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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你看到地里哪儿插了木棍,哪儿就是放了鼹鼠陷阱的地方。”爸爸说着,递给我一把铁锹。我抓住铁锹柄的中间部位。我为鼹鼠感到难过,它们在黑暗中落入了陷阱。我和它们一样:白天似乎越来越黑,到了夜里,我把手放在眼皮底下都看不见。我在脚边挖了几下,把我们塞到草皮下的东西翻了出来。今天早上,我打开床头柜上的地球仪灯,光短暂地亮过后,又恢复到了一片漆黑。我又按了一下开关,但没有变化。有那么一瞬间,海洋似乎从地球仪里流了出来——我的睡裤湿透了,散发出一股尿味。我屏住呼吸,去想马蒂斯。四十秒。然后吸入一点新鲜空气,再次拧开地球仪灯。灯泡看起来仍然很完美。我飞快地想了想:这就是黑暗,最后的灾祸,我们集齐了十灾。我又飞快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老师在家长会上对爸爸妈妈说,我的想象太丰富了,我在自己身边搭出了一个乐高玩具世界,老师说得没错。把乐高玩具咔嗒咔嗒组合在一起,再拆开,这很容易;我可以决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她还告诉他们,我在教室门口敬了一个纳粹礼——我确实按照奥贝的吩咐,举起手臂说了“希特勒万岁”。他说这样会让老师发笑。但老师没有笑,而是罚我放学后反复抄写“我不该嘲笑历史,如同我不能嘲笑上帝”。我心想——你并不知道我站对了阵营,不知道我妈妈在地下室里藏了犹太人,还允许他们吃甜食,包括迷你饼干,还可以无限量地喝汽水。我告诉她,迷你饼干有两面:一面是巧克力,一面是姜饼。我也有两面——我是希特勒,也是犹太人,既善又恶。我在浴室里脱下湿漉漉的睡裤,铺在地板上,因为有地暖。我换上干净的内裤,穿好外套,靠在浴池边,等裤子烘干,这时门开了,奥贝走了进来。他看着我的睡裤,好像那是一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你尿裤子了吗?”

我坚决地摇摇头。我把地球仪灯的灯泡紧紧攥在手里。那是一只扁扁的小灯泡。

“没,水是从我的地球仪灯里流出来的。”

“骗子,那里面没有水。”

“有的。”我说,“有五大洋。”

“那为什么这里有尿味?”

“那只是海的味道。鱼也尿尿的。”

“随便啦,”奥贝说,“该献祭了。”

“明天。”我答应他。

“好,”他说,“那就明天。”他又看了看我的睡裤,说道:“不然我就告诉学校里的每个人,你是个小便怪物。”话没说完他就关门走了。

我趴在浴室地板上,练习蝶泳的动作,练着练着就只剩胯部在松软的脚垫上颠动,好像那是我的小熊,好像我在大海中的鱼群中游泳。

我跟着爸爸走进田野。霜冻使我长筒靴下的草像小石头般坚硬。没有牛群进草甸后,爸爸每天都会检查陷阱;现在他用右手抓着几只新夹子,好换掉那些已经合上的旧夹子。我做作业的时候,透过卧室窗户就能看到他,他时常走同一条路线穿过田野。有些日子里,妈妈和奥贝会和他一起去。从阁楼上看下去,这块田很像一块英国十字戏棋盘,等他们安全地回到农场、回到牛棚后,我就像看到卒子归位那样欣慰。虽然我们现在越来越难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了。农场里的每个房间只能容下一个卒子,多来几个就会起争端。那种状态下,爸爸即便在室内也会布下鼹鼠陷阱。他没有别的事可做,整天坐在他的吸烟椅上,像只苍鹭标本,什么也不说,直到捕获我们。苍鹭最喜欢鼹鼠。就算他真的说了什么,往往是在考我们《钦定版》里的内容。谁失去了头发,继而失去了所有力气?谁变成了盐柱?谁被鲸鱼吞了?谁杀了同胞兄弟?《新约》有多少本福音书?我们都绕开吸烟椅走,俨如避开瘟疫,但有时你不得不经过那里,比如在吃饭前,爸爸不停地提问,问到汤都凉了,面包棍都软了。只要答错一题,你就会被赶进卧室作自我反省。爸爸没有意识到要反省的事情已经很多了,还有更多的源源不断地出现,我们的身体在生长,已经不能像在教堂的礼拜堂里那样用胡椒薄荷糖来阻断这些思索。

“想当年,每张鼹鼠皮能换到一个荷兰盾。我把它们钉在木板上风干。”爸爸说道。他蹲在一根棍子边。现在,他把捕到的鼹鼠喂给牛棚后的苍鹭吃。它们会先把鼹鼠浸在水里——它们没法干吞下去——然后嚼也不嚼就囫囵吞下,好像鼹鼠是爸爸和上帝的话语,要以同样的方式滑进肚腹。

“是的,孩子,你干这活儿时必须保持镇定——万一夹子合起来,你就会像门钉一样被夹死。”爸爸低声说着,一边把棍子往地里插得更深一点。陷阱里什么也没有。我们再去下一个陷阱:还是一无所获。鼹鼠喜欢独自生活。它们总是独自走进黑暗,如同每一个人都要在漫漫长途中与自己的阴暗面搏斗。我的脑海越来越频繁地变成一片漆黑。汉娜时常能把自己挖出来,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那个可恶的复杂的隧道,我可以在每个转角堵截爸爸妈妈,手臂像柔弱的弹簧一样凑近他们的身体,像牛棚里锈迹斑斑的鼹鼠夹子那样夹住他们。

“对那些小动物来说,这天太冷了。”爸爸说道。他的鼻尖上挂着一滴水。他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了。他的鼻子上还有一道红色的划痕,是被树枝刮破的。

“是的,太冷了。”我应和了一句,耸起肩膀,好像给自己加一道防风林。

爸爸盯着远处的棍子,突然说道:“村里人都在说你的闲话。关于你的外套。”

“我的外套怎么了?”

