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的鱼群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作者:森见登美彦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和旧书市犯冲。

如果在旧书市徘徊太久,一定会偏头痛,变得悲观、自虐、心跳加速、气喘吁吁,最终引发自体中毒。就算回到住处,也会梦见自己被玲珑有致的美女绑在手术台上,被迫吃掉裁好的平凡社版《世界大百科词典》。

所以,一到举办旧书市的季节,我肯定烦闷不已。因此暗下决心,今年绝对不去。

然而,到了最后关头,我却陷入了不得不去的境地——她说她要去。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她是我大学社团的学妹,也是我的暗恋对象。

旧书市开放的前一天,据可靠人士提供情报,那位黑发少女明天要去旧书市。听到这消息,我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堪称天启的妙计——

在旧书市徘徊的她发现了一本书,惊喜万分地伸出手,不料同时又有一只手伸过去。她抬起头,发现站在面前的人正是我!我绅士地、毫不吝啬地将书让给她,她应该会礼貌地向我道谢吧,那时我将立即回以优雅的微笑,进而发出邀请:“怎么样,要不要去那边的小店喝杯清凉的柠檬汽水?”

聒噪的蝉声里,我和她悠闲地喝着饮料,谈论在旧书市的收获,不知不觉滋生出对彼此的信赖。随后,只要我运用老天赋予的聪明才智,事情就会变得异常简单。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按照我描绘的过程进行,结局就是我和黑发少女共同踏入玫瑰色的校园生活。

这光明的计划真如行云流水,发展过程自然而精彩。待到成功之日,我和她必定会谈起:“说起来,起因便是我们都伸手去拿那本书啊。”

我那横冲直撞的浪漫引擎无法熄火,此般厚颜无耻,终于让鼻血喷薄而出。

知耻而后死。

然而,我却无视内心的礼节之声。

因为在当今堕落至极的大学里,即便遇事知耻,常守礼节,也不会得到任何回报。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京都,下鸭神社的参道。

宽阔的参道穿过古老的樟木和朴树林立的纠之森延伸开去。正逢盂兰盆节假期,蝉声不绝于耳。

参道西侧骑射用的马场里,弥漫着异样的气息。那里人应该很多,却毫不喧闹,只有顾忌周围般的私语声,宛如妖怪的聚会。走过从神社门旁净手池流淌而下的小河,可以看见南北纵向延伸的马场中排列着几顶白色帐篷,人们在缝隙中穿行往来。虽然是在林中,仍有人难挨酷暑,边走边用毛巾擦汗。他们一处不漏地从一顶帐篷走进另一顶帐篷,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不停地挑选木箱里塞的脏兮兮的东西,丝毫不觉厌倦。

飘扬的蓝色旗帜上,写着“下鸭纳凉旧书市”几个大字。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过了晌午,我向纠之森出发了。

在旧书市逛了一阵,我很快变得疲惫不堪。走啊走啊,看到的全是旧书,唯独不见我的意中人。现在还是盛夏,天气异常闷热。闲极无聊,我开始反复练习伸手和她拿同一本书的动作,独自一遍遍钻研。但一想到就算熟练地掌握了这门技艺,在其他地方也用不上,就不禁对自己生出怒气。

无边无际的书海包围着不倒翁一样气鼓鼓的我。它们说:“喂,朋友,读读我们,稍微变得聪明一点怎么样?”然而,我已经厌倦了将希望寄托在它们身上。读书尚未破万卷,又不能弃书入街市……纠结在读与不读之间,传说中的爱情游戏便到了远山的那一边了,原本纯洁的灵魂将沾满尘埃与屈辱,应该浪费的青春还是照例浪费了。

旧书市之神啊,在赐予知识之前,请先赐予我爱情吧。

赐予我爱情之后,再赐予我知识吧。

马场正中央,有一条供人休息的长凳,上面铺着毛毡。我坐在上面擦汗,抬起头追寻没有旧书气味的新鲜空气,一眼望见了树梢上方蔚蓝的夏日天空。

我茫然地望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发现其中有邋里邋遢的大叔,也有一本正经的大学生,有洋溢着艺术院校气息的美女大学生,也有蓄着仙人胡须的老爷爷,还有用满是汗水的手相互牵着的年轻男女。大家都在四处看旧书。真是痛苦的夏天。

我忽然吃了一惊。

一家旧书店前面,有个娇小的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文库本,背影和我的她十分相似,一头为了迎接夏季而剪短的黑发富有光泽。从她加入社团以来,我已经追随她的身影足足几个月了,在与她的背影相关的事情上,可以说我就是权威。既然连我都觉得像,那一定是她!

我干劲儿十足地站起身,正准备冲出去,不料撞上了一个迎面走来的孩子。

孩子被撞得东倒西歪,骨碌碌转了几圈,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也被撞得差点倒地,于是咂了咂嘴,瞪着挡人恋爱之路的他。这是个小学高年级模样的少年。他没有作声,美得吓人的大眼睛中蓄满了泪水,视线投向我的胸部。我低头一看,他舔过的冰激凌的残骸正粘在我的衬衫上。

“浑蛋,你怎么赔偿我?”我呻吟道,“黏糊糊的。”

“抱怨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向我道歉?”少年掸了掸身上的沙子,用有大人风范的沙哑声音说道,“你破坏了别人的乐趣,却连道歉也不会?”

接着,他高傲地指着粘在我衣服上的冰激凌,说:“赔给我!”

我被那不由分说的魄力震得哑口无言。

少年抓住我的手腕,要拖我到小卖部去。

“等等,等等,你多大了?”

“刚满十岁。怎么了?”

“知道了,对不起。”我向他道歉,“我会赔你的,你别拽我。”

那降临到旧书市、俘获她芳心的玫瑰色未来离我远去了。

她手捧文库本专心地阅读,那模样魅力无穷,自然是因为她迷上了那本书。恋爱中的少女是美丽的。可是,脏乎乎的旧书欺骗了她的爱之后,究竟准备干什么?那不过是些旧纸啊,我愤慨不已。

我射出足以将她后脑勺烧焦的炽热视线,内心呼喊道:

要是有读那家伙的时间,还不如读读我呢!我身上写着很多有趣的事哦!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请允许我诚惶诚恐地解释一下。那时,我忘情地读的是杰拉尔德·达雷尔[英国著名作家、杰出动物保护者,著有自传体三部曲《追逐阳光之岛》《桃金娘森林宝藏》《众神的花园》等作品。]的《桃金娘森林宝藏》。

那天是我第一次去旧书市,值得纪念。

我不会忘记踏入下鸭神社的森林,沐浴着阵雨般的蝉声,见到一望无际的旧书洪流时的感动。一想到能在这旧书的海洋中与无数美好的书相逢,我就激动得浑身颤抖,想挺起腰板。在旧书市的入口,我迈起双足步行机器人的步伐来表达喜悦与干劲儿。

南北向的马场两侧有许多旧书店,让人眼花缭乱。右边的旧书店老板一喊“这边有有趣的书哦”,左边的旧书店老板便喊“我们这边的书更有趣啊”。我像是被可口的水召唤到琵琶湖水道的萤火虫,不知如何是好。这也想看,那也想看,只能静下心来统统全看了。

接着,我便遇见了《桃金娘森林宝藏》。

它在一百日元一本的文库本书架中,仿佛自己探出头一般呼唤我。“啊嗯。”难怪我发出得意而又性感的叹息,将它拿入手中。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这本书。上中学时,我读过一本叫《追逐阳光之岛》的无比有趣的书,知道了杰拉尔德·达雷尔这个人。几年前我偶然听说这本书出了续篇,但人生初次踏入旧书市就遇到要找的书,只能说是侥幸。更何况从中学时代就想要的书居然只要一百日元!这对囊中羞涩的穷学生来说简直是难能可贵。万岁!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新手运气”?还是说我有逛旧书市的才能?我的心情越发高涨。

我喜不自胜,脸上浮现出连自己都觉得诡异的表情。走着走着,一个身穿浴衣坐在马场中央长凳上的男人“哎”了一声,向我打招呼。他将当天的收获堆在毛毡上,悠然地用手巾擦拭脖子,一副沉醉于胜利美酒中的模样。在他身旁有位三十过半、撑着遮阳伞的和服女子,正在默默阅读织田作之助全集中的某一本。

“樋口先生,好久不见。”我低头致意。

樋口先生微笑着说:“那个夜晚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啊。还好吗?又有喝酒吗?”

“谢谢您的关心,我很好。但一直都没有什么可以喝酒的机会。”

“那下次一起喝吧。羽贯也很想见你。”

“羽贯小姐今天没有来吗?”

