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库本寄语


——获得能够扎根的场所后~历经3年时光后的现状~

不知道自己生日的女孩  作者:黑川祥子

经过3年的岁月,为了见证每位主人公的“现状”,我再次前往那些令人怀念的地方。原本是小孩的几位主人公全都进入了青春期阶段。人们认为这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时期,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很难对付。身为受虐待的幸存者,他们或她们获得了“家庭”这个可以扎根的场所,会怎样度过这个时期呢?我想亲眼确认一下,对于那些幸存者来说,这3年的岁月意味着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产生了一种想见一见孩子们的冲动,所以才有了这次旅程。

以前曾经多次留宿,现在却有些担心能不能找到。凭着模糊的记忆,转过拐角的那一刻,所有记忆都复苏了,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

第一章中的主人公美由所生活的“横山之家”和以前一样,静静地坐落在住宅区的一角。我记得玄关前除了自行车之外,应该还有三轮车和带辅助轮的小自行车,如今却不见踪影,说明那些幼儿也都上小学了。

“欢迎欢迎!好久不见了啊!”

久美那温暖的笑容和3年前一模一样。她身后有一个身材瘦削的初中生模样的女孩。难道说这就是美由?

“是呀,是美由。今年春天开始读初一了呀。”

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长成了清秀的少女,美由的变化挺大的。她个子长高了,脸上的稚气已经褪去,下巴尖尖的小脸再加上一个高马尾,显得很精神。我印象中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温柔甜美的小姑娘,如今变成了英姿勃发的少女。

“美由,你好!还记得我吗?我很想你呀!”

美由看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看到我兴高采烈的样子,她有些不知所措,却又露出了一丝害羞的笑容。我感到她身上有那种站在青春期入口处的少女所特有的“僵硬”和紧张,但是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连珠炮般地问了她很多问题。学校生活怎么样?社团活动呢?

她的回答语速很快,声音像蚊子叫一样小。我反复问了她好几次,才听清她说的是在吹奏乐器社团练习打击乐器。每次我一反问,她就显得更加紧张了,不停地眨巴眼睛,看上去有些可怜。

美由到底怎么了呢?仿佛为了打消我的不安,久美爽朗地笑着说:

“我也是呀,美由说的话,连一半都听不懂!”

啊?那是怎么回事呢?可能是因为我脸上闪过了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所以久美就对我解释了美由的现状。

她说患有ADHD的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多动症会消失,但是往往语速会变快,美由也是如此。美由竟然患有ADHD?我有些意外。久美说当时她的解离和幻听等症状过于严重,所以就没有特意告诉我。杉山登志郎医生提出虐待会造成“第四种发育障碍”,可见发育障碍在受虐待儿童身上多么常见。不过就是这点儿小病嘛,久美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静静地守护着美由。

“自己想说的内容都涌到嗓子眼儿那里了,却很难组织语言把它说出来。不过,正常交流没有问题。她在学校里能听懂老师的指示,也会照做。只是选择词语的时候会一时语塞。因为没有自信,声音就越来越小,也不肯多开口。”

说到这里,久美停顿了一下,果断地说:

“她又是那种容易紧张的体质,毕竟她在成长过程中得到的都是恐惧和紧张嘛。不过啊,她现在没有解离症状了。很棒吧?以前她可是一紧张就会出现解离症状的呀。”

如今美由不仅没有解离症状了,幻听也消失了,也不再会僵住了。那样折磨美由的“妖怪”消失了,她的康复程度令主治医师都感到吃惊。

不过,久美一直陪伴着美由的成长,她有一点很深的感触。

“我认为3岁之前的抚养方式非常重要。最初的3年什么都不做,和中间缺失3年的后果大不相同。”

确实,看一下美由的成长过程就会发现,她从刚出生的时候直到3岁那年获得救助,别说母爱了,甚至没有得到正常的抚养。久美所说的“最初的3年”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这一时期关系到“依恋”的形成。换句话说,一个新生儿在长到3岁之前,如果得到爱的滋养,就会形成依恋,那是“一个人成长的基础”。能否建立依恋关系,将会很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我在本书中曾多次指出这一点。

