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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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的珍珠  作者:石田衣良

春天的湘南大海,在静静地燃烧着。

泛着金色的粼粼波浪一直荡漾到大海的彼岸,云的四周是灼热而又瑰丽的朱红色。咲世子坐在碧露咖啡的露台上,桌子对面坐着福崎亚由美,她的身后是夕阳西下的逗子湾,亚由美看上去像一幅剪影。

亚由美的样子和咲世子所想象的跟踪狂完全不同,从她各种折磨人的手法和信上所写的恶毒攻击词来看,应该是个异常古怪的人。艺术界里一向就有很多性格古怪的人,这些人有时候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是有着扭曲的内心世界。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不仅看不出有什么令人讨厌的地方,甚至还让人觉得有一种清爽的透明感。福崎亚由美,说是二十八岁,由于身材娇小,再加上只略施粉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在咲世子眼里,亚由美就跟美术大学的学生差不多,身上穿着一条款式简洁的直筒型白色麻布连衣裙。

“让你们久等了。”随着脚步声,头顶上方传来了素树那舒适悦耳的声音。素树轻轻地在咲世子面前放了一杯平时点的皇家奶茶,在亚由美面前放了一个大杯的意大利式咖啡,微微点头致意后,和咲世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说:“要是有事的话,请随时叫我。”意思是,要是出事的话,我会马上赶来的。

素树在这个咖啡店里和亚由美见过一次面,那时就已经听那女人说了很多咲世子的坏话。咲世子点点头,微笑着说:“谢谢。不过,没事。”

亚由美就好像是在接受招聘面试一样,挺直了腰背端坐在那里,对素树根本就是视而不见,眼睛直直地看着咲世子,没有任何感情,这是一种心灵的一部分已经麻木的眼神。等素树回到吧台后,咲世子轻轻地说:“我是来听你说说心里话的,你要是心里边堵着什么的话,就全告诉我。我既不想要你赔礼道歉,也不想责怪你。”

即使亚由美说了道歉的话,她过去的所作所为也是不能原谅的。咲世子只是想知道亚由美为什么会这么不讲道理地、无缘无故地憎恨自己。一个人对他人无端的憎恨究竟能有多深,憎恨的力量又是来自何处,咲世子对这些感到不可思议。喝了一口融化了所有黑暗的饮料,亚由美直直地看着咲世子说:“不管您怎么说,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咲世子无言地摇摇头,盛了满满一匙红砂糖放进了奶茶里。

“我知道您跟那个人已经分手了,但是还是不断地进行攻击,真是很对不起您。这是因为,那个人四处躲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发泄,再加上他跟太太也突然离婚了。”

“对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呢?”

亚由美的嘴唇抽搐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这可不是我的责任,卓治先生的婚姻在跟我相识前就已经结束了。这一点,咲世子女士,您也是清楚的,不是吗?”

这倒是事实,那个画商在和咲世子好以前,就已经抱过很多女人,甚至在和咲世子、亚由美交欢时,也同时有别的女人。

“也许是这样,但是,他那时还是保持了婚姻的形式,这跟实际离婚完全不一样。至少,应该说是你破坏了他们的夫妻关系,对吗?或者说,亚由美,是不是你只承认绝对完美的婚姻呢?依我看,真要是爱上一个人,就不需要什么正确的形式。”

听亚由美的语气,可以想象她一定给卓治的妻子送去了内容相当恶毒的信件,咲世子不由对那位不曾谋面的三宅太太产生了同情。亚由美喝了一口没有放糖的意大利式咖啡,用一种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声音说:“我完全不明白,喜欢上一个人,应该有什么样的正确形式。”

年轻女人看上去很痛苦。她抬起落在桌上的目光看着咲世子,问:“生殖,难道不是爱的最终目的吗?”

咲世子仿佛听到一个人在用外语问自己什么,她完全不明白眼前的这位原美术馆策展人想说的是什么。咲世子抬起右手,打断了对方的话头:“请等一等。我不明白你说的这个抽象问题,答案也是因人而异吧?你为什么突然要问我生孩子的事?亚由美,会不会是你怀孕了?”

