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天堂

不中用的狗  作者:海因里希·伯尔

在这枝蔓杂乱的灌木丛中,老路很难找到,有一部分路简直就无法辨认。已经残缺不全的篱笆畅通无阻,长得过于茂密的灌木丛遭到踩踏,已经枯萎、腐烂。新的灌木丛长了出来,直至一种像毡子似的热带丛林最终把这些无人保养的道路变得无法通行。然后人们便肆无忌惮地踩出新路。这些路再也不是按照某个计划踩出来的,而仅仅只是图个方便。这样一来,各式各样的道路便从四面八方通向一座房子。就连过去那条围着公园绕了一个半圆形的主干道现在也几乎无法通行。草皮从它的边缘一直蔓延到中心,连成一片,而在松软的新草地上,接骨木和黄杨树,还有丁香花正兴高采烈地抽出新芽,已经腐朽的长椅上面满是树叶。位于道路弯曲处顶端的喷水池已经长满苔藓,同污泥和铁盒牢牢粘在一起。尽管春天天气潮湿,在喷泉当中却几乎看不见一点潮湿的痕迹。钢制的喷嘴被人当作靶子,被扔出的石头击弯。我发现正在嬉戏的孩子们的踪影。他们把污泥翻开,在某个地方挖一个洞,在洞底,一种黏稠的绿色液体清晰可见。现在我还看见,撒上砾石的大广场已被挖掘,被人开垦。人们把石头和扫在一起的砾石都堆在喷水池里。胡乱补上的篱笆圈住几窝蹩脚的甘蓝叶球,这些甘蓝叶球经过了冬天,有足够的时间腐烂。篱笆里面还圈住一些缠绕住枯萎的菜豆卷须的水管和几只必不可少的白铁桶。这些水桶里面的水绿茵茵的,一阵阵臭气扑鼻而来,同那种想必是隐藏在喷水池底部的水大体相似……

不过最终我也发现了一个人。在一个很可能是堆放园艺工具的棚屋后面,一位老人坐在一只木箱上,拄着夹在双膝之间的铁锹,嘴里叼着一只烟斗。尽管我回家之后的这个天气暖和、影影绰绰的午后让我非常希望能找到人,但当我真的看到一个人时,我却惊恐万分。我后退几步,使棚屋又把我遮住,让他看不见,也把他遮住,让我看不见。在这之后,我才环顾四周。

从这里可以清楚地认出公园的老样子。昔日撒上白色砾石的美丽、巨大的半圆形广场,如今已被胡乱栽上的篱笆,被冲压而成、已经锈蚀弯曲、似乎就要断裂的狭长金属薄板,被煤气管道和山毛榉树枝分割得支离破碎。尽管这个广场昔日平坦、整洁的边缘——那些灌木丛被弄得乱七八糟,遭到剪切、烧毁和践踏,但广场却仍然保留着完美无缺的那种温馨、奔放的美。那些考古学家说,没有任何东西像一个洞穴、一种在地里挖成的东西那样完好无损,几千年后轻而易举就能发现的了。这个满怀深情开辟的公园也同样被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在明显可见的半圆弯曲处的顶端上面,是喷水池那小小的、完美无缺的圆圈。这个圆很完整,只是被弄脏了,主干道从大门笔直地通往这里。甚至在灌木丛那胡须状的、绿色的、压皱的碎枝烂叶中,还有一些人们从近处也许都很难发现的小路,如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些小路在灌木丛变得绿油油的拱形背脊上,像一道道轻轻抽打的鞭痕一样完好无损。主干道左、右两边还有两条像音部记号一样的小路清晰可见。现在我终于敢对那座房子看上一眼了。白杨的幼芽又茂密又鲜嫩,光辉闪耀,生机勃勃。我透过一排白杨树的空缺处看到它。我还数了数树木,十二棵树当中只剩下七棵,而栽在两侧的那两棵垂柳却完好无损。房子正面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呈灰白色,不怎么讲究,就好像有意让它这样似的。只是有部分地方大块的灰泥已经脱落,有几处犹如在水里浸泡过的一本旧书的书皮那样,有很大的、近于灰白色的污水斑痕。只有少数几扇窗户完好无损,装上了玻璃,而大多数窗户都贴上纸板或者钉上木板,剩下的窗户有一部分已经堵上,在中间开一些小窗户,这些窗户对于宽大的窗框来说,显得过于狭小。

在这一瞬间,我的眼睛只顾观看。回忆太多,感受太强烈,使我无法把它们表达出来。虽然人们能够称之为过去、回忆、青年时代、生活的一切,都把我同这个公园、这座房子联系起来,但我现在站在那里却无异于一个参观者。这位参观者在一座别墅室外的某个地方受到好奇心的驱使,穿过有缺口的篱笆,经过锈得一塌糊涂的大门,走进花园,以便观察遭到毁坏的痕迹。

人们痛苦万分地认识到在你这个年龄初期发生的这些内心深处的变化。人们满怀着不可名状的悲哀,离开童年时代的玩具和游戏场地,以便满怀恐惧、忧伤和喜悦地跨进成年人往往称之为生活的这种喧嚷之中。人们还要更加伤心地离开这座青年时代的住房,这个梦幻之乡,很可能在那时已经预感到,我们的回忆只不过是对梦幻的回忆而已。人们已经在这里尝到,当一个人不再是壮年人,而将成为一个垂垂老者时的这种不可名状的痛苦,而且首先感到的是那唯一保险的瞬间,到那时人们将越过死亡的门槛,以便走进另外一种生活。

房子的屋顶只有一部分还盖有深灰色的波形瓦,看来屋顶损坏得非常厉害,因为大部分地方钉着屋面油毡和铁皮,有一部分钉着花里胡哨的广告牌,我甚至透过小小的天窗,还看到一个洗衣角。在洗衣角边,有一些可怜巴巴的灰色尿布在微风中飘荡。在房子拐角的左边,悬吊着一截檐沟,同七年前我站在这里告别时一模一样。当时我曾经想过:他们必须叫人把它修好。我并没有想到:我不得不离开这里,而且不知道是否还会回来。我曾经想过,他们必须叫人把它修好。但是他们并没有修,那截檐沟依旧吊着,用一个夹子把它固定在房檐上。现在这个夹子已经脱落,檐沟在那里斜吊着,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在灰色的墙壁上,水的痕迹清晰可见。每次下雨之后,这些水便像倾盆似的哗哗往下流,流到墙上,然后再沿着窗户往下流,流出一道有白色、深灰色边缘的轨迹来。在这道轨迹的左右两边是巨大的白色斑痕。这些斑痕呈圆形,往外的一面,颜色越来越深,变成深灰。