缺失“依恋”这一基础,将会给孩子带来什么样的障碍呢?久美通过和美由一起生活,估计深有体会吧。但是,久美像是想开了,她爽朗地笑着说:

“不过,美由已经顺利地长这么大了,所以我心想就不用太在意她说话的问题了,能听懂一半就够了。”

现在美由在自己房间里养着仓鼠和美洲小蝾螈。我提出想看看,这个提议似乎让她有点儿高兴,不,是相当高兴。因为她脸上浮现出了自豪的表情。我看到美洲小蝾螈后吓了一跳,她在旁边似乎很开心。单凭这一点,我觉得这孩子就是“一束光”。她的存在本身就惹人怜爱,让人想要好好地呵护她成长。

美由的房间里有很多动物布偶,随处都能让人感到她的品位很好。

“美由很喜欢动物。以前的‘喜欢’是把它们关起来进行控制,现在的‘喜欢’是尊重生物并照顾它们。她学会了思考怎样才是对仓鼠好。”

美由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制作了一本画册。主人公是和“大家”不一样的瓢虫,背上多一颗星。“大家”最后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原来你背上多出来的那颗星代表勇气啊。”

和大家不一样没关系哦。这是美由通过画册传达的信息。

我在横山家逗留期间,宽大的餐桌几乎成了读大学的早纪一个人表演的舞台,她接连不断地抛出各种话题。

“上大学超级累。我在学英语,想去短期留学,但是需要亲生父母的签名,所以去不了了。”

未成年要想申请护照,需要法定代理人的签名,那些从小在社会抚养机构长大的孩子,难道也必须由亲生父母签名吗?有的孩子不想和亲生父母打交道。早纪正是如此。

“前一阵,我去参加了IFCA的集会。大家都当着很多人的面讲述自己的成长经历,我心想我是不是最好也这样做呢。”

所谓IFCA,是日本和美国的被社会抚养的当事人之间交流的集会,当事人为了自己的权利主动发言、开展活动。竟然从早纪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这是以前我拜访横山家时没有预料到的事。

美由坐在喋喋不休的早纪旁边一言不发,也没有回自己房间,脸上时不时地浮现出笑容。

雅人给我的印象是个子比以前高了,其他变化不大。他已经读初二了,却还是那个苗条纤弱的美少年,肤色白皙,显得理性又有智慧。

能看到海的小村落的一角,就是第二章的故事的舞台。“大家的泽井家”的屋檐下,深蓝和灰色的衣物还在迎风飘荡。雅人最大,阿有读小学六年级、敦也读五年级,当初上保育园的阿进已经是二年级学生。矮小瘦弱的文人离开了泽井家,回到了生母身边。文人的母亲精神很脆弱,在友纪的帮助下,母子二人维持着生活。我想起来友纪以前就说过,这种角色也是养父母的重要职责。

当我问及雅人时,友纪一开口就大笑着说:“小雅是个傻瓜。”

她说:“真是的,自己生的孩子我都没这么苦恼过。为了他今后的出路,我一次又一次地栽跟头。”

“从六年级开始,他就不愿去上学了。当然了,因为害怕我,他不敢不去。不过,他总是怀着被人欺负的强烈意识,貌似很痛苦。他遭受了语言暴力,被人说‘太笨了’‘赶紧点儿,干啥呢?’。我也去了学校很多次。总算是撑到毕业了。”

雅人初中没有读普通班,而是选择了特殊教育班。这说明那些“普通的”孩子给雅人造成了很大伤害。学校方面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特意安排他去了更好的环境。

如今他还是经常出现恐慌障碍、解离等症状。随着年级的升高,无论学习方面还是生活方面,他与同龄的孩子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去礼堂按时排队,就连这点事儿他都做不到。因为他没有时间观念。他也没有数字概念,所以算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没有长进了。不过他挺喜欢学汉字课和社会课的。”

