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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的珍珠  作者:石田衣良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咲世子完全投入到工作中了,画了许多张即兴素描,削铜版,再用压印机印制,其中有几幅作品的灵感来自椎名诺娅的形象。

看到那么美妙的脸,是不能不画的。咲世子的版画并不是需要花很长时间去精心制作的艺术品,而是有明显目的和截稿期限的商业性美术作品,所以只要眼前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素材,马上就会成为作品的一部分。咲世子就是这样赶在截稿期前完成一个又一个作品的。

并不是自满,也不是太过自信,咲世子当了二十年的版画家,也特别喜欢自己的工作。从这点上来说,咲世子觉得自己比起其他众多女性要幸福得多。虽然她已经失去了生育的机会,也许不会再有什么美满的婚姻,但是她有自己喜欢的工作,也不用去向男人献媚,而且多多少少能凭自己的本事过上比较体面的生活。今后的人生也许就这样定型了,但对自己来说,这样的人生也不坏。

到了和素树约好的星期三,除了要确认色彩的校稿,咲世子完成了年内所有的工作。糟糕的是这天一大早就开始下起阴冷的雨。但是,咲世子的心情很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作为一个总是在赶着完成各种定稿的画家,一年当中也就是现在这段时间有个喘息的机会。

咲世子起了个大早,开始打扫工作室。按照素树说的那样,东西都不动,就是工作时的那样,但是清扫灰尘、用除尘器拖地板、擦窗,都是必须干的。那些看上去很干净的玻璃窗,用布擦拭后才发现布变黑了。看见黑乎乎的抹布,竟觉得它就好像是自己一样,咲世子不禁感到好笑。咲世子突然想起了卓治。打那以后就一直没有联系,大概家庭纠纷已经趋于平息了吧?

那条阿富汗猎犬保罗把脑袋蹭到擦得锃亮如冰块的玻璃窗上,在窗上留下了一个很不错的鼻痕。咲世子将这个鼻痕留在了窗上。铜版画亦是如此,其实,这世上很多人并不喜欢完美无缺的东西,而是喜欢在完美无缺的东西上留下一个可爱的瑕疵,好像这才是被人欣赏的秘诀,这也是咲世子从人生经历上得来的一条重要经验。

上午十点差五分,咲世子穿上洗干净的黑色毛衣和黑色牛仔裤,等着素树到来。膝盖下有点儿呈倒喇叭形的牛仔裤,只要弯曲脚,就会出现褶皱,所以,咲世子干脆不坐,只在客厅里走动。

干惯了拍片工作的素树准时赴约,就在墙上挂钟指向十点时,门铃响了。咲世子做了个深呼吸后,走向门口,打开没有漆过的木头门。

“请进,不用脱鞋,穿着鞋进来,没事。”

披露山的这个家,是曾经追求时尚生活的父亲的遗产。父亲在制药公司爬到了专务董事的地位,却因败于派系纠纷,没能当上公司的社长。在事业方面他是个无可挑剔的人,但是性格略微软弱了点儿,这是父亲去世后,母亲对父亲做的评价。这栋房子在当年可以说是比较少见的用进口材料建造的住宅。

“您早。这是掉在门口地毯上的。”

素树把一个信封交给咲世子,这种尺寸比较大的信封是进口货,只有在大型文具店伊东屋才能买到。信封的表面只用紫色墨水写着“内田咲世子”,也没有敬称。这是一封没有贴邮票的信。咲世子想起了卓治在电话里说的事,终于发生了,就在今天早上,卓治的另一个情妇来过了。咲世子脊梁骨上透过一股寒气,但是表面上却装作没事的样子接过信,把信藏到身后,将第一次到访的客人迎进了屋里。

素树就好像要去远征的体育选手一样,背了一个硕大的帆布马桶包。他穿着牛仔裤加一件白色衬衫,外着一件深绿色的夹克衫。衣服看上去都不是什么特别高档的东西,但是都很得体地穿在他身上。有些人,即使不是很追求时尚,也能和衣服合为一体。素树也一定是属于这种被衣服所偏爱的人吧!

保罗小心地凑近客人脚边,嗅着短筒皮靴和牛仔裤的气味。

“这狗叫什么名字?”

咲世子一边引领着素树穿过客厅一边回答:“保罗。你知道那个叫保罗·克利的画家吗?”

