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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的珍珠  作者:石田衣良

咲世子这天提前结束了工作,开着POLO来到逗子的市中心。为了不去想伤心的事,她一直埋头于版画的创作中,只几天工夫,季节就好像已变换,即便已是晚上,空气中也已经充满了温软,像是在轻轻地拥抱着自己,这是春天里最后的温软。

咲世子在逗子车站前的繁华街商店里买了法国面包和一些熟菜,她觉得自己的心真是诚实得可以,买和素树一起吃的东西时,拿起个沙拉之类的东西都会觉得兴致勃勃,可给已经分手的卓治买吃的东西时,却是毫无兴致,结果只挑了些自己想吃的东西。

晚上八点过后,门铃响了。打开门,就看见一个眼袋下垂的中年男人站在那儿,不是咲世子所熟识的那个喜欢嘲讽人、有鉴赏眼力的画商,而是心灵深处自己也说不清的地方遭到重创的人。

“进来吧,累了吧?”

卓治沉默地点了点头,进了门,保罗困惑地看着这张久违了的脸。卓治像是倒下去似的坐到沙发上,伸出两只脚。茶几上摆好了几个已经装到盘子里的熟菜,咲世子扑哧笑了出来:“看来,我准备这么多,都白费劲了。你也跟我一样,没有一点胃口吧?”

“啊,我一向以为自己是个无所畏惧的人,没想到竟是个无用的大草包。”

咲世子往玻璃杯倒红酒,看到红得像血一般的颜色时,心中有点后悔,应该准备白葡萄酒的。也没有干杯,就自己先喝了起来,酒味滋润着喉头,沁入到身体里。

“这就好,要是亚由美死了,你还能无动于衷的话,那以后就没法跟你一块儿工作了。”

卓治也拿起酒杯,一口气就干掉了,见咲世子不动,就自己给自己倒起了酒。

“看来,还是因为年纪大了的关系吧,还从来没有女人因为我死过呢。亚由美虽然让人讨厌,毕竟还很年轻。没想到,她会去走这一步,为什么突然想到要走绝路呢?”

“你最近跟她有什么联系吗?”

跟素树在一起的话,两人会一起坐在三人长沙发上,而今天,咲世子只坐在L形组合式沙发的单人座上,这种微妙的距离感,卓治好像也感到了。

“哪会有什么联系呢?她有时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我的画廊前,我呢,对她是彻底视而不见。还跟饭店的服务台关照了,千万别让那个女人进来。要是只说这一个月的话,她对你说的话比跟我说的要多得多吧!”

咲世子想起在碧露咖啡听亚由美说话的情景,想起说到“爱是生殖”时,那个女人的脸上竟出现了一种超然的微笑,还有那拒绝别人劝说的朗声大笑。

“是吗?不过,那姑娘已经死了,今晚就算是为她送行,说说她好的地方吧,也是为了追悼嘛!这样的话,亚由美也一定会高兴的。遗憾的是,我对她没有任何好的回忆。”

就因为自己也是卓治的情妇,就单方面地受到对方蛮不讲理的攻击,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人的事,却成了一个心灵扭曲的人极端攻击的对象,这也是咲世子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但是,这一切都随着亚由美的自杀而画上了句号。卓治茫然地看着木框落地窗外面的夜间庭院:“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这是个认真得要命的女人。你也知道,美术馆的策展人里有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人对本职工作其实没有热情,官腔十足,或者就是忙着开会呀搞人际关系,日本社会不管什么地方,这样的人都很吃香。但是,亚由美不一样,她很善于学习,又很有新意,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令人退避三舍的那股子钻劲儿。”

“是啊,我也觉得,她不管对什么事儿,总是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就连从来没有在一起工作过的咲世子也能理解亚由美那种认真的样子,不管是悲伤的时候,还是反省的时候,甚至连凶狂的时候,都是认真得不得了的感觉。

“怎么说呢,凡是她能想到的事儿,比如说,要让哪个画展成功,就会连性命都搭上的,就是这样一种锲而不舍的感觉。年轻人的这种忘我的干劲儿,还真能打动我这样在混饭吃的中年人。我最初被亚由美吸引,就是因为她这种勇往直前的认真劲儿。”

咲世子想起了亚由美的年龄,和素树一样,都是二十八岁,素树虽然没有亚由美那种令人退避三舍的感觉,但是就青春所赋予的认真劲儿来说,两人有共同的地方。咲世子趁着酒兴说:“我年轻时好像也有过这样令自己苦恼的认真劲儿,甚至产生过当不了版画家就去死之类的念头。”

卓治独自大口大口地喝着葡萄酒,讪笑着说:“这话不假,不管做什么工作,没有这种念头是不会成功的。我们年轻时,大家也都是拼着命在干的。”