为了雅人以后能够自食其力,友纪为他设计的道路是升入特殊教育学校的高中部,以残疾人的身份就业。但是,他的智力水平没有那么低,不足以被认定为智障。雅人并不是先天性障碍,而是由于环境因素造成的发育迟缓。每天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挨打、什么时候会被按在燃气灶的火苗上,身心和大脑怎么能够健康发育呢?关闭情绪的开关,为求自保已经竭尽全力,雅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活下来的。

无论如何都办不下来残疾证,友纪就去找雅人的主治医师。她哀求道:

“雅人18岁就要离开我家,我得考虑以后该怎么帮助他,这是我的工作。您的工作就是帮我一把对吧?大夫,麻烦您改一下智力测试的分数吧!请您想办法帮他申请残疾证!”

说到底,这个请求太胡闹了。医生不可能随便篡改数字。既然主治医师那边行不通,友纪又去找儿童庇护所。正当她东奔西走的时候,雅人对他最喜欢的老师讲了将来的梦想。友纪难以隐藏心中的惊喜。

“听老师说,雅人说他‘想成为水族馆的饲养员’。老师问我有没有想到过这样的未来。我简直太高兴了……”

这也难怪,毕竟之前他一直说“想在生产考拉小熊夹心饼干的公司上班”,理由是“出现瑕疵品的话,我就可以吃”。

雅人在家里只说过这种轻率的话,却在学校里对老师说:“我想在冲绳的美丽海水族馆工作,因为在日本,只有那里有鲸鲨。”

被称为“鱼痴”的他曾待在房间的窗帘后面,把刚钓来的整条鲷鱼举到自己面前观看。没想到他竟然希望在水族馆工作。听了友纪的讲述,我感到惊叹不已。“鱼痴”果然就是“鱼痴”。这说明雅人在泽井家的成长过程中,没有丢掉自己本来的个性。

友纪笑个不停。

“我听说这件事之后,感到很幸福。想想当初我都干了些什么?大吵大闹的,甚至不惜去逼迫别人。我心想我真是为你小子操碎了心啊,不过这下可算是有着落了。目标是水产高中。”

雅人现在也会偶尔变得悲观,陷入“我还是不要活着的好”的状态。老师感到很担心,就对友纪说:“请你写封信鼓励一下他。”

“好,那就写吧!”友纪拿起笔,在信的开头这样写道:“写给全世界最最喜欢的雅人”。

这封信写着写着竟然变成了情书。

“你和我虽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可是在你5岁时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了你……”

据说雅人从老师手上拿到信,读完之后抿嘴一笑。然后马上就精神焕发了,转变快得惊人。

雅人回家后什么都没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

友纪乐呵呵地继续说道:“我上面写着‘第一封’。意思是‘等着吧,还有下一封情书哦’。可能我还写了到死都要纠缠你!”

友纪笑得肚子都疼了。这张笑脸如今已经深深地印在了雅人的心里。时时刻刻鼓励着他,给他温暖。这个家是他随时可以回去的安全的场所。也就是说,雅人从生母那里没能获得依恋这一成长的基础,却在和友纪一起生活的过程中顺利得到了。

“机器猫”一下子长高了,也变瘦了,变成了一个魁梧精悍的少年。

第三章的主人公拓海所生活的“家人之家‘希望之家’”的大门还是老样子,我感觉像是时光穿梭一样,一走进去才发现房间的布局发生了很大变化。据说刚重新装修完。高桥朋子对我讲了原因。

“在里面给阿彩建了一个房间。因为她已经读三年级了。不过,如今还是和我一起睡上下铺,给四年级的阿聪也准备了一个房间,可是他还是和爸爸一起睡。这俩孩子都还不能自己睡。”

因此,原本位于客厅里侧靠窗位置的阿晃和拓海的宠物区角没了,他们只能在各自的房间里饲养宠物。

听到这里,我突然好奇拓海的乌龟长多大了。因为那时候乌龟是拓海的骄傲。

拓海已经读初三了。他按照自己的决定进了一所特殊教育学校,竟然还当上了学生会的副会长,听说此事后我忍不住发出了“啊”的惊叹声。以前他可是被学校当成了问题学生,还差点被赶出去。朋子大声笑着说:“是不是不敢相信?”

