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成为母亲的选择  作者:奥娜·多纳特

“我很难开口说,生孩子是个错误……我的意思是,孩子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负担。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有办法把这些话说出口。我想,哇哦,如果我说出这种话的话,人们一定会认为我疯了。到今天为止依然如此……”

——斯凯(有三个孩子,两个介于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一个介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


后悔是一种可能伴随着巨大动荡和苦难的情感态度。对那些后悔成为母亲的女性来说,难以承受的不只是她们一直处于苦恼之中,也包括她们几乎不可能去谈到这件事——因为“后悔”这件事是不该和“当妈妈”联结在一起的。

在探究这些女性无法说出的后悔成为母亲的理由时,我们要仔细端详社会定下的情感规则,也就是人们处于什么样的身份或社会环境时,能被容许(甚至是被期望)表达自己的后悔感受;而在哪些情况下又被压抑着,不能坦承自己的后悔。因此,在讨论这个主题时,我们不能不去讨论社会如何看待时间和记忆,因为后悔是一种情感立场,衔接着过去与现在,是连接着现实和记忆的桥梁。

时间与记忆

西方现代文化奠基于资本主义和工业意识形态之上,我们想象中的时间是线性的、标准的、绝对的,时间的流逝是不可逆转的,宛如一个坚不可摧的箭头:沿着一个轴线推进,距离那些无法改变的过去和历史越来越远,走向一个开阔而连续的未来。因此,许多人每天早上醒来时都认为自己正走向下一个阶段,朝着彼方的最终目标前进,而前进的形式可能以“在职场获得晋升”“赚更多的钱”或“让我们的生活走向一个更好的状态”等方式呈现。我们可以在犹太-基督教传统中找到这个概念的根源,这个世界的诞生与终焉是一个线性的发展,一个关于拯救和赎罪的故事,而我们可以在这趟旅途的终点找到人生的意义。

而讲到时间,自出生以来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们,要将时间之轮推回过去是十分荒谬的:已经燃烧殆尽的灰要变回原本的木头、已经凋萎落地的叶子要重回枝头展开鲜绿的模样、生锈的旧车要重新变回闪闪发光的豪华轿车——在社会生活甚至在我们的集体想象中,这样的逆转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线性时间概念已经深深嵌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随着时间的流逝,从过去到现在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构成这样的线性时间观,生命之钟滴答作响——我们的人生似乎有着节奏和方向。因此,许多人相信人生有着所谓的“适当的时机”来实现我们立下的“必须”完成的目标——例如,第一次做爱、结婚,或是生孩子。

尽管许多人都如此认为,但这样的线性时间观似乎过于狭隘了,因为我们对于时间的主观经验是更多样且多元的。就如同你看着地图与实地考察的差别,你看着时钟和实际体验时间流逝当然也是有所不同的。当我们享受生活时,会觉得时间流逝得很快;当我们等待时,会觉得时间的流逝如同乌龟慢步。忙碌的时候我们觉得时间不够用,但是当我们闲得无聊的时候又觉得时间太多了;我们的回忆、白日梦、噩梦和闪回记忆、激情、气味,是“内部时间”掩盖了外部时间的表现。甚至听音乐也可以让我们如同乘上时光机一般,回到过去的某个时刻或某些日子,从而打破我们对时间连续性的看法。

因此,时间的主观经验是指我们可能会觉得自己能搭上穿越时光的轮渡,在我们的过去、现在及未来间来回航行,仿佛那是能让我们回头修正过去(我们的过去,及世界的过去)的一种切实可行的方式。当我们面对自己的行动和决策所带来的结果时,我们的记忆会描绘出一个想象中的世界蓝图,在那个世界中,已经做出的决定是可以改变的,现实中我们无法改变的一切在那个世界里仍然可以被重建出来。因此,尽管我们不能重返过去或改变过去,但是不一定没有办法去想象它,就如同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所说的那样:“过去的事情永远不会消逝,它甚至并没有过去,而是永存心中。”

但即使我们对时间的个人感受是实际而确凿的,我们生活的社会却认为沉溺于往事是没有意义的,以下两种情况除外:感性而怀念地回顾过去曾有的喜悦,以及为了更好的未来在记忆中回溯往事。哲学家乔治·桑塔亚纳(George Santayana)曾有过这样的名言:“凡是忘掉过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辙。”举个例子,制定纪念日就是一种文化性的教诲,让我们回首过去,以免让过去的历史教训又在未来重现。而我们可以在人类行为与人格发展的心理分析理论中,看到另一个社会所接受的“回顾过去”的例子:这些理论相信早期的童年经历深深影响一个人的未来生活,而心理治疗着重于分析过去的经验,以协助当事人拥有更好的现在与未来。

然而,当我们提到其他形式的“回顾过去”时,例如不是为了改善未来生活而回忆过去的创伤经验、错过的机会、犯下的错误、委屈和不幸,社会教导我们与这些过去保持距离,保持缄默并遗忘它们。比如说,可以看看社会对性骚扰事件的反应,许多女性被要求忘掉创伤并继续前进。

又比如《圣经·旧约·创世纪》中,罗得的妻子不服从神谕而转头看了所多玛和蛾摩拉,因而化为盐柱;《圣经·新约·路加福音》中,耶稣提醒门徒的一段话中也有着不要回顾过往的警告:“当那日,人在房上,器具在屋里,不要下来拿;人在田里,也不要回家。你们要回想罗得的妻子。凡想要保全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丧掉生命的,必救活生命。”

我们也能在希腊神话中看到,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成婚后,阿里斯塔俄斯追逐欧律狄刻并试图侵犯她,欧律狄刻逃开时踩到毒蛇而被咬身亡。俄耳甫斯进入地狱深处想要使欧律狄刻复活,掌管死者的冥王哈得斯同意让欧律狄刻重返人世,条件是俄耳甫斯必须走在前面,直至他们回到地面之前都不能回头看欧律狄刻。然而俄耳甫斯没有完全遵守这个条件,当他转头看妻子时,欧律狄刻便永远消失在冥界的深处了。

除了这些宗教性质的指令以外,直到今日,“不要回首过往”仍然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充斥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科学和世俗的时间观同样悬挂在我们头上——套句艾萨克·牛顿的话:“时间是绝对的、真实的和精确的,其本质是稳定的流动,与外物无关。”

在这种单向流动的时间观底下,人们不但被教导着,自己的过去和历史被物理性地锁定在身后,而且有责任留下某些事物,仿佛这一切都是已定的结局。社会的“记忆法则”就是这样形成的,这个法则要求,人们可以回顾过去某些值得纪念和深入调查的时刻和事件,至于其他的那些“过去”则都应该被遗忘,然后人们应该继续前进。

回想过去的经历可能会引起各种认知和情绪反应,而且就如同下面我们要谈到的,“后悔”这种情感态度就被视为是对那些“没有过去的过去”的情绪反应。

无法撤销的决定

仔细考量并记住以前发生过或完成的事,可以只是单纯的思考和记忆,也可以是怀旧。但是回顾过去也可以是一种事后的提醒,想着“要是当时……的话”或“如果……该多好”,让人们去比较已做的选择及其导致的不满意成果,与另一个当时可以做的其他选项及其可能带来的更正向的结果。

这些“如果”会让人想象出那些可以被采用或应当被采用的其他选择,但这些“如果”也可能会引发事发后的情绪——这可能发生在个人身上,也可能发生在国家或全体人民身上——例如失望、悲伤、懊悔、自我谴责、羞耻、内疚和后悔。“如果我在他去世之前就告诉他我有多爱他……”“如果我没有对她说那些伤人的话,事情会不会不一样?”这些话都足以说明什么是“希望扭转不可逆的现实”。

后悔和其他的情绪一样,都是主观的情感态度,而且这样的情感态度会反映出一个人的价值观、需求、决策及个人历史;但它也是由环境形塑而成的,遵循着社会的框架,表达后悔与不表达后悔都具有其社会意义。

例如,社会期待上法庭的被告能够表达后悔之意,而且表达后悔是赦免、修复及维持社会秩序的必要条件。法官在判决时会考量当事人的态度,律师在战术上也会运用后悔来获得较宽容的判决;而如果罪犯无法表达出自己的后悔,那她或他可能会被拒判缓刑。