咲世子想起了美大时的同学,脑子里立即就浮现出几个人,有的精神不正常了,有的自杀了。跟一般的圈子相比,美术领域是个充满危险的地方,美好的东西总是以生命为代价的。

“像我这样的人是好歹生存下来了,但也是伤痕累累,满身污泥。怎么说呢,画商这种职业,一脚在金钱世界里,一脚在艺术世界里。把这两者连接在一起的工作,也可以说是最肮脏的工作,就是我们这一行干的。‘骗子’‘金钱的奴才’,嘿,不知被人骂了多少回了。”

咲世子摇头表示反对:“这个不对,要是没有你们这一行,画家也是生存不下去的,这绝对是一个被需要的职业。我不认为人生都是累累伤痕、斑斑污迹。要说伤痕的话,那也是青春时代的暴风骤雨给我们留下的勋章,为什么你不能堂堂正正地承认呢?我们好不容易生存下来了,哪怕是一点点,毕竟在往前走。也许不值得夸耀,但毕竟取得了一些成绩。我的想法跟你正好相反。”

盯着夜间庭院的卓治突然把头掉过来,看着咲世子说:“我是这样想的,亚由美心灵的创伤要是来得再大一点也许会更好。就是说,不光只是认真,还要学得狡猾点、刻薄点、马虎点,到处碰壁,然后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成年人,那会跟我们更谈得来。”

说着,卓治突然扭过头,就在咲世子吃惊的当口,这个中年男人的眼里已经开始流下泪珠,发出一种受了伤的野兽般的哭声。这个跟众多女人打过交道的花花公子,居然抽动着肩膀,毫不设防地哭了起来。

咲世子把手轻轻地放到男人的肩膀上,卓治厚厚的手心合到了咲世子手上。过了一会儿,男人做了个深呼吸后说:“真是不好意思,你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心理疗伤师,我听到亚由美自杀时,这心就歪了一半,难受得要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在叫痛,就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我想你说得对,亚由美虽然是个叫人头疼的女人,但是活着总比死了好。她对你做了很不讲道理的事,不过,我还是想真心对她好一点,哪怕只一次……”

说着,卓治的脸又扭曲起来。咲世子温和地拍拍他的肩头:“别担心,亚由美也一定会理解的,她不是也终于得到解脱了吗?”

“要是这样,就好了。这些话不都是为了安慰活着的人吗?不过,即使这是谎话,我也愿意相信,亚由美一定会理解我的。不知怎么了,我们这把年纪的人怎么都变成小孩了。”

人往往会因他人的死而暴露自己心灵深处的想法,卓治平时总是遮遮掩掩,现在的这种不设防的态度却令咲世子感到高兴。

“拼命地去工作,同时也依靠他人的帮助活下去,这也许就是人类的最佳生存方式。不管怎么样,虽然我们不会成为比现在更好的人,但也不会成为比现在更坏的人,不是吗?”

咲世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要这么说的话,也许创造无与伦比的作品也是不可能的了,创造划时代的杰作,需要一种超越善和恶的精神力量,但是,对自己来说,已经没有必要去勉为其难地创作超越自身能力界限的惊世之作,小天地里也自有净土。在商业美术界里生存了二十多年的咲世子,在放弃世俗观念方面也是很快的。

“对了!”卓治轻轻地叫了一声,“我差点忘了,特地跑了这一趟,快让我看看你的新作吧!”

咲世子先站起来,走向工作室。开个展用的作品“漂流物系列”已经放在塑料夹子里了,作品下面也垫好了厚厚的衬纸。咲世子拿出几张比较有自信的作品放到了工作台上。

“请看吧!”

卓治把两手支在工作台上,表情已经和刚才判若两人。刚才还在说自杀了的亚由美怎么怎么认真,现在他也用一种相当专注的表情在审视才印好不久的版画作品。即使两人有过很深的交往,观摩新的作品时还是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咲世子甚至有一种第一次给男人看自己裸体的感觉,她尽量按捺住想说明画面内容的念头。中年画商慢慢地翻看着画夹,头也不抬地问:“你不是还有一些吗?全拿出来给我看看。”

“你到这边来。”

两人离开工作台,走到墙边,卓治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看着画。咲世子从他的后背上感到他的情绪正在升温。花了很长时间,看完了十几幅作品后,卓治转过身来对咲世子说:“祝贺你,咲世子。你给我看了一个全新的咲世子世界。你的这些作品我全要了。”

虽然话不多,但是,足以知晓这个有鉴赏眼力的画商被自己的新作打动了,咲世子马上回答:“我的这些画全部由你处理吧,就算是新画廊的开张纪念。”

卓治回到工作台边,指着第一张画说:“这个绳结真不错。”

卓治说的这个绳结是和素树第一次去湘南海边拍纪录片时捡来的缆绳绳结。咲世子以前之所以被叫作“黑色咲世子”,主要是因为咲世子使用的是“美柔汀”铜版画创作法,先把整个铜版表面做成密密的毛点,造成一片柔和的黑色,然后用刮刀刮平被刺伤的板面,被刮平的部分印出来后才会变成白色。