亚由美给了咲世子一个清晰的微笑。在她身后,水天交接处的界限在夕阳西下后变得模糊起来,呈现出一道层次稍微不同的深蓝色,这道模糊的蓝色重叠在玻璃窗框上。

“没有怀孕。我一直在想,要是肚子里有卓治先生的孩子该多好。”

“他还没离婚时,你就这么想吗?”

亚由美垂下了尖尖的下巴,点点头。

“是的。”

要生那个男人的孩子,难道卓治是个这么值得信赖的诚实男人?咲世子根本就没想过要卓治的孩子。卓治天生就是个喜欢寻欢作乐的人,但也是个才华出众、思维敏捷的人,偶尔约会,一起过上一段时间,倒是不坏,但是要跟他一起建立一个家庭的话,对咲世子来说,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情。就在咲世子回想着跟卓治之间的关系时,亚由美说话了:“我一直认为,爱的最终目的是生殖。我没得到过真正的爱,从出生到现在,我都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

亚由美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就好像眼前出现了一堵悲叹之墙,想说的话被堵在墙前,走投无路,让人揪心。咲世子用一种尽量不去刺伤对方的语气委婉地问:“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我是人工授精出生的。我父亲因为年轻时得过病,患了无精子症。在我上高中时,父母亲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当时受了很大的打击。”

“这是很大的打击。”

亚由美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说:“我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但是,我还是控制不住想知道遗传学上谁是我的父亲,我用尽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去查。我的老家是鸟取县,母亲是在当地的国立大学医院接受了不孕治疗。我也去见了给我母亲做体内受精手术的大夫,但是,最终也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

咲世子呆呆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多次跟踪自己的可恨可憎的女人,会一下子把她最痛苦的秘密透露给自己。亚由美,这个女人在跟人打交道时的距离感既让人感到异样,又令人应接不暇。

“不过,你的这些隐私和跟卓治之间的事应该不是一回事吧?”

咲世子还想说,这种痛苦也不应该是变成跟踪狂的理由。现实中,靠人工授精出生的人很多,可以说绝大部分人并没有出现像你那样的问题,而是跟养育自己的父母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咲世子的声音变得冷淡起来:“这,就是你认为爱是生殖的理由吗?”

亚由美摇了摇头,并没有直接回答咲世子的提问,而是继续说:“我听说,用于不孕治疗的精子是医学系一帮健康的学生提供的。对他们来说,提供一次精子,能拿到几千日元,是一份很轻松的兼职。听说那时有十几个学生登记提供精子,所以无法知道谁是我的父亲,这也是为了不用对出生的孩子负责任的一种机制。”

咲世子什么也说不出来,可以想象,一个女孩子在知道了这种事实后所感到的痛苦之深。亚由美微微一笑,又继续说:“我去看了那个现场,我的遗传因子诞生的地方。”

咲世子好像看到了潮热盗汗后的幻觉一般,对面的亚由美就坐在自己的眼前,却在向自己放射一种令人眩目的情感光线,虽然感到恐惧,却不能回避。不能看着她往危险的独木桥上走,咲世子用一种几乎叫喊的语气严厉地说:“不要说了,亚由美。不管你是怎么出生的,你就是你。”

年轻的女人露出皓齿一笑,也不管咲世子的口吻是多么严厉,她的表情愈发可怕,咲世子不能无视她的表情。

“在大学医院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用折叠式屏风隔出的角落,屏风用的是那种廉价的绿色化纤布。隔出来的那一小块地方就跟电话亭差不多大小,里面放着一张小小椅子,椅子上有因潮湿而膨胀起来的男性杂志。男生们就坐在这个角落里,为了得到几千日元,一边看着不知名字的女人的裸体,一边射出精子。然后,出生的,就是我。”

咲世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像闻到了一股从那种地方飘来的馊味儿,但是,同时又想,年轻就意味着这样的结果:在还没有学会如何控制痛苦和不幸之前,自己的痛苦就成了全部。