这截檐沟在那里吊了七年。七个年头,哦,我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我多次看到了死亡,觉察到了死亡,感觉到了死亡。我大吃大喝,也挨过饿,饿得开始梦见香喷喷的白面包,开始想象人们将会回想起,回想起这一切,人们将会分发面包,把面包分给整个的饥饿世界。我当时已经饿到那种程度,饿到再也不感到饥饿,而已经在睡着时充满了甜蜜的梦幻。这些美梦使人感到真正的吃饭——如果再开始吃饭的话——好像是某种非常令人作呕的事情似的。他们向我射击,几千次地向我射击,用步枪、投射器、大炮、船上的火炮向我射击,还使用了飞机、炸弹和手榴弹。他们击中了我,我感觉到自己的血,从头上流下来,又甜又稠,黏糊糊的,很快就凝固了,就在我嘴唇上。我经过积满灰尘的公路,走遍整个欧洲,我对自己的双脚再也没有知觉。我在昏暗的郊外跟在白颈项女人后面吊膀子,但却没有哪一次能搞到一个白颈项女人,哦,昏暗的小巷中的这些白颈项女人呀……在这段时间,我遇到过许多、许多的事情,而只要想起这件事就感到可怕:这些坏掉的檐沟仍然在这里吊着,整整七个年头,把雨水倾注到这栋房屋的正面。这块薄薄的锌板吊在那儿,在剩下的一个支撑点上吊了七年。屋面瓦已经飞走,树木东倒西歪,灰泥已经剥落。炸弹落向四周,落向城市敞开着的、环境优美的各个侧翼,落向由灌木丛编织而成的郊区。可是这块锌板却从来没有被击中过,或者被气浪掀离它那岌岌可危的位置,掉下房去。在这七年当中下过多少次雨,可是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房屋的正面,却被砂岩般吸水的破屋吸收了,再一次向外蹭出白色和灰色的痕迹……

在那里,在一排白杨树的缺口使我能更仔细地观察这栋房子的地方,我看见挂在外面、挂在随风摆动的支架上的衣物,看见洗得褪了颜色的男衬衣,看见破破烂烂的女内衣,看见红红绿绿的套衫,看见各式各样的衣服,看见有个地方还晾了一床湿漉漉、沉甸甸的被子。这床被子恰似铅块一样沉重,好像要把支架拉倒在地似的。再也见不到任何熟悉的东西,我感到高兴,我过去就一直憎恨这栋房子,而只喜欢它的居住者。尽管公园和房屋犹如永不褪色的透明水印花纹一般,处处都酷似昔日的面貌,我却感到内心被屋脊上这块小小的锌板深深地刺痛了。这块锌板斜吊在支撑屋顶的小天使画像那百孔千疮的带状边饰上面……

已经有好一些时候了,我仿佛注意到在我视线的边缘有一个人像影子似的,这个人曾经坐在那里的长椅上。看来,他已经站起身,绕着棚屋的拐角走。现在,当我意识到他的存在时,我才想起,他想必在我视线边缘,像一个淡淡的影子似的已经待了好一会儿了,是几分、几秒或者几个钟头,我不清楚。他简直就像人们眼里的一小团灰色绒毛。人们正忙着查找这团绒毛,以便把它弄掉。我再一次转过身去,再一次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公园,尤其是那些灌木丛,在内心深处痛苦地回忆起那张石头长椅。这些长椅隐藏在那些像音部记号一样的道路密密麻麻的符点中间。然后,我便转向我视野中这个勾起我回忆的、恭恭敬敬等待着的影子,向前走了几步。

直到现在,我一直在漫不经心地穿过这些小菜园。这时,正好到了一个有篱笆缺口的地方,尤其是在这里,到处都看不见一点儿播种或者耕种的迹象。我从一小块留有玉米茬儿的地里出来,走上一条羊肠小道,朝着棚屋的方向走了几步。

真好像我这三步就越过了听觉的界限似的。那个人友好地向我点头打招呼,用同样的话来回答我“晚上好”的问候。我刚站到他身边,就听到正在嬉戏的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听到女人在叫喊,男人在吹口哨,以及下班后所有那些难以形容的嘈杂声。春天下班后,在一栋居住拥挤的房子附近,往往可以听到这些嘈杂声。收音机在毫无顾忌地哼着歌曲。现在,房屋巨大的入口尽收眼底。在这里,我看见两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她们在入口处巨大的砂岩柱旁玩红皮球……现在我才看见,在房子的左侧好像有一个被手榴弹炸成的大窟窿,这个地方用奇形怪状的灰黑色砖头堵上了。在白杨树之间,小孩子在一个沙堆上玩耍,别的人兜着圈子,用棍棒斗着玩。他们尖叫着,哈哈大笑。有一个人把一辆自行车倒立过来,卷着双袖忙活……

我身边的这位老人坐在一块马马虎虎钉在两根木桩上的木板上。我在他旁边坐下身来。他矮小、瘦削,虽然戴着一顶褪了颜色的水手大盖帽,我却从他光秃秃的鬓角和他脑袋上显而易见的、毛发全无的部分看出,他很可能是秃头。他那张瘦瘦的脸很容易就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他那双显得非常细小、非常呆板的眼睛十分友善地审视着我。我在他身旁坐下差不多还不到半秒钟,他看来就已经感觉到我正在又是闻又是吸他的烟草味。他一声不吭,开始费劲地在口袋里搜寻,而这时我已经伸手去摸我的烟斗……

“我没有小烟叶。”他说着,递给我一个镍做的烟叶盒……

“谢谢。”我说着,接过烟叶盒,赶忙把它打开,装好烟斗。

“还要火吧?”他问。

我点点头。

“谢谢。”我重复道,把烟叶盒还给他。

“您从……”

“从法国来。”我说。

“我正想说,看得出,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特征。不顺利吧?”

我点点头。

“是呀,是呀。”

同某个人一道抽烟斗,一道做那种共同的嘴唇运动,真美。这几乎是在吧嗒吧嗒地吸烟,是在轻声地、几乎听不见声音地喷烟,喷烟时把蓝色烟雾一起吐出来,而这些烟雾从肺里出来时还是灰色的……

我现在再也不看别的东西。我忽然明白过来,老人要问我的,正是大家都要问我的事情。我知道我肯定会拒绝,拒绝。他开口讲话时,我感到害怕,但他只是说:“您在这儿找人吧?”

