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些时候

宾客名单  作者:露西·福利


奥利维娅
伴娘

我可以看到窗外运送参加婚礼的客人们上岛的船只,远处的海面上还有一些黑色的影子,不过也都在逐渐向这边靠拢过来。一切很快就要发生了。我本来应该准备就绪的,而天知道我其实很早就起来了。我醒来时感觉胸口疼,脑袋里面一跳一跳的,于是我让自己出去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不过现在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穿着文胸和内裤。我现在还不想换衣服,不想钻进那套礼服中。在浅色的丝绸上,我发现了一小块深红色的污渍,那是我在大腿上切开的小伤口对应的位置,昨天我试穿这件礼服时伤口肯定流了一点血。谢天谢地,朱尔斯没有注意到。她要是发现了的话,可能真的要发飙了。我在下面大厅的水池里用凉水和肥皂把它擦洗了一遍。感谢上帝,差不多全都洗掉了,只留下了很小的一块深粉色作为一种提醒。

它使我回忆起了几个月前流过的血。我当时并不知道会有那么多。我闭上双眼,不过就在我眼皮底下,我能看到那儿有血。

我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想着所有那些正陆续抵达的客人。自从我们到了这个地方之后,我感觉就像得了幽闭恐惧症,无法躲避,无处可逃……不过今天会更加糟糕的。用不了一个小时,朱尔斯就会来接我,接着我俩就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步入婚礼殿堂,而我还不得不走在她前面。然后是所有人——家里人,陌生人——我必须跟他们说话的那些人。我觉得我搞不定这件事。突然间,我感觉自己没法呼吸了。

我想起自从登上这座岛,唯一一次让我感觉好些的,就是昨天晚上在洞里跟汉娜说话的时候。我还不能以对她的方式跟其他任何人谈话:我的朋友们不行,任何人都不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我猜是因为她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像是也要试图躲开一切似的。

我可以去找汉娜。我想我现在就可以和她聊聊。告诉她我的故事,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一念及此便会令我有些头晕恶心。不过在某种程度上,这样或许也能让我好受一些——不太像我无法把空气吸进肺里的那种感觉。

我的双手在穿牛仔裤和毛衣的过程中一直发抖。假如我告诉了她,说出去的话可就收不回来了。不过我想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认为在自己彻底变疯之前非这么做不可。

我偷偷溜出房间,感觉心脏像是蹦到了嗓子眼儿,它跳动得如此剧烈,让我都没办法吞咽。我踮着脚穿过餐厅上楼去。这一路上我可不能碰见其他任何人——否则我知道我会临阵逃脱的。

我想汉娜的房间就在长长的走廊尽头。当我走近时,我意识到我能听见屋里传出来的低语声,并且声音还在逐渐增大。

“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汉,”我听见里面说,“你真是荒唐透顶了——”

房门同时也开了一道缝。我蹑手蹑脚地靠得更近了一些。汉娜不在我的视野之内,但我能看到查理只穿着一条平角内裤,手抓着抽屉柜的边缘,仿佛在克制着自己的怒气。

我停了下来。感觉我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事,仿佛我在暗中监视他们一样。我竟然愚蠢到没有想到查理也会在屋里——查理,这个曾经让我产生过令人尴尬的青春期迷恋的人。我不能那么做。我不能走上前去敲他们的房门,然后问汉娜能不能出来聊聊……不能在这个他们还半裸着身体,显然正陷于某种争吵时干这种事。接着我几乎吓了一跳,因为我身后的另一扇门打开了。

“哦,你好啊,奥利维娅。”是威尔。他穿着西裤和一件白衬衫,衬衫敞着,露出了他前胸晒黑的皮肤和肌肉。我迅速移开了目光。

“我就觉得我听见有什么人在外面呢,”他说,他朝我皱了皱眉头,“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啊?”

“不——不干什么,”我说,或者说我想要说,因为我嘴里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阵沙哑的低语声。说完我便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在床上坐了下来。我已经失败了。太晚了。我错过了机会。昨天晚上我就应该找一种方式来告诉汉娜。

我看向窗外,看着那些小船正在靠近:现在离得更近了。那感觉就像是他们随身带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来到这座岛上。不过这种想法很傻。因为那东西已经在这里了,不是吗?那就是我。我就是那个不好的东西。还有我曾经做过的事。


奥伊弗
婚礼统筹人

宾客正陆续抵达。我从码头上看着船只在靠近,做好了迎宾准备。我微笑点头,努力呈现出一个得体的外表。现在的我穿着一身素净的海军裙,一双低坡跟鞋。时髦,但又不算特别时髦。要是看起来像是宾客中的一员就不太合适了。然而我无须为此担心。很显然他们全都在服装打扮上花了大心思:闪闪发亮的耳环,恨天高的高跟鞋,迷你手提包以及真正的裘皮披肩(也许现在是六月,但毕竟也是个凉爽的爱尔兰夏天)。我甚至还看见了几顶高顶礼帽。我猜当邀请你的主人是一个时尚杂志的老板和一个电视明星时,你也不得不提高自己的装备水准。

客人们分组登岸,每组三十人左右。我能看出他们全都接受了这座小岛,胸中不由得涌起一阵小小的自豪感。今晚我们会有差不多一百五十个人——要介绍给鸬鹚岛的人可真是够多的。

“离这儿最近的厕所在哪儿?”一位男士火急火燎地问我,他看上去脸都绿了,手还揪着自己衬衣的领子,仿佛正被它勒着似的。事实上,有好几个客人在各自华服下看起来气色都很差。可是此时此刻还算不上波涛汹涌,海水介于白色与银色之间——在寒冷的阳光照耀下特别明亮,以至于让人难以直视。我手搭凉篷,报以优雅的微笑,同时为他们指明了方向。如果回程时如天气预报所言要刮那么大的风的话,或许我应该给他们提供一些强效晕船药。

我记得我们还是孩子时第一次来这里,当时走上的是那艘老旧的渡船。我们并没有觉得晕船,至少我印象里没有。我们站在船头紧抓栏杆,当我们掠过浪尖,海水形成的一道道大弧线向我们扑来,把我们打得浑身湿透时,就发出长长的尖叫。我记得我们假装自己正骑在一条巨大的海蛇身上。

那年夏天,这个地方很暖和,太阳可以很快把我们晒干。而小孩子是很坚强的。我还记得跑向海滩冲进海水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猜那时我还没有学会提防大海。

一对六十多岁、衣着考究的夫妇从最后那条船上下来。不知为何,在他们走过来自我介绍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他们是新郎的父母了。他的长相肯定遗传自他的母亲,头发的颜色也是,尽管她现在已是满头灰白。不过她身上丝毫没有新郎那种从容的自信。她给人一种哪怕穿着自己的衣服,也要试图隐藏自己的印象。

新郎父亲的五官线条刚毅,棱角分明。你绝对不会说长成这样的人好看,但我觉得你可以想象在罗马皇帝的半身像上看到他的轮廓:高高的拱形眉毛,鹰钩鼻子,薄唇,坚毅中略显残忍。他握手的力量非常大,我感觉手上那些小骨头在他握紧时彼此全都挤在了一起。同时他身上还显出一种趾高气扬的架势,像个政客或是外交官。“你肯定是婚礼统筹人了。”他微笑着说道。但他的眼神中却流露出警觉和评判的意味。

“我是。”我说。

“很好,很好,”他说,“我希望给我们准备好了小教堂前排的座位吧?”在他儿子的婚礼上,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我想这个男人在任何场合下可能都会期望要一个前排座位。

“当然,”我告诉他说,“我现在就会带您二位过去的。”

“你知道吗?”他在我们向上朝小教堂走去的路上说道,“这件事很有意思。我是个男校的校长。而这些宾客里大约有四分之一以前上的都是那所学校,特里维廉。看到他们全都长大了,真是不同寻常。”

我微微一笑,礼节性地表现出兴趣:“您都认出他们来了吗?”

“大多数吧。不过不是全部,不是全部。主要就是那些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我想你会这么称呼他们吧。”他轻声笑道,“我已经看到他们中的一些人在看见我时,脸上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了。我可是以纪律要求严格著称。”他看上去以此为傲,“在这儿突然看见我,或许能让他们对上帝多些敬畏。”

我想我很确信会有这种效果的。尽管以前从未见过这个男人,但我仿佛很了解他。出于本能,我并不喜欢他。

之后我去向马蒂表示了感谢,他作为船长驾驶着最后一艘船过来了。

“干得漂亮,”我说,“一切进行得都极其顺利。你特别出色地让所有事保持了同步。”

“你的工作也很棒啊,能让人把婚礼放在这儿举行。新郎很出名,是不是?”

“新娘也很引人瞩目。”但我怀疑马蒂对于最新的女性在线杂志能有多了解。“我们最终给他们打了个大折扣,不过为了相关的报道和评论,这也值了。”

他点点头。“让这个地方远近闻名,肯定可以的。”他望向大海的方向,眯着眼看着阳光,“今天早上驾船很轻松,”他说,“不过过段时间保准会不一样了。”

“我一直密切关注着天气预报。”我说。很难想象在现在这种刮着大风的大晴天里,天气还会变化。

“哎,”马蒂说,“就要起风了。今晚看起来会非常糟糕。海上酝酿着一个大的呢。”

“一场风暴吗?”我惊讶地问道,“我还以为只不过是刮阵小风呢。”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告诉了我,他是怎么看待都柏林人式的天真与单纯的——无论我们——弗雷迪和我,到这里来了多久,我们也永远都算是新来的人。“你不需要有个播报天气预报的小伙子坐在戈尔韦城的演播室里告诉你,”他说,“用你的眼睛看。”

他伸手一指,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能看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个小黑点。我不像马蒂是个水手,可就连我都能看出来情况不妙。

“就是它,”马蒂得意扬扬地说道,“那就是你们的风暴。”


乔诺
伴郎

威尔和我在客房里准备就绪。其他那几个家伙应该马上就会过来跟我们会合,所以我想要把我一直在计划的事先讲出来。我不太擅长说出自己的感受。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尽力转向了威尔。“我想要告诉你,哥们儿……呃,你知道吗,我很荣幸能够做你的伴郎。”

“在我心里,这个角色从来都没有任何其他人能够胜任。”他说,“你知道的。”

嗯,看见了吧,我其实并不完全确定这是真的。我做的事带着点儿孤注一掷的意味。因为或许我是错的,但有那么一刻,我产生了一种威尔一直在试图把我踢出他的生活的感觉。自从有了电视节目那摊事,我就几乎没见过那家伙了。他甚至都没告诉我订婚的消息——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而这件事刺痛了我,我不想假装若无其事。所以我给他打了电话,说我想要带他出来喝一杯,庆祝一下。

几杯酒下肚之后,我说:“我接受了!我要当你的伴郎。”

那一刻他看起来是有一点点尴尬吗?对于威尔而言很难讲——他很圆滑。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点了点头,说道:“我的心思被你猜透了。”

这也不完全是个意外惊喜。他还真的曾经许诺过。在我们还是孩子,还在特里维廉上学的时候。

“你是我最好的哥们儿,乔诺,”他有一次对我说,“头号人选。我的伴郎。”我没有忘记这句话。历史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他和我。说真的,我觉得我们都明白我是这个角色的唯一人选。

我看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威尔那身备用西服穿在我身上看起来糟糕透顶。考虑到它大约小了三个号的话,其实也就不足为奇了。而且还得考虑到我看上去就像是整宿都没睡觉似的,这倒也是实情。我在这身毛料衣服里已经满身大汗。而站在威尔旁边让我看起来愈发糟糕,因为他那身衣服就跟他妈的一大群天使缝在他身上的一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可以这么说,因为那是在萨维尔街量身定制的。

“我没在我的最佳状态。”我说。世纪性的轻描淡写。

“那是你罪有应得,”威尔说,“谁让你忘带你自己的西服的。”他在取笑我。

“是啊,”我说,“我真是个白痴。”我也开始自嘲。

几个星期以前,我和威尔一起去买我的西服。他建议选保罗·史密斯(Paul Smith)的。很显然,那里的所有店员看我的眼神都好像我正打算偷什么东西似的。“这身西服很棒,”威尔告诉我,“在不去萨维尔街的情况下,这很可能是你能买到的最好的西服了。”我还真喜欢我穿上它的样子,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以前从未拥有过一身好西服。自打从学校毕业以来,我也没穿过任何一件那么高档时髦的衣服。而且我喜欢它把我的肚子藏起来的样子。最近这几年我有点儿放纵自己。“好吃好喝的日子太多了!”我轻轻拍着自己的将军肚说道。但我并不为之自豪。这身西服能够把所有这些缺点都隐藏起来。它让我看起来就他妈像个老板。它能让我看上去完全不像我自己。

镜子里的我转向一侧。夹克上的纽扣看起来即将崩掉。哎,我想念那件能够藏起我肚子的保罗·史密斯毛料西服。不管怎样,就像我老妈说的,木已成舟,哭也没用。只是徒劳罢了。终究我从来也不是什么帅哥。

“哈,乔诺!”邓肯说着话冲进了房间,他看上去溜光水滑,身上的西服无比合身。“这他妈什么玩意儿啊?你的衣服洗完缩水了?”

