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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的珍珠  作者:石田衣良

第二天早上,咲世子不是被波浪声而是被电话铃叫醒了。

“喂。”

咲世子立即就感到自己的眼皮肿得要命,是昨晚在看录像时一直流泪的缘故。酒店管理部的日本人说:“对不起,打搅您休息了。有个客人说想见您,我不知道是不是能让他去您那儿。”

有客人?咲世子想不出这个地方会有什么人找自己,正因为此地没有认识的人,自己才坐了十一个小时的飞机飞到了法属波利尼西亚来的。

“什么样的人?”

“是个日本男性。名字叫德永素树,说是您的朋友,有好消息要跟您说。”

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心脏就会从本来应该在的地方跳出来,咲世子看看钟,还不到早上九点。

“明白了,你让他在餐厅等我,我三十分钟后去那儿。”

“明白了。”

咲世子从床上跳了起来,赶紧去盥洗处整理头发,眼睛红肿,脸颊上还留着枕头的痕迹,头发蓬松得就像个鸟窝,但是为什么脸上挂着笑容呢?

咲世子开始往洗脸盆里放热水洗脸,水蒸气前面的镜子里,有个和昨天录像带里一样眼神的女人。

咲世子准时走进了有着大茅草房顶的餐厅,因为没有玻璃窗,所以海风横穿大厅,即使是这个时间,餐厅的客座率也有三分之一。灰色的桌布上倒立着一个洗得一尘不染的葡萄酒杯,环视餐厅的大厅,根本就没有素树的影子。咲世子对自己的失望感到可笑。

咲世子找了一个靠角落的座位,从这儿能看到大酒店的景色,然后要了一瓶矿泉水和一杯奶咖,开始耐心等待男人的出现。咲世子想,自己可能还是属于珍珠型的女人,与其让人等,还不如自己等别人,这样会很心安理得。

咲世子发现了站在泳池边的素树。这家大酒店的泳池有点与众不同,泳池的四周放了白沙,有一种潟湖的气氛。素树下身是一条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白衬衫,肩上挎着一个不大的挎肩包,挽着衬衫袖子的右手臂上搭着一件薄薄的上衣。是素树。咲世子觉得心脏快要崩裂了,好像一次脉动心脏却要跳两回,胸口感到痛苦异常。

男人从泳池边走向了餐厅。在木槿花、提亚蕾花等南国热带鲜花的衬托下,素树走了过来,这是一幅出乎咲世子想象的画面。咲世子深为自己不是摄影师而感到遗憾,如果自己是摄影师,手头也有摄影机的话,一定会马上把这一瞬永远记录下来。

素树走进大厅,冲着咲世子点了点头,就径直走了过来,在坐下前,他先开始从包里找什么东西。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所以跑到这儿来了。”

素树把一个小小的水晶奖杯放到桌子中央,坐下后说:“在仙台的纪录片电影节上,我们的作品获得了大奖。昨天,不,前天举行了颁奖仪式。”

“是吗?太好了。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飞机上干燥得要命,渴死我了。”说着,素树一把抓起咲世子的矿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男人脖子咕咚咕咚涌动的样子吸引了咲世子的目光。

“太爽口了!是三宅先生告诉我的。个展最后一天,我去了银座的画廊,听三宅先生说了你的事儿。三宅先生全告诉我了,你来这儿旅行、这个酒店,还有那天早上你跟三宅先生之间什么也没发生,等等,所有的事。”

咲世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是吗,我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好。”

“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不管怎么样,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到了,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个奖杯。另外再说一句话,我来这里的目的就完成了。”

咲世子怕的就是听他说这一句话,她不去看素树,而是把目光落到纯白色的泳池边。

“好,你说吧!”

素树如放射利箭一般毫不犹豫地说:“我在东京等你。”

咲世子心中一时惊喜交织,不由得用热烈的口吻说:“我们之间是没有未来的。”

“但是,有现在。”

放在桌上的咲世子的手被素树那双大手紧紧握住了。这双温暖而强有力的大手,总是能动摇咲世子的灵魂。

“你的电影怎么样啦?”

素树露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三天前终于完成拍摄了,接下去是后期的工作,什么复制啦、音乐啦、效果啦。到公开上映前还要做一些宣传活动,跟诺娅一起应付接踵而至的采访。大概要做一段时间的电影公关先生吧!”