“好像是老师劝他说‘你有能力站在帮助其他孩子的立场上’,不过拓海拒绝说‘我不想当会长,因为开运动会的时候必须站在主席台上’。然后他推荐了别的孩子。”

拓海成了候选人,对他来说最大的问题是竞选演讲。他到底能不能在众人面前讲话呢?据说老师也是赌了一把。拓海站到了台上。

“海报上都写了,我是竞选副会长的高桥。”

光是说这一句,就是很大的进步。而且开运动会的时候他不需要站在主席台上了。

“拓海一直都在扮演无名英雄的角色。有的孩子糊里糊涂地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就把对方带回教室……上小学的时候,运动会是他最讨厌的活动,来我家之后也是,开运动会那天,他把帐篷降到最低处,像乌龟一样躲在里面,还说‘要是能快点结束就好了’。”

对于福利院的孩子来说,开运动会的时候父母要来学校陪孩子一起吃饭,这种活动等于让他们失去在学校的立足之地。而且还会被别人指指点点地说“那是福利院的孩子”,对于拓海来说没有一点美好的回忆。可是,到了初中,他竟然成了负责运营的一方。

现在是决定毕业后去向的关键时刻。虽然可以直接升入特殊教育学校的高中部,不过老师和朋子都在考虑更高层次的学校。

“有一个叫特别支援高中的学校,竞争非常激烈。他所在的特殊教育学校还没有人考上过。但是那里的职业训练做得很彻底,就业率百分之百,所以肯定能作为正式员工开始社会生活。”

朋子问拓海:“你怎么打算?你不用勉强自己参加考试,不过我觉得以你现在的实力,可以挑战一下。”

“明白了。”

拓海回答得很干脆。

“那妈妈给你写在联络账上。”

拓海打断了朋子的话:“不用写,我自己跟老师说。”

拓海已经成长到这个程度了。刚来高桥家的时候,他还是小学生,老是说“我太笨了,所以干不了什么工作,到18岁只能去死”。这个男孩曾在朋子面前抽抽搭搭地哭着说:“长大以后应该很痛苦吧?”如今他开始认真思考自己18岁以后的人生,打算挑战将来可以确保作为正式员工就业的高中。靠自己的收入生活下去,将来会觉得“我的人生也还不错呀”——这正是朋子渴望帮他实现的生活。拓海正朝着那样的未来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着。

我不由得想,当一个孩子受到了尊重,这种体验会给他带来很大的自信,让他变得积极向上。在高桥家有了安身之处,获得了家人的爱,一起生活了6年,拓海变得能够肯定自我了。如果按照福利院的方针,没有被安置到高桥家的话……后果很容易想象,那他的未来就令人担忧了。他的能力不会被挖掘出来,根本就没有未来可言。

但是,如今生活在儿童福利院的孩子所处的情况就是这样,虽然程度不同,但他们都被夺走了很多东西,就连人生的梦想都无法描绘。他们面前有一堵残酷的墙,那就是“18岁的春天”。看到拓海的成长如此显著,我不禁开始思考家庭抚养的重要性。

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孩子在教室里纠缠不休,拓海就大声吓唬了一下他。老师又赌了一把,他认为这是让拓海成长的绝佳机会。因此他故意斥责道:

“你小子啊,要是想去读下一个阶段的高中,这样子可不行啊!”

要是在以前,拓海可能会赌气说“那就算了”,这次他带着生气的表情回了教室,1个小时后却来找老师说:“我认为老师说得很对。”

朋子坚信:“初中没选错。我觉得要是去了普通初中,他将会没有立足之地,心理上也不会成长,心中反倒会充满自卑感和疏离感。在学校里受到了尊重,能够获得这种体验真的很重要。”

作为副会长,拓海在今年的运动会上很活跃,他的生母也来观看了。虽然生母不会把他领回家一起住,不过当朋子对她说“拓海真的很努力哦”的时候,她笑得很开心。拓海时不时地瞥生母一眼,似乎对她挺在意的。于是朋子提议道:“拓海,等你发了第一个月工资,得给你妈妈买点东西。”

对于拓海来说,这话犹如晴天霹雳。

“妈妈,原来第一个月工资要用来给她买东西吗?”