皮特、费米和安格斯紧跟在他身后。“早啊,早啊兄弟们,”费米说,“他们全都到了。刚才去码头上招呼了一大批特里维廉的老朋友。”

皮特发出了一声号叫。“乔诺——我的老天。那裤子也太紧了,哥们儿,我都能看出你早饭吃的是什么了。”

我把胳膊向两边伸开,露出手腕,在他们面前蹦来跳去,像往常一样装疯卖傻起来。

“天呐,再看看你,”费米转向了威尔,“还他妈挺道貌岸然。”

“不过他向来都人模狗样的。”邓肯说着靠过来,用手弄乱了威尔的头发——威尔则马上抄起梳子来把头发重新梳得平平整整。“不是吗?这张漂亮的小帅哥脸。从来没在老师那儿惹上过麻烦,对吧?”

威尔耸了耸肩膀,冲我们大家咧嘴一笑。“从来没干过什么错事。”

“扯淡!”费米叫道,“你杀了人还能逍遥法外呢。你从来没被抓过。要么就是他们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你老爸是头儿。”

“才不是呢,”威尔说,“我很乖的。”

“好吧,”安格斯说,“我永远都搞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什么都他妈不干还能在那些GCSEs[英国的普通中等教育证书。]考试里拿高分的。”

我瞥了威尔一眼,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安格斯是猜到了吗?“你个走运的杂种。”他说着探身过来拧了威尔的胳膊一下。不,再仔细想想他的声音里可没有怀疑,只有钦佩。

“他没有任何选择,”费米说,“对吧,哥们儿?你老爸会跟你断绝父子关系的。”费米一贯如此敏锐,能够读懂旁人。

“对啊,”威尔耸耸肩,“是这么回事。”

身为校长的孩子,本来就有可能相当于社交上的麻风病。不过威尔却幸免于难。他有他的策略。好比他睡过的那个当地高中女生,我们一年到头都能看到她赤裸着上身的宝丽来快照。在那之后,他就变得无法无天。而且实际上,威尔一直是那个逼迫着我做事的人——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他能够逃脱处罚。然而我却很害怕,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害怕失去奖学金。那样会毁了我父母的。

“还记得咱们以前经常用海草搞的那种恶作剧吗?”邓肯说道,“那可都是你的主意,哥们儿。”他指着威尔。

“不对,”威尔说,“我确定不是。”那绝对是他的主意。

那些以前没被人用这种方法整过的小家伙,在我们其他人躺在那里听着他们并且哈哈大笑的时候是会抓狂的。不过你要是这些小男生中的一员,那就会经历这种事。我们全都经历过。你不得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等到最后轮到你对其他人也这么做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特里维廉有个小孩子,我们把海草放在他床上那会儿,他还是个挺酷的家伙,上一年级。他有个奇怪的娘娘腔的名字。不管怎么说,我们管他叫洛内尔,也就是独行客(Loner)的意思,因为这名字还挺适合他的。他完全被威尔迷住了,威尔是他所在分院的头儿,或许他甚至都有点儿爱上威尔了。和性无关,至少我觉得不是。更多的像是小孩子有时候跟大孩子在一起时的感觉。他开始以同样的方式打理头发,像跟屁虫似的跟在我们后面。有时我们会发现他躲在树丛之类的东西后面看我们,而且他会来看我们的所有英式橄榄球比赛。他是学校里个头最小的男生,说话时带着滑稽口音,还戴着一副大大的眼镜,所以是让人瞧不起的主要人选。不过他相当努力,想要获得别人的喜爱。其实我记得他挺过了第一个学期,而没有像某些男生那样崩溃掉,当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当我们搞那个海草的恶作剧时,他也没有像其他一些孩子那样又是抱怨又是发牢骚。他有个胖乎乎的小伙伴——我想我们都叫他死胖子——甚至跑去找女舍监告状去了。那件事也让我印象深刻。

我收起思绪,重新回到其他人的谈话中,感觉就像是从水底下浮了上来。

“因为被抓住的总是我们这些人,”邓肯说,“最后都是不得不被罚抄书。”

“很显然,”费米说,“大多数时候都是我。”

“顺便说一句,”威尔说,“说起海草的话,这可一点儿都不好笑。昨天晚上。”

“什么事不好笑?”我看着其他人,他们似乎也一头雾水。

威尔扬了扬眉毛。“我觉得你们知道。床上的海草嘛。朱尔斯吓得够呛。她为此可是发了一通脾气。”

“呃,不是我干的,哥们儿,”我说,“不骗你。”我可不会干出任何能让我们回忆起那段在特里维廉岁月的事来。

“不是我。”费米说。

“也不是我,”邓肯说,“我都没机会。乔治娜和我晚饭前还有别的事要忙,如果你们能明白我在说什么的话……肯定是有比瞎转悠捡海草更好的事可干。”

威尔皱起眉头。“好吧,反正我知道就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人干的。”他说完盯着我看了很久。

门上响起一阵敲门声。

“绝处逢生啊!”费米说。

是查理。“很显然,插花眼上插的花是在这儿吧?”他说道,却并没有拿正眼瞧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可怜的家伙。

“在那边呢,”威尔说,“给查理扔一朵过去,好吗,乔诺?”

我捡起一小支开着白花的植物,朝查理抛过去,然而力道不够大,没有扔到他身旁。查理跨出一个弓箭步,也没能想办法抓住,只得到地板上去捡。

他最终捡起花来,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走了,要多快有多快。我的举动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我们全都强忍住没笑出来。有那么一刻,我们好像身不由己地又回到了孩提时代。

“小伙子们?”奥伊弗在叫,“乔诺?客人们都到了。他们都在小教堂里。”

“好了,”威尔说,“我看起来怎么样?”

“你就是个丑陋的混蛋。”我说。

“谢谢。”他对着镜子整理好自己的外衣。随后,在其他人都往前走去的时候,他转向了我。“还有件事,哥们儿,”他低声说道,“在我们下去之前,因为我知道之后我可能没有机会再提了。就是演讲的事。你不会让我尴尬的,对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咧嘴一笑,但我觉得他是认真的。我知道有些事他不想让我掺和。不过他无须担心——我本来也不想掺和。那样对我们俩都不好。

“放心吧,哥们儿,”我说,“我会让你感到骄傲的。”


朱尔斯
新娘

我把金冠戴在头上,举起金冠的两只手——我不禁注意到——颤抖得足以泄密。我转了转头,打量着自己。这是我全套服装里一个冲动的元素,一次对浪漫幻想的让步。我是找伦敦的一个制帽商定制的。我不想选一个全是花的花冠,因为那会显得有点儿像嬉皮儿童,但我觉得这是一个时髦的解决方案。比方说,对一个爱尔兰民间传说中的新娘微微点点头。

我看得出来,金冠在我乌黑头发的映衬下闪闪发光。我从玻璃花瓶中取出花束,那是一把本地的野花:有婆婆纳、斑点兰,还有庭菖蒲。

然后我走下楼去。

“你看上去美爆了,甜心。”

老爸就站在客厅里,看起来衣冠楚楚。没错,父亲要陪我走上红毯。我考虑过其他可能性,我真的想过。很显然,我父亲并不是婚姻生活快乐的最佳代表。但最终,我心里的那个小姑娘,那个想要秩序、想要事情以正确方式进行的人胜出了。再说了,还能由谁来做这件事呢?我母亲吗?

“客人们全都在小教堂里坐好了,”他说,“所以现在一切就绪,就等着咱们了。”

几分钟以后,我们就会沿着那条分开小教堂与富丽宫的砾石路踏上这段短短的旅程。这种想法让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也是够荒唐的。我想不起来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什么时候了。去年我做过一次关于数字出版的TEDx演讲,面对一屋子八百个人我也没有这种感觉。

我看了看爸爸。“那么,”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从胃里的这阵翻腾上转移一下,我开口说话,“您终于见过威尔了。”我的声音听上去很奇怪,像是有点儿哽咽似的,我咳嗽了一声,“晚见总比不见强。”

“对啊,”爸爸说,“当然。”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啊,朱朱。只不过就是说——没错,当然已经见过他了。”

我知道我不该问下一个问题,甚至在问出口之前就知道。但我没办法不问。我需要知道他的看法,不管我喜欢不喜欢。相比于其他任何人而言,我总是更愿意寻求我爸爸的赞同。当我在学校停车场打开我的A级考试成绩时,是他而不是我妈妈脸上显现出了那种我想象中的高兴的表情,他会说:“真不错啊,妞儿。”所以我要问:“然后呢?那您喜欢他吗?”

爸爸扬起了眉毛。“你真的想现在聊这个吗,朱尔斯?半个小时之后你可就要跟这个小伙子结婚了。”

我想他是对的。这是个非常糟糕的时机。可现在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而我也开始怀疑他不愿意给个答案本身或许就是答案。

“是的,”我说,“我想知道。您喜欢他吗?”

爸爸挤了挤眼睛。“他看上去是个魅力十足的人,朱朱。也非常英俊。就连我都能看出来。毫无疑问,是个如意郎君。”

这么做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然而我却非要刨根问底。“但您肯定会有个更深的第一印象,”我说,“您一直都告诉我说您很善于看人,说这在生意场上是个十分重要的本领,您必须得能够非常快速地完成……”

他发出了一个声音,像是某种呻吟,同时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仿佛正在硬着头皮给自己鼓劲。而我则感受到了一个小而坚硬的,从今天早上我看见那张字条时起便已存在的恐惧内核正在我肚子里逐渐打开。

“告诉我,”我说,我都能听见我耳朵里血流冲击的声音,“告诉我您对他的第一印象如何。”

“你瞧,我并不觉得我想什么有那么重要,”爸爸说,“我只不过是你老爹罢了。我能了解什么呢?而你跟他在一起到现在有多久了啊……两年了吧?我得说要了解的话,这时间足够长了。”

实际上并不是两年。差得还远着呢。“是啊,”我说,“想要确定结婚时机是否成熟,这时间足够长了。”这话我之前说过太多次了,对朋友说,对同事说。实际上昨天晚上我敬酒时也是这么说的。而以前每次这么说我都是真心的。至少……我觉得我是。那为什么这一次我的话听起来如此空洞呢?我不由得觉得我这么说不像是在说服爸爸,倒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自从再次发现那张字条,那些以前的疑虑也就再次冒了出来。我不愿意去想那些,于是改变了策略。“无论如何,”我接着又说道,“说实话,爸爸,我对他的了解大概都比对您的多——考虑到我这一辈子也只跟您在一起待过六个星期。”

这句话就是为了要刺伤他,而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畏缩了一下,仿佛身上挨了一拳。“好吧,”他说,“你说得对。这就是你想说的话。而你并不需要我的意见。”

“很好,”我说,“爸爸,很好啊。但您知道吗?就这一次,您本来可以告诉我说,您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的。尽管您这么说就相当于不得不睁着眼说瞎话。您知道我需要从您嘴里听到什么。这……这真是太自私了。”

“听我说,”爸爸说道,“我很抱歉。不过……我不能对你撒谎啊,孩子。如果你不想让我陪你走上红地毯的话,现在我也明白了。”他很大度地说,像是给了我什么了不得的礼物。而我则感受到它所带来的痛苦袭遍了全身。

“您当然会陪着我走上那该死的红地毯,”我厉声说道,“您几乎就没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您甚至几乎连参加这场婚礼的空闲都没有。是的,没错,我明白……那对双胞胎正在长牙还是什么的。但我作为您的女儿已经有三十四年了。您知道您对我而言有多重要,尽管我真心希望事情不是这样的。您是我把自己的婚礼地点选在这儿,选在爱尔兰的理由之一。因为我知道您有多看重这种传承,我也同样看重它。我也希望您的想法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可它就是他妈的很重要。所以您会陪着我走上红地毯的。这是您最起码能做的事。您可以陪着我走上红地毯,并且每走一步看起来都像是打心眼儿里为我高兴。”

这时传来一声敲门声。奥伊弗把脑袋探了进来。“准备好出发了吗?”

