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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城市与狗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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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想:“我从来也没有单独和她在一起待过。假如我到她学校门口等她,那会怎么样呢?”可是我不敢这么做,我对她说些什么呢?再说我从哪里弄到车票钱呢?特莱莎每天到利马城她们学校附近的亲戚家里吃午饭。我早就想中午陪她走到她的亲戚家里,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走一段路。去年有个小伙子为了一件手工活给了我十五个雷阿尔,可是一眨眼这点钱什么事都没办就花光了。只好想办法再弄一点钱。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去跟那个瘦子依盖拉斯借一个索尔。他一向请我喝咖啡牛奶,或是一小杯白酒,或者请我抽烟,一个索尔不是什么大事。那天下午,我在贝亚必斯塔广场碰见他的时候,就向他开口借了。“可以,当然可以,朋友之间应当这样。”他回答说。我答应他等我过生日的时候再还账。他笑着说:“当然可以,你什么时候还都行。拿着吧。”我把这个索尔装到衣袋里,心中非常高兴。那天夜里我一宿没有睡着,第二天在课堂上总是打呵欠。三天后,我对母亲说:“我到秋古依多那里的一个朋友家去吃午饭。”在学校,我向老师请假,要求提前半个小时离校,因为我是最用功的学生之一,老师就同意了。 电车上几乎没人,我没法揩油,幸亏司机只收了我半票。我在五月二日广场下了车。有一次我和母亲到教父家去,经过阿方索·乌加特[Alfonso Ugarte(1847-1880),秘鲁军人,民族英雄。]大街的时候,母亲告诉我:“特莱莎就在这座大房子里念书。”从此我就记住了。我知道,只要我再见到这座楼房,我就能认出它来。可是我找不到阿方索·乌加特大街,这时我想起我曾经从高尔梅纳大街走过。我一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连忙往回跑。就在这会儿我发现那座深灰色的楼房就在波罗内西[Francisco Borognesi(1840-1880),秘鲁军人,民族英雄。]广场附近。正好是放学的时间,女学生真多,既有大姑娘也有小女孩。这时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我转身向拐角的地方走去,躲进一家杂货铺的门里,半藏在橱窗后面向外张望。那时是冬天,我却在出汗。我从远处一看见她,第一个行动就是躲进商店,我的勇气完全消失了。后来我又来到街上,望着她的背影朝波罗内西广场走去。她是独自一人,尽管如此,我也没敢上前。直到看不见她了,我才回到五月二日广场。登上回去的电车时,心中恼火透了。学校已经关上门,时间也还早。我还剩下五十生太伏,可是什么吃的东西也没买。那一整天我的心情都不痛快。等到下午我们一起做功课的时候,我一声也不吭。她问我怎么了,我的脸羞得通红。 第二天我忽然在课堂上想到,应该再去等她。于是我到老师那里,又一次提出请假。“好吧,”老师回答说,“不过告诉你母亲,如果她每天都要你提前回家,那对你的功课可有影响。”这一回因为路已经熟了,在她们放学之前,我就到了学校门口。女孩子们一出来,我像前一天一样地害羞,但是我暗暗对自己说:“我要上前,我要上前。”在最后一群学生里面,她出来了,单独一个人走着。我等她稍微走远一些,就跟在她的后面。在波罗内西广场我加快脚步赶上了她。我叫她:“特莱莎,你好。”她有点吃惊,这是从她眼睛里看出来的,但是她回答我说:“你好,你在这儿干什么呐?”她说话的样子非常自然。我不知道该怎么编造好,于是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提前从学校出来,忽然想起要来等你。你问这个干什么?”她说:“不干什么,就是问问。”我问她是不是要去她的亲戚家里,她说:“是的。”她还加了一句:“你呢?”我说:“不知道。