素树顺口就说:“知道,就是那个瑞士画家吧?他的作品有《前往帕那苏斯山》《丢三落四的天使》。”

咲世子在客厅中间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素树,这个年轻人总是给人带来惊喜。

“保罗小的时候跟那个画里的粗心大意的天使很像,在那块毯子上……”

咲世子指了指朝着大海方向的木头窗框,圆圆的地毯已经破得不像样子了。

“淌着口水睡得香喷喷的样子。”

见咲世子看着素树,保罗凭着猎犬的本能用尖尖的鼻子去捅素树的胯下。

“保罗,停!不过这条狗不是丢三落四,就是单纯的笨而已。”

素树摸着保罗的脑袋,慢慢地环视着房间里的布局。可称作家具的只有一组餐桌椅和一张沙发,厚厚的松木地板配着白色石灰墙,使房间看起来有点起色的是一个圆鼓鼓的烧柴火炉和一面朝南临海的落地窗。

液晶电视因为占地方,所以选了个最小尺寸的。房间里的主色调是不同层次的咖啡色和白色,咖啡色也就是泥土、枯叶、木头和狗的颜色,这是咲世子除黑色以外喜欢的自然色调。

“这个客厅真不错。您的工作室在哪儿?”

咲世子打开门,把素树带进朝北的画室。保罗也想跟着进来,却吃了个闭门羹。静静的雨点声充斥着工作室,这个房间跟客厅相比,显得东西很多。房间的正中间是一张大大的工作台,屋里还有放满了画集的书架,用来烘铜版的加热器,巨大的转盘和带磙子的压印机,四角圆圆的大理石调色板、铜版和印刷用纸被放在专用的架子上。

工作室里所有的东西都久经使用并且按照咲世子的习惯放得井然有序。虽然所有的东西几乎都被油墨弄得脏兮兮的,但是,跟新买的东西比起来,更有一种“久经沙场”的感觉,令人觉得可靠。素树闻到一股油墨味儿,说:“啊,就是这股味儿,我在把您抱起来的时候就闻到这股味儿,原来是油墨味儿啊。”

谈别人身上的气味儿,包含着一层情欲的意思,而年轻的素树好像满不在乎地在说着。他把马桶包轻轻地放到地板上,笑着说:“我喜欢这种气味儿,比香水什么的要好闻多了。”

油墨罐就堆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旧报纸上,听素树说这样的东西比价格高出数百倍的香水要好闻,咲世子感到有点难为情,就转了个话题。她指了指朝北的天窗,跟房间宽度一样大的天窗在雨中变成斑斑点点的灰色。

“今天虽然天气不太好,可是这个北窗对创作作品来说是很理想的,光线总是固定的,不会因为时间不同而改变色彩和光亮。”

素树打开马桶包,开始往外取摄影器材,有三脚架、照明灯、录像机、加长电线,他蹲着回答说:“我明白,朝北的天空对摄影来说也是最合适的。朝南的天空射过来的光线会因空中的灰尘而四面反射,使蓝色变得混浊。但是,话说回来,清澄的天空本身也是由四处逃散的光线形成的。不知为什么,四处逃散的东西会给人带来一种说不清的吸引力,就好像那种老也看不腻的肥皂剧。”

素树是搞电影的,自然对光线和色彩很敏感。脱了夹克衫,素树挽起袖口说:“对不起,借用一下您的电源插座。今天不拍版画的制作过程,而是直接听听您本人的事情。有人觉得评价一个画家只要看作品就可以了,我觉得了解画家本人的个性也是很重要的。”

在素树把插头插进墙脚下的插座时,咲世子瞥见素树的手臂上坚硬的肌肉线条。在素树把头抬起前,咲世子赶紧转过目光,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个偷窥者。而素树仍然高高兴兴地在说:“当然,有很多作家呀演员呀,他们的个性还是不知道为好。”

场景布置一切从简,工作台正面的三脚架上,放着一架小型数码摄影机。右边的白色墙前放了一个落地灯。耀眼的灯光经过白色石灰墙的反射,变得柔和起来。

“不好意思。”