咲世子对素树分手后能过得这么充实感到很高兴。素树疲倦地笑着说:“我坐今天傍晚的飞机回去。不过,飞机也是个不坏的交通工具。”

又在说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了,咲世子不解地看着素树。素树笑了:“十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飞机上,竟然想出了下一部片子的主题,这次要拍一部姐弟恋。”

咲世子笑了,笑得流出了泪水。她紧紧地扣住素树的手不放,男人也紧紧抓住了咲世子温软的手。至少,在这个时刻,不要去想什么多余的事,咲世子这么暗暗下定决心,把自己的手完全交给了男人。

两人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咲世子要了一份法式早餐:一个羊角面包加一杯奶咖,又向素树推荐了波利尼西亚风味的烤太平洋三文鱼。快要吃完时,咲世子问:“到傍晚还有时间吧?”

“有。”素树点了点头,把鱼皮也都吃了。

“那,陪我一块儿去买东西吧?”

“行啊,别看我这样,大学时我选的公共外语是法语,只言片语还是能对付的。”

“真的吗?”

“我的毕业论文是《法国新浪潮电影的时间感觉》。以前,我是个很用功的学生,还看过很多原版书呢,当然都是电影杂志什么的。”

从大酒店坐上酒店的免费卡车去了小岛的中心,咲世子和素树坐在卡车的长椅上,任凭大溪地干燥的海风吹过来打在身上。大溪地的冬季,气温也有二十五六度,没有车顶的卡车厢令人心情舒畅。

在帕皮提的市场前下了车,两人开始徜徉在繁华街上。戴高乐将军路、菲诺伊王子路、坡马莱大道等几条名字响当当的马路纵横交错贯穿在岛中心。但是,对看惯了银座或者是丸之内之类的繁华大街的咲世子来说,这些马路都是些朴素而又单调的地方而已,每条街只要走上三百米左右,就会走到尽头。

咲世子和素树跑了一家又一家珍珠店,购物中心里有数不胜数的首饰店,都在卖岛上名产“黑珍珠”,基本上是黑珍珠穿在仿白金项链上,或黑珍珠耳环,有的很时尚,也有的装饰过多。当然也有当地风格的东西,比如黑珍珠配蝠鲼、鲸鱼骨等。

但是,不管是什么造型的,都被装进了漂亮的玻璃盒里。对这种包装美观的东西,咲世子根本不为所动,虽然都很漂亮,但并不是自己所追求的东西。

出了第七家店铺时,素树说:“每家店都是大同小异啊。”

购物中心前的人行道上,有几个男人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他们个头虽然不高,但是个个都像海上漂来的原木一样,身材健壮、结实,均是典型的大溪地男人。咲世子看见了一个肤色呈浅黑色的男子,短裤上面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夏威夷衬衫,敞开的领子下,用细细的皮绳吊着一颗没有磨洗过的黑珍珠。

“哎,你看。”

咲世子不等素树回话,就径直走向那几个男人。

“你们好,这样的黑珍珠,在哪儿有卖的?”

素树翻译了这个问题,咲世子只能听懂“NOIR”(黑色)这个单词。素树只问了一句,但是那帮男人两手比画着说了大约几分钟。素树笑着听完了他们的话,告诉咲世子:“在大溪地,珍珠与其说是装饰品,不如说是护身符,不分男女,大家都挂在身上,可以辟邪,能去掉厄运,是很灵的东西。”

“厄运”,咲世子对这个词很敏感。自己已经步入了人生的后半段,虽然不希冀比别人更好的命运,但是也愿不要有更坏的事情发生。

“我也要这样的,问问他们在哪儿能买到。”

男人中的一个指着自己的胸口,表情生动地对素树说了起来,又在素树翻译给咲世子听的时候使劲看着咲世子。

“这个人说自己是珍珠的中介商,如果你真要的话,他待会儿把东西拿到酒店去给你看。”

咲世子伸出右手,和这个男人紧紧地握了握手,对这个男人说:“我住在艾美。”