要是对你没什么影响的话,我送送你。”她说:“好吧,离这里很近。”她的叔叔住在阿里卡大街。在路上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应声,但是并不望着我。我们走到一个路口的时候,她对我说:“我叔叔住在那边那条街上,你最好就送我到这里。”我朝她笑一笑,她向我伸出手来。“回头见。”我对她说,“晚上咱们还做功课吗?”她说:“做,做,我有一大堆功课要做。”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谢谢你来找我。” “珍珠”小店坐落在草地尽头,位于饭厅和教室中间,靠着学校的围墙附近。这是一间小小的水泥建筑物,外面开着一扇特大的窗户,充做柜台用。每天早晚都可以看到保林诺那张怪脸在那里晃动。他是个混血儿,长着日本人的眯缝细眼,黑人特有的大嘴巴,印第安人特有的古铜色高颧骨、下巴颏和平直的头发。保林诺在柜台上出售汽水、饼干、咖啡、巧克力、糖果和点心,他还在小店后面,也就是说在那个依附着围墙的无顶地堡里,贩卖香烟和烧酒,但是价钱要比市面上贵两倍。此外,在夜间巡逻队来到之前,这里也是越墙外出的理想地方。保林诺睡在围墙旁边的一张草垫子上。夜间,蚂蚁常常从他身上爬过,好像在海滩上散步一样。草垫下面有块木板盖住一个地窖,这是保林诺亲手挖的,用来储藏民族牌香烟和烧酒瓶子,都是他秘密运进学校来的。 每个星期六和星期日,被罚不得外出的学生便在午饭后前来光顾地堡。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三三两两地来到这里。他们趴在地上,保林诺在开地窖的时候,就用扁平的小石头碾死蚂蚁。这个混血儿慷慨大方,但是存心不良。他可以赊账,但要人家首先恳求他,要让他开心。保林诺的地堡很小,最多只能容纳二十多个士官生。里面挤满了的时候,后来的人就躺在草地上,一面拿小羊驼当靶子投掷石块,一面等着里面的人出来换班。三年级的士官生几乎没有机会出席这种娱乐会,因为四、五年级的人会把他们赶出去,或者让他们在外面站岗放哨。娱乐会一开就是几个小时:午饭后开始,晚饭前结束。星期日他们还比较能够忍受惩罚,比较习惯这个不能外出的想法;星期六则不同,因为还怀有一线希望。他们千方百计地打算外出:他们想借助绝妙的谎话感动值班的军官,或者凭着鲁莽,在光天化日之下越墙而去,或者冲出大门。但是只有十分之一二的人能够达到目的。其余的人则只好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徘徊,或者钻到床上,睁着双眼,用胡思乱想去解除心头的烦闷。假如有钱,就到保林诺的地堡去抽烟、去喝酒、去让蚂蚁蚕食。 星期日上午,早饭之后要做弥撒。学校的神父是个性格快活、头发金黄的人,布道的时候总是带着爱国主义色彩。他宣讲伟人们无可指摘的一生;宣讲他们如何信奉上帝、热爱秘鲁;他呼吁要遵守纪律、维护治安;他把军人与传教士相比,把英雄与圣徒相比,把教会与军队相比。士官生们十分敬重这位神父,认为他是个真正的人,因为他们多次见到他身穿便服在卡亚俄港的下流地方闲荡,满嘴喷着酒气,两眼露出邪恶的目光。 第二天的事,他也忘掉了。那天早晨醒来之后,他闭着眼睛,长时间地躺着。门被打开的时候,他再次感到恐惧又占据了心头。他屏住呼吸,暗暗思量,那一定是“他”,是来揍他的。结果进来的是母亲,她显得格外严肃,定睛看着他。“他呢?”“他已经走了。现在十点多了。”他深深地叹口气,坐了起来。房间里充满着阳光。只是在这时他才注意到街上的动静,才听到隆隆的电车声和汽车的喇叭声。他感到非常虚弱,仿佛久病初愈一样。他等着母亲开口暗示昨晚发生的事情。但是她并没有那样做,而是走来走去,假装收拾房间:动动椅子,理理窗帘。“咱们回契克拉约吧。”他说。母亲走到他身旁,抚摸着他。她那长长的手指轻轻地在他头上滑动,然后顺着头发溜到脊背上。这样亲切愉快的感觉使他想起往昔的时光。现在他耳边回荡着的清泉一般的声音,使他想起自己的童音。他丝毫不注意母亲在说什么,话语成了多余的东西,吸引人的是那温柔的乐声。忽然,他母亲说道:“咱们再也不能回契克拉约去了,你要永远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他惊讶地望望她,心里想,她一定会因为悔恨而昏倒。但是母亲十分平静,甚至还在微笑。他大声喊道:“我宁愿跟阿德利娜姨妈生活在一起,也决不跟着他。”