拓海如今陷入了巨大的苦恼之中。

我在高桥家逗留期间,拓海基本上一直待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可能是有些害羞吧,即使下楼来客厅,也不肯和我对视。这就是初三男孩的正常表现。我刚到那里的时候,比以前略胖的阿晃打招呼说:“你是黑川阿姨吧?”看来初一的男孩还有些孩子气。

不过,拓海还是会在朋子面前撒娇,嘴上说着“妈妈,妈妈,你听我说”,这一点和以前完全一样。虽然声音完全变粗了。

没有人见过“后来”的明日香。无论是曾经的养母川本恭子,还是曾经亲如姐妹的恭子的亲生女儿叶月。

能讲给我听的消息,只是粗略的“后来”。

恭子说道:“情短(情绪障碍儿童短期治疗中心)是两年的疗程。从初一那年秋天住进去,到初三那年秋天疗程就结束了,但是她还是无法回到生母身边,因此就去了某个养父母家,准备升入高中。因为那家养父母和我们住的地区不同,完全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人家。”

第四章的主人公明日香如今已是高一学生。听小道消息说她上的是一所公办的服装职业学校。恭子听说后放心了,如果真是这样,只要她花3年时间掌握一定的职业技能,以后说不定也可以自食其力。

“我认为她现在的生活很稳定。在我家的时候,可是一团糟啊。我想她已经放弃了对母亲的幻想。”

明日香原本在川本家成长得很顺利,结果生母搅乱了她的生活。然而生母现在也会时不时地用邮件给恭子发送明日香的照片。

“明日香穿着很可爱的衣服,有点像AKB的风格。我心想她这是怎么了?看来她总算摆脱母亲的诅咒了。毕竟是女孩子嘛,肯定想穿漂亮的衣服呀。她的神态终于变得自然了。因为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打扮了。我觉得现在不需要担心明日香了,可以放心了。”

她和母亲每年见一两次,通过这种形式进行交流。每次见面后,母亲都会把明日香的照片发过来。

恭子给我看了今年夏天的照片。照片中的少女长着一双细长而清秀的眼睛,她瘦了很多,一头黑色的直发垂到腰际,显得有些成熟。她很随意地穿着一条小碎花的连体裤,这是当前女高中生流行的装束。以前恭子曾戏称她为“大猩猩”,如今这个少女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哪里还有半点大猩猩的影子。

估计现在明日香可以和母亲保持适当的距离了。当初她回到小婴儿的状态,苦苦哀求生母的爱,却没能如愿。也许她想办法成功弥补了这份“丧失感”。在情短的治疗自不必说,恐怕在很大程度上也需要医生、心理治疗师以及其他职员的帮助吧。有了前期努力的成果,医生认为每年见一两次的母女关系对于维持明日香的状态“稳定”是最好的。

我强烈希望直接问问明日香,她是怎样弥补“丧失感”的?怎样做到和生母保持适当距离的?最重要的是,我想见一见明日香,看看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用什么样的声音说话。但是,此事不应该强求。最要紧的是明日香的“现在”和“未来”。现在我想静静地守望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少女,相信早晚有一天能见到她。

生母时不时地把明日香的情况告诉恭子,恭子很感谢她。因为生母认为明日香需要恭子,至今还把此事放在心上。“所以啊”,恭子看着远方笑着说,“虽然不能直接为明日香做什么,我就像亲戚家的阿姨一样,给她加油。对于那些孩子来说,给他们加油的人越多越好啊。”

如今回想起来在川本家生活的那段日子,明日香作何感想呢?恭子做的“他人盖浇饭”和“烤鳗鱼盖浇饭”现在是否还残留在明日香的记忆中呢?