“还没,”我说,“事实上,我还需要点儿时间。”

我上楼去了卧室。我在找一样东西,形状要合适,分量也要合适。等我看见它自然会知道。那儿有香薰蜡烛——或者,不,要那个装过新娘花束的花瓶。我把它抄起来,用手掂了掂分量,自己也做好了准备。然后我用力地把它向着墙上掷过去,心满意足地看着它的上半部分碎成了玻璃碴。

接着我把手裹在T恤里——我向来非常小心地避免割伤,这可不是什么自残行为——捡起尚未摔碎的底座并把它猛摔到墙上,一次又一次,气喘吁吁,咬牙切齿,直到把它摔得粉碎。我有一阵子没这么干了,时间有点儿太久了。我一直都不想让威尔看到我的这一面。我都已经忘记了那种感觉有多爽。这是对我的另一面的释放。我松开了紧咬的牙关。先吸气,然后再呼出去。

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一切事物感觉上都变得更清晰了一点点,也更平静了一点点。

我开始收拾残局,一如平时所为。这件事我做得不疾不徐。这是属于我的日子。他们完全可以等着。

我举起手来对着镜子重新整理了一下头上已经滑到一边的金冠。我看到我刚刚的努力已经为我的肤色增添了一抹相当讨人喜欢的颜色。对于一个脸红的新娘来说颇为合宜。我又用双手按摩脸颊,整理重塑了一下表情,把它变成那种美滋滋的、满怀期待的喜悦。

即使奥伊弗和老爸听到了什么,当我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们的脸上也没有表现出来。我朝他们两人点点头。“整装待发。”

随后,我大叫着找奥利维娅。她从餐厅旁边那个小房间里冒出来。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苍白。不过她已经奇迹般地做好了准备——穿好了礼服和鞋,拿着她的花环。我从奥伊弗手里一把抢过了我自己的花束,然后便大步走出门去,留下了奥利维娅和爸爸跟在我后面。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勇士女王,正在走上战场。

行走在教堂的过道上,我的心境在改变,我的笃定也在消退。我看见他们全都转过头来看着我,他们看上去就是一大堆模糊不清的脸庞,很奇怪,每一张都毫无特色。爱尔兰民谣歌手的歌声在我周围回荡,尽管这原本是一首情歌,但片刻之间,我还是被这听上去很是悲伤的调子打动。云层在已经损毁的尖顶上方疾速掠过——速度太快,如同在噩梦中一般。风也刮得更猛烈了,你能够听到它在石头之间呼啸而过。有那么一刻,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的客人全都是陌生人,而我正在被一群以前从未见过的人默默观察。我感到一阵恐惧涌上心头,仿佛踏入了一箱冷水中。他们所有人我全都不认识,包括那个等在过道另一端,在我逐渐走近时转过头来的男人。跟爸爸之间那段让人痛苦的对话就像弹球一样在我脑海里四处游荡——但其中最响亮的反倒是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我松开了抓住他胳膊的手,尽可能让我俩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仿佛他的想法还会进一步感染我似的。

然后,突然间好像云开雾散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们:朋友和家人,一边微笑一边挥手。谢天谢地,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用手机对着我们。我们通过婚礼邀请上一条严肃的注意事项告诉他们在仪式过程中不要照相,从而规避了这种现象。我想方设法让自己的脸变得不再冰冷僵硬,对客人们报以微笑。随后,在他们所有人组成的人群之外,过道中央站着一个人,在短暂穿破云层的光线照射之下,他的周身带着光环:那就是我的未婚夫。他身着礼服,纤尘不染。他光彩照人,一如我往日见到的一般英俊潇洒。他冲着我微笑,这微笑如同阳光,此刻温暖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在他的周围,废弃的小教堂拔地而起,绽放着美丽,向天空张开怀抱。

无比完美。这完全跟我计划好的一样,甚至比我计划好的还要好。而这其中最棒的当数我的新郎——优雅迷人,容光焕发——他正在圣坛上等着我。眼睛望着他,一步步走向他,很难相信这个人跟我了解的他有什么不同之处。

我微微一笑。


汉娜
陪同来宾

在婚礼仪式过程中,我一直和朱尔斯的几个堂表亲挤在一张长凳上坐着——作为婚礼派对的一部分,查理在前面有一个为他保留的座位。朱尔斯走上红地毯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让我觉得很奇怪。她脸上有一种我以前从未见过的表情。她看起来几乎都有些害怕: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绷得紧紧的。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还是说这是我想象出来的,因为等到她和威尔在前面会合的时候,她在微笑,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容光焕发的新娘在向她的新郎致意。周围一片感叹声,都在私下悄悄谈论着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看上去是多么登对。

从那以后,整个仪式进行得都非常顺利:许下誓言时也没有像我以前参加过的几个婚礼那样笨嘴拙舌。他们两个人声音洪亮,吐字清晰,由于我们全都安安静静地看着,唯一的其他声音也就剩下石头间呼啸而过的风声了。然而我其实并没有在看朱尔斯和威尔。相反地,我努力想要看一眼查理,眼睛一直望向前排。我想尽力看清楚在朱尔斯说“我愿意”时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和一副肩膀。我开始扪心自问:说到底,我觉得我能看到什么呢?我又在寻找什么证据呢?

突然之间,所有的仪式全都结束了。周围的宾客纷纷站起身来,爆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和闲聊声,喧闹无比。朱尔斯步入小教堂时,唱歌的那个女人再次用歌声送我们离去,伴奏小提琴的音符也在身后一路跟随。歌词全都是盖尔语的,她的嗓音高昂清澈、优雅缥缈,在残垣断壁之间发出稍显诡异的回响。

我跟着宾客们的队伍往外走,一路躲避着巨大的花艺装饰:那是些大束的绿色植物和五颜六色的野花,我觉得非常时髦,并且和周围戏剧性的环境十分般配。我想起了我们的婚礼,当时我们的花是妈妈的朋友卡伦以友情价给我们的。整个仪式是在多少有些复古的柔和色调中完成的。不过我并不是想要抱怨;因为我们根本负担不起我们选择的花店的价格。我不知道如果能有钱做你想做的事,那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其他宾客都衣着特别讲究、穿戴格外入时。当我在小教堂里环顾四周扫过其余的客人时,我意识到这里没有其他人佩戴头饰。或许在他们这样的圈子里已经不流行了?其他每一个女人似乎都戴着看上去很昂贵的帽子,就是那种很可能装在各自特制的盒子里买回来的帽子。这种感觉就像是上学时有一天,当时艾丽斯和我都没意识到那天是居家服装日,我们俩穿的还是各自的校服。我记得坐在集会现场,心里只盼望着我能有本事自燃,以免在众目睽睽之下度过那一天。

我们被分发了一些压碎了的干玫瑰花瓣,准备在威尔和朱尔斯走出小教堂时向他们扔过去。但是风已经太大了,花瓣马上就会被吹跑。我反正没看到任何一个花瓣落到这对新婚夫妇身上,相反,那些花瓣就像一大片云似的扶摇直上,直奔大海而去。查理总是告诉我,说我有点儿过于迷信,但假如我是朱尔斯的话,我不会喜欢这样的。

新娘亲友团被留下来照相,其他所有人全都跑到主帐篷外面去了,那儿设了一个酒吧。我断定我需要喝上几杯来壮壮胆。我小心翼翼地穿过草地向酒吧走去,每走几步我的鞋跟都会陷下去一次。两个酒吧招待正在接受点单,手里还晃动着调酒器。我要了一杯金汤力,送来时里面还带了一大枝迷迭香。

我跟酒吧招待们聊了一小会儿,因为在这一大群人里他们看起来最面善。这两个小伙子是本地人,从大学回家来过暑假的:一个叫约恩,另一个叫肖恩。

“我们一般都是在本岛上的大酒店工作,”肖恩告诉我说,“以前属于吉尼斯家族,是位于湖边的一座大城堡。那儿通常是大家的婚礼首选地。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在这儿举行婚礼的。你知道这地方注定要闹鬼吗?”

“是啊,”约恩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关于这个地方,我奶奶讲过一些相当让人害怕的传说。”

“沼泽里的尸体,”肖恩说道,“没有人确切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不过人们认为他们是被维京人剁成肉泥了。他们没有被埋在神圣的地方,所以大家都说他们成了不得安息的亡魂。”

我知道他们很可能只是在跟我开玩笑,不过我还是觉得如芒在背。

“有传言说,这也就是为什么最后的那些人最终都离开了这个地方,”约恩说,“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从沼泽地里传来的声音实在是太响了。”他先是冲肖恩咧嘴一笑,接着又冲着我,“告诉你吧,今晚天黑以后,我可不想待在这儿。这是座鬼岛。”

“打扰一下,”一个身穿飞行员服和呢子夹克的男人有些生气地说道,“你们说的所有这些听上去都他妈太有意思了,不过你们不介意给我调一杯老式鸡尾酒吧?”

他们只好回去继续工作了。

我决定经过被点燃的火把照亮的入口处去偷窥一下主帐篷里面。那里面花香扑鼻,美妙无比,那气味是由很多看起来很昂贵的蜡烛发出来的。然而在香味掩盖之下,那里面绝对还有一股潮湿帆布的气味。我想,到头来这依然是一座大帐篷。但这帐篷可真了不得。实际上是由好多座帐篷组成的:在一端的一座小帐篷里有搭建好的层压板材料舞池和供乐队使用的舞台;而在另一端则是一座包含着另一个酒吧的帐篷。上帝啊。当你在自己的婚礼上有条件开两个酒吧的话,为什么只开一个呢?在主帐篷里,穿着白衬衫的服务员像芭蕾舞演员一般优雅地跑前跑后,摆正餐叉,擦亮玻璃杯。

在所有物品中间,在一个银色底座上,摆放着一块巨大的蛋糕。这蛋糕太漂亮了,以至于我一想到晚些时候朱尔斯和威尔会拿起刀来切它都会难过。我猜不出来像这样一个蛋糕得花多少钱。大概跟我们婚礼的全部开销差不多。

我再次走出主帐篷,一阵狂风吹在身上,让我不由得瑟瑟发抖。风肯定是比之前更猛了。远处的海面现在也翻滚起了白色的浪花。

我看向人群。这场婚礼中我认识的每个人都在新娘的亲友团里。如果我不能鼓足勇气的话,那就得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一直等到查理回来——而我估计他一拍完照就会直接进入司仪角色。所以我喝了一大口手里的金汤力,然后一头扎进了邻近的一群人当中。

从表面上看,他们真是够友好的,不过我看得出来,他们是一群相互熟识的朋友——而我不属于他们这个圈子。我站在那里喝我的酒,努力不让迷迭香戳着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其他喝金汤力的人是想了什么办法才能不伤着自己的。或许这是一件在私立学校里会教的事:如何喝下一杯带有不方便的装饰品的鸡尾酒。因为毫无疑问,这里的每个人上的都是私立学校。

“你们知道这个话题标签是什么吗?”一个女人问道,“我是说这场婚礼的。我查了一下请柬但看不到。”

“我不太确定真的有这个标签,”她的朋友回答说,“反正这地方的信号够差劲的,你一上岛就什么也传不上去了。”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选择这个地方举行婚礼了,”第一个人故意说道,“你知道吗,因为威尔的关注度。”

“实在是太难以理解了,”另外那个女人说,“不得不承认我一直都以为会是在意大利呢——也没准是湖泊区。似乎潮流如此,不是吗?”

“不过朱尔斯是个潮流引导人,”第三个女人插嘴道,“也许这是个新潮流呢——”正说着,一阵大风几乎把她的帽子吹飞,她用一只手牢牢地把它按了下来,“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偏僻小岛上办婚礼。”

“这也挺浪漫的。满眼都是荒凉和毁弃的荣耀。这能让人想起那个爱尔兰诗人。济慈。”

“是叶芝,亲爱的。”

这几个女人有着那种暑期在希腊诸岛上晒出来的真正的深褐色皮肤。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们接下来就开始谈论起伊兹拉岛比克里特岛强在何处的话题了。“上帝啊,”此刻她们中的一个人开口说道,“怎么会有人带着孩子坐经济舱呢?我的意思是,要说起开启一个惨淡假期的话。”我不知道假如我插一句话,开始探讨一个新福瑞斯特露营地与另一个之间孰优孰劣的话,她们会说些什么。我会用她们在讨论哪家海滨餐厅有最好的风景时用的语气说,我个人认为这完全取决于哪个营地有最好的化学厕所。这句话我得留在晚些时候跟查理说去。然而,昨晚的事已经证明,查理在跟上流社会的人相处时总是会变得有些滑稽——有点儿不够自信,同时还充满了戒心。

我右边的人转向我:这人像个还没长大的男生,一张圆滚滚且白里透红的脸,跟他后退的发际线很不搭调。“这么说,”他说,“你是汉娜,对吧?新娘那边的还是新郎这边的?”