“她讨厌旧书,觉得收藏这种脏乎乎的东西的人都是白痴。”

与樋口先生是在夜晚的木屋町相识的。

那一夜,他和羽贯小姐领我度过了一个有趣的夜晚。说起怎样才能充分体验夜之街道的不可思议,我从他们俩那里学到的可不是一星半点。虽然一起喝了很多酒,也聊了许多话,可樋口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依然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他为何总是穿着浴衣。

“我请你吃炒荞麦面。”樋口先生站起身。

“怎么能让您请我吃饭……”

“是吧?我请人吃饭的频率是四分之一个世纪一次,不过今天没关系,因为我有所收获。”

樋口先生得意地给我看了几本书。

书的色调令人怀念,让人想起祖母家的起居室。那是四本装帧相同的书,上面写着《贾斯汀》《巴萨泽》等谜一样的书名。原来是劳伦斯·达雷尔[英国著名作家,杰拉尔德·达雷尔的哥哥。]的小说《亚历山大四重奏》啊,是与我无缘的散发着“文学”气息的书。我越发尊敬樋口先生了。他那将无用发挥到极致的生活方式、经过千锤百炼的韬光养晦的人生哲学,证明他是个教养良好的人。对,就是这样。

可是,樋口先生却放言说对这类书毫无兴趣,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有个认识的人想要这些书,所以我想卖他个高价。而且今天还有其他赚钱的差事。你放心地跟着我好了。”

樋口先生将书用包袱包好,走在前面。

“喂,你知道吗,仅仅是一捆沾了墨水的纸,就有人特意出大价钱买走哦。”他似乎十分感慨,“书真是可贵之物。”

就这样,我们一直走到马场南端的小卖部。途中我看到了社团里一位学长的身影。他一脸消沉地向马场的另一边,也就是北面走去,同行的是个像女孩子一样可爱的少年。少年一边舔着冰激凌,一边死死拽着学长的衬衫下摆。

“是他的弟弟吧。”

我目送学长远去,朝着炒面前进。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可不能被这个惹人厌的家伙牵着到处走。

“已经给你买冰激凌了,你该满意了吧?快去别的地方吧。”

“我不!”

“喂,别拽我的衬衫。”

“何必这样无情?”

“这是什么口气?为什么说话像老头子一样?”

“因为我的心理年龄格外大,比你的还大哦。”

“你对年长的人要有礼貌!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讨厌小鬼。”

“那你就是厌恶同类。”

我停下脚步,像歌舞伎表演一样回头瞪向那个少年,但他不为所动。

马场上,这个瘦削的少年孤零零地站着,一只手塞进短裤的裤兜,另一只手拿着冰激凌。他忽然伸出舌头,恶作剧般边舔边抬起头直直地看我,柔软的栗色头发随着热风飘动。他长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睫毛长得一眨眼就像要起风了一般,若是不张开那讲话像老头子一样令人憎恶的嘴,看起来简直像个女孩子。

我迈出步子。

“随便你怎么说,别跟过来!我可是很忙的。”

“越是说自己忙的人越闲。因为太闲,有了罪恶感,所以才大肆宣称自己很忙。本来嘛,真正忙的人怎么会在旧书市闲逛呢?这本来就不符合常理。”

“你到底还是太嫩了,小鬼。”

我对他的话一笑置之。

“忙中有闲,闲中有忙。可能在你这样的小孩眼里,我是在闲逛,但越是在这种时刻,我思维运转得越快。你见到的只是台风眼罢了。”

“骗人!这话你是刚想出来的吧?”

“你给我闭嘴!要时常留意周围,一根针掉到地上都不要放过。精神要是不能这样高度集中,就没办法在混乱至极的旧书市找到宝贝。像过家家一样可是会受伤的。”

“你要找的不是书吧?”少年嘲笑我,“是女人。”

“别说傻话!”我斥责道,“还有,你还是小孩,怎么能如此轻率地说出‘女人’两个字?至少要说姐姐!”

“你要找的是一个黑色短发、身形娇小的人吧,皮肤很白……”

我回头抓住少年的肩膀,他那纤弱的身体像被操纵的人偶一样摇晃,然而眼神一点也没变。好可怕的孩子!

我压低声音问:“哎,你怎么知道的?”

“你撞我的时候,不正在用炽热的目光毫不知耻地望着那个站在商店门前的女孩嘛。谁要是看不出来才是白痴。”

我放开少年的肩膀,帮他整理衣服的褶皱。

“了不起的家伙。”我说,“我是在表扬你,你快表示一下感激之情。”

“我可不觉得感激。”少年说着,大口咬碎冰激凌的圆筒。马场上空,鸟儿张开巨大的翅膀,身影自北向南划过。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忽然,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头上掠过。可能是鸟吧。

樋口先生品尝着炒面,我思考着与书的种种偶遇。

比如与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书相遇,或是正想着的那本书忽然出现在眼前,或是买回的几本内容毫无关联的书中,发现有一个章节写着同样的事件和人物。再夸张一点,听说也有以前卖掉的书在旧书店几经辗转,又回到自己手中的事。

就这样,许多书被卖掉,又被买入,流传在世间。有这样的巧合也很正常。我们无意间选择了与书相遇,或者说我们认为是巧合,其实只是没有看见错综复杂的因果之线而已。我很清楚这一点,可是与书偶然相逢时,还是感觉到某种宿命。我是愿意相信命运的人。

吃炒面吃得饱饱的,我抚摸着《桃金娘森林宝藏》,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樋口先生。

“这些不可思议的事全都是神仙做的。”樋口先生若无其事地说,“你知道旧书市之神吗?”

“不知道,头一次听说。”

“旧书市之神负责管理旧书世界里发生的所有不可思议之事。帮人与心仪的书幸福相遇,斡旋于因旧书而建立关系的男女之间,为旧书店安排戏剧化的大买卖。身经百战的收藏家们都在自家的神龛上供奉这位神明,日夜不断祈祷。月初,诵祷文、供奉旧书。然后当晚还要在神前召开大型宴会兼读书会,整夜一边畅读旧书,一边品尝美食。收藏家无论多忙,都不能怠慢这种仪式。因为旧书市之神能为收藏家与心仪的书牵线,也能降下惩罚。”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惩罚……”我哆嗦了一下。

“蔑视神明的收藏家,书库中的书有一天会忽然消失——是旧书市之神将书夺去了。”

“太恐怖了。”

樋口先生得意地怪笑道:“据说旧书市之神会化成各种人物现身,没人知道他真实的模样。有时是四方脸的眼镜男,有时是老学究,有时是文雅的和服美人,有时是青春年少的美少年,有时是不知为何穿着褪色浴衣、年龄不详的男人,有时是黑发少女……神明化成这种种模样降临旧书市,混在喜欢旧书的人中,去各家书店拜访,悄悄地将意想不到的贵重旧书放在书架上便离去。不管怎么说,这是神仙做的事,旧书店老板也不会发现店里多了书。而那多出来的书就是从不听话的收藏家那里抢来的。”

我想起在家中偷偷攒下的书。自己还没有向旧书市之神祈祷过,于是慌忙双手合十,“南无南无”地祈祷起来。这是我独创的万能祈祷法,从读绘本的幼年时代起便一直使用。

“是啊,要赶快祈祷才行。南无南无!”

“南无南无!”

“出版的书就是让人买的。当买的人终于放手,将书交给下一个人的时候,书就获得新生。书就是这样几经新生,将人与人联系在一起。正因如此,神仙有时才会无情地将旧书解放到世上。轻率冒失的收藏家应该畏惧才是。”

樋口先生简直就像降临在毛毡上的神仙,面朝夏日的天空哈哈大笑。

接着,他抬头看了看天。

“天有点暗了啊。”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夏日天空开始阴晴不定。

深灰色棉絮般的云朵从树梢后探出头来,天气越发闷热。我觉得雷阵雨可能要来临,感觉有些焦躁。照这样下去,还没找到她,我就被雨水和眼泪淋湿了。

我一向以辨别她背影的权威自居,之所以没有发挥本领,全是紧跟着我的少年所致。这明摆着是侵害了上天公平赋予每个人的追求心仪的黑发少女的权利。

我正准备发挥能力搜索她,那少年便用装模作样的口吻说:“哦,想找你的意中人啊?”废话!愤怒之余,我觉得“意中人”这个说法十分典雅,很不错。

“如果不是找意中人,”少年拽着我的衬衫问,“你又是在找什么书?”

“你真烦。超学术超难的书。小孩子不懂。”

“《日本政治思想史》,还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是《逻辑哲学论考》?是这种又可怕又让人敬畏的书吗?”

“你居然能不咬舌头就说出查拉、图、斯、特拉啊。”我惊讶地说,“为什么你小小年纪竟知道这些?”

“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呀。”

明明是只有可爱这一点可取的小孩子,我却为他的博闻强识震惊。无论我手里拿着什么样的书,他都无所不知,我的自尊心在夏日晴空下被践踏得粉碎。

南北向的马场上,每家旧书店都圈出自己的大本营,四周立着书架,宛如旧书的城堡。赤尾照文堂、井上书店、临川书店、三密堂书店、菊雄书店、绿雨堂书店、荻书房、紫阳书院、悠南书房……各家书店紧挨在一起。马场上书架遍布,根本无从判断从哪里到哪里是哪家书店的领地,给人混沌可怕之感。书架深处的树荫和帐篷下,放置着小桌椅,书店老板和工读生模样的人正翘首期待客人到来。

能开拓新天地、荣耀我此生的天赐良书究竟藏在何处?望着数万册书的书脊,我又开始被妄想搞得痛苦不已。书仿佛叫出声来:“你小子不是连我都还没读过吗?你这个蠢货!”“读读有骨气的书,稍微锻造一下灵魂吧!比如我!”“只要看了我,所有的东西你都能信手拈来,比如知识、才能、毅力、气概、品德、领导力、体力、健康,还有光泽的肌肤。若是你想要酒池肉林,也可以满足你。什么?不要酒池?那什么都行,总之先读了我再说!”

