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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的珍珠  作者:石田衣良

在咖啡店吃完了午餐,两个人又一起回到了工作室。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许多,但是整个下午并没有出现在雪中公园时那样的戏剧性场面,只是平平淡淡地拍摄了制作铜版画的过程。男人说,要在天黑前回去。

咲世子不想这么快结束愉快的时间,对正在收拾的素树说:“就要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吃了再走吧?只做一些简单的东西。”

素树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已经在这儿待了很长时间。晚上还要去碧露咖啡干活呢。头一次上门拍摄,不能太过分。”

送到门口时,素树点头致礼:“谢谢您。”

“看你说的,不用客气。”

咲世子摆了摆手,素树抬起头来,眼神里亮着一道奇怪的光。他身后是冬日里阴沉沉的昏暗的天空,雪已经停了,这是一种恋恋不舍、踌躇不前的目光。咲世子无言地歪着头,等男人说什么。素树只是浅浅地笑了笑:“不,没什么。那,改天见。”

“改天见。”

咲世子目送着素树的淡蓝色“甲壳虫”发出巨大的马达声开出庭院住宅小区。雪停了,素树走了,整个世界一下子又回到了冰冷潮湿、泥泞不堪的状态。

咲世子懒得做一人份的意大利面条,再加上紧张和兴奋,一点儿也没有食欲。她翻了翻冰箱里的食物,用生火腿、奶酪、生菜随便地做了三明治。她连听音乐的心情也没有,一个人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胡乱地吃完了晚餐。

咲世子开始在浴缸里放热水准备洗澡,时间还只是天刚黑的六点多。正要脱牛仔裤,她突然发现后裤袋里有异样的感觉,把手放进去摸了一下,才想起这是自己的情人画商三宅卓治的另一个情妇给自己的信。信封上既没有写住址也没贴邮票,信是直接放到自己家门口来的。咲世子打开了只写着自己名字的大大的进口信封。信纸跟信封是成套的,也是淡淡的奶黄色,上面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

卓治曾经对我说过,你和你的版画一样,毫无修养,毋宁说只有性欲。你用你的身体迷惑他,请停止这种无耻的行为吧!对他来说,你也是个包袱。他说了,要跟太太分手,跟我一起生活。你还有其他与你做爱的男人,不是吗?就喜欢男人,像那个咖啡店的侍应生什么的。像你这样的母狗,根本配不上卓治。毫无羞耻心的老太婆,快滚!

念着信,咲世子起初因激怒而战栗,可念到中间部分,发现文章的语气变得卑鄙不堪,她突然感到了恐惧。字虽歪歪扭扭,可大小倒是没什么变化,反而令人觉得是字在纸上发出怒吼。

咲世子拼命回忆着卓治告诉自己的那个女人的名字,好像是叫福崎亚由美。美术界里不乏这种古怪的人物,总是会冷不丁地冒出个爱闹事的人来。

又重新念了一遍信,咲世子气得手也抖起来了,抓起手机,这种时候是没什么好心情泡澡的。找到卓治的号码,她烦躁地按了号码键。也许他正在谈生意,但是咲世子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情去为对方考虑了,自己完美的一天,被他搅得一团糟。咲世子一肚子气没处发。

“喂。”

可能是在MACHIE画廊里,卓治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喂,我问你,你到底干了什么?”

咲世子的火气好像让那个年长她三岁的男人也有点吃惊了,卓治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什么事,你的另一个什么情妇直接给我送了一封信!”

“是吗?……”

咲世子忍无可忍,对自己跟这个男人发生肉体关系生气,也对以此来安慰孤独心灵的自己感到怒不可遏。

“要不要我都念给你听听?你真的对那女人说,我是个毫无修养,毋宁说只有性欲的女人吗?你在年轻女人面前,把我们俩的事就说得那么下流吗?那全是我想做的,而对你来说只是一个负担吗?”