“是的。”我轻声说。

“找谁?”

“玛利亚·×小姐……一家。”

“哦,”他叫道。当他坐在我身边挨得这么近时,我感到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衣服上的气味。我觉察到他实际上把身子挪开了,离我远远的。“这位小姐!”

他很可能觉察到,我的心现在猛然间开始非常剧烈、非常急促地怦怦乱跳,也许他还看到我额头上冒出的汗珠。他肯定会感到奇怪,我突然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叹着气把烟斗的斗紧紧地捏在手里……因为他现在又重新靠近我,轻声说着,他说话的神情比他先前说什么事情时都要冷静:“别害怕,她就在那儿……”

“谢谢。”我说着,把烟斗放进嘴里。我现在明白,我还有时间,还有很多时间。我自己都害怕这大口大口、很深很深地从我鼻子里呼出来的气。我并不知道,或者说不想知道这呼出的粗气。

我注意到老人在非常仔细地打量我这身业已破旧不堪的蹩脚制服。我感到他又靠近了一些。我闭上双眼,因为我知道他现在又要问我了。

“也许——”他说,“您认识他……”

我一声不吭。

“他是军士。格里特纳·胡贝尔特,我儿子,也在西线。也许您认识他……”

“哪儿?”我用嘶哑的声音问。

“法莱斯。”他说。我感觉到他正在急切地等待着……

“我也在法莱斯。”我一面说着,一面凝视着他。他也把烟斗从嘴里拿走,用右手握着烟斗热乎乎的斗。在他抿住的嘴唇上和眯着的眼睛里已经显出这样的神情,确信他从我这里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不认识。”我边叹息边说着,而且还摇摇头。然后,我又把烟斗放进嘴里,看着房子。

“真可笑,”他说,“那么多人都从那儿回来,可就是没有人认识他……”我想说点什么,可他却举起烟斗打断了我的话。“哦,我明白,”他说,“这样一个名字无关紧要。凡尔登也是一个名字,人们往往并不知道离自己五十厘米远的地方躺着的是谁,这些事我都明白……”

他打住了话头,抬起头来,因为从屋里传来一个年轻人高高兴兴的喊叫声:“爸爸。”

“好的,”他轻声说,“我就来。”他把烟斗杆放在帽檐上,向我致敬,然后便走了。我把他叫回来,我问:“她住哪儿……”

他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随后便用烟斗指着那间屋子,紧靠吊着的檐口那一间。

“谢谢。”我说着,目送着他,看着他走向那栋房子。他大概就像往常那样走着,走得很慢,步态从容,背有点儿驼。他在那排白杨树中间的石狮子上把烟斗敲干净,转过身来,再一次对我点点头。还有几秒钟,他就要走进那黑乎乎的入口消失不见了。我在这时突然明白,我在这几秒钟内明白了,我们对所有的事情都负有责任。没有任何东西会感动我们,当一个人向我们打听某个人时,我们都说不知道。我们不得不老说不知道,我们这样说并不感到这会使我们心碎,因为实际上我们是在说:我是我兄弟的守护者……

我知道她不在那里,可我还是猛然站起身来,跟在老人后面走进房子。我并没有一个劲儿地东张西望,可我却感觉到,闻到,而且在从旁边经过时也看到,这栋房子看起来就好像是有一个连的士兵在里面住了三个星期。楼梯栏杆差不多全都完好无损,只是偶尔有些地方缺一根板条。楼上黑乎乎的,我马上就看到侧面的窗户用木板盖住了,从木板之间的缝隙透进一缕缕死气沉沉的银灰色光线。从走廊的情况看,好像外面是一个阴雨连绵、冷森森、灰蒙蒙的冬日,而且是在一个不见星光、令人伤心的夜色来临之前的傍晚,天上浓云密布……

尽管我心里明白,她并不在那儿,但我还是疾步走向走廊尽头,敲完门,等着,然后又是敲门,又是扳门把手。当然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也没有觉察到任何动静。这段时间,我在那儿待着的这半分钟,我把自己给问倒了,为什么我一点儿动静也没觉察到呢?她偏偏保留这间屋子这件事说明了一切,说明了很多问题,可我却任何动静也觉察不到。最后我终于发现了一张贴在门上的纸条。我把它撕下来,借着从发出霉味的旧木板之间的缝隙透进走廊里来的一缕光线看这张纸条……

这是她的笔迹。我七点钟回来,钥匙在隔壁。M.O.我把纸条塞进口袋里,去敲隔壁的门。我敲门之前,什么动静也听不到。可是现在我却感到一种沉闷的寂静,这种寂静使我的心脏感到压抑,就好像有人在把气打进我体内。这股气逐渐上升,越来越接近我的心脏。我又敲了一下门,紧接着便听到有人在低声耳语,有人从床上站起来,有一把钥匙在转动。我在朦朦胧胧的黄昏里看到一个非常漂亮、满头金发的女人脑袋。她蓬乱的头发散落在脸上。尽管我只看见她颈项上很小的一部分,但我明白,她没穿衣服。我也能料到会有这种事情。

“×小姐,”我说,“请把×小姐的钥匙……”

“哦,”现在她说,“就是床上挂着的那一串……”

“好的,”我说,“……也许……”

她赶忙把门关上。我又听到了低声耳语。紧接着,便有一只赤裸裸、胖乎乎、非常漂亮的胳膊伸出来,把钥匙递给我。

我又走了回去。现在我明白,在这发出霉味的、可能总像是冬天的走廊里,在走到最近一道门的这三步时,我心里明白,当我走进房间时,要让自己不回首往事已经毫无意义。我把钥匙插进锁里,但随后便停住了。我紧紧抓住口袋里的那张纸条,我感到它好像就是捏在我手指之间的一个很小很小的硬纸球似的。

当时我还以为只是看到了她头发的头路。她的头路在我眼皮底下,显得垂直、干净、雪白、陡峭,犹如一条非常狭窄、亮丽的水道,湮没在她淡褐色头发那起伏不平的波纹之间。我的目光落到这条头路上,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重新相聚。这条狭窄的水道没有尽头,我感到我很伤心。哦,这条头路呀。

