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

宾客名单  作者:露西·福利


奥利维娅
伴娘

黑如墨汁的海水已经进入洞穴,在轻拍我们的脚面。它使得空间在感觉上更狭小也更封闭了。汉娜和我不得不坐得比之前更靠近一些,膝盖碰着膝盖,一支我们从客厅偷拿出来的蜡烛摆在面前的岩石上,外面有玻璃罩保护。

现在我知道这里为什么被称为耳语洞了。增高的水位改变了这里的音响效果,于是此刻我们说的所有话都会像耳语般传回到这里来,仿佛有人站在阴影中,重复着我们说的每一个字。很难相信那里其实没有人。我发现自己经常会回过头查看,以确保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在蜡烛柔和的光线下,我无法完全看清汉娜。不过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声,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我们彼此传递着那瓶伏特加。我觉得自晚餐以来我喝得已经有点儿多了。我吃不下太多东西,而喝下的酒则直接冲上了头。不过我需要喝得酩酊大醉才能够向她倾诉,喝得多到大脑都拦不住我说话才行。最近我特别需要把那件事告诉个什么人,有时候我都感觉它就像是要从我体内爆发出来,毫无预兆。可现在实际上时机已然成熟,我却又觉得舌头打结了。

汉娜先开了口:“奥利维娅。”

洞穴以耳语声做出了回应:奥利维娅,奥利维娅,奥利维娅。

“天呐,”汉娜说,“这个回声。你的前……他对你做过什么吗?我知道一个人——”她停了下来,然后又重新开始,“是我姐姐艾丽斯。她是在上大学的时候交的这个男朋友。而那个小伙子对于分手的反应真是够糟糕的。我是说,真的非常糟糕——”

我等着汉娜再多说几句,然而她并没有。她反而从我手中拿走了瓶子,喝了特别大的一口,差不多得有四杯的量。

“不,不是那样的,”我说,“没错,卡勒姆是有些混蛋。我的意思是,在紧接着就勾搭埃利这件事上,他做得并不是特别精明。不过分手是他主动的,所以不是那么回事。”我从她手里抓过瓶子,喝了一大口。我能尝出瓶子边缘她口红的味道。“那是在学期结束后的暑假里。我待在朱尔斯在伊斯灵顿的公寓里,当时她正好要外出工作几天。”

我在对着黑暗讲话,洞穴把我说的话用耳语声又传回给我。我发现我在对汉娜讲述我感到多么孤独。讲述我如何身在这样一个让我始终都觉得无比兴奋的大都市中,却又意识到无人可以倾诉。如何在周五晚上到沿着朱尔斯公寓那条路一直走下去的塞恩斯伯里超市,买薯片、牛奶和麦片作为早餐,又是如何在回家路上经过那些站在酒吧外喝着酒开怀大笑的人。如何拎着橙色购物袋,想着即将要看上一夜的网飞剧,觉得自己就他妈像个不合群的土包子。还有就是在那些我常常会想起卡勒姆,想起我们可能会一起做的事时是个什么样子,那些时候会让我觉得愈发孤独。

我依然不太敢相信我正在告诉她所有这些,而且是在我几乎都不了解她的情况下。不过这也许正是关键所在。或许,在来到这里的所有人当中,她就是那个我可以向其倾诉的人,因为从根本上来说,她是个陌生人。伏特加肯定也有帮助,而且还有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地方太过昏暗,我几乎都看不到她的脸。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我不能对她和盘托出。就连想想要这么做都会让我感到惊慌失措。不过或许我可以从头开始,看看一旦我已经告诉了她大部分事的时候,我是否有勇气把整个故事讲给她听。

“我在看手机,”我说,“而我能看出来卡勒姆跟埃利在一起。她把所有这些照片都分享在了Snapchat上面。有一张是她坐在他大腿上的。还有一张是她在吻他的同时伸出一根中指对着相机,就好像她不想让任何人拍照似的……可她自己却把照片分享给了全世界看,去他妈的吧。”

汉娜喝了一口酒,呼了口气。“那肯定会让你觉得特别难受,”她说,“我是说看见那些。上帝啊,社交媒体对这个负有很大的责任。”

“是啊,”我耸耸肩膀,“那的确让我觉得有点儿……混蛋。”为了不让自己听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跟踪狂,我并没有告诉她那些照片我看了多少次,也没告诉她我是怎么坐在那儿紧紧抓着我的塞恩斯伯里购物袋,一边看一边哭的。“我的朋友们都说我应该找点儿乐子,”我说,“你知道,就好比向卡勒姆展示一下他都错过了什么之类的。她们一直告诉我说让我上一些约会软件,但我不想在上大学的时候干这种事,因为那里面的一切实在是太肮脏了。”

“是什么软件啊,像Tinder那类的吗?”