说到这里,她拿手机的手也因愤怒而战栗了。卓治叹了几口气后说:“等等,咲世子,我怎么会这么说你的事呢?兴许私房话里添油加醋地说过些什么,但并没有什么恶意的。你知道,我也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嘛。亚由美那女人有点不正常,突然会哭哭啼啼,又突然会嘻嘻哈哈的,很会胡闹。给你的还是第一封信吧?我家里可是每天一封,家庭已经快要玩完啦。”

咲世子倒没有产生幸灾乐祸的心情,她本来就不会诅咒别人,也希望卓治能过得幸福。

“不能跟亚由美单位里的上司谈这件事吗?这可不像个好好做工作的人能干出来的事。”

卓治愤愤地说:“真遗憾,我也联系过了。据说那女人给美术馆打了个电话,突然辞了工作,连白金的公寓也给退了。现在是下落不明啊!她娘家好像是山阴那边的有钱人家,本来工资也就是拿来玩的,生活费好像都是娘家寄来的,也许现在住在什么酒店里吧?”

咲世子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娇生惯养、被彻底宠坏了的女孩子形象。这个年轻的美术馆策展人知识可能挺丰富,但没有什么恋爱经验。咲世子失望至极地问:“她多大了?”

“好像二十八吧?”

跟素树一样的年纪,咲世子倒吸了一口气。想到令人眩目的青春活力,咲世子觉得也不能完全怪卓治。咲世子对男人的缺点是很宽容的,这是一种很容易让对方乘虚而入的宽容,并不是为了俘获男人的温柔。所以,咲世子在这种时候还对卓治表示同情:“是吗?那可真不好办。你有没有说过,要跟太太分手,跟她结婚呢?”

男人好像也冷静下来了,用鼻子发出一声笑,这跟素树安然的笑声有着天壤之别。

“我怎么会跟她说这种话!只是她娘家是个大财主,所以,我跟她透过点风,就是,跟太太分手得花很多钱。也是到跟町枝妈咪说拜拜的时候了,在银座开画廊,钱是多多益善。画廊就跟好莱坞的电影差不多,最初的预算额越大,越能得到个好结果。”

咲世子的心沉了下来,跟这个人说什么都是白说,一开始他就打好了如意算盘,瞄准有钱的年轻女人了。

“结果呢,对方不是省油的灯。”

卓治丝毫也不觉得难为情地说:“你说得对。不过,亚由美准备了几千万日元,在等着跟我一块儿开画廊呢。”

咲世子气不打一处来:“那,你跟太太分手,自己新开个画廊不就得了。对方可能会不好受,对你来说,这不是最理想的结果吗?”

手机里传出带着杂音的卓治的声音:“我跟你挑明了,亚由美可是个美人,身材也好。虽说才二十多岁,做起那事来,也很有技巧。只是很自以为是,头脑容易发热,所以我惹不起,只能躲着。要是天天在一起,我也会变成神经病的。不过,你的电话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咲世子环视着客厅,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令人不舒服,到底是什么在作怪呢?电话里,卓治又说:“这次的胡搅蛮缠,让我太太也有点神经不正常了。每天都在骂我,根本不听我的辩解。现在正在读什么有关的法律条文,什么精神损失赔偿费啦、财产分配啦等等,而亚由美那边又是神经兮兮地当跟踪狂。说这说那的,到头来真正能商量个事儿的还是你,我怎么就没想到应该跟你结婚呢?你有才华,又有审美观,我们俩做爱也是天生的一对。要是跟你在一起,我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婚姻,总是不能十全十美的。”

果真如此吗?咲世子边听边想,卓治即使跟自己结了婚,也不会只满足于自己一个人。看到素树那种与众不同的率真以后,就连卓治这种带着真情的表白也不能打动咲世子的心了,要是在以前,听到这样的表白自己也许会很高兴的。最后,咲世子说:“知道了,我会跟你保持距离的。请你告诉那个人,不要再跟我胡搅蛮缠了。她手机还是有的吧?”