他在自己右胸感到她的心脏在跳动,非常均匀、轻微。他知道,这是一颗善良的心,对他充满着如此多的爱,使他在任何地方也找不到一种更为伟大的爱。他当时什么都清楚,知道他同她是如此亲近,他绝不可能、永远也不可能同她更加亲近的了。窗户半开着,公园的气味钻进屋来,这种气味芳香、浓郁,充满着迷惑人的腐臭。光线透过绿色窗帘照进室内,把她放在地板上的所有衣服都染成绿色。地毯和五斗橱,以及在上面放着他的腰带的那张椅子,一切都成了绿色和暮色,既温馨又美好,就连最廉价的银制皮带锁扣也泛着绿光。他清楚地看到国徽和月桂花环周围“上帝与我们同在”的凸形文字。看到她的衣服,看到那条棕色裙子和红色套衫时,他心里充满着一种无穷无尽的柔情蜜意。这种柔情使他忽然明白了,男人给女人许诺要把星星从天上摘下来是怎么回事。他的战地上衣摊开着,放在那里,所以他只能看到衬里和一部分镶上白边的肩章。他看到领结肮里肮脏。然而他那到处瞎看、高兴得到处瞎看的目光,却不能不重新回到她头上那条异常清晰、干净的水道上去。这条头路就在他眼皮底下。他明白这条水道没有尽头;他也清楚,他对任何人都不可能比对她还要亲近。尽管如此,她离他却如此遥远,远得像她头上的这条水道一样没有尽头。

他在自己的下巴颏儿上感到她热乎乎的鼻子,她呼出的气息抚摸着他的脖子。他感觉到,要是他不动弹的话,她是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动弹一下的。

他手里仍然拿着已经插进锁里的那把钥匙的圈柄,他感觉到她那张现在在他手里皱成一个小纸团的纸条。他咬着下嘴唇,同时还听到,在隔壁房间里,曾经说过“哦,就是床上挂着的那一串”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开始哼着一支歌曲。他从她的声音听出,当她做一次肺部深呼吸时,她的哼唱就停顿一下,现在还可以听到一个男声。

就连他当时也感到真的再也不想动弹一下了,他真想把自己的目光一再落入这条水道的深渊。有时候他真想摸摸那些绿色的、犹如一个陌生人蜕下的皮一般放在地板上的衣服,真想在自己右胸听听她心脏的跳动。她的心脏跳得很轻,很均匀。这是一颗善良的心,一颗幸福的心,一颗他永远也不可能感到在世界上还有比它更好的心。她贴在他下巴颏儿边的热乎乎的鼻子;还有那轻微的呼吸,犹如小孩子的呼吸一般,有规律地抚摸着他的脖子。

有时候他把头放到她的额头上养神,然后便可以在昏暗的墙壁上看到那幅巨大、沉重、漂亮的油画。它很可能是鲁本斯[鲁本斯(Rubens,1577—1640),比利时人,佛兰德斯画家。]的画,一个妇女泛着微光的、色泽鲜明的、粉红色的肌肉在深绿色的墙壁上显得过于逼真。不过这位妇女有一头银灰色的头发,这些头发现在也成了绿色。她那亲切友好的微笑并不是冲着他和她的,而是冲着非常遥远的地方。他在她额头上养神这段时间,当他笔直向上抬起眼睛时,他会看到白杨树的树梢已经变成银灰色,而且近在咫尺。他相信已经闻到它那清凉、刺鼻的气味。他通过白杨树之间的缺口看到远处,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城市的边缘,看到红色屋顶,看到树上五彩斑斓的叶子,看到新教堂的灰白色尖塔和老教堂的黑色尖塔。这时他忽然想起,秋天已经到来,战争……

他既看到了所有的东西,同时又什么也没看到。他看到地毯上的图案,看到各种颜色总在不断变换的回形花纹。这些回形花纹相互交错、相互重叠,然后再相互重叠、相互交错,在交叉点上有巨大的彩色花朵。他看到浅褐色梳妆台边的那些小小的破损处,看到她放在屋子中间的长袜上有一个诱人的、透亮的小窟窿,一个绿色的小窟窿。而在他观看所有这一切时,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看到在她头路尽头的那极其遥远、不可企及的远处。

四周如此宁静,人们简直不能相信会有战争……在他背后,在淡黄门外的这些走廊上洋溢着那种亲热、美妙的友好情谊。这种情谊在鲁本斯画的那个妇女脸上可以看到。这位妇女看见他们躺在那里,却没有理会他们。在半开着的窗户外面,在公园里,仿佛聚集着大量浓郁、美好的秋天的气息。一种飘忽不定的、深沉的恬静笼罩着这间屋子,绝不会有任何人再踏进这间屋子,如果他们不愿意,也不会让任何人走进屋来……

但他心里明白,现在不仅仅是秋天,而且还有战争……在变得清醒后,他的目光便落到了她头上的这条美妙明亮的狭窄水道上。就从这一瞬间开始,他就明白,他得起床,得离开,然后又必须再回来。他明白,他当时最怕的就是再回来。他明白,这个肮脏的领结很快又会触摸他的脖子,他又会面无表情地让人训斥。有片刻工夫,他感到,他好像看见远处,看到城市边缘,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没有尖塔,平平的,犹如没有教堂的村庄的瘦削剪影……

忽然,他感觉到她的睫毛在他脸上轻轻擦过。他知道,她在睁开眼睛。这时他忽然想起,自己精赤条条。然后,他非常清楚地看见她的头发,看到她的头路并不长,在头路尽头是枕头的白色。他好像从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一切都挪得更近了,就好像通过望远镜把所有东西都拉近了似的。他觉察到园圃里有浓烈的气味,乌云密布。他闻到她的肌肤,听到下面的平台上有几个人在轻声聊天,听到杯子在叮当作响,以及一个女人怪声怪气的哈哈大笑。那时他又忽然想到,下面坐着的那些人都知道这种事,可就是没有任何人会说出点什么。

他对几分钟之后所做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穿上衣服,吻她的额头,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从后门溜走,以便再也不回来。

在他忽然想起自己正精赤条条这一秒钟,他看见她在第二天早上起床,到了下面,但并没有人问起那些事。只是到了有一天,才有人笑眯眯地谈起女邮差要送来的一大批信件。后来他好多次、好几千次地看到她在这里拿着信匆匆忙忙跑上楼,砰的一声把门打开,赶忙用背靠着门,全身颤抖着把信的边缘扯破。