“大哥哥,还是不要勉强比较好。”少年倚在放着文库本的书架上说,“其实不读这类可怕的书也挺好的。别那么拼命,享受一期一会吧。”

“你安慰我也没用!”

“不是还有很多有趣的书嘛。‘少年易老学难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你别说这种话!”

“正因为是我,才会这么说。”少年说着,扬起一抹浅浅的笑。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有人说,想把迄今为止读过的书按顺序都摆在书架上。不知道是谁写的,我好像以前读到过。你有没有这种想法?”

樋口先生边走边说:

“我不怎么读书,就算摆也摆不了多少……”

我回想起读过的各种书来。最近读过奥斯卡·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还有玛格丽特·米歇尔的《飘》、谷崎润一郎的《细雪》、圆地文子的《生神子物语》、山本周五郎的《日本妇道记》。荻尾望都、大岛弓子、川原泉等作家我也一直记得。要是追溯到小学时代,我还能想起各种儿童文学读物,比如罗尔德·达尔的《玛蒂尔达》、艾利克·卡斯特纳的《埃米尔捕盗记》和《会飞的教室》、C.S.刘易斯的《纳尼亚传奇》、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要是再往前想的话——

我想起了“拉达达达姆”这几个字。

对,《拉达达达姆》!

遇见这本如宝石般美丽的绘本时,我还像鹰嘴豆一样幼小,还不能作为文明人分辨是非,还是将一日元的邮票偷偷贴在自家衣柜上、全心全意干坏事的年纪。小时候我是个坏小孩。

《拉达达达姆:小小火车头的奇妙旅程》讲了一个叫马蒂·豪斯的小男孩制作了一个小小的纯白火车头,后来它追赶着外出旅行的马蒂·豪斯,展开了一段神秘冒险的故事。插图非常美丽,富有想象力,当时我看得十分痴迷,也想去有那种风景的地方看看。我的想象从那些跨页插图的一角开始无止境地蔓延开去,真是看几遍都不会腻。

和樋口先生说着这番话,我开始怀念那已经不在身边的绘本,感到痛苦不已。

“怎么会没了呢?!”

我感叹道。

将曾经那样喜欢的书丢在一边,被后来遇见的各种各样的书迷惑了双眼,是我冷落了有恩于我的绘本。我甚至还在书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我这个不知羞耻的负心人!

遵照樋口先生的建议,我们向马场北部的绘本角走去。

“某某书店的老板,某某书店的老板,请来总部一趟。”扩音器里传出的声音让旧书市疲乏的空气为之一振。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听到扩音器传出的播报声时,我正在马场西侧的一排旧书店徘徊。

正发着呆,不料却被一位跑过来的西装老人撞开。我心头火起,去追赶那个身影,只见他快步跑进一家奇怪的旧书店。那家店没有名字,巨大的书架围在帐篷的四周,看起来十分昏暗,令人却步。里面也没有客人。

我试图从狭窄的入口向内窥视,那个少年说:“我讨厌这里。大哥哥,别进去了。你看,这里有种令人讨厌的味道。”

“那你去别的地方,我进去。”

“嘁,你这个坏心眼的家伙。”

少年果然还是没有进去。他先是在外面向阳的地方站了一会儿,最后不高兴地转身离去。

旧书店被书架隔成两条通道,向里延伸。

收银台旁,戴墨镜的店主和一位白发蓬乱的老人在高声争吵。

“你再等一段时间。”墨镜店主托着腮,冷冷地说道。

“能不能先让我看看实物?”老人越说越激动。

店主摇了摇头。老人似乎想用手里的黑色小记事本打他。

“就算你这么做也没用。”店主平静地说。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但一定是可怕的事。我一边想,一边窥视。老人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向我投来“你这家伙在干什么”的怒视。

“算了。唉,那我再等一阵子。”

老人说着,像风一样穿过通道,出去了。

我原以为书店里只有两条通道,没想到收银台旁边还有一条向右延伸的通道。

一般的书店是在帐篷四周摆放书架,但这家不同,书架把摊位搭得像建筑一般。两排高高的书架隔出从收银台向里延伸的通道,上面架着三合板当作天花板。天花板上垂下一盏无罩的电灯,让这满是书籍的通道看起来越发像神秘的迷宫入口。通道向左拐去,再往深处就看不见了。莫非尽头是不能在人前道来、令人目眩的猥亵世界?

我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

“先生,再往前走就更热了,还是不进去的好啊。”

墨镜店主盯着书店的入口处说。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让人觉得有些异样。

“你不想死于中暑吧?!”

他忽然狂笑不止。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时过午后三点。太阳西斜,天气变得闷热起来。

我在绘本区找到了很多令人怀念的绘本,却没有发现《拉达达达姆》的身影。那样美好的绘本应该没有人卖到旧书店吧。一想就觉得轻易将书丢失的自己罪孽深重。我在心里喊道,你这个大笨蛋!

也许是看我和樋口先生拼命看绘本书脊的样子很有趣,一位可爱的少年和我搭话:“大姐姐,你在找什么?”

定睛一看,是刚才跟在学长后面的孩子,近看更觉得可爱得让人着迷。四周不见学长的身影,这么说,刚才将他认成学长的弟弟,是我误会了。

“是一本关于叫作‘拉达达达姆’的小火车的书。”

少年说:“我见过这本书。小马蒂耶斯也在里面,对吧?”

“对对!”我兴奋地叫起来,“你在哪儿见到的?”

“以前我家有一本。不过现在没了,被一个坏家伙抢走了。没准儿这里也有,我陪你一起找吧。”

“那真是太感谢了。”

于是,我开始和那位少年一起寻找《拉达达达姆》,可怎么也找不到。

我正垂头丧气,樋口先生说:“还有一个办法。拜托旧书店找就可以了。我们去问问峨眉书房的老板。”

“能找到吗?”

“他们一定会尽力帮忙的,好好期待吧。”樋口先生胸有成竹地说,“那个老头对黑发少女特别好。虽然差劲透顶,但这种时候倒是挺方便的。”

我想向一起找绘本的少年表示感谢,可左看右看都不见他的踪影。真是幻影一般的少年啊。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并没有接受那个少年的建议,还是决定放弃找出旧书市中隐藏的那本光荣之书的打算,只看熟悉的东西。

心情似乎比刚才愉快了。正穿梭于书架之间,那个少年又出现了。

“我从小孩子该逛的绘本区回来了。你要是也一起去就好了,你的意中人也在哦。”

“什么?”

“她在找一本叫《拉达达达姆》的书。”

“嘁,我才不吃你这套!”我说,“什么书名啊,那么奇怪。有那种书?”

“是真的。”

“求你去别的地方吧。为什么总跟在我屁股后面?”

“只是我要去的地方你碰巧也在罢了。别那么介意嘛。”

我无视他,开始物色书。

先是找到了威廉·S.巴林—古尔德作了庞杂注释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全集》,接着发现了儒勒·凡尔纳的《桑道夫伯爵》。刚发现一套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就惊讶地看到了大正时代出版的黑岩泪香的《岩窟王》华丽塑封本。哗啦哗啦地翻着山田风太郎的《战中派黑市日记》,又看见横沟正史的《藏中·鬼火》(封面图有点可怕),接着便见到蔷薇十字社出版的渡边温《雌雄同体之裔》被恭恭敬敬地供在书架上。我在“五百日元三本区”发现了已经不全的新版《谷崎润一郎全集》,站着读了会儿;又在同一个地方发现了也已经不全的新版《芥川龙之介全集》,又读了一阵。最后见到了福武书店的《新编内田百闲全集》,这足以让人止步,可我依然没有打开钱包,而是看起了三岛由纪夫的《作家论》,又开始读太宰治的《御伽草纸》。

读着太宰治的文章,我想起寄宿处有去东北旅行时在斜阳馆[太宰治纪念馆,位于青森县五所川原市。]买的彩纸,也想起了上面写的“爱上了,有错吗?”[源自太宰治改写的《咔嚓咔嚓山》(カチカチ山,原为日本民间故事),描写狸猫(中年男子)爱上冷酷的白兔(美少女)后,惨遭白兔折磨的故事。“爱上了,有错吗?”是狸猫临死前喊出的最后一句话。]。还想起高中时代满是耻辱的初恋,继而又想起自己精疲力竭地在旧书市乱转的根本原因。这着实重创了本是身经百战、抗打击能力超强的我。

我再次来到马场中央的休息区,打算放松双脚和心灵。

那个少年坐在我身旁,手里把玩着一捆一捆的纸片。每张纸片上都写着价格和店名,似乎是旧书上的价签。

“喂,你在干什么?会被旧书店的大叔发现的。”

“不劳你费心。这些一会儿会派上用场。”

少年将纸片细心地分类,像洗牌一样。

我叹了口气,趁少年沉迷于恶习,寻找她的身影。

没有找到,我把视线停在了几个与众不同的人身上。

首先引起注意的,是坐在旁边长凳上身着和服的美人。和服固然引人注目,但打着遮阳伞端坐、埋头阅读织田作之助全集的模样也是一道奇异的风景。她能不能分清自己在做什么,是评价她的分水岭。

坐在那位女士旁边的,是一位白发蓬乱、瘦削如鹤的老人。他聚精会神地盯着黑色的笔记本,鼻尖都要触到上面了,仿佛要吃掉它一般。难道他就是传说中著名的旧书之鬼?

