说的是社长吗?社长在事务所的二楼睡觉呢……”

“我听说他得了感冒,特地前来探病……”

男人打了个大喷嚏,愤愤地抱怨道:“真受不了这感冒!”接着向我礼貌地鞠了一躬,“麻烦您跑来一趟,快这边请,快请。”

事务所里有个大大的球形火炉,上面的水壶静静地冒着热气。我坐在椅子上,让火炉温暖身体。不久,穿着棉衣的东堂先生从楼梯上下来了。令人怀念的黄瓜脸更加憔悴消瘦,眼睛烧得湿润,下半边脸上满是邋遢的胡子。即便如此,东堂先生看到我,还是高兴地笑了。

“哎呀,是你啊,居然特意来这儿。”

“峨眉书房的老板告诉我地址的。”

“峨眉书房的老板生气没有?是我传染他的。”

“有点生气。”

穿工作服的男人递过药,说:“社长,葛根汤。”东堂先生老老实实地喝了,接着感叹道:“我女儿倒是来探过病,结果把她也传染了……真是可恶。之后谁也不来看我了。你能记得我,真是太感谢了。”

“因为东堂先生是我的恩人嘛。”

“我这种人还能是你的恩人?”

我一边喝茶,一边向东堂先生讲述多亏在先斗町遇见他,才有了种种经历。东堂先生感慨地说:“发生了这么多事啊。”我把慰问礼物红鲤鱼玩偶送给东堂先生,他抱着大大的红鲤鱼簌簌落泪,回忆起那天夜晚的事来。“太令人怀念了。现在想起来,再也没有比那天晚上更快乐的日子了。”

“和你聊天比喝葛根汤更有用。我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一定很难受吧?”

“烧不退,咳嗽也很严重……总做奇怪的梦,还睡不好。”

“什么样的梦?”

“非常可怕的梦啊。我和你说过今年春天被龙卷风袭击的事吧?那个梦我总是一遍一遍地做。夕阳下,我望向天空,喊着一条又一条鲤鱼的名字。可是它们却被龙卷风吸走了……反复做这种梦,真是受不了啊。”

“真是不容易。”

“话说回来,大家都感冒了,我给大家添麻烦了……”东堂先生伤感地嘟囔着,把手罩在火炉上。注视着这个伤感的身影,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感冒之神在人群中一蹦一跳的情形。

感冒之神从东堂先生那里出发,来到了奈绪子夫妇家,那对夫妇传染了赤川社长,赤川社长又传给了内田医生和羽贯小姐。同时,东堂先生将感冒传染给了闺房调查团的人、峨眉书房的老板、京料理千岁屋的老板、闺房调查团青年部的人,还有学园祭事务局局长。学园祭事务局局长把感冒传给了内裤总头目和纪子,还传染了前来探病的京福电铁研究会、电影社团“禊”、诡辩部等相关人士。几十名相关人士又传染了各自的熟人,没多久就蔓延到了整个大学。数千名学生得了感冒,进而扩展到他们出入的打工场所、游乐场所,至此,整个京都的街道都……

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问:“东堂先生为什么会感冒呢?”

东堂先生苦笑道:“其实啊,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李白先生拿到了了不起的……那个……春宫图,我到他那儿去看看。那时,李白先生正在咳嗽,我一定是那个时候被传染的!”

李白先生!

感冒之神在遍布我们周围的缘分之线间纵横来去。独自坐在这奇异情形中间的人,正是李白先生!

我被沉重的事实打击,在东堂先生面前叹气。

可是,大家如此齐心地得了感冒,为什么只有我没得?感觉自己就像是大家都在沉睡的午夜,一个人在被窝里睁开眼的小孩子。

我不由得嘟囔道:“孤身一人又如何?”

“你没事吧?”东堂先生一脸担心地问。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在万年不叠的被窝中一会儿起身一会儿躺下,度过了一年中最短的冬至日白天。

带着鼻音的学弟告诉我,原定在今晚举行的社团年会暂时取消。“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发怒了。“哪有那个工夫。”学弟完全忽视我的话,把感冒让街上变得空荡荡的事说给我听,“快看电视吧。”

我坐在被窝里,把被子披在肩上,看京都电视台的节目。

感冒之神已经取代了街上大肆风靡的圣诞热潮,登上了主角的宝座。电视里一直在全力报道感冒特辑,还在传授对我已经没有用处的各种预防感冒的对策。圣诞节就在眼前,街上本应热闹非凡,如今却被感冒之神蹂躏得如此悲惨,我不禁大声称快。反正我也得一个人寂寞地忍受感冒的痛苦,无法庆祝圣诞之夜。那些想跑到街上过圣诞节的可恶家伙,一个不剩地被感冒之神踢回家才好呢。

“不过这感冒还真厉害,简直像那场西班牙流感。”

街道上寂寞的景象,连我看了都惊呆了。

电视里,戴着夸张口罩的记者站在四条河原町的信号灯前叫喊:“请看,行人多么少啊!”那里几乎没有行人,也极少有车通过。路过的市区公交车俨然成了空箱子。街上为圣诞节准备的金碧辉煌的装饰物反而凸显了毫无生气的寂寥,甚至令人感到害怕。简直就像幽灵街。