当他穿过后门,穿过这道锈迹斑斑、嚓嚓作响的小铁门时,他已经明白,他再也不怕死亡,却总是害怕活着……

他放开皱成一团的纸条,他感到自己的两只手都出了汗,湿漉漉的。紧接着,他赶忙转动钥匙,把门撞开。

他快步走过地毯,急匆匆地从床边走过。床依旧放在窗户右边。他要让自己的目光从洞开的窗户往外望,望到公园里。光线只有通过拉上的百叶窗狭窄的缝隙照进屋来,而在这种光线下,好像屋子被切割成各种各样、相互紧挨着的平面似的。屋子好像到处都是明亮的玻璃,但这些玻璃似乎又被一层层小小的阴影相互分离开来。他能看到的一切都被画上了一明一暗的条纹。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真的。就连那幅画都还挂在墙上,它同这种深绿色的墙壁裱糊纸相比,仍然显得过于明亮,过于有生气。这张脸、这个五斗橱、这张床也有横条纹。他匆匆瞥了一眼玻璃柜,玻璃柜里好像塞满了破破烂烂的东西。在床和窗户之间还有一个写字台。窗台下面,一切都是黑乎乎的,只有那些明暗条纹极其微弱的反光映照着。他闻到一股焦味,在那里,在这个窗台下面很可能有一个炉子……但是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他仓促之间感觉到的。他本想首先快步走过房间,砰然一下把窗户打开,占有这个房间,但在走出这第一步之后,却感到一些奇怪的事情,一些并不具体、空空洞洞、无法形容的事情。这些事情使他想起,这不是他自己的房间。所以他既不能占有她,同样也不能占有这个房间。这是一些奇奇怪怪、闻所未闻的事情,这类事情在同一瞬间使他充满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妒忌心。这种虚无缥缈、毫无价值,但又是简直无法形容的、确确实实的东西使他感动。就在他受到感动的这一秒钟,妒忌的剧痛使他心如刀割。他心里明白,他并不关心这种事,不怕这种事,不去重新占有她,而是要知道,他必须为占有她而斗争……

他在距门槛一步之处停留片刻,考虑他是否应当开灯,寻找某些踪迹,寻找那些可以尽可能地给他说明这种陌生而又可怕之事的具体东西。但他立即就明白过来,这里没有任何近在咫尺的、明显可见的东西,或者说与近在咫尺、明显可见的事情相联系的东西。此外,他也清楚,即使这里有这类东西存在,他也无权去寻找……

他慢慢退回去,重新把房门锁上。

在隔壁房间里,男女声之间的对话现在声音变得更大,也更清晰,他甚至还能听清楚某个词。可是它们却像无法到达他身边的子弹一样,在他身旁落了下来。

在离他身后比较远的某个地方,有一道门哗的一下打开了,然后又重新关上。有片刻工夫,有一截发出霉味的走廊洒满了灰白色的光。其他的门打开了,紧接着又关上了。脚步声顺着木楼梯直往楼下,渐渐远去。他现在明显地闻到鱼和切开的洋葱味。他曾经靠在门框上,他现在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的心脏跳动了二十五年之久,可他却仅仅只有半分钟才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她的头脑思考了二十五年之久,有几百万、上千万的想法,他所了解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他当初以为占有了她,最后占有了她。他想得太多,总以为自己怕遇到这种事,怕再回来。可现在他清楚,去想这种事情既荒唐又愚蠢。他根本就不了解,根本就不了解值得称作占有物的东西。他同其他人一样,也可以从海里取一桶水,然后便说,大海属于他。他甚至连她喜欢吃什么也不知道。他不知道她怎样生活,靠什么生活。他试图想象,她坐在有轨电车里,从车里往外看,看那些映入她眼帘的东西,看行人、店铺、动物、房屋、废墟、鲜花和树木。她针对所有这些东西,针对鲜花、树木、动物、行人和店铺的每一种想法,她一分钟就考虑十次的每一种独特的想法,都是一个特殊的世界。在她脑海里,有几百万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回忆,这样的梦幻,他却只知道极其少数的一点点,所以他现在感到非常难过。他站在发出霉味的走廊里,靠着门的镶板。这时,走廊里散发着越来越浓的鱼味和洋葱味,同时还开始散发出浓浓的醋味。

他醋劲儿大发。这股醋劲儿犹如一只钻进他心中、如今把他撕成碎片的猛兽……哦,他真想就像当初曾经完完全全地占有过她那样,完完全全地占有她,但又知道她头上那条亮丽的水道永无止境,他无法走到尽头……哦,他憎恨她那根他试图想象到的鞋带,憎恨一根棕色的、有点破损的鞋带,在鞋带吊着的、长长的两端,很可能有已经干结的脏东西牢牢地粘在上面。她依然是那样窈窕,那样不大修边幅……

哦,当他刚跨出进入她房间的第一步时,他遇到了这所有的事情,遇到了与她有关的一切东西、一切想法的这种可怕的、模模糊糊的陌生感。他畏缩不前,就好像遇到一堵墙似的。这堵墙虽然并不厚,黑乎乎的,但却陡峭坚固,不可逾越,矗立在他面前,高耸入云,直至天涯海角……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但这时吸入的却是混浊的、使走廊里烟雾弥漫的雾气。他吸得很多,很快就感到一阵恶心。这时,他猛然想起,他又饿又累……

他感觉到,他的脸很快就瘦了;他两眼疼痛,在眼窝里,感到一阵阵使人憔悴的、剧烈的、钻心似的痛苦,他过去在不眠之夜的末尾就经常感到这种痛苦。他小心翼翼地把钥匙又插进锁孔里,踉踉跄跄地走进屋里,随手关上房门,慢慢取下他用一根长长的带子背在背上的面包袋。然后,他弯下身子,在门后面左边的地毯上摸索着,寻找着,让身子往下滑。现在他感到平躺着很不错,便把两腿伸直,把袋子放在头下,就像他多次把它放在头下那样……

看来没多久就是七点钟了。虽然他明白,她的心在为他跳动,它为他深情而平静地跳动着,还没有一颗心比它跳动得更深情的,但他这时在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仍然感到,她不会属于他。他不得不把她交出去,交给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的东西,交给某种无法形容的东西。这种东西从她那已经破损的鞋带一直延伸到那些云雾,她有时候抱着他根本不了解的想法所观察的就是这些云雾。他将会失去她,把她交给那个世界,那个往往使他很容易就想到死亡,却很难想到生存的世界……

在门和一部分墙壁上面,窗户现在再一次用它的黑白条纹画上了放大的标记,一个正在洇开的投影,色彩柔和,线条模糊,白条纹明亮清晰,黑条纹模糊不清。现在他看到,过去挂在下面门厅里的那幅巨大的黑色耶稣受难像,如今挂在这里……