咲世子以前的作品大都是在黑暗中加入少许光亮,形成一种孤独感,但是这次的新系列作品不同,那些经过漂白以后,颜色和原型都不复存在的漂流物的质感,用黑色是画不出来的,还需要更多的光线。用的还是“美柔汀”技法,但是铜版上打的毛点几乎全部被刮平,这和以前的作品相比,要多花几倍的时间和工作量,然后才能使白色的画面上淡淡地浮现出漂流物的形象。表现久经日晒水冲的漂流物形象,也是需要花时间和功夫的。

年轻时曾经当过美术评论家的卓治话多起来了——夸奖艺术家时,要不吝啬溢美之词,这也是画商和画家打交道的诀窍。

“这次是‘白色的咲世子’啊,新的绰号马上就要诞生了。一般来说,版画的白底会让人产生冷冰冰的空虚的感觉,不过咲世子的白色却是一种有韵味的空白啊,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变成白色,变得很单调。”

因为毛点并没有都刮平,所以空白处留着细小的刮痕,一看就是人的手感留下的痕迹。卓治的手在塑料画夹上移动:“这幅画看上去像是冬天的太阳照在干枯的草地上,上面好像还撒上了细微的银针,这上面是绳结,让人觉得就好像是十几年相濡以沫的夫妻。与其说是被结在一起,还不如说是一开始就在交织这种关系,光线的感觉虽然不是很强烈,反而更衬托出东西的分量。”

咲世子还从来没有这么分析过自己的作品,在用语言去想以前,手和心已经先动了起来,比起语言的解释,更重要的是如何让自己的版画画面生动起来。画商的评价对咲世子来说有一种新鲜感,也使她很高兴。卓治又把一边的眉毛吊了起来,嘲讽似的说:“看来,我也得和年轻女人玩一场真的恋爱。玩一次真的恋爱,就能获得艺术新天地,真是太便宜了。”

到底是有鉴赏力的卓治,没有睁着眼说瞎话。咲世子如果没有遇到素树,也许不会对被浪潮打上来的漂流物产生美感。住在逗子这一带,总能看到不计其数的海上漂流物,也只会觉得不过是海滩上的垃圾而已。

把这些漂流物和自己重叠起来,并对他们产生美感,应该说,这是素树的爱给自己带来的感受和自信。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有其固有的美,问题是看的人能不能发现这种美。咲世子打心眼里感谢这些漂来的木片、绳结、塑料娃娃的一只手臂,以及棱角被磨圆的蓝色玻璃碎片。

“电话里,你说的不是真话吧,跟那个年轻人已经分手了,是真的吗?”

卓治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咲世子。

“你怎么知道?”

“画画的人的心事,只要看画就能全知道。放在那边墙角处的作品全是流着泪画的,不是吗?”

咲世子有点慌了,重新去审视放在墙边的作品,一张一张地翻看大型画夹,确认内容。卓治冲着咲世子的后背说:“不用紧张,虽说是悲伤,但也不是那种无谓的感伤。作品都是成功之作,是一种透明的有风度的感伤,能理解的人一定会爱不释手的,我觉得都能卖出去。”

咲世子总算安心了,她不想在自己的个展上让人看见自己失恋后的悲哀,为了把失去素树后的伤痛从心底深处赶出去,她一直埋头于创作中。

卓治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肩头上,即使隔着毛衣也能感觉出男人手心里的热量。

“在碧露咖啡,我说的最后的话还记得吗?”

咲世子全身都僵硬了,怎么会忘呢?但是嘴里却说:“啊,你都说了些什么?”

卓治压低声音一气说了出来:“年轻的男人总有离开你的时候,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俩再重新开始吧!我是这么说的,那时的心情,我还是没有变。”

男人的手抓住了咲世子的两个肩头,背上能感觉出卓治那熟悉的呼吸。要是自己就这么靠上去的话,就又能回到原来的日子里去,唯一不同的是卓治已经离婚了,因了亚由美的胡搅蛮缠,夫妻之路走到了尽头。现在的咲世子和卓治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两人都是单身一人,也没有年龄问题,事业上成功的画商和画家,谁看都会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是,在咲世子的心中,素树的形象是谁也替代不了的,纯真的微笑、认真的苦恼、追寻着自己的那种憧憬的目光,过了四十以后才真正开始爱上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困惑的表情,都深深地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咲世子在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做出了选择。

“我看,还是算了吧!如果再结合的话,我们又会重犯过去的错误。我们能很好地打交道,却缺乏维系特殊关系的毅力。”

卓治的手从咲世子的肩头上滑了下去,咲世子转身走出了工作室,知道背上停着男人的视线,咲世子还是毅然决然地关上了木头房门。在关上门前,咲世子又回看了一眼房里,男人眼圈红红地仰望着天窗,用一种像是要捕捉什么似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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