记者像是在世界大战后寻找生还者一样,在大街上徘徊,遇到行人便上去搭话。这时,镜头捕捉到了飞快地走在河原町大街上的黑发少女。我不由自主地爬出被窝,就像字面意义上那样,咬住电视机不放。

“连口罩也不戴,您真是很健康啊,请问您预防感冒的秘诀是什么?”记者问。

“没什么特别的……非要说的话,就是感冒之神不喜欢我。”

“您为什么说得好像很难过呢?”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没得感冒,被排斥在外了。”

我心仪的黑发少女对着摄像机,似乎很寂寥。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坐着京阪电车又折回来了。乘客少得可怜。

我一边在电车里摇晃,一边想。

好久没见到学长了。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以前我们几乎每隔几天就能神奇地偶遇一次,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实属罕见。我不禁担心起来,莫非学长正感冒发烧,独自卧床不起?那可是大事。就像内裤总头目、学园祭事务局局长、樋口先生、千岁屋老板告诉我的那样,学长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可是活跃至极。他因为感冒被困在家里,一定很痛苦。学长是非常亲切又充满爱的人,所以才会为了我拼命寻找绘本,和我出演戏剧,给我提供多方关照。我下定决心,必须报恩!

我打算顺路去趟峨眉书房,便在京阪四条站下了车,上台阶到了四条大桥东侧。街上异样安静,以前人来人往的四条大桥上只能看到稀稀拉拉几个人影。闪耀的太阳光变弱了,从桥畔望向北方,在鸭川尽头,北边的天空上出现了不祥的黑云。不冷不热、让人感觉不妙的莫名之风抚着我的脸颊。

出了河原町大街,风依然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横行无阻。鳞次栉比的店铺装饰着圣诞饰品,看起来灯火辉煌,却没有顾客造访。摇摇晃晃经过的人影都戴着大大的口罩。

四条河原町的一角,京都电视台正在进行街头采访,我也被采访了。记者似乎也感冒了,访问结束时,我对她说:“要注意身体啊。”她说:“谢谢,你也是。”随后,我们无言地环视街道。

我们仿佛站在世界终结后的四条河原町。

店里播放的圣诞歌曲不时被吹来的大风盖住。风穿过公寓之间,发出宛若潜伏在里面的巨大怪兽吼叫的声音。这阵风到底是从哪儿吹来的?我迎着把自己和圣诞节都刮得一团糟的风,终于走到了峨眉书房。

推开玻璃门,书店里面就像被堆积的书籍吸走了声音一样,静悄悄的。暖气热热的,我放下心来。进门处堆放着漂亮的盒装全集,堆得像塔一样。

一位漂亮的少年坐在最里面的柜台后,下巴搭在柜台上,好像生气一样脸颊鼓鼓的,盯着一本破旧的大书看。

“你好。”我和他打招呼。

少年用鼻子“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立刻多云转晴。“哎呀,这不是《拉达达达姆》的大姐姐嘛,好久不见呀。”

“旧书市之后我们就再没见面吧,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了。”

“这家旧书店的老板收我为徒,我和他约好寒假每天都来这儿。”

“老板说你是有前途的孩子呢。”

“那当然!我可是天才。”

“你在读什么?”

“这个呀,是本叫《伤寒论》的中国医书。”

少年将《伤寒论》收起来,拿水壶给我倒了杯茶。作为回礼,我给了他一颗浅田糖。

“我没感冒啊。没感冒的时候吃感冒药对身体可是有害的。吃多了会喷鼻血呢。”他津津有味地一边舔,一边嘟囔,“现在得感冒的人可多了,大姐姐没事吗?”

“感冒之神不喜欢我。”

“大家都离不开被窝了。在感冒之神老实以前,整个街道都动不起来喽。你不觉得有点高兴?没得感冒的只有大姐姐和我呀。”

他一脸得意地抚摸着《伤寒论》:“要是真得了感冒,我就舔‘吃感冒药也治不好的感冒的药’。”

“那是什么?”

“能让吃了感冒药也治不好的感冒立即治愈的药。”

少年从身旁拿出一个小瓶,里面装着清澈的褐色液体。状如不倒翁的胖胖的瓶身上贴着标签,用古色古香的字体写着“润肺露”。

“这是大正时代卖的感冒药,现在已经没有了。我爸爸很懂中药,是他自己做的。我也能做。”

“那么有效吗?”