休息区旁边站着一名矮个子学生。他四方形的脸上戴着四方形黑框眼镜,脚下似乎很沉的硬铝箱也是四方形的。看来“有棱角”就是他的信条。令人惊奇的是,他在专心阅读电车时刻表。

我迷迷糊糊地展开想象。

夏日的旧书市看起来平静懒散。然而水面之下,大规模旧书盗窃团伙正准备实施计划。那位端坐着阅读织田作之助全集的妇人是团伙首领,手拿写满暗号的黑色笔记本、一心进行最终确认的老人是参谋,而在硬铝箱里放着整套看家工具的方脸男其实是一手掌握开锁和伪造旧书等特殊技能的技术专家(兼铁道迷)。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将旧书从阴险毒辣的收藏家手中解放出来。

听樋口先生如此宣告,峨眉书房的老板咯咯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老板怕是年过六旬,几乎没有头发了,头顶一闪一闪泛着光。他将毛巾搭在肩上,不时擦拭头部,可无论怎么擦,汗还是不断从脑袋上涌出。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

老板忽然转向我,我正在观赏他的头,慌忙移开视线。

“小姑娘,可千万不能将这样的话信以为真。”他说,“什么旧书市之神,我听都没听说过。”

“收藏家们不是每月月初都供奉旧书,召开盛大宴会吗?”我问。

“哎呀,要是真的,那可有意思了。”老板苦笑着说,“喂,樋口,作弄人也要适可而止。”

“我可没作弄人,我发誓是真的。”

“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没有真话。”

现在,我们正在马场尽头峨眉书房的摊位上。

刚才老板和夫人都在被书架包围的摊位上收款。我和樋口先生一露脸,老板便将工作交给打工的大学生,自己出来将我们领到店铺背后的树林深处。那里放着小桌椅,罐子里的蚊香烟雾轻轻飘荡,成了最适合举办午后茶会的“林中隐合”。

我拜托老板帮忙找这本《拉达达达姆》,他爽快地答应了。

然后,三个人一起喝茶聊天,樋口先生提到了旧书市之神的话题,于是引出上面的对话。

老板听了似乎觉得很好笑,微笑着从暖瓶倒出茶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从收藏家手中解放出来。哎呀,对收藏家来说,旧书市之神可真是多管闲事。我们倒是求之不得……但要是那位神仙也去了今天的拍卖会,可不得了。”

“我要是神仙,就要去惩罚李白先生。”

“别开玩笑了。”老板瞪着樋口先生说。

据老板解释,今天在旧书市一角要举行个人拍卖会。主办人是李白先生。我和他因酒打过一次交道。他外表看起来是位慈祥的老爷爷,其实是个超级富翁,但听说他更是一个无情无义、穷凶极恶的高利贷商人。

拍卖品是李白先生从借债人那里夺来据为己有的收藏物。这个拍卖会可以说不是金钱的交易,而是性命的交易,是一场以恶对恶的较量,若非身经百战,便无法得到所求之书。相应地,李白先生会保证拍卖品的质量,据说价值都非同小可。

老板放低声音说:“老实说,我对古籍不太懂,但听说这次要拍卖很不得了的书。就近代而言,有岸田刘生住在冈崎时遗失的日记。要不是李白先生这么说了,我是不会相信的。”

“搞到那本日记就行了?”

“拜托了。如果是你,应该会赢。”

旧书店不能参加这次秘密拍卖会。于是樋口先生接受了峨眉书房老板的秘密委托,准备参加。他之前说的“赚钱的活儿”就是指这个。

“在那个拍卖会上要做什么?”

老板歪了歪一侧的脸颊,笑了。四周的光线更暗了,仿佛已是黄昏。坐在树荫下的店主笑容中透着可怕之意。

“没有人能提前知道会上要做什么。只有在李白先生规定的考验中胜出,才有权利得到一本书。但那可不简单。挑战者在超乎想象的考验面前会尊严尽失,拜倒在地。李白先生则用这等景色作为佳肴,饮酒消遣……”

这时,头顶的树叶开始沙沙作响,忽然“哗”的一声,马场一下被白烟笼罩。

“哇!来了!”

老板从椅子上跳起来,为保护商品飞奔而去。

所幸的是我们坐在一棵大樟树下,没有被雨浇到。我与樋口先生悠闲地坐着,继续开茶会。樋口先生点起烟来。

之前一直充斥在周围的闷热顿时减轻不少,一种令人怀念的甜甜的雨水味道弥漫在周围。我想起了这样的下雨天里在老家的走廊上看绘本的事。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嗅着雨水甜甜的味道,站在旧书店的帐篷下。旁边还是那个少年。忽然降下的雨让周围一阵慌乱,现在骚动终于告一段落。西面的天空已经放晴,我猜一会儿就要晴天了。

我在帐篷下四处张望,发现完全不顾下雨、坚持选书的人不在少数。尤其令人惊讶的是刚才我臆想为旧书盗窃团的三人组。所有客人都跑去避雨,马场中央几乎没有人了,只有他们还撑着伞坚持待在原地。

“喂,大哥哥。”

少年忽然小声说。他举起细长的胳膊,做出玩悠悠球的动作来。

“父亲以前对我说过,这样抓起一本书,旧书市就会像一座宏大的城池一样浮在空中。书都彼此相连。”

“你说的是什么呀?”

“你刚才看的那些书也是一样。要不要试着连起来看看?”

“试试吧。”

“你最开始找到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全集》。作者柯南·道尔还写过可称为科幻小说的《失落的世界》,这是受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影响。而凡尔纳写《桑道夫伯爵》是因为他很景仰大仲马。在日本,改写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的人是主持《万朝报》的黑岩泪香。他作为登场人物出现在《明治巴别塔》这一小说中,而该小说的作者山田风太郎在《战中派黑市日记》中,说了句‘愚作’就扔掉了小说《鬼火》,而这本书的作者是横沟正史。横沟正史年轻时是杂志《新青年》的主编,和他联手编辑《新青年》的人是写《雌雄同体之裔》的渡边温。渡边温因公来到神户,却因乘坐的汽车与电车相撞而意外身亡。他经常约稿的作家谷崎润一郎写了一篇名为《春寒》的文章追悼他。在杂志上批判谷崎润一郎、与他展开文学之争的是芥川龙之介。两人笔战几个月后,芥川龙之介自杀身亡。以芥川自杀前后的情形为灵感写成《山高帽子》一作的是内田百闲。而赞赏内田百闲文章的是三岛由纪夫。三岛由纪夫二十二岁时遇到一个人,还大胆地当面对他说‘我讨厌你’,此人就是太宰治。太宰治自杀一年前曾经为一个男人写过悼文,文章里说‘你做得很好’。他称赞的便是患结核病而死的织田作之助。看,现在有个人正在那边读他的作品呢。”

少年指着那个长凳说。那身着和服、手撑遮阳伞的女子读的确实是织田作之助的作品。

“你莫非是妖怪?”我瞠目结舌。

少年回答道:“我什么都知道。父亲总是带我来这里,告诉我书都是相连的。我一到这儿就能感觉到书都是平等的,自由自在地联系在一起。它们一起形成的书海才是一本大书。所以父亲准备死后把自己的书归还这片海。”

“你父亲去世了?”

“是啊。所以今天我才到这里来。我负有将父亲的书返还书海的使命。”

少年指着正在放晴的天空。

“将旧书从邪恶的收藏家手中解放出来。我就是旧书市之神。”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见雨下得越来越小,便再次回到旧书市。一想起在某处避雨的她,更是深深地被她的魅力迷惑。

“整天这样一个人胡思乱想,对脑子和身体都不好哦。”少年继续揭下旧书的价签,嘟囔道。

“啊,你又干这种事!”

“别管我!”

“能不管吗?!混账!”

正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留着小胡子的旧书店老板向我们走来。他看见少年手里握着的价签,脸阴沉得可怕。

“真让人头疼。你在干什么?”

我佯装对此一无所知,少年则沉默不语。

“把手里的东西给我!”

旧书店老板说着向少年步步逼近,少年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这个哥哥说,如果不这么做,他就那样对我。我害怕。”

刚才还一副大人口吻把我当傻瓜教训的少年,开始用难以置信的稚嫩声音哭泣。我正觉得这个家伙怎么能这样,旧书店老板把攻击的矛头转向了我。

“怎么回事?你对这孩子做什么了?”