母亲毫不生气,极力安慰他。她声调严肃地说:“问题是你以前没有见过他,他也不了解你。不过一切都会变好的,你看着吧。等你们两个人互相了解以后,一定会非常友爱,就像别的家庭一样。”他声音嘶哑地说:“昨天晚上他打了我一拳,好像我是大人一样。我不愿意跟他在一块生活。”母亲依然把手放在他的头顶,但已经不是温柔的抚爱,而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压力了。母亲说:“他的脾气不好,可是心地善良。要学会和他相处。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一点也不努力亲近他。昨天的事,他对你很生气。你还太小,还不能明白。你将来就会知道我说得有道理,以后你一定会明白的。他一回来,你就为闯进房间的事求他原谅。要想法让他高兴,这是唯一的办法。”他觉得自己的心脏杂乱地怦怦跳动起来,好像是契克拉约老家果园里沸腾鼓噪的青蛙,好像是长着眼睛的扁桃腺体,好像是能伸缩的照相暗盒。他这时才明白:“她是站在他那边的,是个帮凶。”他决定小心行事,因为母亲已经靠不住。现在他是单独一人了。中午,当他听到街门打开的声音时,他走下楼梯,去迎接父亲。他低下头不去看父亲的双眼,说道:“请原谅昨天晚上的事情。” “她还对你说了些什么?”“奴隶”问道。 “没有别的了,”阿尔贝托说,“这句话你问了我一个星期。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事情吗?” “对不起,”“奴隶”回答说,“因为今天恰恰是星期六,她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爱撒谎的人。” “既然你已经给她写过信了,她怎么会这样想呢?再说,她怎么想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爱上这个姑娘了,”“奴隶”说,“我不愿意她对我有不好的想法。” “我劝你想点别的事情吧,”阿尔贝托说,“谁知道咱们还得关多长时间呢,也许得几个星期吧。想女人可没有好处。” “我和你不一样,”“奴隶”谦卑地说,“我没有毅力。我很想不再挂念她,可是结果除了她,我什么别的也不能想。假如下个星期六再不能外出,说不定我要发疯了。告诉我,她没向你问起我吗?” “真见鬼,”阿尔贝托回答说,“在她家门口,我只看见她五分钟。我还得跟你重复多少次呀:我和她什么也没有谈。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给她写信呢?” “因为不愿意,我不想写。”阿尔贝托说。 “我觉得奇怪,”“奴隶”说,“你替所有的人写信,为什么不愿意替我写呢?” “别人的姑娘我不认识,”阿尔贝托说,“再说,我现在没兴趣写信,我不需要钱花。要是我还得关上不知道他妈的多少个星期,我干吗要写信?” “下星期六我无论如何要外出,”“奴隶”说,“哪怕是不得不偷跑出去也罢。” “好吧,”阿尔贝托说,“现在咱们到保林诺那儿去。我烦透了,要喝个醉。” “你自己去吧,”“奴隶”说,“我留在宿舍里。” “你害怕吗?” “不怕,不过,我不愿意人家罚我。” “他们不会罚你,”阿尔贝托说,“咱们去喝个痛快。谁要是先开玩笑,我就让他脸上开花,这样就太平了。起来,走吧!” 宿舍里的人渐渐走光了。吃过午饭以后,班上被罚不准外出的十个人先是躺在床上吸烟,后来,博阿鼓动一些人到“珍珠”小店去玩。接着,巴亚诺和另外几个人去参加二班组织的赌牌。阿尔贝托和“奴隶”下床锁好衣橱,走出宿舍。五年级的院子里、检阅场和草地上都空无一人。他俩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言不发,默默地向“珍珠”小店走去。这是一个既没有海风、又没有阳光的平静下午。突然,他们听到一阵笑声,接着就发现几米之外的草丛里有个士官生,帽子一直压到眼睛上。 “士官生们,你们没有看见我,本来我可以把你们都打死。”他嘻嘻地笑着说。 “你不懂得见到上级要敬礼吗?”阿尔贝托说,“立正!他妈的。” 小伙子一下子跳起来,敬了一个礼,马上变得非常严肃。 “保林诺那里人多吗?”阿尔贝托问道。 “不多,士官生先生,十几个人。” “躺下去吧。”“奴隶”说。 “狗崽子,你抽烟吗?”阿尔贝托问。 “抽,士官生。可是我没有烟卷,不信,您可以搜查。