“就像魔法一样。大姐姐要是想要,我分给你一瓶。”

我想起一件事——如果学长正为感冒所苦,就把这个感冒药送给他,向他报恩。

我小心地收好少年给我的药。

再次推开沉重的玻璃门,走向河原町,少年站起来目送我远去。寂寞的街道再次刮起了风,扬起小纸屑。一个像闪闪发光的燕尾旗一样的东西沐浴着云缝间洒下的几缕阳光,飞到河原町的公寓楼之间去了。我和少年站在旧书店前面抬头仰望。

“我觉得大姐姐一定不会感冒的。这是神明的主意。”少年说,“那瓶感冒药给大姐姐觉得重要的人就好了。”

“谢谢。”

“欢迎再来。”

我乘市内公交准备回家,车上除了戴着大口罩的司机,只有我一个人。我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以往被年轻人挤得水泄不通的出町柳车站前一片寂静。从这里走回公寓的路上,街道也死一般寂静,只能听到风吹过电线杆顶的呼啸声,静得让人恐慌。

到公寓时,我恰巧遇到戴着大围巾的羽贯小姐从里面出来,她拎着大购物袋。

“啊!你居然在这儿!”她一脸明朗的表情,“我买完东西,顺便过来找你。”

她声音略显沙哑,但看起来很有精神,我放心了。风吹乱了羽贯小姐的头发。她站在我旁边,愤愤地环视四周。

“哎,为什么这么静啊?”

“感冒病毒大流行的缘故。”

“我还以为我睡觉的时候,世界毁灭了呢。”

“羽贯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一问,她便低声说“你可别吃惊啊”,蹙起美丽的眉毛。

“樋口感冒了。”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独自寂寞地忍耐生病的痛苦,在被窝里辗转反侧。每当怯懦的不安涌上来,我便小声嘟囔:“从能做的事开始努力。”说的次数太多了,结果这句话不断在脑海中徘徊,不肯离去。

从能做的事开始努力。努力。

努力,努力。

回过神来,我已经踏着石板路,努力走在夜间的先斗町了。餐厅和酒吧的光亮在石板路间交错,仿佛是浮现在夜晚的幻境。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唯有努力地在嘈杂的往来醉客中穿行。这时,一个苹果掉落在我眼前。“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苹果掉下来?”我正觉得奇怪,才发现掉下的原来是不倒翁。

我在前往一家酒吧的途中迷了路。若是平常,我绝不会迷路,可若是在梦里,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一个人坐下来,喝伪电气白兰。走廊模样的店里传出欢声笑语。

不久,一个穿着浴衣的奇怪男人轻飘飘地从天花板附近飘到收银台上方。他叼着雪茄,不停地吞云吐雾。就算是在梦里,我也只认识一个能做出此等怪异之事的人。“哎,樋口先生。”我仰头叫道。

樋口先生在天花板一角骨碌转了个身,盘腿而坐。“是你呀,真是奇遇。我们自学园祭后就再也没见过吧。你也感冒了?”

樋口先生静静地在我身旁的椅子上着陆。他一脸懊恼:“说起来真是丢脸,我到底也感冒了。”

“不过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啊。”

“那是另一回事。”

“莫名其妙。”我接着问他,“你是怎么飞起来的?我飞不起来。”

“不抓住要领可飞不起来。你要不要当我的徒弟?”

“我可不愿当你的徒弟。不知为什么就是很不愿意。”

樋口先生说道:“哎,别这样说嘛。羽贯他们来探病之前,我没什么事做,只能一个人睡觉。你要是在这儿学会了‘樋口式飞行术’,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

“总有一天是哪一天?”

“好啦好啦,快来吧。”

樋口先生像天狗一样咯咯笑着,把我从酒吧里拉出来。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樋口先生住在下鸭泉川町的一栋木结构公寓里。

“下鸭幽水庄”古意苍然,倾斜的屋檐上放置的空调室外机就像随时要掉下来一样。从窗子里支出来的晾衣竿上挂着衣服,像旗帜般飘扬。并排的玻璃窗被风吹得吱吱作响,要是有相扑力士来个突袭,整栋公寓怕是要倒塌了。

下午三点,我和羽贯小姐来探病。天气忽然阴沉下来,周围暗得像是黄昏降临。一阵强劲的风吹来,纠之森沙沙作响,令人毛骨悚然。风来自黑暗的森林深处。

上二楼时,强劲的风吹得幽水庄像地震一样摇晃,我和羽贯小姐本能地抓紧对方的手。我们在满是尘土的昏暗走廊里穿行,终于找到了最里面的樋口先生的房间,房门前堆放着许多垃圾,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真脏啊!”羽贯小姐边推开垃圾边说。

我和羽贯小姐一进屋,就见到樋口先生裹着被子,歪着嘴,摆出“へ”的形状。“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面向天花板喃喃自语,懊恼地叫着,“我居然会感冒!”

我把千岁屋老板给的南瓜放在樋口先生枕边,准备用流理台上的电炉做玉子酒。羽贯小姐一边在他的额头放降温贴,一边报复地说:“樋口到底也感冒了呀。”

我把玉子酒递给终于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樋口先生。

“樋口先生这样的人怎么会感冒呢?”

“我准备去李白先生那里探病来着。”樋口先生一边呼呼地吹玉子酒一边说,“不料越接近李白先生的住所,感冒之神的威力就越强大。结果我没探成病就败下阵来。这可不是普通的感冒啊,现在四处蔓延的感冒就是李白感冒。”

“李白先生住在哪里?”

“纠之森里。感冒病毒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涌出。”

“看来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行啊。”羽贯小姐说。

“可是没有药对他有效。就算有,谁给他送过去也是问题。”

我拿出峨眉书房那个少年送给我的小瓶子。樋口先生看见了,脸上忽然一亮,他接过这琥珀色的瓶子,借着电灯的光亮看向里面,“啊啊”地发出感叹声。

“这可是空前绝后的灵丹妙药润肺露!是我早就渴望得到的极品,和性能超高的椭圆形棕刷并称双璧。从前,李白先生就是吃了它,才从西班牙流感中生还的……你从哪儿得来的?”