恭子完全没有那种恋恋不舍的想法,她心里盼望的只有一点:

明日香啊,你不需要回头看,朝着自己的未来前进吧。不要局限于憋屈或懊悔等负面情绪,希望你走自己的路。“阿姨”对你的期望只有这些。我会在远方一直一直为你加油。

每次刚见面的一刹那,我都觉得泷川沙织长得很像女演员尾野真千子。我因为工作上的事到她所住的城市附近时,一定会和她联系,每年都会和她一起喝几次酒,已经形成了惯例。

最近,虽然沙织被各种身体不适的症状困扰,却为了有障碍的女儿小梦不辞辛劳地奔忙。没想到她能做到这种程度,我都对她的热情感到佩服。

小梦从今年4月开始升入了小学3年级,沙织给她转到了盲人学校,因为她不喜欢大班上课,可能比较适合与老师一对一交流的模式。弟弟小海的视觉障碍源于沙织的遗传,估计小梦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视力下降到了必须读盲人学校的程度。

自从上小学以后,由于小梦无法适应学校生活,沙织把她从普通班转到了情绪障碍班,还请人给她做疗育、心理辅导等。为了改善小梦的生存状况,沙织可以说费尽了心思。

小梦本人也想读盲人学校。不过,她只是最开始那几天顺利去上学。后来一直是躲在沙织车里拒绝进学校的状态。

“我8点半把她送到学校门口,到10点多了她还不肯下车。我就让老师来劝她,自己躲得远远的。因为我不能动手打她。我现在已经变得有耐心多了。”

刚说完这句话,沙织又说,不过最近又失控了。

“怒火噌地就蹿上来了,我疯狂地踹车门。当着老师的面大吼:‘我要弄死你!赶紧下车!’小梦发出了报警器般的尖叫,那声音响彻了整个学校。我硬是把她从车上拖下来,车门已经被我踹得凹凸不平了,我也没关车门,直接一踩油门开了回来。”

然后她就陷入了固定的思维模式。

“那天一整天我都心情不好。先是觉得‘都怪你,害得我心情不好’,然后变成‘就因为有你这样的孩子,我才心情不好的’,最后演变成了‘就因为你这种孩子活在世上,我才心情不好的’。”

不过,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对小梦动手了。

“为了避免打孩子,我就砸墙。砸得我的手都快断了。我已经忍了很久了。”

她说她希望消除对小梦的“厌恶”情绪,哪怕无法对她产生喜欢的感觉。她毫不掩饰对比女儿小4岁的儿子小海的喜爱,因为小海会让她感受到成长的喜悦。

“小海从幼儿园回来后,会唱学过的歌。我觉得很可爱。我去幼儿园看他展示才艺,就会深受触动,觉得他真的长大了。我认为这种记忆很宝贵。勃然大怒时,一想到这些记忆就能停下来。而小梦没有上幼儿园。”

面对小海,她会涌出一种觉得很可爱的情感,对小梦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确实,小梦就是这么难以抚养的孩子。

最近,心理咨询师对沙织说:“你在成长过程中没有遇到合格的抚养者,小梦也是个特别的孩子。母亲的成长经历十分坎坷,有发育障碍的孩子很难抚养,两个因素叠加起来,往往就会形成最难处理的亲子关系。”

沙织担心自己给小梦的情绪发育带来了负面影响,于是去找心理师咨询,上面那段话就是她得到的答复。

在抚养孩子的过程中,沙织经常遭遇无法判断的场面。

“例如在学校就餐时用的餐具垫。我不知道这个是否需要每天更换。我没有注意,所以就没去管它,结果学校提醒我‘请每天更换’,还怀疑我对孩子疏于照顾。可是我哪里知道这种事呢?因为从来没人帮我洗过。”

餐具垫和运动服还好说。有时候小梦不肯去上学,主动提出条件。

“第3节课结束之前,我要和妈妈待在外边。然后我可以去上学。”

沙织不知道究竟应不应该接受这个条件。

“我不喜欢她这样,所以是不是可以拒绝呢?拒绝的话会不会给小梦的情绪发育造成影响呢?我无法做出判断。所以我每次都要问心理咨询师、主治医师或者学校老师的意见。”

她很苦恼,自己的成长经历带来的二次伤害会不会造成小梦的情绪不稳定呢?