在司法领域中表达后悔,而不是空口承诺,会被视为一种对自己行为负责的证明,证明他们接受责备及对被害者的歉意。此外,由于后悔被视为表现个人责任的信号,类似于道歉,而这样的赔礼道歉可以纾解相关者的情绪并减轻惩罚的必要性,且后悔可能涉及的痛苦与悲伤就如同是对自己的惩罚,因而可作为减少更严厉惩罚的理由。此外,人们亦认为后悔可以减少重复犯错的可能性。反之,如果被告无法表现出后悔之意,则可能会被解读为毫不在乎或是更糟糕的——他可能无法理解自己行为的严重性,继而导致更严厉的惩罚。最后,在法庭上表示后悔会被认为当事人的神智仍然健全清醒,而未能表达后悔的被告则会被看作道德上有瑕疵,为了维护社会公众,需要更严厉地惩罚被告或是延长监禁刑期。

在宗教的范畴中,后悔的功能性也是显而易见的。基督教、犹太教视后悔为负起个人责任的道德态度,后悔之意能够使不道德的行为获得赦免。在基督教中,悔改自己的罪孽时,后悔是必要的态度,忏悔室就是一个邀请并鼓励人表达后悔的具体象征;犹太教中的犹太新年、赎罪日、敬畏日或者十天悔改期等节日的制定,更是为了每年的反省和忏悔,让教徒表达后悔并恳求上帝与同胞的宽恕。

但是当后悔牵涉到的不是罪恶或犯罪时,它呈现的就是一个争议性的情感态度。一方面来说,后悔可能会被认为是在捍卫每个人的内在完整性,它在某种程度上联结着过去和现在,并能告诉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因此人们把遗憾视为道德证明,当人们在未来遇到类似的情况时可以采取不同的行动,或是防止他们重复先前让他们感到后悔的行为。举例来说,如果某个人告诉他的朋友,他十分后悔打电话给父母的次数不够,他可能会受到来自朋友的赞赏及鼓励而改变原本的行动。也就是说,后悔、痛苦、悲伤、绝望、苦恼会使人认知到自己的不道德行为(不只是过失或犯罪),如果没有这些情绪,人们可能不会发现自己的罪过所在。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后悔也会被视为不符合新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进步精神。我们的所有行动都是为了应对当前生活的挑战,而后悔则违反了这样的价值,因此承认自己感到后悔会使自己被视为不切实际或不乐观进取。因为后悔中所潜存的自我鞭挞和麻痹的无助,可能会导致个人或群体专注于过去(而那个过去已经无可挽回了),专注于无法改变的当前现实。

因此,我们的社会从过去中艰难地行进,并希望能够与过去以及过去所发生过的错误保持距离,努力避免后悔。

那些理应是用来安慰我们的俗语如“不要为打翻的牛奶而哭泣”变得像个命令,而后悔被视为一种需要被克服的情感态度、需要仇视的敌人,甚至是一种弊病。就这方面来说,后悔是让自己堕落到过去的泥淖,让我们漫无目的地沉浸在过去的错误当中,被视为一种病理问题,这样的人应该被引导到适合的支持团体或治疗单位去接受协助。

尽管后悔在实际的日常生活中被视为一种争议性的情感态度,但人们都曾经在各种情况下,因为各种错误和错失经验而感到后悔并表现出自己的后悔。心理学家尼尔·勒泽(Neal Roese)和埃米·萨默维尔(Amy Summerville)在研究美国的男性与女性对什么感到后悔时,发现在不同的年龄层、社会经济地位和生活方式中,人们最可能后悔的是教育,其次是就业,然后是恋爱关系、健康问题和身为父母。

在生育方面,有人提到了医疗程序,比如输卵管结扎和终止妊娠,以及将孩子送去收养或签订代孕协议。也有些人对于生产的时机和间隔、决定不生其他孩子或决定生下其他孩子等事情感到后悔。勒泽和萨默维尔的研究还显示了,决定不为人父母的人,和选择成为单亲妈妈的人都会感到后悔。

当牵涉到父母和子女间的家庭关系时,后悔会体现在不同的育儿和教育方式上:苛刻的训练、各种严格限制的教育方式及惩罚,尤其是体罚,例如父母对孩子的暴力行为。而一般情况下的父母也可能会感到后悔,特别是母亲,他们可能后悔陪伴孩子的时间不够,或是没有专程花时间和孩子一起进行愉快的活动。进一步的研究表明,孩子、父母及兄弟姐妹间家庭关系的受损或家庭问题,也可能导致后悔。有些女性因为家庭生活和职场的不平衡而感到后悔,也有些母亲因为未能投入职场而感到后悔,就如同我们在下面看到的一位美国作家兼妈妈所写的回顾性文章:“现在我正走在养育子女的下坡路上,而我对自己在家育儿的决定怀有疑虑。虽然我不知道有哪个父母会后悔把时间花在孩子身上,尤其是已经离家独立的孩子——包括我自己在内——但事后回想起来,我的决定似乎是有缺陷的。虽然我充分认知到身为一个全职在家的主妇肯定是一种奢侈,但盯着没有孩子的空巢和非常渺茫的就业机会时,我真的感到后悔了。”可能会引发后悔的长长列表中包括不顺利、损失和错误,而这些都是人际关系与生活中各个领域都可能会经历的。人们在做决定、采取行动、创造和感知时,或是没有采取行动、未曾创造时都可能感到后悔。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后悔当妈妈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情感态度?

悔恨、生殖和母性的政治学

虽然我们个人可能会认为后悔是不愉快的、充满折磨的经验,且可能不符合当前要求进步和效率的社会风气,但当后悔落在符合社会准则的范畴内时,人们还是可以认知及理解后悔这种情感态度的。举例来说,在一个把吸烟视为恶习的社会中,社会看待一个为自己当了多年老烟枪而感到后悔的人,和一个为了自己从未吸过烟而感到后悔的人的态度,会很不一样。在一个神圣化“健康生活方式”的社会中,社会对“后悔自己没有过健康生活的人”和“后悔自己过着健康生活的人”的观感也是不一样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后悔成为霸权的看门狗,让我们每个人进入社会圈中的机制标准化:符合社会期待的后悔不仅可以赢得他人的尊重,也能让自己维持一定的社会价值。我们在母亲身份的领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情况,特别是和终止妊娠(人工流产)有关的时候。问题的重点不在于女性是否后悔自发性的终止妊娠,因为在这个议题中,有些人会后悔,而有些人则不会,且女性一生当中可能会有好几次终止妊娠——有些人可能每一次都不后悔,有些人则每一次都感到后悔,也有些人只对其中几次感到后悔。因此我们真正要问的是:在一个鼓励生育甚至要求生育的社会中,大众如何看待后悔终止妊娠这件事?

其中一个做法是把后悔作为武器,极力劝说,威胁、吓唬、教诲及规范她们,向她们断言,如果进行终止妊娠的话一定会后悔,而且这样的说法必定会联结到生养子女是母亲与生俱来的欲望。

关于“女性进行终止妊娠后为什么可能感到痛苦”这件事,这个社会很少给出其他理由。而即使这些女性并不后悔,但由于社会尊崇的道德准则认为终止妊娠有损道德,这些不后悔终止妊娠的女性还是会担心因为打破这个道德准则而被视为有过失甚至犯罪。此外,终止妊娠及因此招致的社会谴责(即使女性认为终止妊娠是正确的决定并能给她带来解脱,仍会招致结合了评判和侮辱的非议)可能导致恋爱关系的终结,使当事人陷入痛苦,但社会并不怎么考虑这些情况。对女性来说,为了避免自己进入不想要的关系(母亲、伴侣关系、婚姻等),或不可能的关系(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好好养育孩子),终止妊娠是能让她们如释重负的手段之一。

长久以来,社会大众假设女性的天性使她们想怀孕生子,因而也否定了女性希望避免怀孕的可能性,所以认为“对终止妊娠感到后悔”是一个不可避免、肯定会产生的情绪反应,于是这形成了一个解读的闭环。当女性进行终止妊娠后感受到矛盾与煎熬,社会可能会把这些感受错误解读为后悔,没有检视这些感受的背后意义或讨论其他可能性。

按照已经编撰好的末日预言,在想象中后悔终止妊娠会是最糟糕的情况,比不想生孩子更糟糕。

此外,社会上也存在一些后悔决定不生儿育女的男性与女性,因此社会以“后悔不生儿育女”为手段,威胁不想当母亲的女性成为母亲。这种威胁几乎不可避免,因为社会认为不想为人父母的男女都是脱离常规的,未来注定会哀叹自己的决定并渴望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我们可以在一个名为“不想生孩子的女人”的网络论坛的留言中看出这件事:“相信我,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在我看来,你大概五年后就会后悔,然后像其他人(或是其他大多数人)一样生孩子。如果你只把生孩子当作是一份工作或是经济支出的话,我真的会为你感到难过。孩子的意义远超过金钱。有一天(要不就在几年后)你会后悔你错过这件事。”

因此,社会上一致的信息是:如果你已经超过三十岁,那你用来组建家庭的时间就不多了。你可能以为你对此不感兴趣,但你错啦!成家的欲望会打击你,而你将会觉得一切都太迟了:“你——一——定——会——后——悔——的!”