有人肯纡尊降贵跟我说句话,我可算松了一口气,让我吻他一下都可以。

“呃——新娘那边的。”

“我是新郎这边的。我跟那家伙一起上的学。”他伸过一只手来,我握了一下。给我感觉就像是走进他的办公室要进行面试似的。“那你认识朱莉娅咯,怎么认识的?”

“噢,”我说,“我和查理结了婚——而他是朱尔斯的朋友吧?他是迎宾员之一。”

“那你这口音是哪儿的?”

“呃,曼彻斯特。嗯——的市郊。”尽管已经在南方住了这么久,我也一直都觉得我的口音已经改了很多了。

“支持曼联吗?几年前我出差去过一次。比赛不错。我记得对手是南安普敦。二比一,还是一比○——反正不是平局,不然可就太他妈无聊了。但是吃的东西太差劲了。根本他妈没法下咽。”

“哦,”我说,“好吧,我爸爸支持——”

不过他转过脸去,已经感到厌倦了,开始跟他旁边的那个人说起话来。

于是我向一对年长的夫妇做了自我介绍,主要是因为他们看上去没在跟任何其他人说话。

“我是新郎的父亲。”那个男人说。这种说法让我觉得很古怪,干吗不直接说“我是威尔的爸爸”?他用一只手指很长的手指了指身边的女人说道:“这位是我的妻子。”

“你好。”她说话的同时看着自己的脚。

“您肯定特别自豪。”我说。

“自豪?”他诧异地皱着眉头看着我。他个子很高,不驼背,所以我不得不稍稍抻着点儿脖子抬头看他。而且或许是他高高的鹰钩鼻子的缘故,我总觉得他有些瞧不起我。我能感觉到肚子里微微一阵发紧,让我一下子回想起在学校里被老师批评的情景。

“呃,是的。”我慌乱地答道。我觉得我并不是非得为自己辩解一番。“我想主要是因为这场婚礼,不过也因为《幸存之夜》那档节目。”

“嗯,”他似乎在思考我的话,“但那也不算个职业啊,对吧?”

“好吧,呃——我猜在传统意义上是不算——”

“他并不总是最优秀的学生。他也让自己陷入过几次困境——不过总之,他还是个够聪明的孩子。他想办法上了一所相当不错的大学。本来可以从政或者当律师的。或许在那些行当里不是第一流的,但也会受人尊敬。”

我的老天。我这才想起来威尔的爸爸是一位校长。一瞬间这场对话听起来就仿佛他可以谈论随便哪个男孩,但就是不能说他自己的儿子。我从未想过我会同情威尔,对他而言,似乎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过现在我认为我有些同情他了。

“你有孩子吗?”他问我,“有没有儿子?”

“有的,他叫本,他是——”

“你还不如考虑考虑特里维廉呢。我知道有些人会觉得我们的方法有些……严厉,不过这些方法却从一些看起来不可雕的朽木当中造就了了不起的大人物。”

把本交到这个极其冷酷的男人手上的想法让我内心里充满恐惧。我想要告诉他,就算我能负担得起,就算本到了要上高中的年纪,他也休想让我把儿子送到一个由他掌管的地方去。不过我却礼貌地一笑,找个借口走开了。如果威尔的父母在这里,那说明新娘的亲友团肯定已经拍完照片回来了。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查理为什么没来找我呢?我在人群中搜索,最终发现他和其余的迎宾员以及其他几个男人跟一大堆人在一起。我不由得感到怒火中烧,便以最快的速度朝他走去。

“查理,”我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威吓,“上帝啊,感觉就像是你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似的。我经历了一场奇怪至极的谈话——”

“嘿,汉。”他有点儿心不在焉地说道。从他斜着眼看我的那一下,或许还有他脸上其他一些细微的变化,我敢肯定他已经喝过一些酒了。他一只手里端着一满杯香槟,但我觉得这不是他的第一杯。我提醒自己说他一直都很有分寸,他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大。他是个成年人了。“哦,”他说,“顺便说一句,你现在可以把那东西从你脑袋上拿下来了。”

他指的是那个头饰。我把它摘下来时觉得脸颊都在发烫。他是在为我感到羞耻吗?

刚刚和查理在说话的人中有一个走了过来,他拍了拍查理的肩膀。“这是你老婆,查理?”

“是啊,”查理说,“罗里,这是我妻子汉娜。汉娜,这位是罗里。他也参加了单身派对。”

“见到你很高兴,汉娜。”罗里说话的同时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这些公学男生,全都这么魅力四射。我想起了小教堂外面那些迎宾员:需要我给您一张日程表吗?您想要些干玫瑰花瓣吗?看起来一本正经。可昨晚看到了他们那副嘴脸以后,我对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会再有信任可言了。

“汉娜,”罗里说,“我想我得向你道个歉,为单身派对以后我们把你家先生送回去时的那个样子。不过那都是玩闹的,对不对啊,查理,哥们儿?最后一个进来的嘛。”

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望向查理,却刚好看到我丈夫脸上正在发生的变化。他的面部逐渐变得僵硬,嘴唇绷得紧紧的,像条即将消失的细线,最终的表情与过完那个周末我在机场接到他时一模一样。

“你们这帮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我保持着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问罗里,“查理是肯定不会告诉我的。”

罗里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好人啊,”他说话间再次拍了拍查理的肩膀,“单身派对上发生的事就留在单身派对上吧。”他冲我使了个眼色,“总之就是很有意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

“查理?”等罗里离开,我们可以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问道,“你喝酒了吗?”

“就一小口,”他说,我觉得他此时说话并没有含混不清,“你知道,就是润润嗓子。”

“查理——”

“汉,”他坚定地说道,“喝几杯不会让我乱来的。”

“那——”我想起了他从斯坦斯特德机场出来时那副眼窝深陷、惊魂未定的样子。“单身派对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啊,上帝啊,”查理用一只手捋了捋头发,皱眉蹙额,“我不知道这为什么会让我那么心烦。我想应该——呃,应该是因为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吧。可同时它又非常可怕。”

“查理,”我说话时感到一阵不安在我肚子里蜷曲缠绕,“他们做了什么?”

然后我丈夫转向了我,从他的牙缝中挤出了“嘶”的一声,某个让人厌恶的其他东西——或者人——的影子悄悄混进了他的言语中。“我他妈不想谈这事,汉娜。”

事情明摆着。哦,上帝啊。查理一直都在喝酒。


乔诺
伴郎

我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香槟,又从经过的女服务员那儿拿了一杯。这杯我也要很快把它喝完,然后或许我就会觉得更——不知道,更自在些吧。今天早上,目睹这一切,目睹威尔拥有的所有……好吧,让我觉得自己有些差劲,我心里不是滋味,我当然会有这种感觉。威尔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我只是想为他高兴。但与那些男生的重聚会把往事全都刨出来。好像这些事没有一件会影响到他,没有一件会拖他的后腿。然而我却一直觉得,我也不知道,好像我不配得到幸福似的。

小教堂外的人群中有太多熟悉的面孔:有单身派对上的那帮家伙,也有没参加但跟我们一起上学的人。“没有女伴啊,乔诺?”他们问我,然后就是,“是准备今天晚上对哪个幸运的女士下手吗?”

“也许吧,”我说,“也许。”

有人为我打算试着去追谁打了点儿小赌。随后他们便开始聊他们的工作,聊他们的房子,聊股票期权和证券组合。后来还说起最近某个政客出洋相的故事。对于这个故事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我都记不住他——或者她的名字,而且就算我记得住,大概也不知道那是谁。我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很愚蠢,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这里。我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

他们这些人现在全都做着位高权重的工作,就连那些我记得没那么聪明的人也一样。而且他们看起来也全都跟在学校里时大不相同。这倒不意外,想想毕竟过去将近二十年了。但感觉上不是这样的。对我来说不是。此时此地,站在这里,不是。看着每一张脸,无论时间过了多久,即使曾经有头发的地方变得斑秃,曾经的金发染成了黑发,曾经的框架眼镜换成了现在的隐形眼镜,我都能把他们各归其位。

你瞧,即使到了现在,即使我他妈那么让人失望,我的家人依然会把学校的照片摆在客厅壁炉台上最重要的位置。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上面落过一丁点儿灰尘。他们都为那张照片感到骄傲。看我们家孩子,在他那所一流的学校里。他是他们中的一员。整个学校倾巢而出,来到主楼前面的运动场上,悬崖就在另一边。我们大家都坐在一个金属架子上,看上去十分乖巧,头发全都被女舍监梳成偏分,咧着嘴露出大大的愚蠢的笑容:孩子们,对着镜头微笑吧!

此刻我正咧着嘴对着他们大家伙儿笑呢,就像我在照片里笑的那样。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全都在偷偷看着我,脑子里会不会还冒出跟以前一样的想法。乔诺:废柴。一无是处。大家的笑料——没别的了。结果跟他们想的一模一样。好啊,这就是我要证明他们想错了的地方。因为我有那桩威士忌的生意可充谈资啊,不是吗?

“乔诺,哥们儿。真没法相信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格雷格·黑斯廷斯——第三排,左边数第二个。有个时尚辣妈,不过他妈妈的相貌他绝对是一点儿都没继承到。

“哈,乔诺,准知道你得忘了你那身该死的西服!”迈尔斯·洛克——第五排,中间的某个地方。有些天赋,但也算不上什么极客,所以他还过得去。

“至少没把戒指也忘了!真希望你把它忘了,那样的话也算得上是空前绝后了。”杰里米·斯威夫特——最右手边上面的角落里。在一次冒险挑战中吞过一枚五十便士的硬币,后来不得不去了医院。

“乔诺,大个子——你知道吗,我不得不告诉你,我还没从单身派对里恢复过来呢。你耍了我。上帝啊,还有那个可怜的家伙!我们真的伤害了他。他就在这儿,是不是?”柯蒂斯·洛,第四排,右边数第五个。网球打得几乎成了职业球员,但最终做了一名会计师。

看见了吧?他们叫我叫得很亲切。但说到底,我的记性是相当好的。

那张照片里有一张脸是我一直都不敢去直面的。最底下一排,跟最小的孩子们一起,在右边很远的地方。独行客,那个无比崇拜威尔,愿意做任何事来取悦他的小朋友——任何我们要求的事。他会为我们从厨房偷额外的面包和黄油,刷掉橄榄球靴上的泥巴,打扫我们宿舍。所有那些我们实际上不需要或者本可以亲自动手的事。不过,想出一些事来让他去做,在某种程度上也挺有意思的。

我们发现自己要求他做的蠢事越来越多。有一次,我们让他爬到学校屋顶上学猫头鹰叫,他照做了。还有一次我们让他把所有火警报警器都拉响。要想看他能走多远,不持续施加压力是很难的。有时候我们会在海滩上翻他的东西,吃掉他妈妈寄给他的糖果,假装用他性感姐姐的照片来体验高潮。或者我们会找出他写好准备寄给家里的那些信,用哀怨的声音大声读出来:我特别想念你们大家。而有时候我们甚至会稍微敲打敲打他。比如说,如果他没有把我们的橄榄球靴清理得足够好——或者我们说过的哪些地方还不够干净,因为他一直都做得相当好嘛。我会让他站在那儿,用球靴带鞋钉的那一面打他的屁股,以此作为一种“鞭策”。看看什么事是我们做了还能够逃脱惩罚的。而他会让我们无论做了什么,都能够逃脱惩罚。

我又抓过来一杯香槟一饮而尽。这一杯终于命中了目标;我觉得自己都有点儿飘起来了。我走进那一大群特里维廉校友组成的人堆里。我想要给他们所有人讲讲威士忌生意的事。就用接下来差不多半个小时。这样他们也就能够最终意识到我和他们同样优秀。然而交谈的话题已经变了,我想不出什么办法还能把它拉回来。

有人很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头去,和他来了个脸对脸:是斯莱特先生。威尔的爸爸——然而他首先是特里维廉的校长,一向如此。

“乔纳森·布里格斯,”他说,“你一点儿都没变。”他说这话可不是想要恭维我。

该死,我始终都希望能远远地避开他。眼睛里看见他对我产生的影响从来都是一样的。我现在本来应该想的是,作为一个成年人可能会有所不同了。可我仍然跟以前一样怕他怕得要死。说来有趣,想想他还是曾经救过我一命的人呢,真的。