素树说着,将一只粉红色的麦克风用夹子别到咲世子胸前。第一次感受到了近乎零距离的接触,咲世子暗自担心自己的心跳是不是让素树听去了。素树在三脚架旁边放了一张木头圆椅子,浅浅地坐下后说:“我这儿随时可以开始。咲世子女士,请自然一点儿,就像在咖啡店聊天那样,不要紧张。请先说一下您的名字和职业。然后,我再向您提问题,请您想到什么说什么。行了吗?好,那就开始。五、四、三……”

接着,素树就在摄影机边上弯曲了一下手指,在做了一个表示“零”的手势后,素树把五根手指像盛开的花瓣一样伸过来,咲世子不由倒吸了一口气,开口说:“内田咲世子,职业版画家,已经有二十年的经验了。”

素树就像是在鼓励咲世子说下去一样用力点着头,然后把视线落到手中的笔记上,问:“听说,内田女士学生时期的绰号是‘黑色咲世子’。能不能请您谈谈这个绰号的由来?”

没想到素树还去查了这种小事。一定是读了版画的专业杂志上的采访了吧?这种积极评价式的提问能给受访者带来惊喜,咲世子对素树的采访能力由衷地感到了钦佩。

“你调查得真仔细。这跟我总是穿黑色衣服有关系。在美大读书时,没有钱去买新的衣服,即使买了新的衣服,也马上就会被油墨弄脏,所以我就只买黑色的衣服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素树边听边点头,仿佛在说:就这么说下去。接着他又问:“您最早是从几岁开始想当版画家的?”

这是一个驾轻就熟的问题,咲世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从上托儿所起,我就开始画画,而且一画就是好几个小时。在同年龄的孩子当中,我画画是最好的。所以,我就想,将来长大了当个画家。我最早这么想,大概是在三岁的时候吧!”

从那以来已经过了四十二年了,自己始终过着同样的生活。画得好的时候会高兴得手舞足蹈;画得不满意的时候,又会觉得自己毫无才华可言。如此反复循环,自己也画得越来越好了。艺术伴随自己的人生,形影不离,咲世子对此不能不感到惊讶。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那,您回顾自己的前半生有什么体会呢?”

不知为什么,自己在素树面前变得这么纯真,别看他才二十多岁,却好像有一个能接受所有东西的心灵世界。咲世子看着小小的镜头开始概括起来:“当然有好有坏。比如说,变成了一个跟高级香水无缘的女人,手被油墨弄得这么粗糙。同时,我又很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如果上帝再让我选择一次人生,我可能还会选择同样的人生之路。即使会孤独到难以入睡,即使在截稿期前想当逃兵,可是一旦印出一张满意的画来,就会觉得很值得,所有的烦恼都给抛到脑后去了。”

素树一边在笔记本上记着,一边看了一眼摄影机。

“咲世子女士的版画差不多都是用层次丰富的黑色和垫底的白纸组成的,黑色对您来说,是什么样的颜色呢?”

“是能画出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的颜色。黑色不仅能区分物体和光线的层次,还是唯一能表现出事物的深层内涵和人的心灵深处的颜色。就像不能选择其他的人生一样,对我来说,没有选择其他颜色的余地。”

雨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咲世子抬头看了看天窗,湿淋淋的玻璃窗上落着细细的雪花。素树也抬起头来,说:“看来,今天是个下雪的日子。”

咲世子也不顾摄影机还开着,说:“这个庭院住宅小区前有一个公园,披露山暮雪还是逗子八景之一呢。拍完了,我们也去看看吧!要是简单的午餐也可以的话,那附近有个咖啡店。”

素树好像也很感兴趣,说:“太好了,摄影就是要利用时机,这样才能拍出好的画面来。再采访三十分钟左右,我们就在适当的时候关机,然后换个地方再拍吧!”

咲世子有点吃惊:“你是说要在雪中拍摄吗?”

“当然。”

就像自己能连着画上几小时,素树也是一个不管情况如何都能不断拍下去的摄影师。能和素树一起俯瞰被乌云和雪花染成灰色的相模湾,这可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啊。咲世子突然想起了椎名诺娅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不过,现在不是去考虑这个年轻女演员的时候,反正自己是配不上素树的,也不是要谈恋爱,去看看少有的雪景,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好吧。那,你快问问题。我现在正在兴头上呢。”

在暖融融的房间里,接受一个真诚地希望了解自己的男人的采访,还有比这更令人愉快的吗?咲世子有种微醉的感觉,脸上泛着红光,打开心扉,等着一个比自己小十七岁的青年的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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