“如果是我的经历带来的连锁反应,那我该怎么帮助小梦呢?我又该向谁求助呢?”

因此,她向盲人学校的老师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她总算遇到了一位值得信任的老师。

“一共有6个人抚养过我,可是没有一个是像样的大人。”

然后,她恳求道:“因为我的错,害得小梦有很多东西没有学过,为了不被别人当成一个奇怪的妈妈,我一直都在努力,虽然还很不够。如果您发现我和别人不一样,在道德方面有欠缺,或者缺乏常识,请您告诉我。我非常讨厌听到别的孩子说‘小梦,你妈妈很奇怪,所以我不和你玩’。”

沙织一直很努力,想要和小梦一起成长。她说:“如果我甘于做一个奇怪的妈妈,也会给小梦造成困扰。”

自己没有得到用心抚养,如今当了母亲,只能这样摸索着育儿,频频碰壁。不仅如此,沙织本人也活得战战兢兢的,如同抱着一个炸弹。就在最近,一直封印在记忆中的光景在梦中重现了。

沙织总是梦到被人追逐。最后好不容易逃到一片墓地,必须跨越背后的血河才能逃脱。那条河里漂着尸体。

“那天早上,我起床之后,恶心想吐……那段记忆消失了,是梦境告诉了我。原来我是在墓地被强奸的。以前我只记得风声和茶色的芒草,梦里的场所很清晰……是在墓地后面,绝对不会有人去的地方。好可怕,我哇哇地哭着给心理辅导老师打了个电话。”

读小学六年级的那年暑假,卑鄙下流的男人对年幼的少女犯下的罪行如此残酷,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从那天开始,作为人的根基被残忍地撕碎了,沙织带着鲜血淋漓的伤痕活到了现在,那些伤口随时都有可能迸出血来。

沙织喃喃地说:“生和死只有一线之隔。我脑子里一直在想,有机会的话就去死……普通人应该不明白这种感觉吧。小时候,睡觉前我总是祈祷说‘就这样不要醒过来了吧’。”

“普通人”——这里面自然也包括我。沙织言语中充满了幽默感,爱开玩笑,喝酒时豪爽地干杯,如今死神竟然还站在她身边,面对这个严峻的事实,我惊得呆若木鸡。尽管一起喝酒、一同说笑,我们的命运却不一样。我不需要任何条件,理所当然地活着,而沙织却一直生活在随时可以丢掉生命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我觉得沙织非常了不起。

沙织超级讨厌小梦,极端讨厌她,从来没觉得她可爱,她来撒娇的时候只觉得“哇,好恶心!”……虽然对小梦有很多负面情绪,但是沙织作为母亲还是在为小梦奔走。沙织自己并没有从生母、继母和养母那里得到这种待遇。我不知道沙织对小梦的虐待会给孩子今后的成长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即使如此,沙织作为和生母、继母不一样的“母亲”,还在咬牙坚持活着。我认为这一点是值得称赞的。为小梦着想,将自己的成长经历对老师坦诚相告也称得上勇气可嘉。

可是,她对小梦的态度还是在原地踏步。一生气就没完没了地说一些多余的话。她的口头禅是:“就不应该把你这种孩子生下来的。”

小梦也不再一味地逆来顺受了,她会与母亲正面对抗。

“那个小丫头变得能言善辩了,所以更令我生气。她知道惹我生气的要害在哪里。”

我说:“小梦可能是跟你学的。”她就笑着说:“啊,真有可能。”

“我能找准别人的痛处,把对方说哭。我觉得这是我的才能。真的,小梦和我一样。我心里住着天使和恶魔,对待援助中心的人就像天使一样……”

例如,当别人对她说“千万别想着自杀呀”的时候,“天使”会这样回答:“好的,没问题啊,谢谢您。”

“恶魔”的回答是:“你们这些人怎么可能理解我们的心情。”

据说这一句话就把上了年纪的女职员气得哭着回家了。她变成“恶魔”的原因是这句话:

“小梦早晚都会理解妈妈的心情,会感谢你的。”