卓治慌了,说:“等等,咲世子,你这是说要跟我分手吗?先前也说过年轻男人怎么的,真的有了新情人了?”

咲世子的胸口隐隐作痛,但是,她并没有要跟素树发生关系的念头,这种事是不由自己的意志做主的,一开始就明摆着是不可能的。

“没什么新的情人。反正我们还是暂时不见面的好。你也有太太在,现在到了该好好考虑自己事的时候了,不管有没有神经兮兮的跟踪狂。今天就到这儿,亚由美的事就拜托你了。浴缸里的水也要凉了,我要关机了。”

说着,咲世子打开了灯,房间亮了起来。她把手机合上后放到了桌上,突然,保罗对着什么吼了起来,把鼻子顶在木头的窗框上。咲世子朝那个方向一看,窗玻璃上贴着一个跟自己拿着的信封一模一样的信封。

咲世子惊呆了,半天没动。亚由美不仅上午来送信,就连下午也都在这一带转悠,盯着咲世子。可能雪中的摄影、公园里那完美无缺的瞬间,都被她那双妒火中烧的眼睛给看去了。自己跟素树的美好回忆也被玷污了,咲世子大失所望。

接着涌上心头的是恐惧,没有人能保证那个女人已经走了。咲世子打开家中所有的灯,又去查看门和窗是否关好。她跑到厨房,拿了个可以当棒子的煮奶锅,又回到客厅,打开木板结构的阳台上的灯,仔细观察了四周的环境,然后才慢慢地打开了落地窗,跟保罗一起跑到外面。雪是不下了,但是更冷了,快到年底的夜晚,寒气就像刀一样刮得人生疼。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那个女人到底花了多长时间在监视我?这个女人的报复心让咲世子觉得全身都在战栗,恐惧万分。

咲世子慢慢地扯下用透明胶带贴在窗上的信封,然后叫回在木头阳台周围嗅着什么的保罗。

“回来,保罗。”

从落地窗回到屋里,关好窗,拉上厚厚的窗帘,然后坐到沙发上。她颤抖的指尖抓出信纸,慢慢地开始念起了同样歪歪扭扭的文字:

看来,你是一条真正的母狗,今天身后跟着两条雄狗。老太婆了,还带着个年轻男人,装出女演员的样子让男人拍,你这条都皱得不成样的母狗!不知道你花多少钱拍片,有谁会想看你这张皱巴巴的脸。那个男人现在也一定在呕吐吧,居然拍了这么恶心的东西。我今天特地跑到这儿来了,也应该跟那个男人打个招呼,好好告诉他,你是怎么用卑鄙的手段把卓治弄到手的。好好反省反省吧!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对谁都会摇尾讨好,到头来自作自受。

还是没有署名。只是从那种微妙地摇晃的字迹上可以看出是个女人写的。咲世子凉透了心,血液也好像停止了流动,身体僵硬得不能动弹,拿着信纸的指尖也失去了知觉。

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马上开着POLO去碧露咖啡?但是对一个在大厅里喝咖啡的女人,自己又能说什么呢?咲世子连亚由美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而且又是在素树面前,要是被这个跟踪狂当面骂作“母狗”“毫无羞耻心的老太婆”,简直是不堪设想。在自己经常光顾的店里,被人这么辱骂的话,咲世子的心脏也许当场就会停止跳动。

最后,咲世子能做的只是慢慢回到刚才已经开始准备的动作。她脱下牛仔裤,脱下毛衣,只剩下内衣,站到浴室前的镜子前。胸脯也好臀部也好都开始失去弹性并开始下垂;下腹部虽没有怀过孕,却也有点隆了起来。