“啊?我什么也没做。”

“可这孩子说是你让他做的。”旧书店老板抓住我的手,“你不说清楚,我可就叫警察了。”

“我不知道。别开玩笑!”

“这可不是和你开玩笑。”

就这样,我们开始争论。

我是个再诚实不过的人了。诚实像高汤一般从我被熬煮的内心渗出,我的诚实想掩饰也掩饰不住。但旧书店老板把我视为在背后操纵可怜少年的邪恶化身。他一定以为孩子的心思是单纯的,长相漂亮的孩子的心思应该更单纯。但有一个事实却被忽略了:在脏乎乎的青春中央呆立不动的大学生,才是世界上最单纯的人。

终于,从远远围观的人群中走出一位三十多岁的微胖男人。

“这个人我认识……”

“啊,千岁屋的老板。你好。”旧书店老板点头致意。

“他不是干那种事的人。是小孩子干的坏事,那孩子刚才也干了同样的事,引发了一阵骚乱,我都看到了。”

我们转而寻找少年的身影,他已经趁乱消失了。

将我从窘境中拯救出来的人是先斗町京料理“千岁屋”的老板。从前在木屋町到先斗町一带徘徊的时候,我曾因为某种原因走进过“千岁屋”,所以那边的人记得我。

“我有个好差事给你。能在这里相遇真是缘分啊。”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千岁屋的老板边走边向我解释。

今天,在旧书市的某处要举行李白先生的拍卖会。那里有葛饰北斋图文并茂的春宫书。身为竭尽全力保护性文化遗产的“闺房调查团”的代表,他无论如何也想把这本书搞到手。但听说要经历很残酷的考验。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自己一个人没把握……

“所以啊,你也一起参加吧。分散一下风险。”

“啊,但我还有事。”

“是我把你从困境中救出来的,你怎么也得拿出点诚意来吧。”千岁屋老板说,“没什么坏处。如果拿到了葛饰北斋的东西,会给你相应的谢礼,十万日元怎么样?”

“我做!”我接下了这份工作。

千岁屋老板带着我穿过旧书市,路上我还在寻找她的身影。

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今天我不得不放弃寻找她了。不过等十万日元轻松到手之时,将它作为追求经费,也可以为下一步添砖加瓦。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马场中央有纳凉长凳的地方。那几个与众不同的人都在——读织田作之助全集的和服女子、白发老人,还有抱着硬铝箱的四方脸学生。女子没有从书本中抬起头来,老人和学生却用锐利的眼光向我们这边看。

在这种异样的气氛中等待了几分钟,戴着可怕墨镜的旧书店店主缓缓现身,露齿而笑。

“大家好,都到齐了吗?”

“哎——”远处传来懒散的声音,身着肮脏浴衣、年龄不详的男人飞奔而来。此人正是曾几何时我在夜晚的木屋町邂逅的自称“天狗”的浴衣怪人樋口先生。

我感到目眩。

面前即将展开的,仿佛是一场妖怪的盛宴。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一连串妖怪(除了我)跟在墨镜店主身后,穿过旧书市。

阵雨停了。橙色的夏日阳光忽然耀眼地照亮周围。阳光下,四周的拥挤之物再次凸显出来。

这混沌的一切。

书架上挤满文库本、漫画、随意放在特价区的全集单本、有华丽装帧的贵重书籍、和歌集、辞典、自然科学图书、再版书、讲谈本[记载讲谈内容的书。讲谈为日本大众说唱艺术的一种,主要讲述带有虚构成分的历史故事。]、大开本画集和展览图鉴、堆积如山的旧杂志、大量B级电影录像带、连书名都不知道怎么读的汉文典籍、跨海而来的西洋书籍、庄严得谁都不会回头看一眼的《不列颠百科全书》和《世界大百科词典》、丢在箱子里卖一千日元的彩色铜版画、帐篷支架下悬挂的色彩鲜艳的浮世绘、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旧地图、孩子们扔掉的绘本、昭和初期的京都明信片,还有奇怪的手册、列车时刻表、自费出版的书和似乎来历不明的书……刻印在纸上的记忆,都成了旧书。

一行人走进这个没有人气的诡异旧书店。

光线微暗,一片寂静。走到通道的尽头,在收银台前有条神秘的岔路,正要进去时,穿和服的女子倏地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我忽然没有自信了。”

“啊,是吗?”墨镜店主说,“算了,您这样的人还是回去比较好啊。”

“抱歉,这时才说有点奇怪,请把这个交给李白先生。”说着,女子拿出一本日式装订的旧书,标题上写着什么什么珍宝。墨镜男人“嗯”了一声,点点头,接了过来。

把轻言放弃的织田作之助女士甩到身后,我们默然前行。在没有灯罩的电灯泡的照耀下,书架间的通道转向左侧,前方像鳗鱼的洞穴一样绵延伸展。嘈杂的人声早已听不见,旧书令人窒息的气息弥漫四周。两侧书架上的书越来越旧,最后成了变色的纸捆。时不时还有煎饼大小的小天窗。阳光穿过树叶,透过满是灰尘的窗户照进来。不知何时,地面从泥地变成了西洋风格的石阶。

通道终于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一座两层高的楼梯。楼梯尽头有扇厚重的铁门。一旁燃着油灯,让人想起了寂寞的街道一角。门旁悬着木牌,上面用寄席体写着“李白”两个字。

旧书店老板按响了门铃。

刚打开门,便呼呼地吹来一阵风,像七色燕尾旗一样的东西从我们身边掠过,穿过走廊飞去。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全身发抖。门后吹来的风像是从地狱之锅中喷出一般炽热。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踏入拍卖会场的成员都发出像被钝器敲过后脑勺的声音。

这细长的房间恰好有电车的一节车厢大。地上铺着火红的地毯,大挂钟的钟摆在摇晃,旁边的留声机里嗡嗡地涌出不知其意的真言,营造出可怕的氛围。

沿墙放置着各色火盆、粗如铁棒的蜡烛、投射出昏暗光线的方形纸罩座灯。墙上挂着几个狰狞的赤鬼面具,还有描绘着人们被火焰追逐的巨幅地狱图,镇住了我们。一座自天花板垂吊下来的被炉代替了枝形吊灯,照耀着这些无论是在实际意义还是文化意义上都提高了房间热度的古董。

会场中央也设有被炉,桌上的锅里,分成红白两味的奇怪汤汁在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周围摆着厚厚的红坐垫,上面放着看起来温暖松软的棉衣和每人专用的汤婆子。

大挂钟前有一张藤椅,李白先生穿着浴衣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

他笑眯眯的,露着白皙多毛的腿,双脚踩在盛满水的盆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欢迎大家,欢迎。”

李白先生扇着团扇说。

墨镜店主将织田作之助女士委托的书交给李白先生,和他耳语几句,说了声“好热啊”便出去了。李白先生将书放到旁边的黑漆书架上——那儿挤满了大小不一的书——然后他咚咚地敲了敲这个书架。

“这是前些日子从一个卖酒的男人那里得到的。种类繁多,有趣的东西也不少。来,大家都先到被炉下面暖和暖和。无论最后是谁留了下来,都可以带一本书回去。系列书也破例算成一本。”

烛火照在李白先生脸上,看起来十分可怕。我真切地看到,有那么一瞬间,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好了,大家决定好要哪本书了吗?”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五位参赛者自愿参加这场性命攸关的残酷比赛。

第一个是觊觎岸田刘生亲笔日记的神秘浴衣男樋口;第二个是看好明治时代成册的全年列车时刻表《汽车轮船旅行向导》(东京庚寅新志社版)的抱硬铝箱的学生,来自“京福电铁研究会”;第三个是一位老学究,想要叫什么藤原的大概是平安时代和歌诗人所写的《古今和歌集》手抄本;第四个是对葛饰北斋所作的春宫书摩拳擦掌的“闺房调查团”代表千岁屋老板;第五个则是协助千岁屋老板参战的我。

我们套上红色的棉衣,围在被炉旁。

眼前煮沸的旧铁锅隔成S形,红汤和白汤各放一侧。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冲脑际。锅里浸着不知名的菌类和蔬菜,像地狱一样沸腾。

“这是火锅。”李白先生坐在藤椅上,和颜悦色地说,“蘸上手边的芝麻油,多多地吃。很美味的。”

樋口先生拿着西瓜大的水壶,给大家的茶碗里倒上热热的大麦茶。我们五个都喝了一大口。

李白先生一声令下,所有人都从红色的汤中夹出神秘的肉片放入口中。闭嘴一嚼,世界瞬间天翻地覆,变为紫色。

“哎呀呀。”每个人都难以忍受,叫出了声,“这是什么?!”