社会描绘出没有生儿育女的未来是危险且必定会令人感到后悔的,而这样的描绘可能使女性受到框限,尽管这些没有生儿育女的女性的主观感受远比这个推论要复杂。在女性受到这样的警告和威胁时,其他观点是被消音的;那些后悔为人母的女性声音仍是无法被听见的,因此衍生了这样的推定:因为没有这样的声音,所以没有人后悔成为母亲。

1989 年,社会学家阿瑟·尼尔(Arthur Neal)等人针对412 名美国白人及黑人进行了调查,以了解他们对生孩子的看法——包括正面及负面的。他们罗列出负面的看法,以下是表现出后悔的那些答案:“照料孩子占用了我太多时间”“我的孩子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和烦恼”“有时候我真希望能够回到我还没为人父母的时候”“有时我觉得为人父母的职责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希望自己能够等待得更久一点再生我的第一个孩子”。

尽管这些答案是从为人父母的难处来描述后悔的,但是参与该研究的母亲们所陈述的核心则是:“我们不该生孩子。”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几乎听不到这样坚决的陈述。因为在鼓励生育的社会中,“母亲会后悔生孩子”,这话让人无法接受,直觉上想反驳。而且社会不考虑女性会后悔为人母这种可能性,故而如果女性考虑要生孩子的话,她们是不会受到“你将来一定会后悔”这种威胁的,因为社会认为女性根本不会后悔当妈妈。

一般来说,后悔是个有争议的情感态度,而在许多社会中,母亲这个角色的地位是特别神圣不可侵犯的,从社会对母亲的感受法则来看,母亲会后悔生儿育女是个让人想都不敢想的情感态度。社会对于“母亲身份”和“后悔”的联结只有这两种非常规的状况:后悔没有子女,或是后悔养育法律上或道德上有所偏差的孩子,而且这两种状况都跟母亲对生儿育女的主观经验无关。照这样说来,社会唯一可以想象的后悔是由生儿育女的最终结果——没有孩子,或是“有问题”的孩子——所导致,而非一位有独立情感的母亲的主观情感经验导致。社会认为作为母亲的亲身经验使人感到后悔,是不可能出现也难以想象的。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社会承认母亲确实可能后悔的话——社会认为这种后悔是不正当、需要加以谴责的,且是从根本上就值得怀疑的对象。

女性的看法

在本研究中,我问了受访者以下这个问题:“如果你能带着现有的认知和经验回到过去,你还会当妈妈/生孩子吗?”

虽然表达的方法不太一样,但所有的回答都是“不”。

斯凯(有三个孩子,两个介于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一个介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

斯凯:“如果我能够回到过去,我不会生下这些孩子的。对我来说答案显而易见。”

苏茜(有两个介于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孩子)

在我问完问题之前,苏茜就已经回答了:“我不会生孩子,就这样!毋庸置疑……我总是说我的人生有三个致命错误:第一是选择了我的前任伴侣,第二是跟他生了孩子,第三就是生孩子这件事本身。”

多琳(有三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的孩子)

在我完整说完这个问题之前,多琳就非常激动地回答:“我肯定不会生孩子!”

我:“三个都不生?”

多琳:“是的。虽然这么说很痛苦,我永远不会这么告诉他们。他们不可能理解这件事,即使长到五十岁,但也许到时候……我不确定。但如果时光能倒流,我绝对不会生他们,我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放弃这件事。”

卡梅尔(有一个介于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孩子)

卡梅尔:“我在二十五岁的时候生下他,但如果我已经知道自己今日的处境,我肯定不会生下他,够简单明了吧。(中略)我每天都在庆幸,还好我只有一个孩子。每一天我都在对自己说:‘真是太走运了!我只有一个孩子!’但这些话是接在‘太遗憾了,我有个孩子’之后。(中略)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没有孩子。”

德布拉(有两个介于十岁到十五岁之间的孩子)

德布拉:“如果能回到过去,我绝对不会要孩子。即便他们是如此可爱、不可思议,并且给予我难以置信的东西。我不否认这些。他们给我的生活增加了一个除此以外无法获得的维度。但是如果我能不带有罪恶感和牵绊地回到过去呢?我不会选择这条路。”

欧德雅(有一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的孩子)

欧德雅:“对我来说生孩子就是个错误。我的意思是,这就是个错误。因为我只当生孩子是个义务,而我还想过自己的生活,我的未来有那么多计划。(中略)这就是为什么我后悔了,因为我原本可以做许多对我来说更有意义的事。”

埃丽卡(有四个介于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孩子,她已经当上祖母)

埃丽卡:“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当我回首过往,这一切值得三十年的痛苦吗?绝对、绝对、肯定(埃丽卡用手势强调强烈的否定)不值得,不值得!要我再把这些重复一次吗?绝不。如果我可以重新做决定,也许我就只会有一个儿子或一个女儿。”

我:“为什么你不想再像现在这样有四个孩子?”

埃丽卡:“你问我为什么?我现在告诉你,因为我的人生当中从未有一个轻松的日子。我的家计并不吃紧,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因为抚养孩子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绝对不是。”

布伦达(有三个介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孩子)

布伦达:“如果从事后去看过去的话……我甚至一个孩子都不会生。”

巴莉(有一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的孩子)

我:“如果你可以逆转时光,你会怎么做?”

巴莉:“如果我可以保有今天的一切认知的话,我会想把时光之轮转回过去。但现在时光之轮已经转动,而我无法改变它。现在她有她的人生。”

我:“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巴莉:“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这是一种责任,如果我可以不用处理孩子这件事,一定会很快乐,但现在这已经变成我的责任了。”

贾丝明(有一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的孩子)

贾丝明:“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当个母亲,受不了这个角色。(中略)我可以肯定地说,是的,如果我三年前就知道这些,那我不会生小孩的,一个都不生。”

海伦(有两个介于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孩子)

海伦:“从今天开始就解脱了。到了这个年纪我才真的感觉到,这是新生的开始……奥利总是独立而成熟……而伊兰已经被征召入伍了……然后我才开始感觉到自由。这是真的,对我来说这是最棒的事情。但尽管如此,如果我对自己绝对诚实的话,我个人宁愿不要任何孩子。”

索菲娅(有两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的孩子)

索菲娅:“即使到今天,他们已经三岁半了,如果你问我,假如有个小妖精跑来问我:‘你想让我把他们两个藏起来,从世上消失,像是一切从未发生过吗?’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好啊!’”

森妮(有四个孩子,两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两个介于十岁到十五岁之间)

森妮:“我不认为我能做到这点。我不会这样告诉我的孩子,我在他们心中有一席之地,他们知道我经常为他们牺牲。但我……(笑)我不想把生孩子这件事重来一遍。特别是在我知道我会离婚,而且这一切重担都会落在我身上之后。而且有些状况使得这一切变得更难挨了:我的孩子中有两个特殊儿童,这让一切变得更艰难。”

莉兹(有一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的孩子)

莉兹:“可能不会。嗯,可能不会。我要再说一遍,这对我来说难以开口,因为我会觉得也许一切会改善、也许这会改变,但其实这一切都没变,而事实上这已经成为我的负担。一直都是‘妈咪、妈咪、妈妈妈妈妈咪’。去你的妈咪,让我独自过活吧(笑)!我谈的是那些我们真正面临的困境与难题,而非文化或道义上的那些正确的事情,还有什么我有多幸运拥有这些……”

格蕾丝(有两个孩子,一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一个介于十岁到十五岁之间)

格蕾丝:“咦,你知道答案的,我不会生孩子(笑)。我甚至已经放弃这些让人焦虑的事情了。就是这么强烈的情绪。当我想到自己往后会经历什么事——我当然会放弃生小孩。但我要再强调一次,我需要有今日的认知,才会不生孩子。”

伊迪丝(有四个孩子,两个介于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两个介于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她已经当上祖母)

伊迪丝:“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不’!你知道的,除非我可以完成我的医学院课程,也许在我有了工作或一切之后我会?但我不这么认为。因为那实在是浪费时间。而其中带来的快乐时光又有多少?就算真的有所谓的快乐时光好了,但和我所耗费的力气相比,值得吗?”