我觉得她在尽力展现出她能跟孩子们打成一片。“对,不过其实已经没人再用Tinder了。”

“不好意思,”她说,“毕竟,我都上年纪了。我还能知道些什么?”她带着几分惆怅。

“你也没有多老啊。”我告诉她。

“好吧……谢谢了。”她的膝盖碰了碰我的。

我又喝了一大口伏特加。记起了在朱尔斯公寓的那个晚上,我是如何喝了一些她的葡萄酒,然后明白了我们在大学里喝的当地酒吧三英镑一杯的那些玩意儿绝对跟尿一个味道。我想起了穿着我的裤子和文胸,配上一副她的大眼镜四处走动的时候,我是如何觉得自己那么不落俗套的。我想象着这是我的公寓,我要出去找个男人,带他回这里来,然后睡他。再把这一切都展示给卡勒姆看。

很显然,我其实并没有真打算这么做。以前我只跟一个人发生过关系,就是卡勒姆。而即使那样也是相当平淡乏味。

“我创建了一份个人资料,”我告诉汉娜,“我断定在伦敦这种事是不一样的。在伦敦我可以去约会,而不会第二天早上就传得校园里尽人皆知。”

“我有点儿佩服你了,”汉娜说,“我从来都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做这种事。不过难道,你懂的……你就不担心安全问题吗?”

“不,”我说,“我不是白痴。我没用我的真实姓名。也没暴露过我的真实年龄。”

“啊,”汉娜点点头,“那就对了。”我有种印象,觉得她并不信服我的解释,只是在很努力地不说别的话。

事实上,我把自己的年龄设置成了二十六岁。资料里面提供的照片看起来完全不像我。我翻遍朱尔斯的橱柜,给自己完美地化了个妆。不过重点在于看起来不要像我。

“我管自己叫贝拉,”我说,“跟哈迪德[贝拉·哈迪德(Bella Hadid),美国网红,著名女模特。]同名,你知道吗?”

我告诉汉娜我是怎么坐在床上,在屏幕上滚动着所有这些家伙的照片,直到眼睛生疼。“他们大多数都很差劲,”我说,“都喜欢在健身房里把他们的T恤撩起来,要么就是戴着他们以为能让他们看起来很酷的墨镜。”我几乎要放弃了。

“不过我跟这个男人还真挺般配的,”我告诉汉娜,“他一下子吸引住了我。他……挺与众不同的。”

我采取了主动。这一点儿都不像我,不过我喝朱尔斯的葡萄酒喝得有点儿多了。

有工夫见面吗?我写道。

有,他的回复来了。我想见你,贝拉。你什么时间合适?

今晚如何?

停顿了很久。然后是:你别浪费时间。

这是我今后几周内唯一一个自由的晚上。我喜欢这话听起来的那种感觉。就像是说我还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一样。

好的,他回信了。一言为定。

“他这人什么样?”汉娜用手托着下巴问道。她紧紧地盯着我,看起来很着迷。

“比照片上还要性感迷人。而且比我大一点点。”

“大多少?”

“嗯……大约有个十五岁?”

“可以啊。”她是在努力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震惊吗?“那当你们真正见面的时候,他什么样儿啊?”

我回想了一下。对我来说,看到他一开始出现时的样子并不容易。“我猜我觉得他还挺性感的。而且……他看起来更像个男人。跟他一比,卡勒姆就像个孩子。”他拥有宽宽的肩膀,就好像他经常锻炼一样,还有晒得黑黑的皮肤。相比之下卡勒姆则是个骨瘦如柴的小帅哥。我暗下决心,像模像样的男人才是我的新菜。“不过,”我耸耸肩,虽然她看不见我,“我也不知道。我想一开始的时候,无论他有多性感,我内心里的一部分还是会宁愿他是卡勒姆。”

汉娜点点头。“是啊,”她同情地说道,“我明白。当你把心都放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就算布拉德·皮特走进来了可能也不管用——”

“布拉德·皮特真他妈的太老了。”我说。

“嗯……哈里·斯泰尔斯呢?”

这句话几乎让我笑出来。“对。或许行。或者蒂莫西·柴勒梅德也行。”我总是觉得卡勒姆看起来有点儿像他。“不过卡勒姆很可能压根儿也没想过我,埃利那对愚蠢的大奶子摆在他眼前的时候尤其不会。”我告诉自己最好别他妈再想他了。

“那这个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史蒂文。”

“他说什么了吗?你们见面的时候,就没问问你怎么这么年轻?”

我看了她一眼。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儿像要妄加评判。

“对不起啊,”她笑着说道,“不过说正经的,他问了吗?”