舌头上蔓延开来的与其说是味道,不如说是被粗糙的棍棒打中的感觉。像将下鸭神社方圆两公里内的“辛辣”集中在一起扔进去煮了一样辣。我们痛苦得几乎要晕倒,喝下热热的大麦茶,没想到却火上浇油般更加痛苦不堪。李白先生看着满地打滚的我们,面露微笑。

我们决定按顺序夹取锅中之物。原以为白色的汤会让舌头稍微好过一点,结果证明辣度丝毫未减。辣到极点,我等凡人根本无法区别红汤和白汤之间微妙的区别。如果除去“看着喜庆”的文化意涵,区别是红汤还是白汤并没有任何意义。

一时间,我的额头上涌出大颗的汗珠。

这样下去可是会要命的,还是早点退出吧。我心想。

我压根儿没想过要当千岁屋老板的帮手,穿上棉衣钻进被炉时,向来耐性不足的我就快忍无可忍了。要是樋口先生没有说到那个绘本,想必我早已举白旗了。

李白先生向围在锅旁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的我们依次展示书架里的书。只要出现的是某个人看好的书,那个人的呼吸就会变得更急促。展示北斋的那些东西时,千岁屋老板频繁地向我使眼色。我光是闻火锅味就要崩溃了,心想北斋那些破东西都扔进锅里煮才好。

旧书种类繁多,里面也有绘本。

不久,李白先生拿起一册绘本,樋口先生“哎呀”一声。

“这不就是那孩子想要的绘本吗?”说着,他从李白先生手里拿过绘本,哗啦哗啦地翻阅。

“喂,樋口先生,你的汗要是掉到书上,可就难办了。”李白先生说。

“喏,这里写着名字。”

偷偷看了一眼,书上用稚嫩的汉字写着我爱慕的黑发少女的名字。

读者诸贤,可以想象我当时的震惊吧。

我一把将绘本抢到手中,像要舔舐一般直直地盯着。听到樋口先生说她为了找这个绘本一直在旧书市徘徊,我瞬间觉得“千载难逢的良机终于到来”,有了峰回路转的希望。我的浪漫引擎再次启动。

现在回想当初和她拿起同一本书的幼稚企图,便觉得十分滑稽。那种如蝴蝶效应一般迂回的恋爱计划还是留给中学生吧。我认定,男人终究要采取单刀直入的方式。

眼前浮现出幼小的她一脸天真烂漫、专心致志地将名字写在绘本上的情形。这令她朝思暮想的绘本才是天下唯一的至宝,也是开拓我未来的天赐良书。得到这本书就等于得到她的芳心,就等于将玫瑰色的校园生活握在手中,更等于拥有了万人称羡的光辉未来。

诸位有没有异议?有也不受理。

我为了胜利而咆哮。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阵雨停了。金黄色的阳光火辣辣地照着淋湿的马场。

看来不会再下雨了。机会难得,我依然心潮澎湃,决定对那本书穷追不舍,一直坚持到最后时分。

樋口先生意气风发地前往拍卖会。如果是他,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迎刃而解。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自称天狗、脚不沾尘的人物。我想不出有什么考验能让他认输。

走了一会儿,刚才和我一起寻找绘本的漂亮少年再次出现。

“哎呀,我们又见面了呀。”我冲他点点头。

“大姐姐,《拉达达达姆》找到了吗?”

“没有,还没找到。但我让旧书店的人帮忙找了……”

少年盯着我笑了。

“大姐姐,你今天准备一直待到旧书市关门吗?”

“是啊,准备一直在这儿。”

“那样的话应该没问题,能找到。”说着,少年吹起了口哨。

“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是旧书市之神。”

他说着,举起美丽白皙的手臂,竖起食指,看起来真的像是从骤雨洗礼过的夏季天空降临到满是泥泞的马场上的神明。我定睛望了他一会儿,说:“南无南无。”

少年微微一笑,跑开了。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南无南无!”樋口先生低声说,“南无南无!”

我似乎要给忍耐痛苦的自己鼓劲儿,也学着哼哼:“南无南无。”

这里每个人都像洗过澡一样滴着汗,蜡烛和天花板垂下的被炉的光芒中浮现的五张脸全都黏滑光亮,像刚出生的怪物。棉衣下的衣服已经湿透,动一下身体都觉得恶心。每次轮流吃锅里的东西,体内积存的热气便增加一层。舌头已经在燃烧了,仿佛张开嘴就能喷出火焰来。

“来,大家多喝大麦茶。不喝的话可是会死哟。”李白先生像唱歌一样对我们说着,还津津有味地抿着玻璃杯里的冷酒。

我们只好一脸愤怒地喝热乎乎的大麦茶。倒进胃里的水分瞬间就变成汗流到体外,如果不出汗,肯定会死!

第一个放弃的是千岁屋老板。

他大喊着“不行了,热”,爬到李白先生的脚下,将冰水淋到脸上。闺房调查团成员下流的梦想就这样不堪一击地破灭了。“没骨气!”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学生说。千岁屋用湿毛巾盖住脸喘着气,还不忘拉起毛巾向我使眼色:“接下来就靠你了。”然而,我早已向下一个目标前进,北斋那些下流的书我才没有兴趣。

“一个。”老学究挤出一句话,声音阴郁得像是在数尸体。他嘴边像涂了口红一样,辣得异常鲜红,我们也是如此。

会场原本就有点昏暗,加上热得晕晕乎乎的,我的视野被火锅辣得越来越窄,甚至看不清前方。

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学生忽然在眼前挥舞筷子,想要夹住什么。

“这是什么呀?七色燕尾旗怎么飘在这里?真是碍眼。”

“嘿,那个一直在那儿飘呀。”樋口先生说道。

“我也看见了。”老学究说。

“大家听好,那是幻觉,危险啊。”

我正说着,也看见了在火锅上飞舞的七色燕尾旗。它像是在嘲笑我们四人一样歪歪扭扭地飞舞。虽然七种颜色都十分鲜艳,可用筷子怎么夹也夹不住。我们一致认为,这种奇怪难解的东西不必被当成问题。

“老爷爷,你是不是没喝大麦茶?”京福电铁说,“会死的哦。”

时不我待,我们上前关心老学究的身体,强迫他喝下热乎乎的大麦茶。

老学究咕嘟咕嘟地喝干大麦茶,歪着嘴念叨什么。本以为他是为了忘记痛苦而吟诗,不料他却忽然号啕大哭,泪水不停地喷涌而出,夹杂着汗水,一个劲儿从下巴掉落。

“浑蛋,为什么我非得这样不可!”老学究咬着牙哼哼,“你们快点放弃吧。老汉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拜托你们了。”

“反正阴间也不让带书。”樋口先生说。

“不,我去阴间的时候准备带上。”

“哎哎,可不要在我这儿奔赴黄泉啊。”李白先生说。

“你们想要的归根结底都是没用的东西,我要的可是国宝级的。”

“老爷爷,我们要的也是国宝级的。”

“那种脏乎乎的时刻表是国宝级的?你是白痴吗?!去国营铁路要不就结了!”

就这样,大家用被火锅烧焦的舌头不断吐出火焰般的怒骂,我也参战了。热和辣让我头脑混乱不已,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最后,老学究呜咽着对我说:“你呢?你想要什么?”

知道我要的是一册绘本,他几乎要昏厥了,叫道:“你这个超级大白痴!绘本之类的,要多少我都能买给你!”

“国宝难道就能让人活命吗?”我怒吼道。

老人哀号道:“那可是手抄本!你懂不懂?《古今和歌集》的手抄本!”

“《古今和歌集》?我才不管那种东西!”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站着读了读岩波文库的《古今和歌集》,我继续逛旧书市。不久找到了一家令人毛骨悚然的旧书店。店四周被巨大的书架围着,里面非常昏暗。令人惊奇的是,看店的人居然是方才坐在垫布上专心阅读织田作之助全集的女子。她正坐在收银台的桌子后面。

这家旧书店的构造很奇特,收银台旁边有一条用书架隔出的狭窄通道,一股腥臭的热风从里面吹来。这通道通向哪里呢?对世界不厌其烦地进行探索的我,好奇心忽然膨胀起来。

快点进去吧!就这么干!

这时,穿和服的女子说:“最好不要进去啊。”我以为她在责备我,战战兢兢地看向她。她仍然优雅地向我微笑着,说:“那个地方不是你该进的。”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她也许是觉得无聊,给我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并从脚边的泡沫塑料箱子里拿出柠檬汽水来。在盛夏的旧书市,没有比柠檬汽水更好的饮料了,我心存感激地接受了。

“刚才我在休息区的长凳那儿看见您了,您一直在读那本书。”

我指着她手中的织田作之助全集。

“是啊。我家只有这个。”她说,“我丈夫的书,只有这一本在手边。”

我和她谈起了杰拉尔德·达雷尔和《拉达达达姆》。说起在广阔无边的旧书世界里怎么也找不到《拉达达达姆》,我又变得沮丧不已。巧的是她居然也知道《拉达达达姆》。

“那是我丈夫第一次带儿子去旧书市时一见钟情的绘本。儿子缠着我给他念了好几遍。他已经到了能读书的年纪,可还是缠着我读给他听。”

“这绘本您现在还有吗?”