马娅(有两个孩子,一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一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受访时怀有身孕)

马娅在我问完问题之前就回答了:“我不会生孩子。”

提尔纱(有两个介于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孩子,她已经当上祖母)

提尔纱:“我不认为我适合当妈妈,所以我感到抱歉……每次我跟我的朋友聊天,我告诉他们如果从前的我能够有今日的见解和经验,那我连一个孩子都不会生。对我来说最痛苦的事情是我没办法回到过去改变这一切。我没办法修复这一切。”

除了以上这些坚定反驳我的女性(有时在我问完问题前就已经回答了),有几位女性花了更多的时间考虑她们的答案,因为她们发现自己很难回答一个纯粹存在于想象中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她们所处的环境向来明确地诱导她们向往当个妈妈,这也让她们更容易受到压力。所以,这些母亲相信,如果她们重返过去时没有现今的认知和经验,可能会为了避免未来的痛苦和悔恨而做出完全相同的选择。可由于她们确实拥有现在的认知和经验,因此答案是这样的:

格蕾丝(有两个孩子,一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一个介于十岁到十五岁之间)

格蕾丝:“再说一次,其中一个因素是我们当时没有今天所拥有的认知。我知道如果我在那个处境下,我会一直后悔没有孩子。因为我们没办法在时光中逆流,这就是人生。但如果当初尤瓦跟我有着今日所认知的一切,那么……我想我们能够过着很好的生活。”

索菲娅(有两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的孩子)

索菲娅:“我以为我想当个妈妈,但事实上我不想。也许我想要像论坛(以色列的网络论坛“选择没有孩子的人生”)里面的其他人一样,但其实我不是。直到你真的陷入那个处境之前,你很难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很难知道自己会如何反应——而且那不是你能尝试看看的选择。”

罗丝(有两个孩子,一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一个介于十岁到十五岁之间)

罗丝:“对我来说,要回答这个问题很困难,因为如果我没有孩子就不会有现在的这些认知。但如果我能知晓自己今天所知道的这些(我要写下这些都很困难,因为这么说像是我要放弃我的孩子,放弃我的一部分),如果我能知道这些,而且环境支持我,社会也可以接受这种决定的话——我不会生孩子。”

杰姬(有三个孩子,一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两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

杰姬:“虽然有点自相矛盾,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在无法洞见未来的情况下回到过去,可能会做出完全一样的选择,因为我还是想要孩子。但如果有人能够让我知道未来的自己是什么情况,那我是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的。我不会,绝对不会!即使……”

我:“……即使?”

杰姬:“(深吸一口气)告诉你,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抹去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这么告诉我自己,我希望醒来时他们会消失。我真的……我知道这不算一件好事但是……在我崩溃以后,我意识到我犯了大错,我生了孩子。(中略)现在我的生活真是让我后悔。这件事……(长长的停顿)我真的很想回到过去,改变一切。”

在有些女性考虑过去她们可以有什么选择时,也有一些女性回答问题时是想象着“下辈子的生活”。例如尼娜,她在访谈中反复提到她希望从她母亲身份的责任中获得解脱和自由,但她知道回到过去的话她还是会生孩子,只是方式会不太一样——部分原因是她希望自己符合社会的“常规”,因而努力挣扎着不去“偏离常规”(也就是不生孩子)。然而到最后,母亲身份对她来说依然是段不必要的经历。

尼娜(有两个孩子,一个介于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一个介于四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她已经当上祖母)

尼娜:“我说,我总是这么和楼下的邻居开玩笑,说我们下辈子不会生孩子了(笑)。我们相遇,我们没有孩子,我们互相照顾。”

我:“你是在多大的时候当上妈妈的?”

尼娜:“二十七岁时,我在二十四岁时结婚。”

我:“如果你能带着现在的认知和经验回到二十七岁,你会怎么做?”

尼娜:“我会生孩子,但我人生事物的优先等级会和现在不一样。不同的重心、不同的关注点,和完全不同的态度。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今天的我回过头去看,觉得自己过于让生活主宰我,而我没有设定规则和路径,只是被生活拖着走。(中略)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有没有那个胆量……我没有胆量去做这些事。如果我有那个勇气下定决心的话,我会选择其他不同的道路,我会意识到我不想要孩子。”

我:“你要怎么去整合这个:一方面你说如果回到二十七岁的话,你还是会有孩子;但另一方面,你又说你下辈子不会生孩子?”

尼娜:“所以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足够成熟与开放,了解对我来说什么是重要的,并且去实现它——那一切将会不一样。毕竟从整体来说,孩子们是真实的,而且他们……是正直且善良的人,品行端正,像是来自依舒夫(以色列屯垦区)的人。”

我:“对你来说,你想象中没有孩子的下辈子的生活是怎样的?”

尼娜:“是幻想中的自由生活。我是自由的,只需要对自己负责任,而不需要担负起对别人的责任。不必去担心别人……担心我所做的事情是不是正确的,不用责怪任何人,也不用抱怨任何事——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这些在我现在的生活中已经太多了,我已经筋疲力尽。就物质上来说,我持续地帮助我的孩子,每周一次陪伴这个孙子,或是另一个孙子。还有钱。对,就是钱。钱会改变整件事情。我可以帮他们去雇个保姆或是……但一样的,我一直把这些事情看成是我的责任,我没办法摆脱它们去获得自由。尽管我的思考逻辑告诉我,到了这个年龄,我应该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是你的人生、你的选择——但我仍然觉得那些是自己的责任。这并不是说我感到内疚。我不责怪自己。而他们都说:‘如果我们听了妈妈的话,我们今日的处境会截然不同。’但我还是觉得这是我的责任,帮助他们,至少他们可以比我更早开始走自己的路。”

我:“你的朋友也参与了这次研究,她告诉我:‘如果你要研究这个主题,你一定要跟尼娜谈谈。’你怎么看待她说的这段话?”

尼娜:“(笑)看,那是因为我们一直在说,人没有必要非得生儿育女。孩子们不是必要的。”

不同女性的陈述显示了这些母亲的个人看法与人们所认为的全然不同。这些后悔的母亲所想象的“另一种人生”驳斥了“每个女人迟早都会想要当妈妈”的说法。社会大众认为每个女性都会重新定向她的情感世界,随着时间而成为一个母亲并对于母亲身份感到安适,社会认为这些女性不会希望时光倒流。

尽管在尼基·谢尔顿(Nikki Shelton)和萨莉·约翰逊(Sally Johnson)的研究中,那些面临困难和矛盾的母亲们仍然希望以母亲身份期待着一个“快乐结局”,但在我的研究中,参与访谈的女性则是想象她们过去、未来及下辈子的情景,仔细考虑当前正在经历的母亲经验——这个经验是很不舒服的,而且还会持续下去。即使她们之中有些人希望未来能够获得解脱,但大多数受访者不认为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不管她们是当妈妈不到十年,还是已经超过二三十年,社会所承诺的那个未来——也就是母亲们将安于母亲身份——都并未实现,而且她们也不觉得会实现。这些有血有肉的母亲的亲身经历显示了“往为母之路持续发展”与实际情况不符,她们的后悔破坏了社会的期待。

只有“母亲身份”

大多数参与访谈的母亲都强调“孩子”和“母亲身份”是有所区别的。杰西·伯纳德(Jesse Bernard)在 20 世纪 70年代的作品中提到,那些劳动阶级和中产阶级的母亲“居然敢”承认:她们爱自己的孩子,但是恨自己的母亲身份。换句话说,母亲身份和对孩子的感情是两回事。对那些参与我研究的母亲们来说,这样的区别有助于厘清她们真正后悔的是什么,不后悔的又是什么。尽管表达时情绪混乱,但这些母亲坚持认为后悔并不是源自生下的孩子本身。