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外出了。” “小可怜儿,”阿尔贝托说,“真叫人难受死了。拿着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给那个士官生看了一眼。那小伙子不放心地望一望,不敢伸手去拿。 “拿两支吧,让你看看我是真正的好人。”阿尔贝托说。 “奴隶”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那个士官生胆怯地伸出手去,两眼一动不动地瞅着阿尔贝托。他拿了两支,嘻嘻一笑。 “多谢,多谢,士官生先生,”他说,“您真是好人呐。” “没有什么,”阿尔贝托说道,“礼尚往来嘛,今天晚上你来给我铺床。我是一班的。” “是,士官生先生。” “咱们快走吧。”“奴隶”这时说道。 保林诺的地堡入口处有一扇镀锌铁板做的门,支在墙上,由于没有固定住,所以只要一阵大风就可以刮倒。阿尔贝托和“奴隶”看清周围没有军官后才靠前。他们在外面就听见了笑声和博阿的高嗓门。阿尔贝托做个手势要“奴隶”别出声,自己则踮着脚尖悄悄向前。他把两手放在门上用力一推:铁皮哗哗响过之后,露出一条空隙,十几张惊恐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都被捕了!”阿尔贝托高声说,“醉鬼,二流子,堕落分子,全都进监狱!” 他俩站在门槛那里。“奴隶”在阿尔贝托身后,表情显得驯顺而又服从。一个动作敏捷、类似猿猴的人物,从挤在地下的士官生中跳了起来,站到阿尔贝托面前。 “进来,快点,快点,他妈的,不然人家会看见你们。诗人,你别开这种玩笑,早晚有一天会因为你的过错弄得我们大家倒霉。”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你我我’的,臭杂种。”阿尔贝托说着走进门里。士官生们回头看看保林诺,只见他正皱着眉头,两片肿胀的嘴唇好像牡蛎壳似的张开着。 “小白脸,你是怎么回事?”他说,“你是想要我把你轰出去还是怎么的?” “怎么的?”阿尔贝托说着躺在地上。“奴隶”在他身边也躺下来。保林诺这时笑得前仰后合,嘴唇打颤,不时地露出那残缺不全的牙齿。 他说:“你把你的小婊子带来了。我们要是强奸了他,你会怎么样?” “好主意,”博阿喊道,“咱们来玩‘奴隶’吧。” “干吗不去玩那个猴子保林诺?”阿尔贝托说,“他长得更肥呀。” “他是逮住我不放了。”保林诺说着耸耸肩膀,在博阿身边躺下。不知道谁又把门重新关好。阿尔贝托发现拥挤的人堆中有一瓶烧酒。他刚要伸手去拿,保林诺把他拦住了: “喝一口五个雷阿尔。” “强盗!”阿尔贝托说道。 他掏出钱包,给了保林诺一张五索尔的钞票。 “十口。”他说。 “就你自己喝,还是也给你那个小娘儿们?”保林诺问道。 “给两个人喝。” 博阿放开喉咙大笑起来。酒瓶在士官生中间传来传去。保林诺估计着每一口的多少,假如有谁超过规定的饮量,他就一下子把酒瓶夺过来。“奴隶”喝了一口,就呛得直咳嗽,两只眼睛充满了泪水。 “这两个家伙一个星期以来形影不离,”博阿指着阿尔贝托和“奴隶”说道,“我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好哇,”靠在博阿脊背上的一个士官生说,“打赌好吗?” 保林诺已经处于十分激动的状态,他大声笑着,拍拍每个人的肩膀,不断地说着:“一定的,一定的。”士官生们趁着他蹦蹦跳跳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偷着喝酒。三五分钟以后,瓶内就一滴不剩了。阿尔贝托脑袋枕着双臂,望望“奴隶”:一只黑红的小蚂蚁正在他面颊上爬动,他好像毫无感觉,眼睛里闪出一种纯净的光芒,皮肤透出紫红色。“现在弄他一张钞票、一瓶酒,或是一盒香烟,那么马上就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大家骂成一团。甘博亚这时如果露面,来闻闻这股气味,我倒是很高兴。”这时保林诺蹲在地下挖土。不一会儿,他双手提着一个钱袋站起身来,一晃动口袋,里面就响起哗哗的钱币声。他整个脸上露出异常亢奋的表情,鼻翼急促地扇动着,青灰色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仿佛要吞食什么猎物;太阳穴上的青筋在跳动,汗水沿着那火气十足的脸上淌下。