“我要是处在跟你一样的境地,也一定会很痛苦的。但是,你的父母也跟你一样很痛苦,不是吗?去做不孕治疗也好,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也好,他们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

亚由美坦率地点了点头:“是的,我父母也对我说,今后我们的关系不会有任何变化,我对他们的养育之恩也很感激。但是,这跟医院的那个屏风后面的角落没什么关系,我只要一想起自己出生的经过,眼前就会浮现出那道脏兮兮的混浊的绿色屏风……哎,我问您,咲世子女士,您还是认为,爱不是生殖吗?至少,我的父母是这么认为的,他们觉得,在没有怀上自己的孩子前,不能说爱已经成功。”

对没有生过孩子的咲世子来说,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孕育一个新的生命,真的是爱非有不可的条件吗?咲世子也认识很多没有孩子的夫妇。

“没有可以让所有人满意的答案。不管对谁来说,爱情本身都是非常个性化的东西,每个人的爱都是量身定制的,没有什么现成的尺寸。”

亚由美微笑着,好像根本没听见咲世子在说什么,继续说:“我一直很彷徨。我以前工作的美术馆在我的策划下,决定收集世界各地的圣母子绘画和雕刻作品,举办一个圣母子展。我觉得全身心扑到工作上,也许可以从烦恼中找到答案。在准备展览的半年中,我几乎没有休息过,一直扑在美术馆里。”

咲世子想到了自己创作版画时的情景,再痛苦,工作还是跟男人不一样,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这不是很好吗?工作一定给你找到了答案,是吗?”

亚由美的眼神像是在梦游一般,变得柔和起来,放在桌上的两手交织在一起,修得整齐的指甲,细细尖尖的手指头,都很好看,跟咲世子的完全不同。

“是的,画展获得了很大的成功。然后,画展的最后一天,卓治先生来了。”

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把一个富有魅力而又是最糟糕的选项摆在了一个在拼命寻找答案的人面前。咲世子感到一阵不耐烦,因为自己的情况也有相似之处。

“然后就是每天玫瑰、葡萄酒和艺术,对吗?”

年轻的女人没有意识到咲世子是在讽刺自己,颇为兴奋地点点头,继续说:“卓治先生对所有的美术作品都了如指掌,我在学生时代就看了他写的书,能跟他交谈就已经感到很荣幸了。有了接触后,我们开始约会,然后就发生了关系。但是,我并不后悔。”

玩弄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策展人,对卓治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事。

“我忘了是在第几次的晚上,卓治先生在完事以后,就把自己太太的事和您的事情告诉了我。当时他说‘我没有孩子’,还说‘没有孩子也没关系,太太也好咲世子也好,都已经一把年纪了,恐怕也不行了’。当时,卓治先生这么说了以后,从床上抬起头来,笑着对我说‘亚由美,你不想替我生个孩子吗’。”

咲世子不由得想咂嘴,那个男人就会在无意当中抓住别人最软弱的地方。

“我也重新凝视卓治先生,他头发里已经能看见白色的东西了,当年医大的学生一定也到了卓治先生现在的年龄了吧?对卓治先生来说,这是他拥有孩子的最后机会了吧!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但是心里已经暗暗下了决心,要生卓治先生的孩子,这样的话,我就能实现我父母未能实现的爱的形式,我要生这个人的孩子,去建立一个完美的家庭。”

亚由美眼里闪过一种奇异不定的神色,就好像是夜晚的大海,迷人却又危险。妩媚地闪动着,勾引着对方。年轻女人又嫣然一笑,说:“咲世子女士,您明白了吗?为什么我会认为爱就是生殖,不以生殖为目的的做爱是不纯洁的。我生了卓治的孩子,就能用一种正确的形式让自己重生。我实在太想圆我们家两代人的梦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施展别的什么手段也是可以的,咲世子和卓治的太太对她来说,都只是障碍物而已,爱竟能使人变得如此冷酷吗?咲世子想着,强忍住叹息,轻轻地说:“于是,你就变成了跟踪狂。”

亚由美朗声笑了起来:“对不起,咲世子女士。我在小说和电影上倒是看见过这样的人物,但是没想到自己也会变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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