沙织心中的“恶魔”看得很清楚:“我很明白,你想要的回答是什么。反正都是假话,只是表面上的应酬。”

虽然每天过着浑浑噩噩、摇摆不定的生活,但是沙织现在的想法很明确:

“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狠揍小梦了。所以我就砸墙。虽然对小梦很来气,却比以前能忍耐了。”

为了不在孩子面前化身为“恶魔”,沙织拼命地压制住想要挥舞起来的手掌。正因为如此,我想反复对沙织说,虽然你在苦苦挣扎,却一直思考作为母亲应该做什么,也付诸了行动。正因为你想切断虐待的连锁反应,才会让小梦和你一样接受心理辅导。

没有任何育儿的范本就当了母亲,等于踏足一个未知的世界,心中一定充满了不安。

比如在我的记忆中,会有每个季节的饮食、因不安睡不着觉时钻进父母的被窝里那种温暖的感觉。每当孩子生病时,我就会回想起自己嗓子疼或者发烧时受到了什么样的照顾,并按照同样的方式照顾孩子。小梦发烧时,沙织把家里找到的丈夫买的成人用栓剂用在了小梦身上,造成她出现了低温症,差点害死她。因为沙织小时候即使发烧,也没有得到任何照顾。而且,陪伴小梦的成长,就等于剜出“无人照管的”自己的伤疤。

确实,她对小梦的虐待并没有完全消失,不过沙织和她的生母、继母不一样,她选择了勇敢地活下去,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和她只是偶尔见面,帮不上她什么忙,不过我衷心希望,沙织周围能多一些支援这对母女的人,援助体系能够更加完善。

“虐待会让一个孩子痛苦一辈子。”

这是美由的养母横山久美说过的话。

“无论环境多么完善,多么让孩子安心,因虐待所受的伤害都不会化为零。有的智力发育迟缓的孩子无法恢复正常,有的出现注意力不集中、多动或不懂别人情绪的症状,多多少少都会存在类似发育障碍的倾向。”

这是每天陪伴受虐待儿童一起生活的人的真实感想。我不由得再次体会到这些话背后沉甸甸的分量。眼前一下子浮现出让沙织痛苦得满地打滚的日子。

虐待给孩子带来的伤害就是这么严重。美由和雅人都获得了家庭这个让人安心的环境,还有给他们温暖怀抱的人,即便如此,他们一生下来就受到了令人不忍直视的虐待,那些痕迹还刻印在他们的身体里。拓海虽然不是先天性智障,却不得不作为智障人士走上自力更生的道路。他生活过的福利院的所作所为也是一种对孩子造成伤害的虐待。

由于最初几年所受的伤害,他们或她们今后的人生一定也会伴随困难吧。即使如此,他们获得了家庭这个安身之处,在那里扎根,有了爱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有经历过同样痛苦的兄弟姐妹,每个孩子都在按照自己的节奏切切实实地成长。

我认为每个孩子都是一束宝贵的光。正因为如此,为了让他们熠熠生辉,为了他们不被阴云遮蔽、释放出美丽的光芒,大人必须抱紧他们、守护他们的成长。受虐待儿童的“后来”告诉我们,爱一个孩子的全部、尊重他,对于他的成长多么重要。

正因为他们是被蹂躏、受尽虐待的孩子,我希望我们大人以及整个社会都去拥抱他们。在社会抚养机构长大的孩子们的问题绝非特殊或特别领域的问题。把他们关在那里等于无视他们的存在。与那些孩子重逢后,见到每个人的笑脸,我再次强烈感到,我们的社会不能变成那样。

那些光虽然很美,却很脆弱,容易破碎。正因为如此,他们应该和爱自己的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换句话说,通过今年夏天的旅程,我再次亲眼见证了“家庭”抚养的重要性。我坚信并断言,希望肯定就在这里。

我希望今后也像一个“亲戚家的阿姨”一样,关注他们每个人的成长。只要沙织不嫌弃,我愿意与她成为一生的“朋友”,或者作为“年龄相差较大的姐姐”与她相处。这是我的夙愿。

---黑川祥子

---2015年9月

上一章: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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