“一位旧书店的少年送给我的。”

“干得好呀,干得好。”

樋口先生打开瓶盖,把一次性筷子伸进去蘸了一圈,又盖上盖子还给我。他兴奋地舔着润肺露,高兴地说:“好吃,真是太好吃了。”

“用这个能治好李白先生吗?”

这时,巨兽般的黑色暴风忽然向幽水庄袭来。玻璃窗发出即将粉碎的声音,我们不由得缩成一团。

羽贯小姐起身打开窗帘,叫出声来。

向窗外一看,密密麻麻的屋顶后面,一根巨大的黑柱冲天而立,从御荫大街向贺茂川方向缓缓移动。它的轮廓有些模糊,看不清楚,但店铺的招牌、枯叶、传单和空罐等都被卷到空中,发出碎裂的巨响。

“那不是龙卷风吗?”羽贯小姐小声说,“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赚了。”

“那是李白先生的咳嗽,里面充满了细菌,看来已经到感冒晚期了。”

樋口先生舔着润肺露,看着我。

“李白先生的感冒已经危及生命了,盘踞在他体内的感冒之神不断生出手下,让李白感冒在街上蔓延。前去解救他的人接二连三地倒下,再这样袖手旁观下去,整个京都都会被感冒消灭。你把润肺露给他送去吧。”

我拿着润肺露站了起来。

“明白。”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不知好歹地要与强大的李白感冒对抗,就得进行必要的准备。

我向附近的浴场进发。被风掀起的布帘旁边,贴了一张“今日柚子浴”的告示。浴场里没有人影。大大的浴池里,包在网中的柚子浮浮沉沉。浸泡在弥漫着酸酸味道的大浴池里,身体暖暖的。我想起神明赋予的任务,对着天花板小声说了句:“来吧!”

回到下鸭幽水庄,羽贯小姐担心我,觉得为防万一,把所有能治感冒的东西都带去才好,于是用这样那样的东西塞满了我的旅行包。蜂蜜生姜汤、鸡蛋和酒、可口可乐和生姜、千岁屋老板给的梅干、煮南瓜、一个大柚子、苹果、葛根汤。最重要的当然是润肺露,我用布把这个小瓶绑在腰上。此时我简直就是会走路的感冒药。

羽贯小姐和樋口先生目送我走向下鸭神社的参道。

空中阴云低垂,就像台风来袭时那样。风不冷不热地吹着。刚才刮过龙卷风的御荫大街到处都是垃圾和自行车,一片狼藉。

我站在御荫大街下鸭神社的入口,看着通往纠之森深处的空无一人的参道。应该叫这股风“妖风”吧,它阴森森地从微暗的森林里吹来,刮起的沙尘哗啦哗啦地吹到我脸上。郁郁葱葱的古树剧烈地摇晃,恐怖的声音响彻林中。仿佛被风引诱了一般,我踏上无人的漫长参道,向北前行。

在长长的参道上走着,我想起与李白先生初遇的那个先斗町的夜晚。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很开心地喝了伪电气白兰,那时我从肚子里感到幸福。虽然有人说李白先生是个非常恐怖的放高利贷之人,但在我眼中,他只是一位祖父般慈祥的长者。

参道的左边,是夏季举办旧书市的南北延伸的马场。

那里有个庞大之物边移动边发出可怕的声音。我逃向参道的右侧,紧紧抱住路旁的树。然而大树被暴风吹得摇摇晃晃,沙尘和落叶不断飞来,我根本无法睁开双眼。树丛对面,龙卷风将马场的泥土吸到树梢,然后迅速向南推进。风中不断传来树干的碎裂声,仿佛纠之森在悲鸣。

我抱着大树,一直等到龙卷风离去,才擦了擦满是泥土的脸颊,微微睁开眼,盯着参道深处看。风再次呼呼吹起,破碎的万国旗和七色燕尾旗飞过身旁,应该是李白先生居住的三层电车上的装饰物。意识到这一点,我开始四处张望,发现参道和树枝上挂着许多这样的装饰物。

我继续在参道上前行,看见马场最北边有橙色的光忽明忽灭。

黑暗森林的一角,像魔法般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我终于在树丛后面发现了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即使离得远,也能看出曾经无比华丽的电车装饰已破碎殆尽,不见踪影。屋顶的竹林也已荒芜,车窗全都碎了。

那辆宛若废墟的电车像是在呼吸一般,忽明忽暗。刚让人觉得晃眼得吓人,猛烈的暴风便从车中吹来,电车瞬即像没了气力一样暗下来。那应该是病床上的李白先生痛苦的呼吸。

“哎,李白先生!我来看您了!”