讲好了时间,咲世子和素树就离开了男人们。

一个半小时后,在酒店的大堂里,咲世子和素树见到了刚才约好的男人。这个男人说自己叫罗贝尔·基卡尼,然后用粗壮的手臂把一个中等大小的铝合金箱子轻松地放到了桌子上。罗贝尔“啪啪”地打开箱子的金属扣子,掀起了盖子。箱子里面用黑色的天鹅绒层层隔开,小塑料袋里放着很多黑色的珍珠。男人表情严肃地拿出一个又一个袋子,把里面的黑珍珠拿出来给咲世子他们看。素树说:“这个人跟你一样,对黑色很讲究,说是黑珍珠,其实也有很多不同的黑色,最普通的是带绿的黑珍珠,还有灰红的、蓝黑的、紫黑的、灰黑的、幽绿的,等等。要说起来,没完没了,但是最重要的是要和这个人的肌肤相配。”

男人表情严肃地选出三颗来,都是晶莹透亮的黑色里带着蓝色的光彩,又拿出小镜子一起递给咲世子,做了一个你自己看看的手势。咲世子把珍珠放到自己的脖子上,看着镜子。素树在旁边说:“他说你皮肤白,蓝黑色比较相称。”

“我也很喜欢这种色彩。不过,不需要这么圆的。”

咲世子从箱子里找同样颜色的珍珠,发现了一颗不太圆的大珍珠。

“这个,怎么样?”

男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咲世子,叽里呱啦地说了些什么,不用翻译也能明白了。

“他说我很会挑东西吧?”

“是。”素树用法语答道。

“那你跟他说,我要像他那样用黑色皮绳穿起来的,不要什么仿白金啦白金的。就像我这个人一样,不需要什么装饰。”

那个买卖人听着不停地点头,然后说了些什么。

“真正好的东西是不需要装饰的,你就跟这个黑色珍珠一样,啊呀,不好办……该怎么翻译好呢?”

男人用一种“快说呀”的表情看着素树,咲世子灿烂地笑了起来。

“快译呀,反正这儿没有其他人知道。”

“好吧,他说,很羡慕我,说你到了晚上一定是颗更光彩夺目的珍珠。”

咲世子沉默了,素树又对男人说了些什么,男人掩饰不住高兴的样子,又拿出了几颗黑珍珠。

“我只要一颗就够了。”

“不是你的,是我自己的护身符。”

素树不再多说什么,男人说只要一天就能穿好,加工好了后拿到酒店来,到时再算钱,约好了用旅行支票付款。咲世子看看男人给的质量保证书,又马上还给对方:“行了,我也看不懂。”

素树却很高兴的样子。

“你怎么啦?”

“我今天就回去,拿不到我的黑珍珠了。你替我拿着,等回到东京后带给我。”

那个穿夏威夷衬衫的买卖人虽然听不懂素树在说什么,但好像从气氛上觉察出什么来了,说了声“这就好”,就嘻嘻地笑了起来。咲世子惊讶地看着这两个男人,素树和罗贝尔紧紧地握了握手,两人脸上泛出一种心照不宣的微笑。

大溪地的夕阳透明度极高,从地平线的彼岸射过来的金红色好像是穿过玻璃而来的,没有丝毫的浑浊。咲世子和素树一起并排坐在水上小屋的阳台上。

“到了这样的人间极乐世界,却才半天就要回去,我可真是个大傻瓜。”

素树赤着脚,把牛仔裤的裤脚卷到了膝盖下面,小腿上的肌肉很有力地露在外面。

“是啊,我没有及时表示反对,也真是太傻了。”

咲世子眺望着染透了心里每个角落的夕阳,终有一天会和素树永别,十七岁的年龄差是永远无法填埋的。

但是,现在这样就很幸福,无须用脑子去想什么,只要凭自己的身体去感受就行。以后的日子里,也许会碰得头破血流,也许又会诅咒自己是个无用的人,或许还会憎恨眼前的这个青年。

正因为如此,才不能放过此时此刻,今天比明天总要年轻一天,不管是哪一天,都要年轻一天。

“哎,把你的手给我。”

素树把椅子转过来,向咲世子伸出右手。咲世子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男人的手来,回想起来,一切都是从这只手开始的。

“我在画展上看见了画着我的手的非卖品,你在想些什么,就全明白了。我很感动,在那幅作品前流了泪。三宅先生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大概是因为看见了我当时的样子。”

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咲世子把素树的手放到自己的脖颈下。在这只手上她感到了自己的脉动,轻微的哭泣也许是因了大溪地的夕阳太美。咲世子一直把素树的手抱在胸前,直到素树坐上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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