“他马上就会坐下,会像马或狗那样地喘气,会唾沫四下横飞、双手痉挛、喉咙嘶哑:‘把你那个脏手拿开!’会跳呀、唱呀、喊呀、尖声喊叫,会在蚂蚁堆上打滚,会让头上的硬毛落到前额:‘拿开你的手,不然的话,我可要扇你啦。’会躺在地上,把脑袋钻进草丛和沙土;会号啕大哭,最后就一动不动地躺下挺尸。” “五十个硬币,差不多有十索尔,”保林诺说,“下面还有一瓶烧酒是给第二名的,不过他得请大家喝。” 阿尔贝托把头埋在胳膊里,两眼在黑暗中侦察着一个小小的宇宙,双耳聆听着一片激动兴奋的声音:身体伸屈的声音、吃吃的笑声、保林诺疯狂的喘息声。他翻了一个身,脑袋枕着土地,看到头上有块铅皮和灰色的天空,两者的大小相等。“奴隶”俯身望着他,他不仅脸色苍白,脖子和双手也是白色的:蓝色的静脉血管在皮肤下面显得十分突出。 “费尔南德斯,咱们走吧,”“奴隶”在他耳旁说,“咱们出去吧。” “不,我要赢那个钱袋。” 这时博阿的笑声越发放肆了。阿尔贝托侧过头看到博阿那两只大皮靴、两条粗腿、卡其衬衫和露出的肚皮、粗壮的脖子和那无神的眼睛。保林诺舔着嘴唇,围着这个由人体组成的扇形兜圈子。他一手拎着那个哗哗响的钱袋,一手提着烧酒瓶子。有人说了一句:“博阿希望把母狗玛尔巴贝阿达带来。”可是谁也没笑。阿尔贝托半闭着双眼,极力回忆着“金脚”女人的脸庞、身材和头发;但是她的形象是难于捕捉的,常常溜掉,让位给一个黑发姑娘。这个姑娘也是跑掉又回来,向他招手,露出一张秀丽的小嘴;毛毛细雨落在她的身上,打湿了她的衣裳;瓦底卡的红灯在那对乌亮的眼睛后面闪闪发光。他骂了一声“他妈的”,“金脚”的大腿出现了,接着又消失不见了。阿雷基帕大街上充满了经过莱蒙地车站的车辆,他和那个姑娘就在那里等车。 “你,还等什么呢?”保林诺生气地说。“奴隶”躺在地上,纹丝不动,脑袋藏在手中。那个混血杂种站在他面前,显得异常高大。“保林诺,玩玩他,”博阿叫道,“你玩玩诗人的未婚妻。我起誓,诗人要是敢动,我就把他打烂。”阿尔贝托看看地面:一群群黑色的小东西爬过栗色的土壤,但是一块石头也找不到。他挺起身,握紧了拳头。 “你要是碰一碰他,我就把你的脸劈成两半。”阿尔贝托说。 “他恋上‘奴隶’了。”博阿说道,不过他的声调说明,他对保林诺和阿尔贝托已经不感兴趣。他的声调是微弱的,被什么堵塞着,显得很遥远。那个混血杂种嘻嘻一笑,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我一点也不会碰他,”他说,“只不过他太懒了,我来帮帮他的忙。” 阿尔贝托转过脑袋:铅皮成了白色,天空成了灰色,耳边传来一阵音乐,那是黑黄色的蚂蚁在它们的地下宫殿里对话;那座宫殿里有红色的灯光,灯光照耀下的周围的东西是黑黝黝的;那女人的皮肤,从染过的头发直到那双可爱的小脚,好像都被火光吞掉了一样;墙上留下一块巨大的黑斑;那个小伙子有节奏的摇摆好像钟摆一样,在指示着时间,他把地堡钉在地上,不让别人飞起来,不让别人落到瓦底卡那红色的弹簧上,不让别人落到那牛奶加蜜糖的腿上。那个姑娘在细雨中轻快地走着,显得优美而苗条;但是这一次那火热的洪流来了,它在他心中某个点上永远停住,然后从那里开始上涨,通过身体的各个秘密渠道伸出触须,把那姑娘从脑海和血液中驱赶出去,散发出一阵阵芳香、一阵阵酒气。这时他双手摸着肚皮,突然一阵火热冲动的感觉在上升。他看到、听到并且感觉到一种热乎乎的快感在骨骼、肌肉和神经中舒展开来,向那无限的极乐世界冲去,黑红的蚂蚁是绝对进不了那个乐园的。但是正在这时他分散了注意力,因为保林诺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正在喘息,对博阿说着一些不连贯的话。他重新躺在地上,当他再次观看的时候,眼睛却像针扎一样剧痛起来。“现在臭味要出来啦;几秒钟内,酒瓶就会喝光;然后就该唱起来啦;有人会讲笑话;那个混血儿会伤心起来;我会感到口干舌燥;香烟会使我感到恶心;脑袋昏昏然想睡觉;总有一天我会染上肺病。格拉大夫说,假如一个人跟女人连续睡七次就会得肺病。” 他听到博阿叫喊的时候,并没有动,因为他是一个昏睡在玫瑰色贝壳里的小人,无论是风雨或炎热都无法进入他那隐身的地方。接着,他又回到现实中来:博阿把保林诺按在地上扇耳光,嘴里还高声喊着:“你咬了我一口,可恶的杂种,乡下佬,我宰了你。”有几个人已经坐起来,带着懒洋洋的神气看着这个场面。保林诺不加自卫。过了片刻,博阿把他放开了。混血儿沉重地从地上爬起来,擦擦嘴巴,从地上把钱袋和酒瓶子捡起来,把钱袋给了博阿。 “我是第二个完的。”卡德纳斯说道。 保林诺拿着酒瓶子向他走去。但是阿尔贝托身旁的瘸腿比利亚把他拦住了。 “撒谎,”他说,“不是他。” “那么是谁?”保林诺问。 “是‘奴隶’。” 博阿停止数钱,一对小眼睛望望“奴隶”,后者仰面躺在那里,双手放在身旁。 “谁能想得到呢,”博阿说,“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你呢,是头驴,”阿尔贝托说,“别这样子啦。” 博阿哈哈大笑,跳过一具具人体,在地堡里跑了一圈,嘴里喊着:“我尿你们大家。照你们的说法,我博阿只要一次就可以干掉一个娘儿们。”别的人掸掸土,穿好衣服。“奴隶”早已打开烧酒瓶子,喝了一大口,吐在地上,然后把瓶子递给阿尔贝托。大家也喝起来,一面吸着香烟。保林诺坐在墙角,垂头丧气,忧心忡忡。“咱们该出去啦,洗洗手。就要吹哨集合去食堂啦。”“一、二、一,吃完饭,出食堂,回宿舍。”有人会叫唤:“我们参加过比赛。”有人会说:“我们去过混血杂种那里。”“博阿赢了。”博阿会说:“‘奴隶’也赢了。是诗人把他带去的,他居然在比赛中捞了个第二名。”“熄灯号响了,咱们睡觉吧,明天是星期一。不知道还得等多少个星期呢。” 埃米略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说:“她在那边。”阿尔贝托抬头一望:埃莱娜半弯着腰从走廊的栏杆上望着他,正在微笑。埃米略用胳膊碰碰他,又重复说:“她在那边。去吧,去吧。”阿尔贝托低声说:“闭上嘴,伙计。你没看见她和安娜在一起吗?”在栏杆上面,那金黄头发的旁边,又露出一个黑发姑娘——埃米略的妹妹安娜。他说:“你甭担心,我来照顾安娜。走吧。”阿尔贝托点点头。他们登上特拉萨斯俱乐部的楼梯。走廊里站满了年轻人,从俱乐部那一头的客厅里传来一阵阵欢快的音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别上前。”他俩一面上楼,阿尔贝托一面低声说,“别让你妹妹打搅我们。你高兴的话,就跟在我们后边,不过可要远一点。”他们走到两个姑娘身旁,她们笑起来。埃莱娜年龄大一些,苗条、温柔、性格爽朗,乍一看不像是那种胆大的姑娘。但是区里的男孩子都认识她。别的姑娘在大街上被包围的时候,会放声哭起来。她们低着头,显得非常拘谨和害怕。埃莱娜则不同:她针锋相对,像头猛兽一样,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回击来犯者的挑衅。她用响亮有力的声音一一反击每一句嘲讽;要么就采取主动,指名道姓地称呼每个男孩子最难听的绰号,对他们一一发出警告。大家看到,她挺着胸脯,高昂着脑袋,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她挥舞着小拳头,抵抗着围攻,最后冲破包围圈,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但是这些都已成为往事。因为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哪年哪月哪个季节,大概是从七月暑假里,蒂戈的父母为给他过生日而举行的晚会上开始的吧),男女之间对立冲突的气氛开始缓和。男孩子不再吓唬她们,不再拿她们取乐,不再拦住她们的去路。相反,他们看见哪个姑娘来了,会感到高兴,会产生一种胆怯而朦胧的热望。同样,当姑娘们站在劳拉或安娜家的阳台上看见哪个小伙子走过时,她们也不再高声交谈,而是窃窃私语,然后唤着小伙子的姓名表示问候。小伙子本人一方面感到由衷的喜悦,另一方面也察觉到他的到来在姑娘们身上引起的激动。小伙子们躺在埃米略家的花园里时,谈话的内容也变了样。谁还去想足球比赛、长跑比赛和从悬崖到海滩的野游呢?他们一边不间歇地吸烟(已经没有人呛烟了),一边研究如何潜入十五岁以上的人才能入内的电影院。他们猜测下一次舞会上的种种可能:父母让不让放留声机?让不让跳舞?让不让像上次那样一直开到半夜?每个人都讲一讲自己同姑娘们会面和谈话的详情。父母的作用占据了特别重要的地位,有些父母,比如像安娜的父亲和劳拉的母亲,赢得了一致的好评,因为他们向小伙子们打招呼,允许他们和自己的女儿交往,还询问他们的学习情况;另外一些父母则不同,如像蒂戈的爸爸和埃莱娜的妈妈(他们既严厉又多疑),他们经常吓唬和赶走这些男孩子。 “你去看早场的电影吗?”阿尔贝托问道。 