我调整了一下旅行包,迎着前方吹来的风前进。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优雅地在先斗町上空飞翔。

没有比天狗樋口先生的教学方法更含糊的了。他跑到相熟的旧书店里,擅自去了晾衣台,指着天空对我说:“只要能脚不着地地活着,你就能飞。”

我以为被耍了,心中描绘起不着边际的未来景象:“某一天在老家的后山挖东西,没想到挖出了石油,结果大赚一笔成了富翁,于是从大学退学,一直到死都过着幸福的生活……”这时,身体眼看着变轻了,轻飘飘地从晾衣台上浮起来。樋口先生在晾衣台上向我挥了一会儿手,然后消失不见。

我轻盈地在木屋町和先斗町之间密密麻麻的屋顶上跳来跳去,只要留神像网一般覆盖在房屋上的电线,什么地方都可以去。我在更高的商住房楼顶一踢,然后高高跳起,缓缓扭转身体,俯瞰着城市的夜景。夜晚街道上的灯火如宝石般灿烂夺目,四条乌丸地区金融街的光亮,远远望去像蜡烛一样闪亮的京都塔的光芒、祇园的红光,还有自三条木屋町向南网状蔓延的娱乐街的光芒,都在绽放。

我降落到商住房的屋顶上,坐在房檐处摇晃着双腿。空中有一轮大大的月亮,眼前,南北向的先斗町在发光。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想,她现在在做什么呢?此时,一辆神奇的交通工具华丽地穿过眼底的先斗町,静静地前行。像是电车,上面还有小竹林和水池。是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

我回想起那个奇异的先斗町之夜。

在漫长而空洞的夜之旅尾声,我在那辆电车车顶的古池边听她和东堂交谈。东堂胡说什么龙卷风把他的鲤鱼吹跑了,想博取她的同情。我为了从那个卑鄙无耻的男人手里拯救纯真的她,决定挺身而出,不料被天空中飞来的不明物体直击头顶,结果倒下了。想起这件事就觉得丢人。

这时,我忽然想到为了和李白先生比酒,她一定会出现在车顶。只要待在那里,一定能遇见她。于是我从商住房的屋顶敏捷地飞向夜空,向三层电车的车顶转移。

在空中飞翔时,一个念头萦绕在我的心间:“如果她真的来了怎么办?”上次我的演讲已经让脑袋里的中央会议不发一言。我只好闭上眼,向光辉的未来跳跃。马上就要到三层电车了,看得到房间里透出亮橙色的光。光芒四射的枝形吊灯随着三层电车行进的步伐摇曳,能看见李白先生坐在宽敞舒适的椅子上的背影。“不过……”我一边瞄准着陆点一边想,要是她歪着那可爱的小脸,摆出一副“哎呀,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这无名小卒”的表情,我该怎么办?我的自尊心能忍受这种屈辱吗?那时,我将失去一切希望,什么都没有了。

被现实的烦恼所扰,我飞不起来了。

不堪现实的重负,我掉落到三层电车车顶的古池中。我跃古池水声响[此处模仿松尾芭蕉俳句《古池》中的“蛙跃古池水声响”。]。我落入水中,目力所及之处,跃起红白相间、颜色鲜亮的锦鲤。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被暴风侵袭过,一楼的书房已经杂乱不堪,曾经的华美气氛荡然无存。破损的浮世绘和线装书凌乱地散在书架和倒着的书桌之间,从旋转楼梯吹下的骇人之风将一切搅得乱七八糟。我爬也似的上了楼梯,来到二楼的宴会厅。

宴会厅里,李白先生正盖着被子睡觉。用细绳穿起的马口铁提灯将被子围了起来。李白先生每次蜷缩着身子呻吟,提灯便一齐闪烁,这便是我见到的忽明忽暗之光的源头。

提灯照耀下的宴会厅十分荒凉。大挂钟掉下来,压坏了下面的留声机;青瓷壶和狸猫摆设砸得粉碎,凌乱地撒在地板上;所有的窗户都脱落了,木板墙上装饰的各种面具和彩色浮世绘版画全被吹跑;惨遭损坏的油画被刮到旋转楼梯口。李白先生独自一人在这些残骸正中央昏睡。我难过得简直要哭了,飞奔到李白先生的铺盖旁,隔着被子搂住他。

“李白先生!李白先生!”我叫道。

李白先生原本在被子里紧闭着双眼,听到我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在颤抖,眼睛却闪闪发光。

“是你啊。”李白先生终于吐出一句话,“我啊,很快就要死啦。”

“没事的,您放心吧。”

我理理李白先生蓬乱的白发,摸了摸他那热得简直要燃烧的额头。

这时,提灯忽然变得异常明亮。李白先生痛苦地扭着身体,咳嗽得非常厉害。把手放在他额上的我,也被这掀起的暴风吹到了旋转楼梯那儿。暴风停止后,提灯不亮了,李白先生周围暗淡下来。我抓着楼梯扶手,紧张不已。提灯再次亮起。我说:“李白先生,我带药来了。”

“不用了,不要管我!”李白先生悲痛地说,“你也会感冒的。”

“没关系,我没事。”

虽然被吹跑了好几次,我还是往返于宴会厅角落与李白先生之间照顾他。我用一次性筷子骨碌碌地卷起润肺露,李白先生一脸怀念地眯着眼,就着提灯的光亮舔了舔像琥珀一样闪耀的药。“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李白先生欣喜地小声说。我从旅行包里取出降温贴,贴在他热热的额头上,又趁李白先生咳嗽,磨了苹果泥给他吃。