夏洛特(有两个孩子,一个介于十岁到十五岁之间,一个介于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

夏洛特:“看,这有点复杂,因为我很后悔当了妈妈,但我并不因为孩子而感到后悔,我不会因为他们是谁或他们的人格而感到后悔。我爱他们。虽然说我嫁给了那个白痴,但我并不后悔有孩子,因为如果我跟别人结婚的话还是会有不同的孩子,而我还是会爱他们,所以这真的很矛盾。我后悔我有了孩子而当了妈妈,但我喜欢我生下的孩子。所以这是很难解释的事。因为如果我后悔生了这些孩子,我应该不会希望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但我希望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我只是不希望当妈妈而已。”

多琳(有三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的孩子)

多琳:“我有点难以开口,因为我真的爱他们。我很爱他们,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需要心理医生的帮助。如果有什么能让我感觉心口一致,那就是这个了,这些感受。虽然我成为母亲的历程并不圆满——但‘我爱孩子’对我来说是心口一致的。如果用二分法,就是我生下孩子而我爱他们,但我要抛弃他们。所以,如果我可以有其他选择,我会放弃他们。”

莉兹(有一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的孩子)

莉兹:“这么说吧,让我后悔的是我的母亲身份,而不是孩子的实际存在。对我来说这样的区别是很重要的。我有个很棒的孩子,他美好到简直不可思议,而最幸运的是他生来如此。就当一个母亲来说,我其实并不称职,我碰到了一些困难。然而,若他不是生来就这么美好,我的养育方式可能会让他变得更糟糕,但身为孩子他是没有选择余地的。啊,上帝保佑,如果他是特殊儿童或是有超出我能力范围可应付的特殊需求——这一切将会变得很艰难。

“我得把这个区别说清楚,因为他对我来说很重要。他真的十分可爱,当我越懂得他,了解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了解他是怎样的人,他对每件事情都有坚定的看法,而当他自信地表达出这些看法时我真的高兴极了,于是我就越爱他,但……这是个不自然的情况,我真的很爱他,跟他的关系很亲近——我很后悔他出生了,但我不后悔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的后悔针对的是身为母亲这件事,我当了妈妈这个事实……我并不觉得我想要当妈妈。在今日的我看来,当初为人父母只是个合理的决定而已,因为为人父母的挑战似乎会使一切更美好。所以,当你打从内心想要为人父母时,你才应该当爸爸妈妈。”

卡梅尔(有一个介于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孩子)

卡梅尔:“我非常爱伊多。他是个很棒的孩子,尽管养育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他出生开始,他身上就有点小麻烦,而且那样的麻烦会跟着他一辈子。但我们有着很美妙的联系,我跟他的感情很亲密,他是个极好的孩子。我的后悔跟伊多无关,一点也没有。”

德布拉(有两个介于十岁到十五岁之间的孩子)

德布拉:“现在我可以这么说,‘我的两个孩子真是太美妙了’。他们不只可爱,还非常让人惊叹。我可以在他们身上看到令人惊异的人类潜能,他们非常可爱、聪明、美丽且善良——我的后悔和这些无关。但那不是我想要的。(中略)我认为,我当妈妈并不是个正确的选择。对我来说,为人父母并不是个理性、相称且适当的选择。并不是说我不能当个妈妈,而是说那不适合我。当你问我‘ 德布拉是怎样的人?’时,我不会回答你‘是个妈妈’。在我提到‘母亲’之前我会提到很多其他的身份。我通常不会提及我有孩子,虽然最后不可避免总是要提到这个,但我不会主动说出来。我不会把自己定义为:德布拉——女人和母亲。我会说,德布拉是一位经理,德布拉受过教育,德布拉是一位美国籍以色列人,德布拉已经嫁为人妻,德布拉是一位思想家,德布拉是世俗者。在这些之后,才会出现‘德布拉也是一位妈妈’,勉勉强强的。所以对我来说,我还是后悔成为母亲的。因为在我的生活中,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被放在一个不适合我的位置上。但我并不后悔有两个孩子,因为我将这两个美妙而让人赞叹的孩子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这些女性明确区分她们后悔的是母亲身份,而不是她们出生在这世界上的孩子。她们认为她们的孩子是拥有生存权利的独立人类,但同时她们后悔当他们的妈妈、后悔她们是这些孩子的母亲。

因此,虽然一般来说渴望不当母亲通常表示不生孩子,但希望抛开母亲身份不代表要抹灭她们已经出世的孩子。这样的区分是为了斩断(哪怕只是一瞬间)家庭成员之间那条假想的脐带,使母亲和孩子能拥有超越家庭角色的关系。

但这样的要求常被认为是不可能的。母亲就是母亲,她永远要表现得像个母亲,永远无法从她的身份逃脱。

这种信念的根源之一是弗洛伊德的理念,这个理念在 20世纪延伸到了治疗门诊之外的领域。弗洛伊德的研究不但认为“母亲”并不代表有母亲身份的女性本身,还明确主张女性跟“母亲”是没什么关系的。在弗洛伊德的研究中,母亲总是被定位为功能而非活生生的人,母亲自身与孩子关系的经验是被省略的。他将母亲定位为人类情感发展中关键而重要的角色,作为发展的背景——母亲存在,但也不存在。

因此,后悔成为母亲和后悔孩子出生的区别,不仅仅只和后悔有关。这样的区别也描绘出女性抗争着,希望能让自己从“母亲的功能性”中挣脱出来,被作为独立的个体看待。

并非只有后悔的母亲们提出这样的请求。几十年来,学者和作家都在呼吁将母亲视为人类个体,母亲也能够沉浸在情绪中,分析这些情绪并检视其中的意义,而不是因为别人的生命而模糊了人生焦点,以至于到失去自我的程度。这对当前的现实来说是很困难的事情,这个社会有许多女性经历分娩并成为母亲,而社会视之为法则,她们被要求放弃自我:“虽然理智上我知道这是社会的期待,我这么想,然后,到了我分娩后的第一天,我意识到从那时起人们期待我这么一个有痛苦、感情、欲望和志向的人,无限期地把自我抛开、削减,让其消失,直至最终抹杀。”

这段关于后悔的叙述为这个难题下了个脚注。

醒悟时刻

当这些女性谈论起她们理解并感觉到成为母亲对她们来说是个错误时,我们更明确地了解到她们后悔的不是生下孩子本身。领悟的那一刻并不一定有个明确的开头、过程和结尾,但我们仍然能够借此透彻了解她们的个人看法。

有些母亲在生下孩子几年后才发现自己后悔成为母亲,而有些人在怀孕后或孩子刚出生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就是说,她们甚至在孩子出生之前就已经感到后悔了。

欧德雅(有一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的孩子)

欧德雅:“怀孕期间我就已经感到后悔了。我明白即将发生的是什么——这个生命的诞生——不是、不是……我不想跟这扯上关系,我不想……我知道这是个错误,是的……这是多余的,对我来说这是多余的,我想放弃。”

我:“你还记得孩子出生前,是什么事让你产生这种感觉吗?”

欧德雅:“我意识到他会不会哭、我是否会生气或容忍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要放弃我自己的人生。对我来说这样的牺牲已经超出了可承受的范围。”

海伦(有两个介于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孩子)

我:“你还记得你意识到自己后悔的那一刻吗?”

海伦:“从一开始我就立刻意识到了。”

我:“发生了什么事呢?”

海伦:“很明显,对我来说很容易,很明显,毫无疑问,我意识到了。但我明白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甚至在他们出生之前我就明白了……就好像……我不想要孩子,就像是,在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我就了解了。从他诞生的那一刻,甚至在我真正了解之前……那很明显,非常明显,严格说起来,从他出生之前我就明白了,而那是我……我不知道,我只是马上就明白了……”

索菲娅(有两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的孩子)

索菲娅:“在我生产后,我知道我犯了个严重错误,我像患了强迫症一样不断重复思考着:‘你犯了个大错,现在你得为此付出代价。你犯了个错,现在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而现在则是‘为什么我会犯下这个错误?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啊?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

提尔纱(有两个介于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孩子,她已经当上祖母)

我:“你还记得你是在什么时候感觉到并(或)认知到你后悔当妈妈的吗?”

提尔纱:“我认为是在宝宝诞生一个星期后。我要说那是场灾难,一场灾难,我一眼就看出这不适合我,不只不适合我,还是我一生的噩梦。”

卡梅尔(有一个介于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孩子)

卡梅尔:“我可以告诉你,当他被我抱在臂弯中,我带着他走出医院的那一天,从那天开始,我开始明白我到底做了什么,而这在往后几年越来越明显……我记得当天带着他从医院回家时,我没有产后忧郁症或其他临床症状,直到走进公寓,焦虑朝我袭来——这是唯一的一次。我还记得那整整一个星期我只想带他回医院,我捏造……我试图说服自己相信他生病了,他应该被送进医院。那阵恐慌是个开始,而从那之后就一直存在着。”

我:“当你意识到的那一刻,你有什么想法?”