“您好,老师。”我说,舌头感觉就像是卡在嗓子眼儿里了似的。“我是说,斯莱特先生。”我想他可能更愿意我叫他“老师”。我回过头看了一眼,之前我所身处的那个人群如今已经封闭起来了,所以我们就被隔在了人群外:只有他和我。无路可逃。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看你的穿着打扮还是一样的与众不同。就像你在特里维廉时的那件西服外套:刚开始的时候太大,到了最后又太小。”

是啊,因为我的家人只能买得起这么一件。

“而且我看到你仍然跟我儿子混在一起。”他说。他从来都不喜欢我。不过我也想象不出来他会喜欢谁,甚至连他自己的孩子都包括在内。

“是的,”我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哦,那就是你的角色吗?我一直都还觉得你也就是替他干点儿不干不净的事呢。比如你闯进我的办公室偷GCSE试卷那次。”

有那么一瞬间,我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变得鸦雀无声。我很惊讶我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哦,是的,”斯莱特先生对我的沉默无动于衷,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以为能够逃脱惩罚,只不过是因为这件事没有被报告上去吗?如果它被泄露出去了,那就会是整个学校的耻辱,也是我名誉上的耻辱。”

“不,”我说,“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不过我心里想的却是:多半的事你还不知道呢。或者也许你知道,但你比我想象中的还会装。

这之后我设法脱了身。我去找更多的酒喝,找点儿更带劲的。他们在靠近主帐篷的地方设了一个酒吧,但他们倒酒倒得不够快。人们假装为朋友或者陪同来宾要个两三杯,而我却能看见他们一边走开一边就把酒都干了。今天晚上是要恣意放纵的,尤其是还有了彼得·拉姆齐带过来的毒品。当我拿起威士忌——这是我带过来的东西——我注意到我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

接着,越过人群,我看见了这个我认识的人。他看着我,皱着眉头。但他不是特里维廉的人。他至少得有五十岁了,这么老是不可能出现在那张照片里的。而一开始我很心烦,因为我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认识的他了。

他梳着过于时髦的潮人发型,尽管头发已经花白并且还有点儿谢顶,穿一身西服配了双运动鞋。他的样子就像是从某个自命不凡的苏荷区办公室走出来,然后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最终来到了这里,一个偏远荒凉的小岛上似的。

说真的,有那么几分钟我丝毫都想不起来,我究竟在哪儿见过像他这样的人。随后我认为我们俩同时想起来了。该死。他是《幸存之夜》节目的制片人。有个法式的听起来花里胡哨的名字。皮埃尔。就是它了。

他朝我走过来。“乔诺,”他说,“见到你真高兴。”

他能记得我的名字,认出我的脸让我有点儿受宠若惊。然后我想起来他并不特别喜欢我这张脸,所以没有让我上他的电视节目,于是我降低了一些自己的热情。“皮埃尔。”我伸出一只手去说道。我他妈一点儿都不明白,他干吗想要过来跟我说话。我们只在我和威尔去试镜的时候见过那一次而已。假如我们只是举杯彼此遥敬一下之后便就此打住的话,场面肯定应该不会这么尴尬吧?

“好久不见,乔诺,”他摇头晃脑地对我说道,“你这头发……我几乎都没认出来。”他在说客气话。我的头发也没那么长。不过我看上去大概比我们上次见面老了十五岁。我猜都是喝酒闹的。“你最近忙什么呢?”他问道,“我知道肯定有什么特别值得让你忙碌的事。”

我感觉到他的这种说法有几分奇怪,不过我没有表现出来。“是啊,”我自我膨胀起来,“我一直在做威士忌呢,皮埃尔。”我玩了命地想要大侃特侃一番,不过说实话,我没法不想起这个家伙当初只用寥寥数行电子邮件就把我拒之门外的情形。

不是非常适合这档节目。

你看,人们并不了解我的这件事。他们看见的是老乔诺,那个放荡的人,那个疯狂的人……却并不十分清楚背后发生了什么。当然了,我喜欢他们这么想,我会迎合他们。但我也真的会心生感触,而且这场对话会让我感到尴尬,就好像我依然是被制片公司抛弃时的那个我。我猜至少这个点子还让我获得了几千英镑的报酬。

看见了吗,真人秀的点子是我出的。我并不是在说整个节目都是我想出来的。不过我知道是我播下了种子。差不多一年前的一天,威尔和我正坐在酒馆里喝酒。我们俩碰面一直都是我提出来的。威尔总是特别忙,尽管当时他只是个经纪人,说不上是电视行当里的人。但即使他放了我好多次鸽子,他也从来没推掉过。我们之间的友情有太多羁绊,想结束都很难。这一点他心里也明白。

我那天肯定喝多了,因为我甚至把我们以前在学校里玩的游戏都搬出来了:那就是“幸存者”游戏。我记得威尔给了我那样一副表情。我想他是害怕我接下来可能要说的话。但我并不打算往下再多说一句。我们永远都不会说的。之前一天晚上,我和某个喜欢冒险的家伙看了这场真人秀,感觉似乎太柔和了些。所以我说:“对于一个电视节目来说,这样会比你看到的绝大多数所谓生存节目要好得多,不是吗?”

然后他看我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怎么了?”我问道。

“乔诺,”他说,“这可能是你有史以来出过的最好的主意。”

“是啊,不过你没办法真这么干。你也知道……因为发生过的事。”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而且那是一次意外,还记得吧?”看到我没任何反应,他又接口说道,“还记得吗?”

我看着他。难道他真的相信这话?他在等待一个答案。

“对,”我说,“没错,是个意外。”

随后我知道的就是,他让我们俩都去参加试镜了。而剩下的事,你可以说都成了历史。不管怎么说,对他来说是的。很显然,他们最终并不想要我这张丑脸。

我意识到皮埃尔在用有些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他应该是刚刚问了我一句什么。“不好意思,”我说,“您说什么来着?”

“我刚刚在说,听起来你好像已经找到了非常适合你的工作。我想我们的损失至少是威士忌酒的收益。”

我们的损失?可那不是他们的损失:他们不想用我,就这么简单。

我喝了一大口手里的酒。“皮埃尔,”我说,“你根本不想让我上那个节目。所以,让我尽我所能怀着最大的敬意问一句,你他妈说的都是什么啊?”


奥伊弗
婚礼统筹人

预示着坏天气的征兆已经开始在地平线上铺展变浓了。风变得更猛烈。丝质连衣裙在风中飘摆,几顶帽子翻滚而去,鸡尾酒的装饰品也被卷到了空中。

不过就着越来越大的风声,歌手的声音也在逐渐提高:

“is tusa ceol mo chroí,

Mo mhuirnín

is tusa ceol mo chroí.”

你是我心中的仙乐,

我亲爱的人啊,

你是我心中的仙乐。

有那么一会儿,我仿佛已经忘记了如何呼吸。因为那首歌,我们儿时我母亲唱给我们听的歌。我强迫自己吸气,呼气。集中精力,奥伊弗。你还有太多事需要去处理。

宾客们已经把我团团围住,提出各种各样的需求:

“有没有不含麸质的小面包?”

“这里哪儿的信号最好?”

“你能让摄影师给我们拍几张照片吗?”

“你能调换一下座位安排表里我的座位吗?”

我在他们中间穿梭,消除他们的疑虑,回答他们的问题,给他们指明厕所、盥洗室以及酒吧的正确方向。来宾数量似乎太多了,超过了一百五十个:他们到处都是,从主帐篷不住摆动的门口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在酒吧吧台前挤得水泄不通,成群结队地穿过草地,摆出各种姿势,用智能手机拍照片,亲吻,大笑,吃着从服务生队伍里拿到的小面包。我已经把好几个客人从沼泽边赶开,避免了他们陷入困境。

“对不起。”我边说边阻止了另一群正试图进入墓地的客人,他们个个紧握着手中的酒杯,好像在游览某个游乐场景点。“这些墓碑当中有一些已经非常古老、非常脆弱了。”

“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人隔三岔五就会过来一趟。”他们离开时其中一个人不情不愿地说道,那语气就像是在说“亲爱的,冷静点儿”。“这是座无人居住的荒岛,不是吗?所以我觉得不会有人在意的。”很显然,他还没有注意到我家的那一小片墓地,对此我很高兴。我不想让他们在墓碑间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把他们的酒洒得到处都是,用高跟鞋和闪亮的布洛克鞋践踏这片神圣的土地,并且大声念出碑文。我的悲剧就刻在那里,会被他们所有的人仔细研读。

对于让所有这些人都到这里来的感觉会有多奇怪,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是一种必需之恶:毕竟,这就是我想要的。把人们再次带到这座岛上来。然而我却不曾意识到这看起来有多像是一次非法入侵。


奥利维娅
伴娘

婚礼仪式进行了好几个小时——或者说感觉上是这样。我在薄薄的礼服下止不住地瑟瑟发抖。我把花束攥得太紧了,以至于玫瑰花茎上的刺都已经穿破了白色丝带,扎进我的手里。我不得不趁着没人看见时,吸吮一下手掌上的小血滴。

不过,仪式最终还是结束了。

但仪式之后还要拍照片。为了尽力挤出微笑,感觉我的脸都要受伤了,双颊生疼。摄影师一直在把我单独拎出来,告诉我说我需要“把皱着的眉头上下颠倒一下,亲爱的!”我尝试了。我知道在对面的人看来,这不可能是个微笑——我知道这看上去肯定更像是我在龇牙咧嘴,因为我的感觉就是如此。我能看出来朱尔斯正在生我的气,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都不记得该怎么笑了。妈妈把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你没事吧,利维?”我猜她也能看出来的确发生了些事。而我并不太好,一点儿都不好。

人群聚集在周围:都是我多年未见的姑妈姨妈、叔叔舅舅以及堂表兄弟姐妹。

“利维,”我表妹贝丝问道,“你还跟那个男朋友在一起吗?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她比我小几岁,今年十五岁。我一直觉得她有点儿崇拜我。我记得去年在我姨妈五十岁生日时,我给她讲过跟卡勒姆有关的所有事,当时她认真倾听着我说的每个字,让我觉得很是自豪。

“卡勒姆,”我说,“不……已经不跟他在一起了。”

“那现在你已经结束你在埃克塞特的第一学年了吗?”我姨妈梅格问道。这么说,妈妈还没有告诉她关于我退学的事。我试着想要点点头时,才发现对于脖子来说,脑袋实在太沉了。“是啊,”我说,因为假装起来更容易些,“没错,挺好的。”

我试图回答他们的所有问题,不过这甚至比微笑更让人筋疲力尽。我想要高声尖叫……我的内心就正在尖叫。我能看出他们有些人看着我时一脸困惑——我甚至看见他们在对视,好像在说:“她怎么了?”都是关切的表情。我猜我看上去不像他们记忆中的那个奥利维娅。那个姑娘外向活泼,爱说爱笑。而另一方面,我也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奥利维娅。我不确定是否还能重新变回那个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变回去。而我无法为他们扮演一个角色。我跟妈妈不一样。

突然间,我觉得我又不能呼吸了,就好像我无法把空气好好地吸进肺里似的。我想要逃离他们的问题,逃离他们那一张张和蔼可亲又满是担心的脸。我告诉他们我要走开一下去找厕所。他们似乎并不介意,没准还松了口气呢。我从人群中脱身。我觉得我听见了妈妈在呼唤我的名字,但我仍然继续往前走,而她也没再叫,大概是因为她又分心去和其他人说话了。妈妈喜欢有个听众。我走得又快了些,还脱掉了那双愚蠢的高跟鞋,那上面已经满是尘土。我也不确定自己除了要往跟其他所有人所在之处相反的方向走之外,究竟要去哪里。

我的左边是由黑色石头形成的悬崖峭壁,在水雾中闪着潮湿的光泽。有些地方的地势下沉,就像是一大块土地突然消失在大海中,留下一个参差不齐的边缘。我不知道如果我脚下的地面突然向下倾斜,突然消失的话会是种什么感觉,那样的话,我除了跟它一起下坠之外别无选择。有那么一刻,我意识到我正站在这里,几乎期盼着那样的事发生。

在我走过的小路下方,从悬崖峭壁之间,我能看到呈片状分布的白沙滩。顶着白色浪花的海浪出奇地大。我任由风吹打,直到我的头发就像是要从头上被扯下来,直到我的眼皮就像是要使劲地从里往外翻出来,这风推搡着我,像是要尽其所能地把我挤到一边去。我的脸上有种咸咸的刺痛感。