“下面是不是长鼹鼠丘了?是因为这个吗?”爸爸咧嘴一笑。我脸红了。贝莱的已开始慢慢长大了。她在体育课的更衣室里给我看了,乳头是粉红色的,像两颗棉花糖似的胀出来。

“该你了。”她说。

我摇摇头。“我的长在黑暗里,像水芹那样。你不能打扰它们,否则它们会昏昏欲睡,瘫软下去。”她懂我的意思,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失去耐心。尽管我和奥贝让她暂时不说出去,她没有告诉父母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们没接到愤怒的投诉电话。只不过,现在在学校里,我俩的课桌间横挡着一本历史书,像柏林墙那样。那件事之后,她不想和我说话了,对我收藏的牛奶饼干也完全没有兴趣了。

“每个健康的女孩都有鼹鼠丘。”爸爸说。

他起身站到我面前。他的嘴唇因为寒冷而皲裂。我赶忙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根棍子。

“我觉得那只陷阱里会有一只鼹鼠。”

爸爸转了一下身,望向我指给他看的地方。和我一样,他的金发也长长了。发梢垂在我们的肩头。通常,妈妈早就让我们去广场的理发店了。现在她已经忘了这事。也可能,她希望我们长个不停,像覆盖了整栋房子的常春藤,让立面慢慢消失。那样就没人能看到我们其实有多渺小。

“你觉得你这样,以后能在上帝面前嫁人吗?”

爸爸把铁锹往土里一插——这下他赢了,一比零。班里没有一个男生看我。只有在我成为他们取笑的对象时,他们才会特别指出我。昨天,佩勒把手伸进裤子里,手指从前门襟伸出来。

“来摸一下,”他说,“我硬了。”

我想都没想就揪住了他的手指,用力捏。隔着因吸烟而发黄的薄薄的皮肤,我感觉到了里面的骨头。全班同学开始大呼小叫。我有些茫然,笑声越来越响,柏林墙的地基都摇晃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窗边的座位上。

“我永远不会结婚。我要去另一边。”我答道,脑子里还在想教室里的事,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就已经说出口了。爸爸脸上的颜色变淡了,好像我说的是“裸体”,这个词比暗示我们在谈论发育中的胸部还要糟糕。

“谁要是起心动念想冒险过桥,就再也回不来了。”他说得很大声。自从马蒂斯没有回家的那天起,他就一直警告我们,把对岸的城市比作泥坑,如果你走进去,就会被吸下去,让你麻痹。

“对不起,爸爸。”我小声说道,“我说话没过脑子。”

“你知道你哥哥的下场是什么。你也想那样吗?”他把他的铁锹从地里拔出来,从我身边走开,让风有机会闯入我们之间。爸爸在最后一个陷阱旁蹲下来。

“明天你要把外套脱了。我会烧了它,我们从此之后就不再提这件事了。”他大声说道。

我突然想象出一幅画面:爸爸的身体夹在鼹鼠夹子的刀刃之间,我们在他的脑袋旁边插下一根树枝,这样我们就知道卒子死在了哪里。用兔棚里的水管冲洗放在桶里的旧夹子时,我摇摇头,想摆脱这个恐怖的画面。我不怕鼹鼠丘,但我怕它们在黑暗中生长。

我们一无所获地回到农场。回去的路上,他用铁锹把一些鼠丘砸平。

“有时候吓吓它们也是好的。”说完,他紧接着又说道:“你想和你妈妈一样平吗?”

我想了想妈妈的胸部,两只乳房就像教堂里的募集袋一样松弛下垂。“那是因为她不吃饭。”我说。

“她满腹心事,没有空间去做别的事。”

“为什么她有烦恼?”

爸爸没有回答。我知道这和我们有关,因为我们的行为举止总也没法显得正常——哪怕我们努力显得正常,也会让人失望,我们的品种好像不对,就和今年的土豆那样。妈妈觉得它们太脆了,后来又觉得太蜡质了。我根本不敢提我桌子底下的蟾蜍,更不敢说它们要交配了。我知道它们会的,然后又会开始吃东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只要你把外套脱掉,她就能重新吃饱肚子。”爸爸斜睨了我一眼。他想微笑,但嘴角似乎僵住了。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变大了。大人们互相微笑,互相理解,哪怕他们连自己都不理解。我把手放在外套拉链上。等爸爸移开视线,我用另一只手从鼻子里抠出一些鼻涕,放进嘴里。

“我脱掉外套肯定会生病的。”

“你想让我们都像傻子一样吗?你这种可笑的表现会害死我们的。明天就脱。”

我放慢脚步,渐渐变成走在爸爸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他穿着一件红色夹克,背着一只猎物袋。袋子里没有鼹鼠,也没有别的东西。他脚下的草噼啪作响。

“我不想你们死。”我顶风大喊。爸爸没有听到。提在他手里的鼹鼠夹子在风中轻轻地互相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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