“很遗憾……”她低声说,直直盯着收银机旁边的柠檬汽水瓶,似乎有我等无从得知的伤心往事。于是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学生在火锅前低着头,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他呻吟不止,汗水啪嗒啪嗒地掉落在膝上。我们齐声叫道:“放弃吧,放弃吧。”如果不赶快放弃,他的身体怕是撑不住了。我靠着巨大的意志力,樋口先生靠着不为人知的能力忍耐到了这个时候,因为毫无意义的愤怒耗尽力气的老学究已经气息奄奄。

京福电铁的方脸男已经满脸通红,握着筷子的手几次上下,颤抖不已,连将筷子伸到锅里都做不到。他的精神和肉体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不行了……从刚才我的肚子就一直……”他一脸痛苦,“我的肠胃不太好……”

“你要是吃下去,肠胃可会变成三角裤那样的东西了。”擅长打心理战的樋口先生乘胜追击,“你想死吗?”

“我不想死。”京福电铁用简直像小孩子撒娇的口吻说,“可是我想要!”

“可你不能在这里把肠胃搭上。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啊!”

可怜的他发出呻吟声,终于放弃了。一张有如近铁电车般红褐色的脸,追赶着眼前飞过的七色燕尾旗,向幻想的荒野出发了。再见,我的好对手。

从一开始就保持神秘微笑的樋口先生,偶尔现出能面般毫无表情的脸容,吐着热气。在如此不切实际的情况下,他能将这种肉体上的苦恼忍耐到什么程度呢?

两个脱离战线的人将湿毛巾盖在脸上,仰头倒在赤鬼面具下,看起来像两具并排的尸体。

“诸位,只要再有两个人放弃,喜欢的书就可以收入囊中了。再坚持一下吧。”

李白先生大口大口地吃着西瓜。

“怎么样?冰冰凉的西瓜在这里。谁要是想吃,退出就可以了。”

他拿着一片红红的西瓜在喘着热气的我们面前挥舞。脸颊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西瓜散发出的湿润的凉气,还能闻到那清甜的味道。

“尽情吃吧,水分又多又甜的西瓜啊。放弃想要的书,来吃冰凉的西瓜怎么样?”

围坐在火锅旁的三个人一起咆哮起来,想击退恶魔的诱惑。

李白先生将红西瓜嚼得粉碎,他嘴角露出尖锐的牙齿,头顶也长出了角。摇曳的烛光中浮现出他的面孔,与魔王别无二致。

“不过是捆废纸罢了。”李白先生咯咯笑着说,“和冰凉的西瓜比,哪个更重要?”

眼前的西瓜远远不如我光辉的未来重要——自己的叫声听起来就像别人的声音。

我眼前像走马灯一样闪现出光辉的未来:我将绘本交给她、我们忐忑不安却心意相通的情形,两人第一次约会的日子,不久后在神社里牵手的风景。枫叶染红古都之时,我们的关系已经稳定,而随着寒意逐渐逼近,彼此的爱意也该逐渐加深了吧。接着光芒四射的圣诞夜到了,我的浪漫引擎已无人可挡,不会再倾听内心的礼节之声了。

“嘿嘿。”老人流着口水窃笑。听到笑声,我忽然回过神来,只见樋口先生眼神迷茫,说着“环游世界……”之类的话。三个人好像各自望着不同的走马灯。我们终于半只脚踏进了冥河。

我们互相鼓励,咕嘟咕嘟地喝下大麦茶。

“老爷爷,连我们现在都性命攸关啊。”樋口先生说,“你不是也看到了吗?黄泉之路就在眼前。”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想将它带去阴间……”

“你的心脏受不了这种负担吧。因为这火锅断送性命,值得吗?”

老人咬紧牙关对抗樋口先生的心理战。

“就算是死了……也没人会……在意……谁知道啊……”

李白先生说:“其意可敬。那你去阴间吧,我给你好好料理后事。”

“老爷爷,不能死!”樋口先生说,“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然而,老人没有回应。他的上半身缓缓前倾,我慌忙去扶。原来他昏过去了。

“这样的话,就只剩两个人了。”李白先生满足地笑着说,“不过这里很热,真像是地狱啊。”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喝着有如天堂之水般美味的柠檬汽水,和那位女子聊天。这时,从收银台里堆积的书中传来呻吟声:“心心相印,啦啦啦……”像是有人在说梦话。和服女子回过头去。在她身后的书堆中,似乎可以窥见一位戴眼镜的男子蜷着身子睡觉。我心想,他为何在那么狭窄又没有铺盖的地方睡午觉呢?难道是被旧书围着很安心吗?

“老板,请再休息片刻。我儿子马上就回来了。”她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熟睡的男人发出心满意足的猪一般的哼哼声,翻过身去。女子向我微笑:“他睡得很好呢。”

喝完柠檬汽水,我道了谢起身。她一直目送我走出店门。

“一定会找到《拉达达达姆》的,很快。”望着夕阳西下的景象,她说,“相信旧书市之神吧。”

“谢谢。”我行了一礼走出来,低声念道:“南无南无!”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终于迎来决定胜负的一幕,我和樋口先生一对一决战。

两人必须轮流夹出火锅中的东西,不断吃下去。煮得稀烂的“辣之化身”变成残骸挂在筷子上。嘴失去知觉,灵魂也麻痹了。大麦茶一喝进肚子,马上变为汗水,像瀑布一样喷涌而出。湿透的棉衣重重压在肩上,我们已经变成只想打败眼前那口锅的永久忍耐机。

“那个绘本是要给她的?你是不是喜欢她?”

“是。有意见?”

“你看这样如何?你先投降,然后我把那个绘本拿到手,你再花五十万从我这里买走。”

“怎么感觉有点不对……等等,这不是只有你占便宜了嘛!”

“区区五十万就能买到光明的未来,岂不是很便宜?!”

“我不需要你帮忙。无论身体上还是心理上,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热血沸腾了……我要赢得这场比赛,亲手抓住自己的未来!”

“像我这般前所未有的伟大男人,都快达到极限了。”樋口先生笑着说,“都看到这样的幻觉了。”

他将筷子伸到锅里,拉出一只蛤蟆来。

蛤蟆被辣椒和暗藏的各种味道染得通红,不断膨胀,细细的四肢好像在抽搐。它终于从樋口先生的筷子下逃出来,慢吞吞爬到被炉上面,在我面前一屁股坐下,张开大口喷出熊熊火焰。

“来吧!”樋口先生笑着说,“都烧光!”

我望了一会儿那只蛤蟆,也将筷子伸向火锅。

筷子被一条似乎很重的绳子缠住,我将它拖出来。眼前出现了一条全身沾满辣椒的锦蛇。它那看不到头的尾巴还留在锅里,头却“咣”的一下搁在被炉上。樋口先生那只蛤蟆飞溅起红色的水花想要逃走,不料被蛇一口吞下。接着,蛇懒洋洋地将下巴搭在锅沿上。

我抬头望向樋口先生,他仍然保持着笑容,能真切地看到汗水正从他脸上掉落。不管掉在眼里还是嘴里,他都纹丝不动。我碰了他一下,他居然保持着那副表情仰面朝天倒下了。让人想起站着死去的武藏坊弁庆,真是气派的死法。

我拼命摇头,嘴里、屁股里似乎都要喷出火来。脑袋周围飞舞着七色的燕尾旗,什么也看不见。要死了,要死了。我这样想着,喝下大麦茶,随后扔下茶壶,脱下湿透的棉衣。棉衣落在地毯上,发出啪嗒的水声。

“干得漂亮!”李白先生大笑着从藤椅上站起身,折着手里的大扇子。

我无力地一屁股坐下。李白先生走向我,全身都是辣椒的锦蛇从火锅里探出头,朝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很小的声音。

“说什么?”李白先生饶有兴致地把耳朵凑过去。蛇用嘶哑的声音说:“神明有时会无情地将旧书解放到世上。轻率冒失的收藏家应该畏惧才是!”

说完,锦蛇紧紧咬住脸上写满“胡说八道”的李白先生的浴衣。他挥舞扇子敲打蛇的头,大声喊着:“这个死东西,死东西!”此时,天花板上忽然落下一个硕大之物,就是那代替枝形吊灯,从字面意思上提高了屋子热度的被炉。

“哇!”