外面的海水呈现出一种明亮的蓝色,很像是一张加勒比海岛照片里大海的颜色,我的朋友杰斯去年就和她的家人去了这样一座岛,她从那里在Instagram上传了差不多五万张自己的比基尼照(当然了,全部都修了图,所以她的腿看上去长了一些,腰看上去细了一些,胸看上去也大了一些)。我想我眼前的一切都是非常美丽的,但我却无法感受到它的美。我无法再正常地感受任何美好事物了:比如食物的美味,比如阳光洒在我脸上的感觉,再比如收音机播放的一首我喜欢的歌。眺望着大海,我感受到的只是肋骨下方隐隐作痛,宛如一处陈年旧伤。

我找了一条路,能够往下走到一个不那么陡,地面以缓坡而不是悬崖峭壁与沙滩交会的地方。我不得不奋力前行,穿过生长在缓坡上的矮小而坚韧的荆棘灌木丛。穿行中,它们钩住了我的礼服,同时我又被一条树根绊了一下,于是一个趔趄向前翻滚出去,跌倒在岸上。我能感觉到丝裙撕开了——朱尔斯为此会暴跳如雷的——然后我的两个膝盖都跪在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我的膝盖刺痛难忍,而我能想到的所有事就是上一次体会这种感觉时,我还是个孩子,还在上学,大概是九年前。我跌倒在沙滩上,想要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一场,因为这应该很疼的,整个身体都应该感到疼痛,但是不会有眼泪流出来——我没办法挤出眼泪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如果我能哭出来,一切或许都会变得更好,然而我却不能。这就像一种我已经失去了的能力,像一种我已然遗忘了的语言。

我坐在潮湿的沙滩上,能够感觉到海水已经浸透了我的礼服。我两个膝盖上覆盖着像沙砾般粗糙的擦伤。我打开小珍珠包,小心地取出了那个剃须刀片,掀起礼服的布料,用剃须刀抵住皮肤。看着那小小的红色血珠一点点出现——开始时很慢,随后渐渐快了起来。即使我能感觉到疼痛,那感觉也不像是我的血,不像我的腿。于是我使劲挤压伤口,把更多的血带到表面,等着去感受它属于我的感觉。

鲜红色的血,特别鲜艳,看上去挺美的。我用一个手指蘸了一下,然后放在嘴里尝了尝,品味了一下那种金属的味道。我还记得经过那次他们称之为“治疗”的过程以后出的血。他们说有“一点点淡淡的斑点”是完全正常的事。但感觉上它持续了好几个星期;我的内裤上出现的是深棕色的污渍,就像是我身体里的什么东西生锈了似的。

我还准确地记得当我意识到我没来月经时身在何处。当时我和我的朋友杰斯一起去参加了几个二年级学生在家里举办的家庭聚会,杰斯告诉我她得去翻一下卫生间里的橱柜找找月经棉,因为她的月经提前来了。我还记得她告诉我时,我那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我胸部有什么东西不消化,让我都没办法深吸一口气——有点儿像现在。我意识到我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用的月经棉,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了。而且我感觉怪怪的,觉得肚子有点儿胀,有点儿恶心,还很疲惫,不过我认为这与我吃的垃圾食品和跟史蒂文之间的垃圾事有关。这种情况已经有一阵子了。有几个月我的月经量真的很少,所以压根儿也不会烦扰到我。不过月经总还是来的,而且依然很规律。

这个时候新学期已经过半。我去找了大学的校医,让她给我做了个妊娠试验,因为我怕我自己做不好。她告诉我结果是阳性。我坐在那里,盯着她,就好像我不打算上她的当,我在等着她告诉我她在开玩笑一样。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而她则开始跟我谈我都有哪些选择的问题,还问我有没有可以倾诉这件事的人。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张了几次嘴,别说一句话了,就连空气都没吐出来过,因为我又一次觉得无法呼吸了。我感觉像要窒息。她一脸同情地坐在那里,但因为那些法律方面的问题,她当然无法过来给我一个拥抱。而那时,我真的真的需要一个拥抱。

我从那里出来时浑身颤抖,举止怪异,都没有办法正常行走了——就像一辆小汽车猛地撞了我一下似的。我的身体感觉不像是自己的。一直以来它都在做着这件秘密而奇怪的事情……却把我蒙在鼓里。

我甚至都没法用手指操作我的手机,不过最终我还是把它解锁了。我用WhatsApp联系他。我看到他马上就看了信息。我看见那三个小点点出现在了顶部——那是在告诉我他正在“打字输入”。接着它们消失了。随后它们又出现了,而他又“输入”了差不多一分钟。然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我给他打了电话,因为很显然他的手机就在手边。他没有接。我再给他打,铃声一直响到自动挂断。第三次打就直接变成了语音信箱留言。他拒接了我的电话。于是我给他留了一条语音信息——尽管我并不确定他是否能明白我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的声音颤抖得实在太厉害了。

妈妈带着我去诊所解决问题。她一路开车从伦敦来到埃克塞特,全程花了将近四个小时,我在里面解决问题时,她就在外面等着我,之后又开车把我送回了家。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她告诉我说,“这样最好了,利维,亲爱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有了一个孩子。我觉得我别无选择。当时我的生活、我的职业生涯都才刚刚开始。孩子把一切都毁了。”

我知道朱尔斯就想听这个。有一次我听到了她们的争吵,朱尔斯当时冲着妈妈大喊:“你从来都不想要我!我知道我是你最大的错误……”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可如果他接了电话,如果他让我知道他能明白,他也感同身受的话,事情会简单得多。只不过一句话而已——那就是我需要的全部。

“他就是个小混蛋,”妈妈告诉我,“居然让你自己一个人去经历所有这一切。”

“妈妈,”我跟她说——以防她在百年不遇的机缘巧合下撞见卡勒姆,然后对着他一通长篇大论,“他不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告诉她这不是卡勒姆的孩子。倒不是说妈妈是个假正经的人,她不会因为史蒂文这件事对我品头论足。但我想我知道如果把整件事再重温一遍,再体会一次被拒绝会让我感觉有多糟糕。

那次开车从诊所回来的路上的所有情形都还历历在目。我记得妈妈看起来跟平常判若两人,我以前真的从来没见过她那副样子。我看见了她的双手是如何紧紧抓着方向盘,紧到皮肤都发白了。她一直在不停地低声咒骂,连她的驾驶技术也比平时还要糟糕。

等我们回到家中,她嘱咐我去躺在沙发上,接着她给我拿来了饼干,给我泡了茶,还给我盖了块小毛毯,尽管那天十分暖和。随后她端着自己那杯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虽然我也不确定以前曾经见她喝过茶。事实上她并没有喝,只是坐在那里,双手紧紧握着茶杯,紧得就像她之前抓着方向盘时一样。

“我可以杀了他,”她又说了一遍,声音听起来低沉粗哑,甚至都不像她自己的,“今天他本来应该在那儿陪着你的,”她用那种同样奇怪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他的全名或许是件好事。要是知道的话我可饶不了他。”

我凝望着海浪。待在海里的话也许会让我感觉好一些。突然一闪念,我觉得这是唯一能奏效的方法。大海看起来那么干净,那么漂亮,那么完美无瑕,在那里面就会像在一块宝石中一样。我站起身来,拭去礼服上的沙子。该死……风一吹还真冷。但其实这种冷还挺好的——不像在小教堂里的那种冷。就好像它要把我脑子里所有其他的想法都吹出来似的。

我把鞋脱在潮湿的沙滩上,懒得脱礼服了。我走进水中,水里的温度要比空气里低十度,寒冷彻骨,它让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吸气。咸咸的海水进入我腿上的伤口时,让我感到一阵刺痛。我又向前往深处走了一些,这样水就没到了我的胸部,然后是肩膀,此时的我就像穿着一件紧身胸衣,真的没法好好呼吸了。我感到有小小的烟火在我头脑中、在我皮肤表面爆开,所有那些坏想法全都松动了,于是我就可以更容易地看着它们了。

我把头埋下去使劲摇晃,想促使那些坏想法都飘散开去。一个浪打过来,海水冲进嘴里。太咸了,让我忍不住作呕,而我一呕吐便会吞下更多海水,无法呼吸的同时,更多的海水还在往里涌,现在连鼻子里也都是,每次我张开嘴想寻找空气时,进来的都是海水,一大口咸咸的海水。我能够感受到脚下海水的流动,感觉它像是在拖拽着我,试图要带着我跟它一起去什么地方。而我的身体则仿佛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因为它正在为我而战,胳膊和腿在狂踢猛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有点儿像溺水的感觉。然后我想知道,我是否正在遭遇这种灭顶之灾。


朱尔斯
新娘

威尔和我已经远离了混乱,来到悬崖边拍照片。风确实越刮越猛。从我们一脱离小教堂的保护来到外面就能感觉到,宾客们抛撒的五彩纸屑甚至都没来得及沾到我们,就被风裹挟着向远处的大海飞去。谢天谢地,我决定把头发披下来,所以风也就只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了。我感觉到它在我身后如波浪般飘荡,而我的裙摆则宛若丝流随风轻扬。摄影师很喜欢这个样子。“你看起来就像个古时候的盖尔女王,配上那顶金冠——还有你头发的颜色!”他叫道。威尔咧嘴一笑,“我的盖尔女王。”他只张嘴不出声地说道。我还了他一个微笑。我的丈夫。

当摄影师要求我们接吻时,我把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而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了我,直到摄影师——有几分慌张地——暗示我们说这些照片作为官方正式记录可能会有一点点“不雅”才作罢。

现在我们回到了客人们身边。我们走在他们中间时,那一张张转向我们的脸都已经红光满面,洋溢着温暖和醉意。走在他们面前让我有一种奇怪的被扒得精光的感觉,仿佛早先的压力还能从我脸上看出来。我努力用挚爱亲朋在这里欢聚一堂、各得其乐的喜悦之情来提醒自己,而且这也的确奏效了:我已经营造出一个人们会记住、会谈论、会尝试,又很可能无法成功去复制的场景。

地平线上阴云密布,给人不祥的感觉。女士们把帽子死死地扣在脑袋上,把裙子紧紧地裹住大腿,发出欢快的轻声尖叫。我同样能感觉到风在拉扯我全身的衣服,撩起礼服下摆厚厚的丝裙,仿佛它轻如薄纱,又从我头饰的金属辐条间呼啸而过,好像要把花冠从我头上拽下来抛向大海一般。

我朝威尔那边匆匆一瞥,想看看他是否注意到了。他被一群祝福的人团团围住,一如既往地迷人。但我感到他并没有全身心投入。他好像在找什么人,或是在看什么东西,眼神一直都心不在焉地越过前来向我们道贺的亲朋好友的肩膀向外张望。

“怎么了?”我握住他的一只手问道,这只戴着普通金戒指的手此刻在我看来变得有些不同且陌生。

“那边那个——那个人是——皮埃尔吗?”他说,“跟乔诺说话的那个?”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个人的确是皮埃尔·怀特利,《幸存之夜》节目的制片人,乔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他在倾听,光秃秃的脑袋很认真地低着。

“是,”我说,“那是他。出什么问题了?”因为我很确定,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以从威尔紧锁的眉头看出这一点来。这个表情我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是一副稍显焦虑的心烦意乱的模样。

“没什么——特别的事,”他说,“我——呃,只是有那么点儿尴尬,你知道的。因为乔诺落选了那档电视节目。说实话,我也不确定谁会更尴尬。或许我应该过去,给其中一个人解解围。”

“他们都是成年人了,”我说,“我确信他们自己能解决好。”

威尔似乎没听见我说话。事实上,他放开了我的手,然后穿过草地,一边礼貌而坚决地从那些转过身来跟他打招呼的宾客身边挤过,一边径直走向他们。

这一举动非常出乎意料。我目送着他,心里很纳闷。我曾经想着那种不安情绪会在仪式之后,在我们说完那几句极其重要的誓言后便离我而去。但它却依然伴我左右,犹如一块心病驻扎在我内心深处。我有种感觉,觉得有某种邪恶的东西在悄悄跟踪我,仿佛就在我的视线边缘,在我永远都无法看清的地方。然而这一切都很疯狂。我断定,我只不过需要到远离冲突的地方一个人静静。

我迅速从人群外围的宾客们身边走过,低着头,迈着坚定的大步,以防他们中的哪个人试图拦住我。我经由厨房进了富丽宫。那里面出奇安静。我闭上双眼,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感到如释重负。在厨房中央的砧板上,有什么东西——毫无疑问,肯定是稍后餐食的一部分——被一大块布蒙着。我找了个杯子,倒了杯冰水,同时听着墙上挂钟舒缓的嘀嗒声。我站在那里,面对着水槽,一边小口喝着水一边数到十再数回来。你太可笑了,朱尔斯。这一切都是你的想象。