他忽然又感到,这个并不属于他的房间的陌生感,这种由软皂、衣服和淡淡的香烟烟雾散发出的芳香使他心情沉重。他又猛然站起身来,急急忙忙收拾起面包袋,打开房门。当他再一次转动锁孔里的钥匙时,他在考虑,门上这张纸条会是给谁留的呢?不过这个念头并没有引起丝毫的嫉妒心。哦,他并不嫉妒别人。所有的人都一样,他们都孤独。他嫉恨这个世界,嫉恨必然充满她满脑子的这些想法……

在面向走廊的那些门当中,有一道门现在老开着。他马上就发现,做饭时的鱼味、洋葱味和醋味就是从这道门后面钻出来的。看来那间小屋已经烟雾弥漫,所以令人作呕的温热烟雾扩散到走廊上来。他还听到,看来是把生土豆倒进有热油的锅中发出的咝咝声,然后是慢慢煮开并开始煨热的咝咝声。现在从这道门里又冒出深灰色的烟雾。这些细长、轻柔的成团烟雾逐渐消失在楼梯间。声音很大,偶尔有一道门打开。他慢慢走向那道洞开的房门,在对面的墙边站了一分钟,打量一个胖胖的、年纪不轻的矮个子女人。这个女人把左手放在胸脯上,用右手慢条斯理地翻动着锅里的土豆。在一张显得肮里肮脏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瓷碗,碗里盛着几条浸泡在醋里的淡青色的鱼。他认出了周围那些白色的、已经变黄的洋葱圈。炉灶边那个女人有一张深色的、差不多是深红色的脸。他感到恶心。她的左手放在一丝不挂的胸脯上。整个房间只有通过一块很小很小的窗户玻璃透进光来。这块玻璃在一个狭窄的木框里面,嵌在砌筑得很粗糙的石头之间,看来是无法打开的。在橱柜上——外层是已经用坏的劣质红漆——放着一只筒状面包箱和一个案秤。他看到那儿放着一个闹钟,发现此刻是六点四十分……

他慢慢退回到楼梯间,往楼下走去。天花板和墙壁上的白色石膏花饰只不过像一些肮脏的大型岛屿似的残留着。对这些岛屿,大多数人们都要吹毛求疵一番,说什么话的都有。

当他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下走时,他在考虑自己是否该走。

也许——他这样想——这样更好些,我现在就走,在我明白我必须走之前就走,也许我避免了使这位咄咄逼人的天使去完成这样一个对她而言是非常痛苦的任务吧:免得她用剑来把我赶走,免得她用火把和剑来监视我走出门去……哦,也许我可以拜倒在天使的脚下,这两分钟可以蹲在门槛上,蹲在附近,可以一边蹲着,一边承受我最近三十年生活的重担。

他在一个台阶上停下来,通过用作遮拦的木板上面的一个窟窿,看到花园的后面部分。那道生锈的小门还在那儿,他当时就是穿过这道门离开这栋房子的。这道门通向邻居的地产。邻居家的花园受到精心保护和照管,就连那栋房子也是重新翻盖、重新粉刷过的,显示出一种富有、安全和宁静的意味。一连串又大又长的店铺光彩夺目、富丽堂皇,它们为了夜晚的宁静或者夜晚的节庆,同样得把长长的、诱人的、又高又窄的窗户关闭起来。草坪的土已经翻松,重新播种。他看见翠绿泛着细微、珍贵、柔和的光辉,看见春天这柔软的绒毛。他看见三色堇栽得整整齐齐的苗床,注意到一位年轻苗条的夫人与她那同样年轻苗条的丈夫并排走着。他们面带笑容,步履缓慢,趾高气扬地绕着圈走,欣赏他们的花园。那位女郎穿一条长长的深褐色裙子,比她那浓密的、泛着微红光辉的头发颜色要深一些,一件领子高高的黄色套衫只让人看见她那雪白颈项的一道窄窄的条纹,这条纹看起来恰似一个珍贵而朴素的领圈。这两个人活像是用高超的技巧上紧发条的木偶。他们的笑容技艺高超,表现细腻,分寸得当。他们的姿势和步伐排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人们用不着去说明他们就是一部有美好结局的电影里的配角演员。

他慢慢往前走,走到底楼。他现在看到,孩子们仍然在入口处玩球,像他们那些胀鼓鼓的皮球一样,在光线明亮的门口灰白色的框子里兴高采烈地飞来飞去,轻轻地碰到砂岩柱上。这真美啊。与此同时,他还听到在竞赛中两个女孩清脆、热心、孜孜不倦的计数声……

现在,当他来到外面时,他才看到,就连地下室也不得不住人。生锈的褐色管子从洞口伸出来,烟雾就从这些管子里冒出来,厨房里的各种气味好像随着这些烟雾钻了出来。他看见在一半伸出地面的窗户后面,有些地方有黄晕昏暗的灯光;他听到收音机的声音和人的声音。他忽然感到,他两只手表面上是毫不在意地揣在口袋里,实际却因为恐惧而被汗水弄得湿漉漉的:他害怕这种在世界各地从令人作呕的机械装置那谄媚奉承的喇叭筒里吹出来的音乐,害怕这些逆来顺受、柔声柔气、谄媚奉承的声音。这些声音以其心平气和、柔声柔气的自信把世界搅得很不安宁。人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受到这些声音的侵害,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受到这种谄媚奉承的音乐的侵害。这种音乐犹如一种喋喋不休的花言巧语,从几百万只喇叭筒里放出来,灌进人们的耳朵里。在世界各地也都散发出洋葱味、鱼味、醋味和土豆的气味。他真想深深地埋进地里,就是在那里还要把耳朵塞住,只是偶尔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倾听寂静的歌曲,倾听天堂里那柔情蜜意的、业已失去的一席之地。

他在口袋衬里的内侧把手擦干,慢慢走向他几分钟前同那位老人一道坐过的长椅。他期待着与她重逢,已经等了多年。但是在这之后,他还要再等上两个小时。这使他感到很不耐烦。这种急躁情绪也使他下不了决心。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那间屋子的白色墙壁。在墙上,百叶窗的亮光和黑影构成银色的和黑色的图案,在门的上方,是画着白色身躯的巨幅黑色耶稣受难像。他渴望躺在那儿的地毯上,把面包袋枕在头下,仰望着耶稣受难像,等待着,也许还要睡上一觉。但他明白,他马上就要逃离这个陌生的、彻底的空虚。这堵虽然看不见,但确确实实是薄薄的、无法形容的、牢固的黑墙妨碍他走进房间,打开窗户,把一切据为己有,重新把床、把从窗户望出去的那一番景色据为己有,妨碍他眺望城市那遥远的地平线。如今地平线剃得光光的,就像当时在两分钟的时间里他有一瞬间所感觉到的那样。哦,他心里一直明白,这已经无可挽回,然而现在要实实在在地经历这种事,却是十分可怕的。再不,再也不……哦,他明白,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他目光的痕迹在这间屋子里所有物品上面是无法根除的。他的目光在她额头上和画像上,在地毯上,以及在地平线上和她身体的每一个细小部位上留下的痕迹,比最强有力的笔勾画出来的既大胆又高贵的轮廓还要清晰。