被压在下面的我们大喊大叫,这时传来一个喜悦的声音:“又见面了,大哥哥。”

那个一直缠着我的美少年正站在李白先生的黑漆书柜旁。书柜上所有的书都不见了。少年把京福电铁研究会学生的硬铝箱抱在怀里。

“大家好。”

他优雅地从让被炉砸个正着、不断呻吟的李白先生身上跳过,躲开我想抓住他的手,踢开倒下的战败者,像恶作剧的小鬼一样跑过大厅。

“把我的未来还给我!”我大喊着想起身,却把火锅弄翻了。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李白先生终于从被炉下面爬了出来。我过于痛苦,难以起身,只好一心一意把水泼到脸上降温。

李白先生看了一眼黑漆书架。只剩一本薄薄的书了,就是和服女子送给他的那本。他取出那本书,盯着封面看。

我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探头看他手中的书。

李白先生翻开那本线装书,里面却空空如也,只是脏兮兮的素色纸。这时眼前的球形火炉忽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接着就像烘烤后会显色的纸一样,一行字显现出来。

“将旧书从邪恶的收藏家手中解放,实为一大快事。汝等受到教训了吧,我乃旧书市之神。”

李白先生来到窗边,拉开遮光窗帘,逐一打开窗户。晚风如同自高原而来一般清爽宜人,吹遍宴会的每个角落。躺在地毯上的人们一阵骚动。

李白先生站在蠢蠢欲动的人群中央,说:“诸位,你们不顾名声形象求之若渴的书,刚才已经被神明解放到旧书市中去了。如果诸位运气好,也许还有与它们重逢的一天。”

人们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呆呆地坐在红地毯上。

“祝诸位好运。今天到此为止。”李白作结道。

过了一会儿,坐在地毯上的老学究红着脸叫道:“这么说,书可能还在旧书市的某个地方啊,对,就是这样。”他连滚带爬地出门了。千岁屋老板和京福电铁研究会学生紧随其后。只有樋口先生慢悠悠地站起身,一脸满足地说着“哎呀呀,吃饱了”走出去。他似乎认为即便是如此恐怖的地狱火锅,只要有饭吃就赚到便宜了。“不过屁股都要喷火了。”他离去时夹紧了屁股。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了。”李白先生说着将线装书递给我。我拒绝了。

“被偷的书就这样没了,你不想想办法吗?”我问。

“如果是旧书市之神所为,那就没办法了。我已经很开心了。”李白先生嗤笑着说,“书那种东西,要就尽管拿去吧。”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离开李白先生的大本营,穿过长而奇异的书架走廊。

回到昏暗的旧书店,只见旧书店的墨镜店主已经从椅子上掉下来,正在收银台后面打着呼噜酣睡。身旁倒着一个柠檬汽水瓶。想喝柠檬汽水!我的喉咙在呼唤。

从书店里跑出来一看,外面已经沉浸在蓝色暮霭中。京都的夏季居然如此凉爽,我惊讶不已,第一次为夏季的温度有感而泣。晚风吹来,已经变为纯粹的水分的汗水瞬间蒸发了。

又一个夏日黄昏降临。人们三三两两踏上归途,但也有些人依然赖着不走。我在已经变得昏暗的旧书市中奔跑,寻找那个少年的身影。途中口渴难耐,买了瓶柠檬汽水喝。滑落喉咙的柠檬汽水着实是浓缩了夏季清凉的甘露。因为柠檬汽水而百感交集,也是第一次。

我哭着喝着呛着,奔跑在旧书市中。

见到了眼熟的和服女子,她还坐在长凳上。虽然天色已晚,她依然在读织田作之助的书,身旁是一个发出微弱光芒的硬铝箱,里面空无一物。

来到绿雨堂附近,我终于在晚风的吹拂下精神起来,找到了那个少年。他在书架暗处鬼鬼祟祟地干着什么,以为可以蒙混过关。这个恶劣至极、阻挠别人恋爱的恶魔!我念叨着,要用席子把他卷起来,拿去给下鸭神社的篝火添柴烧。

少年在书架的暗影里打开怀中的一本书,将价格标签贴了上去,然后悄悄塞进书架。

“喂!”我怒吼道,“你这个浑蛋!”

被我抓住胳膊,他像白色的河鱼一样跳起来瞪着我,企图甩开我的手。暮色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放开我!还有一本书就大功告成了。”

“已经都这样散入各个旧书店了吗?”我一时无语,没了力气,“没有绘本吗?那个绘本怎么样了?”

我手一松,少年便准备冲出去,但又停下来,说:“绘本当然在绘本应该在的地方,这都不懂?”

说着,他消失在薄暮中。

我想起樋口先生的话来。绘本区在哪里?

向附近绿雨堂的老板询问了地点,我飞奔而去。

穿越旧书市的时候,我见到了京福电铁研究会的学生。他奔走于一家又一家旧书店,不停叫嚷着“我的时刻表”,惹来周围人的厌恶。“在哪里?!”刚听到这一声,一个人影便疾风般向南奔去,把我撞到一旁。此人便是那位执着于《古今和歌集》的老学究。“那是我的东西,谁也别想……”他像被恶魔附体般念叨着,消失于人群中。

“执着真可怕。”我这样想着,为了将她的绘本拿到手,把正亲亲热热走在一起的男女重重地撞到一边,以一副恶鬼之相冲向绘本区。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旧书市已经有要关门的迹象了。我忽然非常失落,垂头丧气地走在马场上。

那个神秘的少年说我会找到《拉达达达姆》,那位和服女子也说了同样的话安慰我。可是天色渐黑,在茫茫书海里如何才能找到想要的那本书呢?旧书市之神会向我微笑吗?

我静静地走着。

从此以后,好好对旧书市之神祈祷吧。让没人读的书尽可能解放到这个世界上,转到下一个人手中。我努力祈祷,希望书籍能真正地活着。神啊,拜托了。我双手合十,“南无南无”地祈祷起来。

夕阳西下,我穿行在帐篷之间,到达了绘本区。

虽然之前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但或许是看漏了。相信旧书市之神的人一定能找到自己要的旧书!天色逐渐变暗,我努力察看细细的书脊,一边念叨着“南无南无”,一边弯着身子寻找。忽然,书架的一角闪出一抹白色,一册绘本在呼唤我。我的心怦怦直跳。

南无南无!

我忘情地伸出手,旁边也有人伸出手来,抬头一看,是社团的那位学长。

学长看见我,似乎惊讶万分,一瞬间表情丰富至极,滑稽可笑。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嘴张开又合上,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指着《拉达达达姆》,终于说出一句话:“快……快点买吧!”

我将《拉达达达姆》拿到手中,却发现学长像风一样离去了。

为什么他那样惊慌?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不,既然学长也伸出了手,说明他也非常非常想要这本书。最终他万分悲痛地割爱给了我。莫非他是想斩断将心爱之书让出的痛苦,才早早离开?这是绅士的行为。神明,请原谅横刀夺爱的我吧,我一定会补偿他的。

我边想边打开到手的《拉达达达姆》,发现封面内侧写着一行字,一时哑然。然后,我学着双足步行机器人的模样跳起舞来。

我擦了擦眼角。

《拉达达达姆》上,用幼稚的字迹写着我的名字。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无须读者诸贤指责,我知道自己是彻头彻尾的白痴。

我本想取消此前过于迂回的战术,以更完美的计划代替,不料本应停止的计划却擅自进行起来,真是失策。旧书市之神啊,你也不和我事先商量一下,让我怎么应付得来!更让我意外的是向同一本书伸出手的情形,如果没有充分的觉悟,我简直能羞得无地自容。

在她的眼中,落荒而去的我究竟是什么模样?她一定认为我是个不可理喻的怪胎。

“知耻而后死!”

我穿越清冷的蓝色暮霭,呻吟道:

“南无南无。”

我诅咒自己,诅咒旧书市,最后“嗖”地钻到一处沐浴在橙色灯光下的帐篷里。那里正在拆卖《新编内田百闲全集》。

“我全要了。”我叫道。话音刚落,我忽然想起身上带的钱不够了,不禁捶胸顿足。

“你还差多少钱?”背后传来了声音。

回头一看,她站在那里。“我借你。”

“哎呀,那多不好意思。”

“没关系。与书相逢是一期一会,必须当场买下。我已经找到宝贝了。”

说着,她给我看那纯白的美丽绘本。书名叫《拉达达达姆》,封面漂亮而富有想象力。她轻轻翻开封面,纯白的纸上用幼稚的字迹写着她的名字。

“这本书就是在这里遇见的,真是太难得了。刚才你把它让给我,太感谢了。”她一脸幸福温柔的笑容。

我向她借了钱,买了内田百闲全集。

我把书满满当当地放进塑料袋,再回头望去,她已不见踪影。

走出帐篷,我在昏暗的旧书市四处张望,只见蓝色的暮霭中人来人往。我晃晃悠悠地走起来。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把钱借给学长后,我漫无目的地走出帐篷。正发着呆,读织田作之助的和服女子和那个漂亮少年一起从面前走过。“满意了吗?”女子温柔地问道。少年“嗯”了一声点点头。我正想告诉少年我已经找到《拉达达达姆》了,他却像施了魔法般哧溜哧溜穿过人群,“嗖”地消失在暮色中。遗憾。

我在休息区的长凳上坐下,在膝上摊开《拉达达达姆》。

曾经爱过却罪孽深重地抛弃了的书,现在再度回到我手中。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除了旧书市之神相助以外,我找不到其他理由。南无南无。

四周越发暗下来。

学长拎着大全集慢吞吞地从对面走来。他拎的东西看起来很沉,我想帮一下忙,于是和他打了声招呼。

“哎呀,又见面了。”学长说。

“学长好。”我回应道。

他气喘吁吁地将如同腌菜石般沉重的全集放好,然后坐到长凳上。

天空已是深蓝色,一丝余晖将飘浮的云朵染成浅桃红。马场两侧的旧书店间闪烁着电灯橙色的光芒。就算周围黑得像沉入海底,靠这仅存的微弱光芒,人们也能在书架间游走,寻找中意的书,就像刚才的我一样。

“大家都像海底的鱼啊。”我说。

“是啊。”学长回答道。

凉爽的晚风从北边吹来,我的眼前,有小小的七色燕尾旗滑翔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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