在这里只能听到纠之森的沙沙声和李白先生的呼吸声。痛苦而漫长的时间过去了。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落入李白先生古池的我露出头来,忽然发现地方变了,这里居然是腥臭的蓄水池!猛烈的夕阳射出刺眼的光,方才还在夜晚先斗町的我不禁皱起眉头。虽说是梦,可场景转换得也太快了吧。轰隆隆的骇人声响传来,四周的暴风为何吹得这么厉害?浸泡着我的池水也猛烈地摇动,可怜的锦鲤害怕得瑟瑟发抖。

我在蓄水池边支着下巴,吐出缠在舌头上的水草。

这时,只见栏杆旁边有个中年男人被一个年轻人抓住胳膊。他最终甩开前来制止的员工,一脸悲痛地向这边奔来。

那人便是锦鲤中心的主人——东堂。

他全身沐浴在夕阳里,寥寥无几的头发被暴风吹得乱七八糟,像要对老天倾诉一般展开双臂。“快住手!”他大叫道,“把优子还给我!把次郎吉还给我!”他不断地呼唤许多锦鲤的名字。

我一边泡在池中,一边看东堂疯狂的模样。

他终于哭了,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忽然,他发现了泡在蓄水池里的我,惊讶万分,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然后,他一边逃跑一边用力地向我挥手,惊恐地望着天空喊道:“快逃快逃!”

我一回头,眼前耸立着一团顶天立地的黑色龙卷风,将蓄水池的水和闪闪发光的鲤鱼纷纷吸到空中。

“没有逃的时间了!”

我果断地下了决心,闭上眼睛集中精神。

结果,我步上鲤鱼的后尘,英勇地飞上天空。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不知不觉中,李白先生剧烈的咳嗽停止了。

我被风不断摧残,疲惫不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醒来时,肩上多了一条柔软的毛毯。倒在地板上的大挂钟咔嚓咔嚓走着,指针指向五点。我抬头一看,李白先生正从被压坏的架子上找出一瓶没有摔坏的伪电气白兰。他见我睡醒了,便说:“太感谢了。要是你不来,我就没救了。”然后他在有缺口的青瓷盘上点燃油画的画框,将伪电气白兰放进锅里加热。

“来,把这个喝了暖暖身子。”

我裹着毛毯,在钻进被窝的李白先生身旁,喝下加了柚子汁的伪电气白兰。肚子里变得暖洋洋的,精神逐渐恢复了,周围的景色也愈加鲜亮起来。李白先生从被子里露出脑袋,盯着我说:“感冒以后就变得软弱了,真不好意思。”

“那是因为您烧得太严重了。”

“在冷清的冬夜,孤零零一个人躺着很害怕。我什么亲人也没有……只剩自己一个人。在烧得难以入眠的夜里醒来,就像变成了小孩子。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些日子。那时我独自在被窝里醒来,叫着妈妈。不过现在,谁也不在我身边了……”

“有我在啊。”

我小声嘀咕着,忽然想起学长。他是不是也一个人在被窝里躺着呢?是不是也孤零零地经历着一年中最漫长的夜晚呢?

“得感冒的夜晚很漫长。”

“今天是冬至,一年中最长的夜晚。”

“不过啊,无论是多么漫长的夜晚,都一定会迎来天亮。”

“是啊。”

李白先生看着我,莞尔一笑。

不知他在咕哝什么,我凑到他嘴边细听。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李白先生说。

我看着他的脸笑了。这时,被子周围的提灯忽然一同发出光亮,李白先生猛地深吸一口气,挥着手说:“快躲开!”事出突然,我好不容易才退开几步。

李白先生一咳嗽,从未遇到过的强风吹来。

后来,我在庆祝李白先生病愈的宴会上听说,李白先生那个时候才终于把赖在体内的感冒之神赶出去。感冒之神化作暴风,从他口中飞出,在宴会厅施展了最后的疯狂,然后飞出窗外,变成巨大的龙卷风,将夜晚的空气骨碌碌搅拌在一起,摇动着纠之森。围住李白先生被窝的提灯在黑压压的龙卷风中闪耀光芒。这些由细绳串起的提灯像电车般发着光飞舞。要是从外面仰头看,一定是很不可思议的景色,但我是不能这么做了。

因为我也在龙卷风中,和那些东西一起旋转。

我骨碌碌地转着,什么也不知道了。

感冒之神离开李白先生实在可喜可贺,可它顺便也将我带到了天空中。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从蓄水池被吸到龙卷风里,现在还在上升,感觉就像顺着旋转滑梯倒着滑向天空。我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攀升,轻易就被吸了上去。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很高了,可周围太暗,什么也看不见,实在无聊。我不禁厌倦起来:“到底要升到多高啊?!”

我抬头仰望,发现一片漆黑中闪现出一排橙色光点。那是细绳穿成的像电车一样的提灯,是从什么地方被吸上来的吧。我觉得龙卷风卷来了很漂亮的东西。定睛一看,发现提灯电车末尾处挂着一个娇小的女生。她闭着眼,紧紧抱住提灯。我正觉得卷来这个也不错,猛地发现居然是她!