在花园的另外一个地方,他看见一个男人在拿着铁锹和锄头干活。他向他走去,打量着一张带有倦意的、并不友好的面孔。他把还有半袋的烟斗点燃,又坐到长椅上去,瞪着地面……

地面呈褐色,深褐色,有点潮湿,还留有当初铺了半个圆圈的那种白砾石的痕迹。白色的小点变成了褐色,被压进路面,踩进地里。在有些地方,被踩进路面的是已经腐烂成黑色的玉米茬儿、生锈的钉子和燃烧过的黑头火柴,在这当中,还有半颗被踩进去的黑色裤纽。

现在去想在那里,在如今四周肯定杂草丛生的灌木丛里,在音部记号式的道路当中那些粉白色的长椅,在他看来十分可笑。他曾想再去寻找一次长椅,寻找在小树林左侧的那条长椅,在灌木丛中为自己开辟一条道路,去接触它那冰凉、潮湿的表面,但只想起当时曾经有过的恐惧。那时候他同玛利亚刚离开那个小树林,离开那条长椅回来,他们刚走上平台。在这个平台上,笑声朗朗的人们在暖和的秋夜,沐浴着宜人的潮气,一边轻声聊天,一边喝葡萄酒。

他曾经伫立在喷泉边缘,望着她的房间,就是在楼上,在悬吊着的檐沟旁边的那一间,他已经感到了分离的痛苦。那栋房子静悄悄地待在那儿,被暮色笼罩着,在一排排白杨树之间可以看见妇女们亮闪闪的衣服和雪茄正在燃着的火头儿。他听见一位年轻妇女的声音,人们邀请她唱歌。当时这栋房子只有几个人住,这里总是冷冷清清的,总有点儿东西掉下来。

他离开了喷泉边缘。他看到悬吊着的檐沟时曾经想过,他们一定会让人把它给修好的。他同玛利亚一道走过人群,进入她的房间。进门后她走在他前面。他在走廊上的半明半暗中看见她那身灰衣服长长的下摆,她雪白的颈项。当她转身进入房间时,看见她模糊的侧影……

后来在罗马尼亚,在一个白色城市,他有一次走出一家店铺,去高价出售两块手帕和一双短袜。那是傍晚时分,在一些小巷当中,那些身穿灰制服的人,那些拖着白色燕尾服长长的燕尾的男士和女郎过着一种稍纵即逝、并不体面的生活。这里万籁俱寂,一团漆黑,弥漫着堕落的淫欲。前线已经临近,人们可以听见榴弹击中目标的爆炸声。这种声音并不远,它不像击中柔软、黏性的生面团时发出的那种沉闷的锤击声,而是很近,震耳欲聋,仿佛地球是一块风雨飘摇、可以用铁锤打得粉碎的、薄薄的一层胶合板似的。有时候甚至可以听见正在扫射的机枪的嗒嗒声,这种声音速度很快,使人绝望,犹如一个再也没有阻力、失去控制的刹车的嚓嚓声。这些巷子看起来好像空无一人,但低级下流的生活比比皆是。他在这样一个巷子中随便走进一家店铺。他推开一扇通往暗处的门,在昏暗中发现自己正在一个旧货商店。在那里,在昏暗中,散发出霉臭味的衣服就像尸体一样,用黑魆魆的支架支撑着,挂在衣架上面。这些尸体的脑袋必须让人挂上,他们的大腿好像已经被人砍掉。在衣架后面,在略带蓝色的架子上放着一些破烂货,有家用器具、小人像和肯定派不上用场的钟。他紧紧扶着肮里肮脏的小柜台,点燃一支香烟。忽然,在柜台后面不声不响地露出一张小个子犹太男孩苍白的脸。这张脸上充满着调皮、恐惧以及他那个种族无比忧伤的神情。他把自己那两张崭新的手帕和那双短袜放到柜台上。那张脸轻轻地颤抖着,紧接着这个男孩就被一个身穿皱巴巴的黄色成套女装的妇人打发走了。当他看到她的侧影时,他感到好像这就是那一瞬间玛利亚的侧影。当时他们从花园回来往楼上走,她走在前面,他看到了她的侧影。这个女人默默无言地点点头表示问候。他看到她俯下身去看那些东西,他感到她那浓密的头发好像染上了很深、很深的绿色。她的两只手在触摸衣物。他看见她的手很小,非常纤细,非常小巧,就像一双小孩的手。衣物非常轻巧、非常利索地在柜台下面消失不见了,一张浅蓝色的钞票放在了柜台的黑木板上。但她突然用一只手盖住了这张钞票,然后抬起头来。她的脸庞俊俏秀丽、十分苍白,有一对紫色的嘴唇。在这张脸上显露出一种犹豫不决、无动于衷的神情。他赶忙把钞票拿过来,砰然一声随手关上房门。他心里明白,挂在衣架上的那些衣服现在正轻轻摆动,那些小人像和家用器具正在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冲向大街。尽管大街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有些地方堵满了被打得无法动弹的坦克、马车,尽管发布命令的尖叫声试图唤起人们的紧迫感,他还是走进一家小酒馆,把钱用来醉酒。小酒馆里有一大群士兵,他们说,还有的是时间,情况根本不是这么糟糕,俄国人还没有力量继续往前推进。他在那儿听说,如果还可以称之为是一条战线的话,那么前线就在城外两公里的地方。他把对于这家挂着那些衣服的旧货店,对于那个男孩和那个女人的侧影——就是她带着懒洋洋的殷勤劲儿冲着他嫣然一笑——的全部恐惧,同葡萄酒和烧酒一道,都喝了下去。因为他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受了伤,腿下部有一些轻伤,后来一个上士看护兵还让他跳上一趟驶离火车站的伤兵列车。这时,火车站上每隔几分钟就有俄国人的榴弹有规律地、从容不迫地击中目标……