卡梅尔:“这是一件不可逆转之事。(沉默好几分钟)听着,是奴役、奴役,是一场苦刑。”

乍看之下, 随着孩子诞生而来的焦虑很可能被解读为产后忧郁症或心理压力。目前关于产后忧郁症有两种看法:首先是医学心理学的观点,认为是荷尔蒙不平衡导致的悲伤或忧郁。它将母亲的情感世界描述为私密个体,并用上心理分析的概念和词句,像是“创伤性的童年经历”(如一位女性被一个功能失常的母亲抚养长大),这样的情况也被用以解释产后忧郁症的发生;其次,对女性的生育或母亲身份有着不切实际的期待时,也可能导致产后忧郁症的发生。

第二种观点是从女权主义出发,将这些感受视为对现实的逻辑反应。女性成为母亲后可能要面对陌生的医疗环境、回到家庭中要面对照顾新生儿的挑战。也就是说孩子出生后母亲的痛苦感受并不一定和生产本身相关,而是和周围的环境有关,而生产可能会触发本来就存在的痛苦,例如家庭境况或社会经济压力中的痛苦。

不过,虽然严谨的医学解释并未提及,母亲本人的痛苦可能植根于母亲自己或社会对她不切实际的期望中,但从这些女性的个人经验中,我们可以观察到这些挑战通常是为人父母后普遍经历的——包括父亲与养父母。然而,这两种观点的出发点都是,尽管有产后忧郁症的存在,女性仍期望能成为母亲。但它们却未曾考虑并非所有女性都是如此。因此,尽管许多女性在分娩后的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有产后忧郁症,但这个事实并不一定能为每个女性的苦楚提供合理解释,而且社会大众也可能会忽略女性自己所说的内容:

德布拉(有两个介于十岁到十五岁之间的孩子)

德布拉:“我并不认为自己罹患忧郁症,但对我来说这件事很清楚,我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这并不是说我在生产后才知道这件事,我以前就意识到这一点了,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

多琳(有三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的孩子)

多琳:“我很清楚我内心的想法,我没有产后忧郁症,我的身体状况很好。只是我认知到了我不想要这个,就这么简单。但你知道,在今日这个环境,我需要花一点时间来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来看看有多少人多少灵魂因此而受苦……像是我,有三个孩子,更准确地说,我怀孕了两次,却是通过生育治疗,但其实我的生育能力没问题。我没有怀孕,是因为我其实不想怀孕,就这么简单。这很难以置信,这令人难以置信。我就只是不想当妈妈。”

这些情况显示,如果后悔成为母亲的女性想要如她们所表达的那样打破常规,可能并非因为生理周期、荷尔蒙、心理或是社会、经济、家庭的严苛环境。有些人将之视为临床或社会的诊断治疗不足,但这些看法限缩了母亲的经历并阻止她们去谈后悔,且将产后忧郁症视为唯一的解释。

虽然并不是每一位有过产后忧郁症的母亲都是如此,但这可以成为一个更可能的答案。本研究中的女性,有些人的孩子已经成年,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四十几岁,有些人甚至还当了祖母,而她们要求将另一种解释放入社会用于诠释母亲的怀孕和生产经验的列表中——“我不想要。”

布伦达(有三个介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孩子)

布伦达:“在生了孩子后的六个月,我就知道自己陷入了怎样的处境里面……那些日子里我绝望地在迷雾之中搜寻每个人都在谈论的‘幸福、圆满、重生’,但我完全找不到那些感觉,甚至连一点暗示都没有。我心想:‘我可能不太正常。’因为我在心中甚至找不到一点和那些喜悦接近的部分,或者每个人都在拒绝承认这件事,他们跟我一样毫无喜悦却不敢说出口。”

贾丝明(有一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的孩子)

贾丝明:“当我在家休产假时,我非常喜欢他——你知道的,在那个年纪,他们需要的并不太多,他睡觉、吃东西、便便。我会看《哇!亲爱的爸妈们!》(以色列的电视剧),我也会学习,这对我来说蛮有趣的,很酷,像是在上课。接着问题就来了,当开始工作时,我觉得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我自己的。”

我:“你是在这时候意识到了吗?”

贾丝明:“是的,是的,我没办法开口说我宁愿要一个没有孩子的人生。从那时开始我就有那种感觉,但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我因为这些感觉而自我谴责,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莉兹(有一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的孩子)

我:“你什么时候意识到你后悔了?”

莉兹:“我不认为这有个特定的时间点,在最初的时候我真的很难搞懂,因为我根本没有线索,我什么都不明白,而且我人生中的客观条件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不停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时的。’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而所有人仍在告诉你:‘这只是一时的。’哦你知道吗?我记得很清楚,让我告诉你当时的情况,孩子胀气、不睡觉,而周围的人告诉我:‘没关系的,几个月内情况就会改变,你会走向光明,一切都会变得美好。’几个月过去了,仍然什么都没有好转。我跟一个朋友谈起这件事,她告诉我:‘听着,他在三个月大时会胀气,一岁大时会长牙,然后他变成青少年,然后被征召入伍。你有个孩子,这真是件喜事,而且这是不会改变的。孩子每个年龄段都有不同的问题和挑战,坐等事态改变是没有用的。’那时候我意识到我后悔了,和她的谈话真是让我忧郁,然后突然……我感觉好糟,我想,我现在只是在回忆而我……总之我突然明白了,就是在那时候。这当然是种打击。”

在解释她们当上妈妈的最初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后的“震撼体验”时,这些母亲用上各种强调震撼的词句,这些经验可以被解释为是先前的准备不足,或是成为母亲的初期阶段得到的支持不够。

森妮(有四个孩子,两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两个介于十岁到十五岁之间)

森妮:“我不知道有孩子代表什么意思,也许大多数人知道有孩子所代表的意义,但我不知道。我出生于一个世俗家庭,而不是一个宗教家庭,我不明白生儿育女牵涉的范围有多广,如果我有心理准备的话,我的情况可能会有所不同。对一个来自宗教家庭的女性来说,生儿育女可能是进入一个已经很熟悉的环境;而我,一个来自世俗世界的女人(虽然我也有宗教信仰了),我相信自己已经准备好成家,因为我有很多的生活经验、因为我当时感到很安适,所以我想有孩子挺好的,就像是在扩大我的爱、我的家庭。我有了丈夫,还有其他爱着我的人——对我而言就是这样。我不知道孩子代表什么。(中略)我不知道有孩子的结果会是什么。今天我看着那些超过三十岁的单身女性,她们对于成为母亲有着那么多的理解和认知,我希望自己也能像她们一样,我非常羡慕她们。”

不同于没有准备好当母亲(如同森妮描述的)而导致的冲击,也不像社会保证的“时间的流逝会使一切好转”那样,当孩子离开幼儿期逐渐长大后会减少对母亲的依赖(“没关系的,几个月内情况就会改变,你会走向光明,一切都会变得美好”),莉兹设想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历程,一个停滞的未来:当孩子如他人认为的那样沿着人生轨迹走上被安排好的道路时(“他在三个月大时会胀气,一岁大时会长牙,然后他变成青少年,然后被征召入伍”),孩子的母亲莉兹认为自己停滞在同一个点上,以孩子一生的发展作为背景,在不同时空里的不同时刻都处于同样艰难的情感经验中。

许多妈妈在产后初期都会面临不同的挑战,而随着孩子的成长,她们的负担终究可以解除。但后悔描述的是一种对母亲身份的情感态度,而且不会随着时间改变或改善。

由于无法想象母亲身份所带来的并不一定都是令人满意的结果,其他母亲试着用不同的方式解释她们的感受,以让自己的立论更稳固——无论是怀疑自己的理智,还是怀疑其他父母连成一气、保持缄默。而从她们的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她们感到后悔的时间点可能在后期,但她们的不安则可能在孩子出生后的几个月就浮现了。而对另一些人来说,这种不安是在多年内发展起来的,有时是在二胎、三胎之后。

罗丝(有两个孩子,一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一个介于十岁到十五岁之间)

我:“你还记得你感觉到后悔的‘那个时刻’吗?”

