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宗室:并不好当的皇亲国戚

不变与万变  作者:葛剑雄

宗室就是皇帝的子孙和他们的家人。一个皇帝有众多的后妃,还有成千上万的宫女,有的朝代宫女多的时候有一两万,所以皇帝在正常情况下都会有众多的子女,有几十个儿子、女儿并不稀罕。他们的子女、子孙又有很多生育的机会,因为生活条件优厚,妻妾众多,又可以生育出更多的宗室成员。

比如西汉,因为汉高祖刘邦出身“细微”,普通人家出身,没有什么背景,所以刘邦只有兄弟三个人,一个还先死了。但是到西汉末年,宗室的人口数量已经超过十万,这还不包括已经嫁出去的刘氏女性。

西汉初年的总人口大概在一千五百万左右,到西汉末年增加到六千万左右,就翻了两番,四倍,年平均增长率不过千分之七。但是刘邦的家族,从他们弟兄三个人增加到超过十万,远远高于全国人口的平均增长率。但在西汉时,宗室还没有拥有什么特权,所以对社会的危害比较小。如果这些宗室都要由社会供养,并且要有优厚的待遇的话,就必定成为巨大的财政负担,明朝就是这样。

这些宗室,因为他们接近权力的中心,其中近支的宗室还与皇帝、皇室有紧密的联系,有的还担任重要职位,或者握有兵权。一方面,他们可以享受优厚的待遇;另一方面,皇帝也不得不对他们进行防范。

比如魏文帝曹丕在位时,对他的兄弟和近支宗室一直不放心。曹魏时封的那些王,表面上仅次于皇帝的地位,而且还有一块封地,实际上就像高级囚犯。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权力,俸禄也不高,因为封邑都很小,派在封邑的国相,表面上是王的下属,实际上代表皇帝监控他们。这些王不能自由地离开封地,连要回首都也得报皇帝批准,而且一般是不容许的。

西晋的统治者又从反面吸取了教训,他们认为曹魏之所以这么容易被篡夺政权,被司马氏取代,原因就在于没有培植出自己宗室的势力来捍卫皇室,所以一改曹魏的政策,大封宗室。从司马懿到第二代司马昭、司马师,到第三代晋武帝司马炎,第四代晋惠帝司马衷,凡是他们近支的兄弟、堂兄弟、叔伯这些人全部封为王。王不但有封地,还有一支军队。更糟糕的是西晋取消了国家的常备军,军队都由这些宗室王掌握了。如晋武帝的儿子司马颖被封为成都王,以益州的蜀郡、广汉、犍为、汶山四郡为他的封国,食邑十万户,一直握有重兵。这样的制度为以宗室王为主角的“八王之乱”提供了条件。

明朝又是另一种方式。明太祖朱元璋自己是穷人出身,大概怕他的子孙今后没有好日子过,为他们制定了极其优厚的待遇,他规定:所有皇子都封为亲王,俸禄万石(一万石粮食作为他们一年的俸禄),而且开府置官署(可以按规定的编制设立办事机构和专职人员),护卫的士兵少则三千人,多的有一万九千人。朱元璋二十几个儿子都封了王,光是他们一年的俸禄就要二十几万石粮食。他们的护卫如果每个王平均以五千人计算,就需要十多万人的护卫。

亲王的嫡长子年满十岁就立为王世子,长孙立为世孙,“冠服视一品”,服饰和待遇按一品官标准。其他儿子年满十岁封为郡王,郡王的嫡长子封为郡王世子,嫡长孙就封为长孙,这些人“冠服视二品”,服饰和待遇按二品官的标准。郡王的其他儿子授予镇国将军,孙子授予辅国将军,曾孙授予奉国将军,第四代孙子授予镇国中尉,第五代孙子授予辅国中尉,第六代以及第六代以下统统授予奉国中尉。世世代代都享受俸禄,另外还补助丧葬费。

在这样特殊的优待政策下,近支宗室就无限地增长,等于开展了一个生育竞赛,终于有一位郡王创造了一项最高纪录。这位郡王是皇帝的第三代,就是亲王的儿子,他这个纪录是多少呢?他有一百个儿子都长大成人,并且可以袭封。我们可以算算他总共生了多少孩子?如果他的孩子一半是女性的话,再考虑到婴幼儿的死亡率,那么他至少生了三百个孩子。其他宗室虽然不可能生那么多,但无不尽其所能,宗室的出生率肯定大大高于总人口的出生率。到隆庆初年,宗室人口已增加到二万八千多人,宗室的俸禄成为朝廷一项沉重的负担。