“嗯,他问了。他问我是不是真的有二十六岁。不过他并不是以怀疑的口吻问的,更像是,我也说不好——像是我俩一起在开的一个玩笑。其实对他来说似乎没那么重要,至少那时候不重要。而且他人很好,”我说,尽管现在已经很难再想起来了,“我玩得很开心。我讲的所有笑话他都笑。他还问了我好多好多关于我的问题。”

我回想着那天晚上的情景。在那家酒吧里,酒喝得直上头——我喝的是尼格罗尼,因为我觉得这样会让我看起来更老成一些。“我最初的计划就是能得到一张照片,”我说,“把它发在我的Instagram上。”让卡勒姆看看他错过了什么。

“我猜……”汉娜看着我,“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

“对。”我喝了一大口伏特加。

我还记得有那么一刻,当我觉得他可能就要说再见的时候,他却拉开了一辆出租车的门,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好吧,你要上车吗?”在出租车(甚至都不是优步,而是一辆正规的黑色出租车)上的时候,一个细小的声音一直在说: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但那个喝醉了的我,那个已经准备好要这么做的我,也一直在让那个声音闭嘴。

我们回了朱尔斯的公寓,因为她那时候刚刚搬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为此我觉得心里有几分不舒服,但我对自己说我会把床单洗干净的。

“哇哦,”他说,“这儿可真棒。这一切都是属于你的吗?”

“是啊。”我说,感觉在他眼里我变得更加不落俗套了。

“然后我们就发生了关系,”我告诉汉娜,“我猜我想要在酒劲过去之前干这事。”

“感觉好吗?”汉娜问道。她听上去很兴奋。然后她又说,“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过性生活了。不好意思。我知道我说得太多了。”

我尽力不去想她和查理滚床单的情景。“嗯,”我说,“有那么一点儿——你懂的。一点点粗暴吧?他把我推到墙上,把我的裙子往上推到腰间,再把我的内裤拽下去。然后他——我能再喝一口吗?”汉娜把瓶子递给我,我迅速喝了一口。“他就舔我,从上到下,虽然我那会儿还没洗澡。他说他就喜欢这么干。”

“行啊,”汉娜说道,“真不错。哇哦。”

卡勒姆和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大胆冒险的尝试。尽管在他第一次让我体验他的嘴带给我的感觉之后,有那么一刻我奇怪地想要哭,我还是觉得我和史蒂文之间的性爱要比我和卡勒姆之间做过的任何事都要好。

“在那之后,我还见过他好几次。”我告诉汉娜。

与其说看到,还不如说我感觉到汉娜点了点头,她的头离我特别近,让我感觉到了空气的流动。我发现自己在给她讲述我是多么喜欢看到他眼中的我:一个性感的人,一个喜欢冒险的人。哪怕有时候他让我在床上做的所有那些事并不总是让我感到完全舒服,让我觉得力有不逮。

“我的意思是,”我说,“这跟和卡勒姆在一起时感觉不一样,和卡勒姆在一起感觉我们就像是……”

“心灵伴侣?”汉娜问道。

“对。”我说。这是个相当让人尴尬的词,不过它也十分准确。“我想这是不一样的。跟史蒂文在一起时,好像他只给我展示了他自己很小的一部分,让——”

“让你想要看到更多?”

“没错。我想我是有点儿被他迷住心窍了。而且他那么成熟,那么老练,但他想要我。然后——”我耸耸肩膀,“我就搞砸了。”

汉娜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猜想我想要证明给他看我很成熟。你知道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似乎除了见面、做爱之外从来没干过任何其他事。我有种——有种感觉,他也许只是因为那个才对我有兴趣的。”

汉娜点了点头。

“不过到了暑期结束时,朱尔斯的杂志要在V&A博物馆举行一个派对,我想着要是带他去的话应该会是件很酷的事。一次像模像样的约会。就如同想要给他留下点儿印象,使他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成熟了一样。”

我给汉娜讲了我们沿着那些台阶拾级而上,看到那些十分成熟而富有魅力的人全都在里面东游西荡,个个看上去都像是电影明星一般。还有那个核对我们名字的家伙是如何上上下下打量我,仿佛他觉得我不应该出现在那里,而史蒂文看起来却与那里颇为相称。

“我有一点点紧张,”我说,“尤其是不得不把他介绍给朱尔斯。而那儿还有很多免费酒水。我喝得太多了,想试着让自己感觉上更自信些。结果我可是出了大洋相了,不得不去洗手间里一边恶心一边吐——一塌糊涂。然后史蒂文就把我送上了出租车,让我回朱尔斯那儿去,我甚至都没法叫他跟我一起走,因为朱尔斯晚些时候也会去那儿。我记得他点了一些钱给了出租车司机,还嘱咐他要保证让我安全到家,感觉我就像是个孩子。”