那时,我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个词——“奇遇”。

要是有哪个不知好歹的人泼我的冷水,说“这一切不过是个梦”,那他就应该被狗咬。是梦还是现实,这并不是本质问题。我的才能宝箱的确已经弹尽粮绝,但我忘了其中剩下的最大的能力——将幻想和现实混杂在一起的才能!

要是能从如此危急的状况中拯救她,我的人生一定能开拓光荣的新天地!一定没错!我的妄想之火燃得一发不可收拾,从第一次与她约会到获得诺贝尔奖,未来人生中各种值得纪念的场面走马灯般闪过,各种不着边际的光辉未来填满大脑的峡谷。身体像充了氦气一般飘起来。

我使用樋口式飞行术,像虎头海雕一样飞起。

我抓住成串提灯的一端,来到她近旁,她微微睁开眼睛。

轰隆隆的声音和暴风中,我们无法交谈。

她微笑着用不成调的声音说:“真是奇遇啊。”我也用不成调的声音回答:“只是偶然经过而已。”

我拉着提灯,向她伸出手。

她握住我的手。

我打算从咆哮的龙卷风手中逃走,便牵着她的手翻了个身,推开旋涡状的气流,胡乱摸索着前进。忽然,将我们关在里面的黑暗霍然洞开,眼前一亮。我们从狂乱的暴风中解放出来,回过神时,已经在澄澈的天空中滑翔了。

我们双手紧握,看着脚下一望无垠的京都街道。

还有围绕着街道的云蒸霞蔚的群山。

举办学园祭的大学、举办旧书市的纠之森、我们一起度过漫长夜晚的先斗町,还有金融街、鸭川、寺庙、神社、御所森林、吉田山、大文字山,以及被命运之线系到一起的无数人居住的公寓、居民大楼和民宅的屋顶——它们都沉浸在蓝色的朝霭中,静静等待黎明。我们险些被可怕的空气冻僵,向黎明前的街道降落。

她忽然把脸凑过来,叫道:“南无南无!”

她发亮的双眸注视的,是大文字山后面如意峰方向明灿灿的朝阳。那束阳光将她白皙的脸庞照得无比美丽。

我们看见新的早晨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在沉浸于蓝色朝霭中的街头铺展开来。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大头朝下趴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摆了摆头。

在京都上空数百米处品尝到的幸福,像大海退潮般消失殆尽。

我再次被迫回到现实,把嘴埋到枕头中,呜呜地呻吟——梦是那样真实,握着她的手的感觉是那样逼真,只是,那手感是不是“逼真”过头了?

我扭头看向旁边,她孤零零地端坐着,握着我的手。射进窗内的白色晨光照在她的黑发上。她用水汪汪的美丽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像是在说,她很担心我。

“你没事吧?”她说。

这时,我的记忆复苏了。我从心底爱上她,就是在一个黎明之际,是我走在夜晚的先斗町,倒在古池边正准备向天空吐口水时,她凝视我的一瞬间。那是半年以前的事了,但回想起来,便从遥远的过去飘然而至。

我被欲望驱使,难以抗拒世间的潮流,无法忍耐一个人的寂寞——各种想法在内心来来去去,最终却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只有她那略微湿润的亮晶晶的瞳孔、小小的低语声和美丽的脸颊留在心中。

“学长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

“……偶尔经过罢了。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不是学长带我来的吗?”

是吗?

我一直在被窝里做着乱七八糟的梦。

“学长降落得非常漂亮!”

她伸出手,将手心盖在我的额头上。我还没有退烧,她用那冰凉的手为我降温。手凉的人,心是热的。我总是听人这样说。

她给我看不倒翁形状的小瓶子,用在流理台找到的一次性筷子将瓶中像糖稀一样的东西骨碌碌卷起来。我听从她的吩咐,舔了舔好吃的糖稀。她微笑着凝视我,对我讲述和李白先生一起度过的那个漫长夜晚。

“李白先生病好后,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庆祝吧。”

我忽然说出这种话。不知是因为发着烧,还是因为那香味浓郁的糖稀涌上头,让我差点流鼻血。

“我们一起?”

“一起。”

我又加上一句:“我顺便介绍有意思的书店给你。”

她温柔地点头,笑着说:“一起去吧。”接着开始发呆。由于时间实在太久,我想要是有“世界发呆锦标赛”,她一定能代表日本出赛。

“有点发烧了。”她笑着说,“我可能也感冒了。”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她第二天就回老家了。多亏她带来的感冒药“润肺露”,我终于从感冒之神的魔爪中逃脱。在被窝里养精蓄锐之时,圣诞节已经过去,年末慌慌张张地到了。

这段时间里,感冒的横行终于告一段落。

早一步恢复健康的学园祭事务局局长在回老家前来探望我。

我当时独自卧床不起,不知道连内裤总头目、诡辩部成员等相关人士全都病倒了。“是不是你传染的?”我这样一说,他便回应道:“同生死,共患难嘛。”我说已经和她约好两个人一起出去了,事务局局长先是对我的努力予以表扬:“干得好!”然后却扔下“和女人交往,接下来才不容易”这句惹人厌的台词才离开。