如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全国供应京师的粮食是四百万石,这是通过京杭大运河,好不容易运到北京的,但宗室王府的俸禄达到八百五十三万石,是整个国家供应北京的粮食的一倍以上。具体各省的情况,山西省规定每年存留在本地的粮食是一百五十二万石,但需要供应山西的宗室俸禄是三百一十二万石,大大超过了总数。河南省每年存留的粮食是八十四万三千石,但是因为封在河南的王不止一个,宗室俸禄需要一百九十二万石。

这两个省每年征收的粮食如果全部入库,还没有办法供应宗室俸禄的一半,这些负担最终当然是落在百姓头上。但是嘉靖四十一年还不是宗室人口的高峰,此后宗室人口还在不断地增加。

另一方面,这些宗室成员也是很不幸的。按照明太祖朱元璋定的规矩,宗室不能做官,不能考科举,理论上讲也不能做买卖,就是被养着,不能有其他任何职业。所以宗室中绝大多数人都碌碌无为,有的养尊处优无所事事;有的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有的侵占民田,搜刮民脂民膏;有的变相经商放贷;有的仗势欺人。除了吃喝玩乐终其一生,这几万人没有为社会做任何贡献,除了在宗室档案中的记录外,在历史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只有个别人利用优厚的生活条件和充足的时间,加上他们自己的天赋,成为某方面的杰出人才。如宁王朱权在道教、戏曲、音乐研究上有重大贡献。郑恭王的儿子朱载堉是杰出的音乐理论家,证明了“十二平均律”,比欧洲人早数十年。朱权的七世孙朱谋玮也是著名学者,他专注研究《水经注》,校订《水经注》有很大的成绩。明朝亡后,有一位宗室朱耷,就是著名画家八大山人。但是在累计数十万的宗室人口中,这些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其他大部分人都庸庸碌碌。

而且远支宗室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因为从第六代以后待遇都一样了。当然这些俸禄足以让他们衣食无忧,但是他们享受不到平民百姓的自由,重大事项都得请示汇报,都要由宗室管理部门批准。比如说出生后要申报,等待上面赐给他名字。有时等到快成年了,正式名字还没有赐下来。一方面,管理部门办事效率低,对远支宗室免不了势利和冷落;另一方面,也有实际困难,因为同一代宗室的人太多,往往找不到可用的字。

宗室名字的第一个字是固定的,代表辈分;第二个字用同一偏旁,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中选。如嘉靖皇帝这一辈第一个字用“厚”,第二个字用“火”字旁。崇祯皇帝这一辈第一个字用“由”,第二个字用“木”字旁,如朱由检、朱由校、朱由榔等。

但“木”字旁的字就那么多,朱元璋的二十几个儿子用了,弘治皇帝(孝宗)这一辈也用了,剩下来的字先得保证皇帝和近支宗室,而且并非所有“木”字旁的字都适用于人名,往往字典上的字都用完了,只能现造。像“金”字旁,英宗(朱祁镇)这一辈用,神宗(朱翊钧)这一辈也用,现成的字不够,只能新造。有人开玩笑,说明朝宗室的名字像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其实是不得已的。尽管如此,有些夭折的远支宗室可能到死也没有得到赐名。

结婚也要报批,所以有的远支宗室到了三四十岁还结不了婚,因为一直没有批文下来。即使实际结了婚,在宗室中没有合法地位,以后生了孩子无法登记,无法获得宗室的身份和待遇。

清朝多少吸取了一点明朝的教训。清朝的满族人都被编入八旗,宗室也分属八旗,除了那些有封爵的王公贵族外,其他人没有什么特权,也没有特别的限制,可以做官,应科举,服役当差。加上满族的出生率比较低,宗室人口不会像明朝那么多。往往不会像明朝那样出现那么多的子孙。尽管如此,到了清朝后期,八旗子弟的腐败、无能也影响到宗室。清朝覆灭后,八旗满族人失去了国家供养,一些既无一技之长,又不愿或不能自食其力的宗室沦落为底层贫民,甚至贫病而死。

与明朝相比,清朝宗室中出现的杰出人才更多,有著名的诗人、学者、书法家、画家、戏剧家、大臣、将领等。但他们的成功主要是出于自己的天赋、勤奋与机遇,而不是仅仅依靠宗室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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