我不太确定是什么让我意识到我并非一个人在这里。或许是某种动物的直觉吧。我转过身去,在门口看见了——

噢,上帝啊。我倒吸了一口气,向后一个踉跄,心里咚咚直跳。那是个男人,手里攥着一把巨大的刀,他的身前蹭得到处都是血。

“上帝啊。”我轻声说了一句,接着避开了他,同时勉强没让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一波纯粹的恐惧,一阵肾上腺素的飙升……随后理智再次回归。是弗雷迪,奥伊弗的丈夫。他正拿着一把切肉刀,而那些血渍也全都是蹭在他系在腰间的屠夫围裙上的。

“对不起,”他以那种尴尬的语气说道,“我没想要吓您一跳。我正在这儿切羔羊肉——这儿的砧板比餐饮帐篷里的那块好。”

好像是为了证明似的,他掀开了砧板上那块布,我看见那下面全都是一堆堆羊排:深红色泛着光的肉,以及白花花向上伸出的骨头。

待心跳恢复正常后,我都羞于回想刚才自己脸上那种恐惧的表情得有多么赤裸裸。“好吧,”我努力为自己注入一种权威感,“我相信这肯定会非常可口的。谢谢你。”紧接着我快步——但又很小心不要显得太匆忙地——走出了厨房。

当我重新回到乱哄哄的人群中时,我发现大家的注意力发生了改变。大家有了新的兴趣点,一时间人声嘈杂。似乎海上出了什么状况。所有人都开始转头去看,眼球随即便被正在发生的不知什么事牢牢抓住了。

“怎么了?”我一边问一边伸长脖子,想从一堆脑袋上方看个明白,却什么也看不见。围在我身边的人群变稀疏了,人们一声不吭地渐渐散去,大家都朝着大海,试图找个更好的角度,以便能看清楚正在发生的事。

或许是某种海洋生物。奥伊弗告诉我,人们会定期来这里看海豚。更少见的情况下还有可能看到鲸。即便需要有很多的大气条件细节,那也会是一派相当壮观的景象。不过从人群最前方传过来的声音听上去却不像这么回事。我还以为会听到尖叫和惊叹,看到激动不已的手势。不知他们在专心看着什么,反正没有制造出很大的噪音。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安。因为它提示我这不是什么好事。

我推着前面的人往前走。人们开始变得争先恐后,扎堆抢位置,就好像在演出现场争夺最佳视角似的。之前我作为新娘,在他们中间就像个女王,无论走到哪儿都能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可现在他们对正在发生的什么事已经全神贯注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了。

“让我过去!”我喊道,“我要看看。”

最终,他们为我让开了道,我走上前去,来到了最前面。

那边远处有个什么东西。光线太亮,我眯起眼睛来能勉强辨认出一个脑袋的形状。要是不算上间或出现的一只白手的话,那有可能是一只海豹或者其他某种海洋生物。

有人在水里。从这里很难看清楚那人究竟是男是女。肯定是宾客中的一位;因为没有什么人有本事从本岛一路游到这里来。如果那是乔诺的话,我倒也不会惊讶——尽管那不可能是,因为片刻之前他还在跟皮埃尔聊天。那么如果不是他,或许会是我们这帮人当中其他那些爱出风头的人中的一个,迎宾员中的一个,在那里卖弄身手。不过当我再仔细一看,我才意识到,那个游泳的人并没有冲着岸边,而是向着大海深处。而且现在我看出来此人并不是在游泳。事实上——

“他要淹死了!”一个女人在大喊——我觉得是汉娜。“他被水流困住了——看呐!”

我想要看得再清楚些,便在围观的那群宾客中挤出一条路来往前挪。最后我终于来到了最前面,也能看得更清晰了。或许仅仅是基于那种奇怪的深刻了解,使得我们能够在很远的距离就认出我们最亲近的人,即使只是看到了一个后脑勺。

“奥利维娅!”我大喊道,“那是奥利维娅!哦,我的上帝啊,那是奥利维娅。”我想跑起来,但因为脚下踩到了自己的裙子被绊住了。我全然不顾听到的丝绸撕裂的声音,踢掉了鞋子继续奔跑,却又双脚陷进潮湿泥泞的沼泽里跌倒在地。我向来不擅长跑步,而穿着婚纱就更加困难了。我以看起来难以置信的慢速移动着。谢天谢地,威尔似乎没碰上同样的问题——他从我身旁一掠而过,后面跟着查理和几个其他的人。

等我最终赶到海滩上时,我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搞清楚了眼前这一幕。汉娜在我之后也到了,上气不接下气,她肯定也是跑着过来的。查理和乔诺站在没到大腿深的海水里,在他们身后的岸边站着另外几个人——是费米、邓肯和其他人。在比他们都远的地方,威尔从水里冒出来了,怀里抱着奥利维娅。她似乎在挣扎,在跟威尔搏斗,她的两只手臂在挥舞,两条腿在拼命地踢。他紧紧地抱着她。她的头发乌黑亮滑,身上的礼服变得完全透明。她看起来面色苍白,皮肤微微发蓝。

“她差点儿就淹死了。”乔诺转过身来冲着海滩说道。他看起来心烦意乱。我第一次对他感到更加亲切。“幸亏咱们发现她了。这孩子真是疯了,谁都能看出来这儿没有遮蔽。真的有可能直接就被冲到远海去了。”

威尔上了岸,松开了奥利维娅。她从他怀里一下子蹿到一边,站在那里盯着我们所有人。她的眼睛黑黑的,让人看不透。透过她被浸湿的礼服,你能看到她近乎全裸的身体:她两个乳头的黑点,肚脐眼的凹陷。她看起来充满原始气息,就像一只野生动物。

我看到威尔的脸和喉咙都被抓了,红色印记怒气冲冲地出现在他的皮肤上。一看到这些,一个开关就被打开了。一秒钟以前我还对她满是担心,现在我感到的是一股强烈的、炽热如太阳耀斑一般的狂怒。

“这个疯狂的小婊子。”我说。

“朱尔斯,”汉娜轻声说道——但还没轻到让我听不出她声音里那种责备的腔调,“你知道吗,我觉得奥利维娅不太好。我……我想她可能需要帮助……”

“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汉娜。”我转向她,“听我说,我知道你有多善良,多么母性十足,诸如此类的。但奥利维娅他妈的不需要母亲。我告诉你吧,她已经有一个了——给她的关注比我得到的还要多。奥利维娅不需要帮助。她他妈需要振作起精神来,干事情有点儿条理。我可不打算让她毁了我的婚礼。所以……躲开点儿好吗?”

我看见她脚步踉跄地向后退去,同时隐约觉察到了她脸上受伤和震惊的表情。我已经过分了:好吧,木已成舟。不过此时此刻,我也不在乎了。我又转回身冲着奥利维娅大声吼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奥利维娅只是那样回望着我,一脸木然,缄默不言。她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喝醉了酒。我抓住她的两个肩膀,她的皮肤摸起来冰凉冰凉的。我想要摇晃她,扇她的耳光,揪她的头发,让她给我个答案。而她的嘴张开又合上,张开又合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努力想要搞个明白。她仿佛试图要拼出词句,但却发不出声音来。她的眼神很急切,带着恳求的神情。这给我浑身上下带来了一股寒意。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她仿佛正在竭尽全力地用信号给我发一条我无法破译的信息。是一句道歉吗?还是一个解释?

还没等我来得及让她再试一次,我母亲就来找我们了。“噢,我的女儿,我的孩子们啊。”她把我们两个人都紧紧揽入她瘦骨嶙峋的怀抱中。在那团汹涌的夏尔美香水的香味之下,我闻出了她的汗水和恐惧那强烈而刺鼻的味道。当然,她伸手想抱的其实是奥利维娅。不过这一刻,我还是允许自己接受她的拥抱。

然后我回头往身后看,其他客人正在赶上我们。我能够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声,感受到他们散发出的兴奋。我需要化解整个局面。

“还有人想游泳吗?”我喊道。没有人发笑。沉默似乎蔓延开来。如今节目已经结束了,他们看起来全都在等待,等着某种提示来告诉他们现在去哪儿,该怎样行事。我不知道该干什么。这些没写在我的剧本里。于是我就站在那里,盯着他们,同时感受着脚下的沙滩浸透我礼服裙子的那种潮湿感觉。

感谢上帝,还有奥伊弗,她穿着整洁实用的海军裙和低坡跟鞋出现在他们中间,沉着冷静,从容不迫。我看见他们都转向了她,就好像认可她的权威似的。

“各位,”她叫道,“听我说,”对于一个矮小、安静的女人来说,她的声音却很洪亮,让人过耳不忘,“如果你们愿意全都跟着我从这条路回去的话,喜宴马上就能开始了。主帐篷在恭候大家的光临!”


乔诺
伴郎

看看他。扮了回英雄,把朱尔斯的妹妹从海里捞回来了。就他妈看看他吧。他总是特别善于让人们恰好看到他想让他们看的东西。

我比其他人更了解威尔,也可能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了解他。我敢打赌我了解他比朱尔斯现在了解的,或者将来可能了解的都要多得多。跟朱尔斯在一起时,他会戴上面具,拉起幕布。但我可是为他保守过秘密的,因为那也是我们两个人要共同保守的秘密。

我一直都知道他就是个冷酷无情的混蛋。我从上学时,他偷了那些考试卷子时就知道了。但我觉得我不会受到他性格中那一面的伤害。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无论如何,直到大约半个小时以前,这还是我心里的想法。

“当听说你不想接这份工作时,”皮埃尔说,“我们觉得真是太遗憾了。我的意思是说,威尔在女士中当然绝对大受欢迎。他简直就是为电视而生的。但是他有点儿太……温文尔雅了。这话就你知我知啊,我觉得男性观众并没有那么喜欢他。我们做过的消费者调查结果显示,他们发现他有那么点儿——嗯,我记得有一个参与者用的词是:‘有点儿蠢’。有些观众,尤其是男性,对于他们认为长得太帅的主持人是没什么兴趣的。而你就可以平衡各方面的需求。”

“你先等会儿,哥们儿,”我说,“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想接这份工作呢?”

皮埃尔一开始看起来有点儿恼火——他明显是那种在自己滔滔不绝地谈论统计数据的过程中不喜欢被打断的家伙。接着他皱起眉头,留意了我说的话。

“我们为什么会觉得——”他停住了,摇了摇头,“嗯,因为你根本没在会上露面,这就是为什么。”

对于他说的话,我完全没有头绪。“什么会啊?”

“就是我们为了讨论每件事的进展情况开的会啊。威尔带着他的经纪人出席了会议,很遗憾地告诉我们说你和他进行了一次很长时间的讨论,你最终认定这份工作并不适合你。说你不是‘一个喜欢上电视的人’。”

在过去的四年中,我对每个人说的都是这句话。除了没对威尔说过。无论如何,当时没说过。在某个重要的会议之前没说过。“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会议,”我说,“我收到了一封邮件,上面说你们不想要我。”

这句话似乎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让人恍然大悟。接着皮埃尔的嘴无声无息地张开又闭上,一脸茫然,就像一条鱼在咕嘟咕嘟地吐泡泡。最终他说道:“这不可能。”

“不,”我对他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而且我告诉你的话都是很确定的——因为我从来就没听说过要开会。”

“但是我们发了电子邮件——”

“是啊。可是你们从来都没收到过我的邮件,对吗?一切都是经由威尔和他的经纪人办理的。所有的东西他们都会那样分类挑选一遍。”

“好吧。”皮埃尔说。我想他刚刚意识到自己捅了个大娄子。“嗯,”他继续说道,像是觉得还不如索性一吐为快似的,“他明确告诉我们说你不感兴趣。说你经过一大段时间的深刻自省,然后告诉他你决定不参加节目了。这真是太遗憾了,因为按照我们的计划,你和威尔……一个粗犷一个优雅。这样一来就有可能成为电视节目的爆款。”

跟皮埃尔就这件事再说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他看上去已经像是巴不得能瞬间移动到任何其他地方去的样子。我差点儿就想告诉他,哥们儿,咱们这是在一座小岛上。无处可去。但我一点儿都不惊讶他会有那种感觉。我能看到他在不住地向我身后看,想找个什么人来解救他。

不过我跟他其实没有什么恩怨。我是跟那个我以为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家伙。

说曹操曹操到。威尔向我们这边大步走来,他咧开嘴冲着我俩笑,不管刮多大风头发都一丝不乱,看起来真他妈帅。“你们俩在这儿聊什么呢?”他问道。他离我们很近,近得我都能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你瞧,威尔是那种几乎从来不出汗的家伙。即使在橄榄球场上,我也没怎么见他出过汗。但他现在出汗了。