我回家了。

过完年回到京都,我住处的邮箱里塞进了一张小小的邀请函,邀请我参加庆祝李白先生病愈的聚会。活动负责人是樋口先生。费用全部由李白先生承担,免费招待所有相关人士,美味食物尽情吃,伪电气白兰随便喝。

我一整天都紧紧握着电话筒,终于,拨通了她的电话。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那天,我走出住处,前往今出川大街的咖啡店“进进堂”。

庆祝李白先生病愈的聚会晚上六点半在纠之森开始。我和她约好在这里见面喝咖啡。为了不迟到,我必须下午两点就出门。那样的话,非得在早上七点钟起床不可。因为洗衣服晾衣服需要几个小时,淋浴后晾干头发也要一个小时,刷牙五分钟,整理头发半小时,预演与她的对话也需要几个小时,真是太忙了。

我走在排水渠旁。刚过完年,精力充沛的运动部成员已经在操场上奔跑了。这类风景我早已司空见惯,但看到如同漂白过的冬日阳光照耀下的街道,还是有种过年后的清爽之感。

然而,我的步伐却越来越沉重,胃也像灌满了铅一样沉。想到万一她不来,心情就变得很沉重;想到她会来,心情就更加沉重了。我吸着烟,故意转来转去绕远路。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世间的男女独处时都谈些什么?不会一直大眼瞪小眼吧?也不会反复高谈阔论人生和爱情这样的话题吧?莫非其中有什么我不擅长的奥妙之处?用时髦的笑话逗她开心,又不能被她看作花言巧语,同时还要以硬朗的姿态赢得她的好感——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吧。我不是开朗活泼又机灵的人,很容易讲出无聊的话,最后沦为两人默默喝咖啡的境地。那样做有意思吗?就算我看着她便觉得开心,可她开心吗?要是像恶鬼一样蚕食她宝贵的人生光阴,那就太对不起她了。实在是太对不起她了。果然还是老老实实地迂回作战比较轻松快乐。啊,真是困扰。怀念迂回作战的时候,想回到那些光辉的日子里。

我坐在排水渠旁边的长椅上,凝视着凋零的行道树。

我想,她现在应该正准备出门吧。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说来有点丢人,那一天我兴奋得不得了,早上六点就起床了。

学长给我打来电话,约我在赴李白先生痊愈庆祝会前,一起去咖啡店喝咖啡。这岂不就是传说中的“约会”?没错!我被人约还是第一次,这是头等大事!

左思右想,又做了扫除,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我一边打扮,一边想要和学长说些什么。

我有很多事想问学长——学长在春天的先斗町度过了怎样的夜晚?还有,在夏天的旧书市吃到的火锅究竟是什么味道?在秋天的学园祭为了能演顽固王,进行了何种冒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学长是怎样度过光阴的?我非常好奇。

我兴致勃勃地出了公寓,接受寒冷清爽的阳光的照耀。李白感冒终于消失了,十二月那寂寞的街道再次热闹起来。

不知为何,我忽然变得非常愉快,向咖啡店“进进堂”出发了。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咖啡店“进进堂”出发。

无须多言,既然是我主动约她,岂能中途逃跑?

午后三点,我推开厚重的大门进入昏暗的店内。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小时。我气喘吁吁地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边喝咖啡边考虑该说些什么。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

我有很多事想问她——她在春天的先斗町度过了怎样的夜晚?在夏天的旧书市遇到了什么样的书?在秋天的学园祭怎样当上了那引起轰动的戏剧的主角?

只要她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可以说出自己的回忆了。

心情稍微轻松些了。我从窗口看着今出川大街。午后耀眼的阳光落下来,照得周围亮晶晶的。我发起呆来。

门终于推开了,我看到了她的身影。

我低下头。

她也礼貌地低下头。

在这值得纪念的瞬间,我停止了迂回作战的行为,转而挑战更困难的课题。读者诸贤,请原谅我的告辞,期待再相见!

再见,那些填平护城河、迂回作战的日子。

故事结束时,我送给诸位一句话:

尽人事,听天命。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走在今出川大街上,我想象着行道树再次变绿的日子。

春天,我就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了。这一年真是不可思议啊。我对大二的生活充满期待。以学长为首,这一年来我受到了很多人的关照,真是感激不尽。

终于来到了咖啡店“进进堂”。

我紧张地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顿时被一种世外桃源般温暖柔和的空气包围。昏暗的店里,充斥着人们在乌亮的长桌间谈话的声音、用勺子搅拌咖啡的声音和翻书的声音。

学长坐在面向今出川大街的座位上。

从窗外照进来的冬日阳光像春天般温暖。学长在光线充足的地方一手托腮,像睡午觉的猫一样在发呆。我看到他的模样,心里不禁暖暖的,就像把空气般轻盈的小猫放在肚子上,惬意地滚倒在草原中央。

学长看到我了,他笑着低下头。

我也低下了头。

就这样,我一边向学长走去,一边低语:

“如此相逢,也是有缘。”

上一章:随心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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