他现在看见自己那双鞋子的尖头,这双鞋头为黑色,同略呈褐色、用砾石嵌上的地面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猛然想起了一切,想起了驶向黑夜的昏暗的列车上,后来从某个人那里得到一截散发出浓浓的大蒜味的香肠,一个吃起又干又有霉味的面包。他当时渴得要命,一直等到很久、很久之后,等到他们在车上晃荡了整整一夜之后,他们才在一个车站得到了一点儿咖啡,满满的一小铁盒。有一群沉默寡言的人在这个车站黑魆魆的站台上过夜……

他的情况经常如此,他只要想起某种东西,想起玛利亚的颈项或者她的侧影,立即就有一大堆事情从他记忆中接踵而来,仿佛最初那个小小的念头只不过是一根长长的、很长很长的链条上面的第一个环似的,不管他愿意与否,他都必须让这根链条从自己身上滑过去。但他使劲掐断了这些想法,重新望着他那双英国军用皮鞋的黑色鞋头,试图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

有时候他试图想象,他一定会找到一封信。他凭这封信会挣到一些钱,这些钱足够他躺在这个房间里,在这张床上。现在他试图设想,他怎样躺在这张床上,两眼又怎样盯着总挂在他视野范围内的那幅耶稣受难像。玛利亚会站在炉旁。她窈窕妩媚,有点儿束手无策。他会对她讲,请她千万别用醋和洋葱片焖鱼。也许窗子会开着,会下雨,雨水会顺着坏掉的檐沟往下流。白杨树会起到隔音的作用,会使无数无线电收音机的回音又回到她的房间。

但他忽然发现,现在另一双鞋进入了他的视野。这是一双干净、发亮、非常精致、非常漂亮的棕色男式低帮鞋。这双鞋看起来好像是放在橱窗里似的,但它就在小路边上,离边缘很近,鞋跟有一半悬在紧挨着边缘的沟上面。他总以为自己这双鞋,他们在军营里面发给他的这双黑色英国军用皮鞋好看,但他现在看到,同这双漂亮、精致、光亮、看起来就像从橱窗里取出来的鞋相比,他的鞋显得粗糙、丑陋、不像样。不过在橱窗里,鞋上面没有裤子,没有质地柔软的、浅褐色的、差不多是本色的漂亮裤子,这种裤子上熨出来的褶儿看起来就像是一把长长的、锋利的刀子。他敲干净烟斗,又忽然想到,他抽完剩下的烟用不了三分钟的时间。他想到,三分钟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比很多、很多年还长。他抬起头,看见一张脸。他明白,他永远也不会躺在床上,在他的视野里,永远不会出现绿色墙壁上那幅黑色的耶稣受难像;玛利亚永远不会站在炉旁;他永远不会让雨水顺着坏掉的檐沟往下流。他明白这种事情,尽管他知道,人们可以防止一切,除了死亡之外……

这张脸很文静,宽宽的,嘴过于小了一点儿,眼睛过于细了一些,不过额头倒是高高的,很漂亮,只有头发鬈曲,毫无必要地梳成整整齐齐的波浪形。他对留着波浪形头发的男人总有一点儿反感情绪……

这个人用他的双手拎着一个棕色公文包,用拇指紧紧夹住这个包。他头戴一顶颜色很浅的灰色软帽,帽子的防汗皮圈非常干净。

这个人对他说:“啊,我看见,您就是她床上挂着的那张照片上的人。”他说的是刚才他对那位有漂亮脑袋的女人说过的同一句话——“是的,很可能。”

然后,他把那只一直捏住纸条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纸条,把它递到他面前说:“这肯定是给您的……”

“是的,是的,”那个人说,“是给我的,就是说,八点钟。”接着,他看看手表说:“还有一个多小时哩。”

他们俩都在打量对方。那个人咬着下嘴唇,而他这位坐在长椅上的人现在也明白,她属于那个人,只属于那个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人能把她从那个人身边夺走,这就像他很清楚,自己不会躺在那儿的那张床上一样……

现在,他们的目光都在躲避对方。后来,他又看着地上。他看见那个人的鞋在焦急不安地走来走去。他提起脚尖,又放下脚尖,提起脚尖——这位坐在长椅上的人看见,在按照规定相互分开的鞋头之间,有半颗牢牢陷进地里的黑色裤纽。

“也许——”现在这个声音在他头上说道,“要是我们在这个钟头谈一谈,倒是不错的。”

我站起身跟他走。当我站起身时,在这十分之一秒钟,在这一小段零零碎碎的时间里,我心里明白,我已经失去了她,最终地,而且是不可避免地失去了。遇到花园小径太窄,没有位置让我们并排走时,他就走在我前面,像这样走一秒钟,待我们走到比较宽的路上时,又让我同他并排走。我们默默无言地顺着这条又长又直的路往回走。这条路穿过小树林,通向外面,直到那道再也没有人打开过的、生锈的门。然后我们往左拐,拐了一段路途,好走到一个院墙缺口去。我现在看到,在外面那些树木茂密的绿色顶盖下面停着一辆车,一件黑色、精致、行驶安全、质量上乘的物品,它性能可靠、干干净净、坚固耐用。离最宽的下车口越近,我们就走得越慢。现在我们停下步来,相互打量。我看见他现在全身发抖,他的嘴唇在颤抖,那张坚定、宽阔、匀称的脸看来已经变了样。他对我说:“从昨天起,她就是我妻子了,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只是点点头,看着地上,然后再望他一眼。

他眼里显露出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实情,这一点他是无法意识到的。他无法意识到自己的痛苦,自己的贫穷,自己的抽搐以及自己整个的、尚未意识到的痛苦——而实情却是:有些东西人们既无法买到,也不可能通过任何方式获得,而只能由别人赠送,在这些东西当中有一种,那就是爱情……

我又点了一次头,随即便离开了这里。我小心翼翼地翻过院墙,穿过林荫大道,经过一条没有树木、难以通行的公路回到城里,以便从那个火车站出发。现在,太阳在我身后已经落到地平线上,它把我的影子乱糟糟地扔到我的面前,使我连自己脑袋的巨大圆点都很难辨认出来。只是在出现一种障碍、一段篱笆或者一座茅屋,或者一堵颓垣断壁时,我脑袋的影子才会在我面前停下来,不断地长呀,长呀,直到它长得超过对象的边缘,然后再扩大,扩大,扩到我面前,接着便超出我的广阔视野,向远处飞去,使我再也无法看到它。我心里明白,我永远不会,永远也不会赶上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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