他和她沿着海堤肩并肩地走着。他听到背后埃米略和安娜的脚步声。埃莱娜点点头说:“到莱乌罗电影院去看。”阿尔贝托决定再等一个机会:黑影里说起来更容易些。蒂戈几天前就曾经试探过,埃莱娜回答说:“这种事没办法事先知道,不过他要是向我挑明,我也许会同意。”这是一个夏日明朗的早晨,太阳在蔚蓝色的天空上闪耀金光,照耀着旁边一望无际的海洋。他感到颇有勇气,因为兆头吉利。他在如何跟区里的女孩子打交道的问题上一向很自信;他对她们开些意味深长的玩笑,或者是正经严肃地和她们谈话。但是和埃莱娜不易谈得拢,她什么都要争论一番,哪怕是最简单的是与非的问题,也从来不随声附和,她很有主见。有一回,阿尔贝托告诉她,听完传福音,他又去做了弥撒。埃莱娜冷淡地回答说:“没有用。你如果今天晚上死了,也要下地狱。”又有一次,安娜和埃莱娜从阳台上看他们赛足球。比赛结束后,阿尔贝托问她:“我踢得怎么样?”埃莱娜回答说:“非常糟糕。”但是一星期前,区里一群青年男女聚在米拉芙洛尔公园,他们围着里卡多·帕尔马[Ricard Palma(1833-1919),秘鲁诗人。]塑像玩了一会儿。阿尔贝托和埃莱娜一起散步,她显得非常亲热。别的人回头望着他俩说:“多好的一对呀!” 他和她离开海堤,折向胡安·方宁大街,朝着埃莱娜的家走去。阿尔贝托已经听不到埃米略和安娜的脚步声了。他说:“咱们在电影院再见好吗?”埃莱娜摆出一副极其天真无邪的样子,反问道:“你也去莱乌罗吗?”他说:“是的。我也去。”在离埃莱娜家不远的拐角处,她向他伸出手去:“好吧,那也许咱们能再见。”科隆大街与迭戈·费雷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是街区的中心,这时却十分安静。小伙子们都待在海滩上,或者是特拉萨斯俱乐部的游泳池里。阿尔贝托问:“你一定会去莱乌罗,对吗?”她说:“是的。除非发生什么事情。”“会发生什么事呢?”“不晓得。地震或者这一类的什么事。”她一本正经地说道。阿尔贝托说:“在电影院里,我有话要向你说。”她望望他的眼睛,眨动一下睫毛,显出十分惊讶的样子。“你有话要对我说?什么事情呀?”“到电影院里再说吧。”她问:“为什么不能现在讲?”接着又说:“做事最好尽量提前。”他极力抑制住脸红,说道:“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些什么?”她显得更加惊讶地回答说:“不,我一点也想不出会是什么事。”阿尔贝托说:“你要是愿意听的话,我干脆告诉你吧。”她说:“应该这样,你大胆地说吧。” “现在咱们该出去啦。然后就吹号,集合,一、二、一,开往食堂。咱们围着空荡荡的饭桌吃饭。吃完饭,来到空荡荡的院子里,走进空荡荡的宿舍。有人会喊:‘我们比赛过啦。’我会说:‘我们去过混血杂种那里。博阿赢了。’博阿总是第一名。下个星期六他还会第一。吹过熄灯号,咱们就睡觉。明天是星期日,后天是星期一,外出的人就会回来了。咱们从他们手里买些香烟,我用代写书信或编写小说的办法付钱。”阿尔贝托和“奴隶”躺在两张相邻的床上。宿舍里空无一人。博阿和其他被罚不准离校的人都到“珍珠”小店去了。阿尔贝托抽着一截烟头。 “会一直到年底。”“奴隶”说。 “什么事情?” “不准离校。” “你干吗非说这个他妈的‘不准离校’?闭上嘴,睡觉吧。不准离校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这我明白。可是,说不定会把我们一直关到年底。” “嗯,除非卡瓦被发现。不过他们怎么能发现呢?”阿尔贝托说。 “这不公平,”“奴隶”说,“这个山沟里来的小子,他倒是每个星期六心安理得地出去。我们反而关在这里,代他受过。” “生活就是这么讨厌!没有什么天理公道!”阿尔贝托说。 “到今天为止,我有整整一个月没有外出了,”“奴隶”说,“我从来没有被罚过这么长时间。” “慢慢就会习惯的。” “特莱莎没有给我回信,”“奴隶”说,“我给她写了两封信了。” “那有他妈的什么关系?”阿尔贝托说,“世界上有的是女人。” “可是我就喜欢她。别的姑娘我不感兴趣。明白吗?” “我明白。也就是说,你心里烦恼。” “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她的吗?” “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你的事呢?” “以前我每天都看见她从我家门前经过,我就从窗户里看着她,有时跟她打招呼。” “你想她的时候,你怎么样?” “我总是想见到她。” “真浪漫呀!” “有一天,在她经过之前我下了楼,在街口上等着她。” “你拧她了吗?” “我走上前,跟她握握手。” “你对她说什么?” “告诉她我叫什么名字,也问她姓什么。