咲世子快要哭出来了,用手遮住自己的脸。这手也正如那女人说的,皱巴巴的,难看得要命。

就在这时,镜子里出现了椎名诺娅。和上次在咖啡店见到时一样,她穿着机车族的皮夹克和一条故意弄破的牛仔裤,膝盖部分的布已经被磨洗得泛白,薄得都快要破了;那顶稍稍大了一点的鸭舌帽底下露出一头咲世子可望而不可即的光艳的乌发。

汗从咲世子手指中间滴落下来,身体表面发烫的热气开始传到全身,又是潮热盗汗!这种症状是咲世子更年期综合征的一种。就好像是刚从泳池里上来似的,浑身水淋淋的,咲世子因恐惧而僵硬起来。

镜子里的椎名诺娅美得无与伦比,她冲着咲世子嫣然一笑,嘴里重复着自己当代言人的饮料和小型汽车广告中的台词。这种幻觉令咲世子恐惧万分。而且,在这个完美无缺的女演员的青春和美貌前,自己人到中年的松垮的肉体使人不能忍受。也许是看出了咲世子内心的恐惧,镜子里的椎名诺娅的表情在变幻的灯光下变化无常。

做出微笑状的嘴唇越裂越大,最终超过限度,嘴巴占了整张脸的下半部分。她的嘴唇翻卷起来,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紫色的牙龈根部,牙齿变得越来越尖,连喉咙深处都长满了牙齿——椎名诺娅脸的下半部分变成了怪兽,炯炯有神的目光依然清澄如明镜。

变成了怪兽的女演员在镜子中说:“你是一条对素树摇头摆尾的母狗。什么艺术家!一个不知廉耻的老太婆,脑子里想的就是做爱,别装腔作势了,皱巴巴的女人。”

咲世子在脑子里拼命对自己说:“这是幻觉,只是因为内分泌失调而看到的幻觉。不能倒下,这是幻觉,再坚持一会儿就会好的。”

但是,幻觉总是比咲世子脆弱的心要胜一筹,遭到变成怪兽的椎名诺娅的辱骂倒还能忍受,就在咲世子这么想的瞬间,镜子里的形象已经从女人变成了男人,是素树。他带着温和的微笑,想扶起摇摇欲倒的咲世子。伸过来的手指很美,这双手指修长而又温暖的手,今天上午自己刚触摸过。

不行,咲世子想着,因为自己伸出了手想要去碰那双伸过来的手。镜子里的男人紧紧抓住了咲世子那只被汗水弄湿的手,仅这种感觉就已经令咲世子神情恍惚起来。镜子里的素树突然脸色一变,眼角往上吊起来,嘴角也歪斜了起来:“这么无耻的肉体,什么呀,母狗!你看我的眼神总是在发情,真不害臊!全身水淋淋的,就这么想要我吗,老太婆?”

素树嘴里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如同一把把匕首,直刺心上,撕裂了她柔软的肌肤,咲世子没想到自己居然挺住了。素树又开始用柔和的表情对着咲世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现在的咲世子是最美的,不用去反省什么,比诺娅要强多了。”

幻觉中的素树从镜子里走出来,将手指放到咲世子的下巴上。咲世子浑身颤抖,流着汗水。男人的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所以,摇着尾巴跟我来,母狗。”

咲世子没有听完最后的话音就倒了下来,失去了克服幻觉的力气,甚至连活到明天的勇气也没有了。咲世子倒在脱衣处湿淋淋的地板上,卷曲着身体,陷入深深的昏睡中。

她最后的心愿是再也不要醒来。但是,咲世子的这个愿望也未能成为现实,黎明前,咲世子还是裸着身子醒过来,然后在盥洗处拼命吐出前一天晚上吃的三明治,再用淋浴冲洗干净被弄脏的身体。

这天,黎明来临时,咲世子也未能安睡,睁着眼睛,迎接着灰蒙蒙白乎乎的冬日的清晨的到来。咲世子不由眷恋起自己的“美柔汀”铜版画那黑色的世界来,她真想把自己融入那温暖的黑色中,随着黑色消失殆尽。这个心愿,在此后的几天里也没有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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