罗丝:“在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后。在我生了第一个孩子后,我明白生活不会完全相同了,从那天开始我得照看着身边的另一个人,我明白自己的生活被永远改变了。第二个孩子出生后,我终于明白这不适合我。让我解释一下: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我以为我还没做足准备,需要接受治疗,所以我去看医生并舒缓了内心的痛苦,但我搞错了问题的真正来源,即令我挣扎的是父母的身份。我以为第二胎对我来说会是个修正自我的经验:我已经成长了、接受了治疗,而我身边的人,特别是丈夫,他们是这么敏锐且支持着我——我以为这次我可以做到。我不知道事实上问题不在于我本身不够坚强,而是那个为人父母的决定。”

斯凯(有三个孩子,两个介于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一个介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

斯凯:“我告诉你的所有事情,让我今天可以好好解释这一切。我到了四十岁或三十五岁的时候,才在接受治疗时搞懂这些。在那之前我都像个毫无自觉的小孩子,我能感觉到不舒服,我当时非常紧张而且压力很大,但不知道那些是怎么来的。我总是告诉自己没事的,我一定弄错了,但是不……就是我想的那样,这就是现实,当我开始接受治疗时才明白这些。

“(中略)事实是,在经过多年的治疗后,我真的希望我可以改变,我可以和孩子们亲近,觉得他们真的是我的一部分,就像他人说的应该有的那么自然。然后我可以享受陪伴孩子的乐趣,想念他们并且希望看到他们,然后我就可以给予他们……以最自然的方式。(中略)我想,治疗不到一年我就明白了……对我来说这真是个悲剧性的错误。(中略)对我来说接受治疗的过程是非常辛苦的,最初,我几乎没办法承认这些事,当我开始接受治疗时也是,我总是想保护自己。”

每个母亲都采取了一些行动,希望能够缩小“她们的实际感受”和“现实社会期待她们应该产生的感受与想法”的差距。例如,罗丝有了另一个孩子,希望能够借此改变与校正,而有几个母亲则寻求心理治疗来了解“自己有什么不对劲”。

这样的危机并不一定是个发展危机(也就是会让你“随着时间成长”),它源自她们先前未能意识到成为母亲是个错误,因为那些感受本身是无法言说的。

马娅(有两个孩子,一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一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受访时怀有身孕)

马娅:“你知道的,我越是去思考这些事情——也只有我理解那是什么——就越……而就在最近,我终于理解一切了,我要告诉你,你的文章解决了我的问题[在研究的早期阶段,一份在以色列广为人知的报纸联系我,请我写了一篇文章《幕后》,来探讨“后悔当妈妈”这个一向被视为禁忌的情感态度。这篇文章发表于 2009 年 6 月,在刊登后,有几位后悔为人母的女性跟我联系,马娅也是其中之一。]。我一直在思考这些事情,而这篇文章让我得到答案,现在我懂我感受到的是什么了,我不再困惑、不再觉得奇怪,我不再怀疑——我已经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了,我现在可以感受到它。”

我:“你的意思是,那篇文章从你的角度‘命名’了你的感受?”

马娅:“就是那样,真的就是那样。因为……在一开始那些是……在我读那篇文章之前,我曾经和一个朋友谈过这些事情,那是我第一次谈到我的感受,而且我还没法接受自己把它说出来了。我说出来了,很害怕而且退缩了。我经历了这样一番自我理解的过程。但是当我读了那篇文章以后,它终于使我确定那是什么了。”

我引用性别领域的专家凯瑟琳·麦金农(Catharine Mackinnon)所说的,女性不只被剥夺了她们的私人经验,还被剥夺了谈论的权利。罗丝、斯凯和马娅的话都指出了,人们认为女性生命中附加的、重要的一部分——母亲身份——没有深入调查的必要。当后悔为人母的女性没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谈论时,社会上就只用一种解释来说明这件事:问题是在女性/母亲本人身上,因此那些感到后悔的母亲应该去接受心理治疗,试着解决她们的不安。

由于母亲们意识到后悔的时刻是因人而异的,这种说她们已经迷失了方向的解释就没有了说服力。而这些后悔的母亲的叙述显示了她们对母亲身份的体验,取决于她们在这一身份的优缺点之间的个人平衡。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认为情感就像索引,能够引领我们在具体的、确定的互动中找到自我。如果我们采用易洛思的论点,情感能够解释我们在某些情况下如何定位自己——我们可以这么说,罗丝、马娅和斯凯对后悔当妈妈的情感的概念化,是在他们数年后回顾自己生下第一个孩子时——这使我们得以在为母之路上安插一个新的参考点。

做母亲的好坏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你还会生孩子吗?”

对于这个问题,有些母亲会给出否定的答案,但仍然不认为她们这么选择是因为对母亲身份感到后悔;也有些母亲会对这个问题给出肯定的答案,理由各自不同,但仍然还是会认为自己后悔生小孩。所以我在访谈中用另一个角度来评估后悔——询问母亲身份的优缺点,并请这些母亲依照她们的主观体验来回答,观察她们的天秤是往哪个方向倾斜。

调查结果显示,对许多母亲来说,母亲身份的优点在于展现女性的成熟及和孩子建立良好关系的道德能力,让女性和她自己、她的家人、她的社群及她的国家之间建立起良好的秩序。在她们看来,为了在环境中获得归属感,母亲身份是不可或缺的。

德布拉(有两个介于十岁到十五岁之间的孩子)

德布拉:“要在以色列社会立足,母亲身份可以提供优势。作为一个外人——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被视为非我族类,都是很难熬的,这个社会才不管你是出于自愿或非自愿。但只要有了孩子,即使你在其他方面没有尊奉社会习俗和主流,孩子在一定程度上都能让你被视为主流,并让你的生活更加轻松。

“所以要说这是个优点吗?也许算是。因为你可以因此而不用扩大战场,至少少了一个需要奋战的前线了。你让你的角色变得完整,你的检核表上已经打了一个勾,在家庭这档事上你不必再奋勇作战了,因为犹太社会、以色列社会总是盘旋着这些问题:‘你什么时候要生小孩?’‘ 一个孩子是不够的。’所以你不必在这方面拉长战线了,你已经完成该完成的事情。就算其他方面你没有履行职责也没关系,至少在这方面,你合格了。

“在朋友这个层面来说也是如此,这就是社会结构。这些年来你进出的社会群体——一开始是高中时代的朋友,然后是你军旅生活的同袍,接下来是大学的朋友,之后便会是与夫妻和情侣们碰面。然后再是下一个阶段,和你见面的朋友们都成双成对地带着孩子。谈话的新焦点也不再是你打算在大学里面学习什么科目,而是怎么怀孕和怀孕的过程、孩子的成长状况、他们是否会走路了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而当你无法打入那个社交圈,你就会慢慢失去和你的社群间的互动。我并不是非常喜欢社交,所以我想这并不会十分困扰我,但是社会氛围如此,周围的人们也逐渐开始进入那些群体中。(中略)孩子就像一张融入社会的门票,有了就会轻松很多。”

而布伦达提到了其他人认为母亲身份有的优点,并用她的方式加以叙述。

布伦达(有三个介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孩子)

布伦达:“我的见解是这样的,当个妈妈还是有些好处的。生完孩子后你会感到非常快乐,你和孩子亲密相处,获得归属感,并为自己感到自豪,你已经实现了人生梦想。虽然这些是其他人的梦想,但你仍然实现了它。”

其他参与研究的女性认为孩子们的出生使她们比以前更成熟,更有爱心、奉献心、悲悯心、耐心和同情心。

多琳(有三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的孩子)

多琳:“你知道吗?还是有些可喜之处,一些小小的快乐。这真的是……”

我:“像是怎样的事情呢?”

多琳:“呃……如果突然……可能是因为……不,我不知道。举个例子,上星期罗伊要参加一个《妥拉》测验,他希望我们可以一起读书,所以我们坐在一起读了一个半小时。我们一起完成这件事,我还挺享受这个过程的。这是个成熟的活动,是有意义的,我觉得很不错,真的。”

我:“你的意思是对你来说母亲身份有好处?”