太晚了,哥们儿,我心想。太他妈晚了。

我想我明白了。他太聪明,不会从一开始就剥夺我的这个权利。《幸存之夜》的创意是我提出来的,我们俩都心知肚明。如果他那么干了,那我就有可能去乱说,把我们小时候发生的那些事告诉所有人。我不像他,有那么多可失去的东西。所以他先把我请进来,让我觉得我是其中的一分子,然后又把我被赶出来这件事做得看起来像是应该归咎于别的什么人。完全不是他的错。

哥们儿,我也很难过。真是太遗憾了。我本来是很喜欢跟你一起工作的。

我还记得我当时多喜欢去试镜。我觉得谈论那些事,那些我懂得的事挺自然的。我对这个领域有话要说,如果他们要求我背诵九九乘法表,或者谈论政治学,我可能就完蛋了。但是攀岩也好,绳降也好,还有其他所有这些:我就是在度假村专门教授这些技能的。可是经过那一次之后,我甚至都不会再去考虑摄像机的事了。

这件事里最他妈让人觉得不爽的就是,对威尔来说,他会觉得这有多么易如反掌。愚蠢的乔诺……那么容易就被蒙蔽了。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最近联系他那么难,为什么我会觉得他把我推到一边去,以及实际上我为什么不得不求着他给他当伴郎了。当他同意时,他肯定是把这当成了一种安慰性的奖赏,一块橡皮膏。但是让我当伴郎可不够补偿的。这块橡皮膏还不够大。他自始至终都在利用我,从上学那会儿开始。我一直都在那儿替他干他那些卑鄙的勾当。可他却不想跟我一起分享聚光灯下的荣耀,一丁点儿都不行。关键时刻一到,他就把我牺牲了。

我把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那个骗人的混账王八蛋。我非得想办法报复他不可。

汉娜
陪同来宾

奥利维娅是别人的妹妹,别人的女儿。或许我应该躲开点儿,就像朱尔斯告诉我的那样。可是我做不到。就在其他人全都往主帐篷里面涌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朝着另一个方向,朝着富丽宫走去。

“奥利维娅?”我一走进屋里便叫道。没有回应。我的声音被石头墙反射了回来。现在的富丽宫看起来是那么安静,黑暗,空空荡荡。很难相信这里还有别的人。我知道奥利维娅的房间在哪里,那扇门是通往餐厅的——我决定先试试那扇,于是抬手敲了敲门。

“奥利维娅?”

“嗯?”我觉得我听见门里有个微弱的声音,便把这个声音当作让我推开门的暗示。奥利维娅坐在床上,一条浴巾围住了她的双肩。

“我没事,”她说话的同时并没有抬头看我,“我马上就回主帐篷去。我得先换衣服。我没事。”她说了两遍也没能让这句话显得更令人信服。

“你看上去真的不太好。”我说。

她耸了耸肩,沉默不语。

“听我说,”我说,“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我也知道我们几乎还不了解彼此。但昨天我们说话时,我有种感觉,觉得你可能经历了什么相当重大的事……我想象着面对这一切,你肯定很难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奥利维娅保持着沉默,依然没有看我。

“所以,”我说,“我想我要问的是——你在海里干什么?”

奥利维娅又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她说,接着是一个停顿,“我——这一切有点儿让人吃不消了。这场婚礼,还有所有那些人。说我一定很为朱尔斯高兴。问我过得怎么样。关于大学的事——”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我看到她的指甲像孩子的一样被啃得乱七八糟,在苍白皮肤的衬托下,指甲根部的表皮显出又红又疼的样子。“我只是想逃离这一切。”

朱尔斯说过这些都是作秀,奥利维娅戏很多。我怀疑事实恰恰相反。我认为她是想要消失不见。

“我能告诉你一些事吗?”我问她道。

她没说不行,于是我继续说了下去。

“你知道我昨晚是怎么提起我姐姐艾丽斯的吗?”

“记得。”

“嗯,我……我觉得是你让我有点儿想起了她。我希望我这么说你别介意。我保证这是赞美的话。她是我们家里第一个上大学的人。她GCSEs考试的成绩是最好的,A级考试成绩也是全A。”

“我可没那么聪明。”奥利维娅咕哝道。

“是吗?我觉得你比你喜欢表现出来的要更聪明。你在埃克塞特学过英国文学。那是门很好的课,对不对?”

她耸了耸肩。

“艾丽斯想要从政,”我说,“她知道她必须拥有无可挑剔的记录,并且取得良好成绩。当然,她如愿以偿,也被一所英国顶级大学录取了。然后在她上大一的那一年里,当她意识到她交上去的每一篇论文都能够很轻松地独占鳌头的时候,她稍稍放松了一些,于是交了第一个男朋友。我、妈妈和爸爸,我们仨都觉得这件事挺有意思的,因为她突然一下子就对他特别着迷。”

艾丽斯回家过圣诞节假期时,把关于这个新冒出来的家伙的所有事都告诉我了。她是在苏格兰里尔舞社团里认识他的,那是她参加的某个时髦的俱乐部,起因则是期末他们举行了一次化装舞会。我记得我当时觉得她对这段新鲜恋情的投入和她对学习的投入强度是完全相同的。“他简直太完美了,汉,”她告诉我,“而且每个人都喜欢他。我都不敢相信他会看我一眼。”她告诉我,同时让我发誓要保守秘密,说他们已经睡过了。他是她睡过的第一个男孩。她告诉我说她觉得自己离他是那么近,她都不曾意识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不过我记得她又解释了一下,说这大概是激素和年轻人的爱情中所有社会文化因素理想化的结果。我聪明又美丽的姐姐,努力想要为她的感情找借口……典型的艾丽斯。

“不过接下来她就开始对他失去兴趣了。”我告诉奥利维娅。

奥利维娅扬了扬眉毛。“她觉得厌烦了吗?”她此时似乎更投入了一点点。

“我想是吧。到复活节假期那会儿,她就已经不再谈论他了。我问她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她意识到了他并不完全是她所想的那种人,还说她因为迷恋他已经花费了太多时间,她真的需要集中精力埋头于她的学业了。有一篇她交上去的论文只得了个很低的2.1,这也为她敲响了警钟。”

“天呐,”奥利维娅眼珠一转说道,“她听上去就像个超级极客。”紧接着她又马上住了嘴,“不好意思啊。”

我笑了笑。“我对她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不过这就是艾丽斯。不管怎么样,她想要确保她对他做的事很得体,她要亲口告诉他。”这也完全是艾丽斯的风格。

“他有什么反应呢?”奥利维娅问道。

“事情没那么一帆风顺,”我说,“他对这一切的反应相当可怕,说他不会让她就这么羞辱他的。说她会为此付出代价。”我记得这些是因为我还记得当时很纳闷,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你怎么才能让一个人为一次分手“付出代价”呢?

“她没有告诉我他干了些什么来报复她,”我对奥利维娅说,“她没告诉我,也没告诉妈妈或者爸爸。她觉得羞愧难当,难以启齿。”

“但你发现了?”

“后来,”我说,“我后来发现的。他给她拍了段视频。”

一段艾丽斯的视频被上传到了大学内网。这是在那次里尔舞社团的假面舞会以后她让他拍的。学校一发现就马上把视频从服务器上撤下来了。不过到了那时,消息已经传开,伤害已经造成。其他版本的视频已经被保存在了校园各处的电脑上。视频还被发布在了Facebook上。它被撤下来,又被上传。

“这么说,就像是……报复性色情影像?”奥利维娅问道。

我点点头。“如今我们会用这个词来称呼。不过你也知道,那时是个更纯真的年代。现在你会被警告要小心谨慎,对不对?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你让别人给你拍照片或者录视频,最后就有可能被传到互联网上。”

“我猜到了,”奥利维娅说,“不过人们在那个时候会忘记的,你应该也知道,如果你真的喜欢某个人,而他们又提出要求的话。所以我估计学校里的每个人都看到了,对吗?”

“是的,”我说,“但最糟糕的是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她也没告诉我们。她太羞愧了。我想或许她是觉得这会破坏她在我们心里的形象。她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完美,当然,尽管这并不是我们爱她的原因。”

她甚至都没告诉我,这才是至今仍然让我感到无比痛苦的地方。

“有时候,”我说,“我觉得想要告诉跟你最亲近的人实在是太难了。那些你爱的人。听上去耳熟吗?”

奥利维娅点点头。

“就是这样。我想让你知道的是,你可以告诉我。对吗?因为事情就是这样的。把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总是会更好一些——即使它听上去很丢脸,即使你觉得人们理解不了。我真希望艾丽斯能跟我谈谈那件事。我想她或许可以得到某种意想不到的观点。”

奥利维娅抬头看了看我,随后又看向了别处。从她嘴里发出了一声跟耳语差不多的声音。“是啊。”

这时从主帐篷的方向传来了尖细的公告声。“女士们,先生们——”我意识到那是查理的声音,他肯定正在履行他司仪的职责,“请大家入座,婚宴即将开始。”

我没有时间给奥利维娅讲其余的部分,可能这样也好。所以我没有告诉她,这整件事就像是艾丽斯生命中的,以及她这个人身上——仿佛文身一般的一个巨大污点。我们谁都没意识到艾丽斯有多么脆弱。她一向看起来是那么能干,那么善于掌控:取得了那些惊人的成绩,参加了运动队,在大学里有了一席之地,从来不会错过机会。但是在那下面,促成了所有这些成功的那乱作一团的焦虑。等我们发现时,她应付不了这一切带来的耻辱。她意识到她永远都不会——永远都不能——像她梦想的那样在政界工作了。这还不仅仅是她由于退学而无法得到文学学士学位那么简单的事。有一段她给某个男人口交的视频——还有更多的——现在就在网上。这是无法抹去的。

所以我没有告诉奥利维娅,在她从大学回家来的两个月之后,那是六月里的一天,我妈妈去网球场接我时,艾丽斯吞下了由止痛药和她在浴室的药橱里能找到的几乎所有东西组成的混合物。就这样,在十七年前的这个月,我美丽而聪明的姐姐自杀了。

奥伊弗
婚礼统筹人

刚刚在伴娘身上发生的事是我的错。我早该预料到的。我也确实预料到了:我知道那姑娘就要有麻烦了。早上我把她的早餐给她时就知道。仪式期间,她一直保持着镇静,虽然她看上去就像是想要转过身去匆忙逃离那里似的。在那之后,我当然还是试图盯住她。但我却收到了太多其他要求:客人们都很坚决,很亢奋,而那些服务人员——全都是些放了暑假的学龄儿童和学生——则处理不了。

接下来我知道的事就是那阵骚动了,她掉到了海里。看到她,我好像突然就被带回到了另一天。爱莫能助。明明看见了征兆却又置之不理,直到最后为时已晚。那些在我梦中反复出现的影像:水面在上涨,我伸出双手,好像我也许能做些什么似的……

这一次营救是有可能成功的。我想起了带着她从海水中走出来的新郎,他是今天的救世主。但如果我能在适当时给予更多关注,或许我本可以防患于未然。我很生自己的气,竟然会如此松懈大意。在组织安排所有宾客进入主帐篷参加喜宴的那段时间里,我在他们面前设法保持着一副冷静的职业面孔。就算我没把自己控制得那么好,我也怀疑能有谁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毕竟,我的工作就是保持隐形。

我需要弗雷迪。弗雷迪总是能让我感觉好些。

我发现他在主帐篷后面的餐饮区,不在宾客们的视线范围内:他正在一小群助手的帮助下摆盘。我让他跟我一起出去一下,远离他那些厨房帮手好奇的目光。

“那姑娘差点儿就在那儿淹死了。”我说。每当想起这件事时,我就觉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我看到了一切,看到了它是怎么发生,怎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上演的。就像是我被带回了另外的一天,而那一天却并没有大团圆结局。“噢,上帝啊——弗雷迪,她差点儿就淹死了,我没能给予她足够的关注。”那是过去的事了,结果又卷土重来。都是我的错。

“奥伊弗,”他说话的同时紧紧抓住了我的双肩,“她没淹死。一切都还好。”

“不,”我说,“是他救了她。可要是——”

“没有什么可要是的。现在客人们都已经在主帐篷里了。一切都会非常完美的,相信我。回到那里去,做你最擅长的工作去吧。”弗雷迪向来最会安慰我,“这只是个小插曲。除此之外一切顺利。”

“但这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了,”我说,“他们全都在这儿,还到处乱逛,这就更难了。那些男人,还有昨晚他们那讨厌的游戏。然后是现在这个——把以前的事全都带回来了……”

“就快结束了,”弗雷迪坚定地说道,“你需要做的所有事就是撑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

我点点头。他说得对。而我也知道我需要控制一下自己。我可不能就此崩溃,至少今天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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