我对她说:‘认识你我很高兴。’” “你真是个傻瓜。她对你说什么?” “她把她的名字告诉我了。” “你吻过她吗?” “没有。我从来没有跟她出去玩过。” “你是个谎话篓子。来,你起誓,从来没有吻过她。” “你是怎么回事?” “没事。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你以为我不想吻她吗?我和她在大街上仅仅待过三四次。就因为这个倒霉的学校,我见不到她了。说不定已经有人向她求爱了。” “谁呀?” “那怎么能知道是谁呢?总会有人吧,因为她长得很漂亮。” “不很漂亮。要是让我说,她很丑。” “我觉得她漂亮。” “你真是个娃娃。要是睡觉,我喜欢成年女人。” “因为我喜欢这个姑娘。” “我真要感动得落泪了。” “她如果能等到我念完书,我就跟她结婚。” “我想你是迷上她了。不过,没关系,如果你愿意,我给你当证婚人。” “你干吗说这个?” “你长了一副乌龟相。” “也许她还没收到我那两封信。” “可能。” “你为什么不愿意替我写信?这一星期你给人家写了好几封。” “因为我不想替你写。”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啦?我怎么让你生气了?” “不让外出这件事弄得我心烦意乱。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因为出不去才烦闷吗?” “你为什么要进莱昂西奥·普拉多?” 阿尔贝托哈哈一笑,说:“为了挽救家庭的声誉。” “你说话总是不正经。” “我现在就很正经,‘奴隶’。我父亲说,我糟踏了家庭的传统。为了改造我,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那你入学考试的时候,为什么不弄一个不及格?” “那都是一个姑娘闹的,失望了。明白吗?为了我的家庭,也由于灰心,我就进了这个猪圈。” “你恋上那个姑娘啦?” “我喜欢她。” “漂亮吗?” “漂亮。” “她叫什么名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埃莱娜。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再说,我不愿意讲自己的事。” “我可把我的事都说给你听啦。” “那是因为你乐意。你要是不想讲,就什么也别说。” “你有烟吗?” “没了。咱们去弄一包。” “我一分钱也没有了。” “我有两个索尔。起床!咱们到保林诺那儿去。” “我讨厌那个‘珍珠’小店。博阿和那个混血儿叫我恶心。” “那么你留下睡觉,我自己去一趟。” 阿尔贝托坐起来下床。“奴隶”看着他戴上帽子,整理好领带。 “我告诉你一件事,好吗?”“奴隶”说,“我知道你会笑我的。不过,没关系。” “什么事?”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从前我没有朋友,只有一些熟人。我是说从前在家里。这里连熟人也没有。你是我唯一喜欢待在一起的人。” “这好像是同性恋。”阿尔贝托说。 “奴隶”轻声笑了。 “你很粗野,但是个好人。”他说。 阿尔贝托向外走去,到了门口,他说:“假如弄到烟,我给你带一盒来。” 院子里已经浇湿。阿尔贝托没有发觉,他们在宿舍里谈话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他看到远处有个士官生坐在草地上。不知道是不是星期六放哨的那个。“现在我就到混血儿那里去。我们来个比赛,博阿一定会赢,一定会有那种臭味。然后回到这没有人的院子里,走进宿舍以后,一定会有人说:‘我们比赛过。’我就说:‘我们到保林诺那里去了。’博阿赢了第一名,下个星期六博阿还会是第一名。然后,熄灯,睡觉。明天是星期日,后天是星期一,不知道还得关上多少个星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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