多琳:“(笑)母亲身份带来的好处?让我告诉你吧,其实有好几个好处。母亲身份能让一个人变得……(叹气)不那么肤浅,使我能够看透更深层的事物,这可不是什么故事对白,而是让我有真正的怜悯、妥协、同情……更了解我自己,当我把自己的身心交付出去。母亲身份能够使你成为不同的人,我认为这是……好处,这很有趣,但它可能……嗯我不想说我自己变成了更好的人,但我变得……更加包容。类似这样。”

马娅(有两个孩子,一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一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受访时怀有身孕)

马娅:“我发现一些很有趣的事情,这么说吧,虽然作为母亲的历程带来了后悔和负面感受,但我发现这使我成了一个更好的人。因为我有抚养孩子的义务,我付出很多的爱,而孩子们会散播爱与良善。人们会成为善良的人,且会见贤思齐——所以我必须足以作为榜样,而如果我要作为榜样,那可不能太肤浅。所以我不断地努力去改变自己,并希望能把这样的良善传递到孩子身上。因为教育孩子时,最重要的是身教。如果我只是坐在他们面前教他们,是不会有用的,他们是从我的言行举止中去学习这些。我不敢说我都做得很好,有时还是会遭遇挫折。但我还是要说,母亲身份让我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或者,用娜奥米的话来说:“这就像你正在重新养育自己长大。毫无疑问,这给我带来很大的影响。”

然而,当她们谈到母亲身份的优点时,就会把母亲身份带来的积极影响和她们认为的负面影响结合起来,尽管我的问题是母亲身份的优点有哪些。

杰姬(有三个孩子,一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两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

我:“你觉得母亲身份能够带来什么好处吗?”

杰姬:“看吧,我的小女孩独立而且有主见,她在谈话时会表达自我并坚定立场,所以我不会说母亲身份对我一点用都没有。而奥菲克则逐渐成长为一个男人……还是有这些时刻的。但我不认为这些值得用我所经历的一切去换取。虽然其他人总是告诉我,当孩子们喊我妈妈并给我一个吻时,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伊迪丝(有四个孩子,两个介于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两个介于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她已经当上祖母)

我:“你觉得当个妈妈有什么好处吗?”

伊迪丝:“当然有了,因为一个孩子爱你的方式和一个男人爱你是完全不同的。那是一种非常有趣的爱,当他们还小时,那是完全无条件的爱,不同于其他任何爱。而当他们长大后,就难了。他们想要独立,这就很复杂、很不一样,不再那么……真实了。而有时这样的爱就像匕首刺向心脏,然后……当然,事情是可能改变的,这真是可怕。最初你总是想拥抱他们,这是那么愉快,我们之间有着真正的联结。一开始我们的关系亲密,也许那是因为他们需要我,他们那么需要我。但他们也拿走了一切,他们从我身上取走了一切。”

然而,虽然有人提到了一些好处,但所有参与研究的女性都从她们的角度一次又一次地指出母亲身份带来的坏处。其中有几位在提到坏处时告诉我,她们根本没办法从母亲身份中发现任何好处。

尼娜(有两个孩子,一个介于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一个介于四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她已经当上祖母)

尼娜:“好处……(长时间的沉默)什么类型的好处?你是说物质方面的?”

我:“你可以谈谈任何你感受到的。”

尼娜:“我……我真的很想说,那是最……呃……像是……我曾要求学习照护婴儿,当我想去学习时,必须获得基布兹的批准。但是说到好处……也许这可以使人在特定群体中创造社交生活,你可以通过学校遇到更多人,这能够带来友谊和同伴。但是,好处?我不认为那有什么好处。这充其量只是满足了你的自我意识,而且真的,你不用因为选择一条非常不一样的道路而感到歉疚。当妈妈使你感觉到你和其他人是一样的。是的,我总是会害怕自己与众不同,没有沿着主流前进。但我要再说一次,这是恐惧和焦虑。要说这是实际的好处?我不这么认为。”

莉兹(有一个介于一岁到五岁之间的孩子)

莉兹:“我得说,我一直在想当妈妈有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处,除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外——完全没有。因为从各方面来看,现在的我都感觉比以前糟糕多了。(中略)没有好处。我曾经试着非常深入地探讨这个问题(笑),但我还没有找到任何好处。我保证,如果我找到的话会跟你汇报。”

斯凯(有三个孩子,两个介于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一个介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

斯凯:“事实上我无法从中找到任何好处。完全没有。我不觉得有任何的……就我个人而言,没有……我没有感觉到人们所谈论的那些。当他们谈论下一代和我们逐渐老去时,我完全不懂他们的意思,我完全不了解这些事情。就我个人来说,不,没有任何好处,这只是个难以承受的负担而已。我没法松口气……只要孩子们在身边,我就没办法放松;而当孩子们不在身边——像现在这样,我还是没办法完全放松。因为他们可能很快就回来了。但……每一件小事都给我带来愧疚感,不只是因为他们很快就会回来。这是……我不知道,我完全找不到……这给我的人生带来什么好处。

“今日的我已经完全明白了,如果能保有今日的见解并有重新选择的权利——如果我没有生小孩,生活会比现在更好,我对此深信不疑。你觉得落到这种处境我还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啊?”

在我询问这些母亲“好处”与“坏处”时,她们心中的天秤倾向了那些坏处,因为那些是导致她们后悔的原因。

埃丽卡(有四个介于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孩子,她已经当上祖母)

埃丽卡:“为了未来某天将有的快乐,为了那个片刻我就得受苦这么多年?而且这些苦难是不会结束的,就是这样,无止境的痛苦。所以,你说我到底得到了什么好处?”

森妮(有四个孩子,两个介于五岁到十岁之间,两个介于十岁到十五岁之间)

森妮:“看吧,我的耕耘并没有让我得到收获。感谢上帝,我在其他方面还有成果,而且我已经开始享受那些成果了。”

我:“你觉得生孩子所带来的‘收获’值得吗?”

森妮:“你说的‘值得’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懂。什么是‘值得’?我看不出这么比较的意义,这听起来就像是说孩子的笑容值得我用任何东西去换。但这全是胡扯。那不是真的,它们没有关联性,关联性在哪儿?你拿一把刀割伤一个人然后对他笑,接着问他那个伤口值不值得你的笑容?不,我为什么要为了那个而受苦啊?那是怎样的受虐狂啊?好吧,受虐狂在那个处境下可能会觉得挺愉快的。但关联性在哪儿?我找不到任何理由让我为了孩子的笑容而受苦受难。若我要的话可以到街上去,那里会有孩子对我微笑——还不用经历怀孕和分娩及所有相关的噩梦。我不相信那种无稽之谈。”

尽管她们的陈述中,也提到社会为了说服女性生小孩而向她们承诺的所有好处,然而她们的感受、价值观、需求和环境等个人经历毕竟因人而异,所以不是每一个女性都能感受到“社会”确实因为她们选择成为母亲而提供什么好处或回报。

因此,就像在和母亲身份的好处相关的叙述中,往往提到母亲身份让她们像个成熟且有品德的女性;在认为母亲身份没有好处的叙述中,也提到了这类社会形象,那就是女性周围的环境所告诉她的生小孩的意义。因此,虽然鼓励生小孩的理由之一是,人们相信孩子能够证明自己随着年岁增长而变得可敬、肩负起父母的职责,并且作为传承的容器,孩子可以为个人的遗产增光,但还是有许多母亲对这个看法表示怀疑。此外,她们的母亲身份甚或加重了原本的匮乏;她们没理由再去传递这些匮乏,比如经济上的不足或者缺少有价值的遗产。所以,尽管女性否定这些社会赋予母亲身份的意义,甚至嘲弄它,但她们积极参与裁决,认为母亲身份对她们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全面性的访谈内容显示,那些认为母亲身份没有好处的论述,是建立在和社会霸权概念不同的世俗情绪感受上的,因为她们不认为母亲身份对现在的自己是有利的,同样也不认为随着时间流逝,未来母亲身份能够给自己带来好处。

依据本章中对母亲们的访谈内容,我们可以明了,如果这些后悔为人母的女性可以带着现有的认知重回过去,她们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而这正是使她们后悔的原因之一。但是社会大众以不同的方式解读这些女性的后悔,聚焦在她们育儿时所遭遇的困难上,谴责她们因为那些困苦而半途退缩,并说这会破坏这个世界的秩序。女性可能因此而未能意识到自己的后悔,因为后悔违反了这个世界认为母亲该有的情感规则;也因为社会认为不管人们对什么感到后悔,后悔这件事在文化上或心理上来说都是有问题的。人们认为后悔是件坏事,因此尽管眼前可供拣选以达到圆满结局的选项并不多,人们还是不愿去探究“如果可以重做选择”和“但愿可以回到过去”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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