“他应该陪你一起回去,”汉娜说,“他应该确保你平安无事,而不是把这个任务留给一个出租车司机。”

我耸耸肩。“也许吧。不过我都他妈这么丢脸了,也难怪他想要摆脱我。”

我记得我看着车窗外的他心想:我搞砸了。我还想假如我是他,或许我也只想回里面去,和那些跟我年纪相仿但能控制好自己酒量的人混在一起。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跟我玩失联了,”为了怕她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又说道,“比如说不回复我的信息,你懂吧?尽管我能看到那两个蓝色的小对钩。”

她点点头。

“我回到了大学里。有一天晚上我稍微多喝了点儿,心里很难过,在出去了一晚上之后我给他发了十条信息。凌晨两点时,我试着在步行去公寓的路上给他打电话。他没接,也没有回复我的信息。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该死。”汉娜说。

“是啊。”

“那么说,就这样了?”见我不再说什么,她问道,“你就再没见过他?”然后看我不回答,她又叫道,“奥利维娅?”

可我无法说话。就像是我之前被施了什么咒语,让说话变得特别容易似的。现在则感觉要说的话仿佛都卡在了嗓子里。

在我的脑海里有这样一幅画面。白色上面有红色,全都是血。

我们回到富丽宫时,汉娜说她已筋疲力尽。“我直接上床睡觉去了。”她说。我懂了。在洞穴里的时候是不一样的。坐在黑暗之中,就着烛光喝伏特加,感觉我们好像可以无话不谈。而现在看起来我们几乎就像是过度分享了。我们好像越界了。

然而我知道我无法入睡,尤其是在所有那些男士依然在我房间外面玩着他们的游戏的情况下。于是我倚着外面的墙站了一小会儿,试图让在我脑子里奔腾的思绪缓和下来。

“你好啊。”

我吓得差点魂都飞了。“你他妈——”

是那个伴郎乔诺。我不喜欢他。我看见了他早些时候看我的样子。而且他喝多了——我看得出来,而我也醉得可以。借着从餐厅里透出来的光线,我能看到他咧着嘴,脸上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更多的是在抛媚眼。“想来口烟吗?”他递过来一支大号的大麻烟卷,泛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大麻气味。我能看见烟刚才放在他嘴里的那一头还是湿乎乎的。

“不了,谢谢。”我说。

“很乖嘛。”

我想要进屋去,可我刚一伸手去推门,他就抓住了我的胳膊,手攥得紧紧的。“你知道吗,咱们明天得跳支舞,你和我。伴郎和伴娘。”

我摇摇头。

他又上前了一步,把我拉得离他更近。他的块头比我大太多了。但就在此处,在所有人都在楼上的情况下,他什么也干不了,对吗?

“你应该考虑一下,”他说,“可能会让你大吃一惊的。一个年长一些的男人。”

“别他妈碰我。”我嘘了他一声。我想到了我的剃须刀片,就在楼上。真希望我此时就带着它,能摸到它最好。

我的胳膊猛地一下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然后笨手笨脚地去开门,手指头都有点儿不听使唤了。我能感觉到他自始至终都在盯着我。


乔诺
伴郎

抽完那支大麻烟卷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些大麻是我在到达都柏林以后,跟着那些游客在圣殿酒吧闲逛的时候想方设法搞到的。我不确定它们能跟通常为我供货的家伙给我的一样有劲,不过但愿它们能够助我入眠。今夜我需要一点儿大麻来帮忙。

在这座岛上,我们就像回到了那里,回到了特里维廉一样。或许跟这里的陆地有关。有悬崖,有大海。我满耳听到的都是窗外波涛猛拍下方岩石的声音。我记得那里的宿舍:一排排床铺和窗户外的栅栏。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还是为了把我们关在里面呢——或许都有一点点。而那里的波涛也同样冲刷着海滩,发出“沙沙,沙沙,沙沙”的声音。提醒着我保守那个秘密。

我有好几年没认真想起它了。我不敢。有些事你必须抛在脑后。不过好像到这里来就会迫使我直视它。而我这么做的时候,都他妈不能正常呼吸了。

我躺在床上,已经喝得烂醉如泥,后来还吸了大麻。但我却感觉有什么东西爬满了我的全身,好像我的床上爬着上百万只蟑螂。它们的存在使我无法入睡。我想要抓挠,抓破皮也行,只要能让这种感觉停下来。而且我也害怕如果真的睡着了,我就会做和昨天晚上同样的梦。在我记忆所及的时间里,我都没再做过那些梦了……年复一年。是这帮人。是这个地方。

这里很黑,简直太黑了。我觉得它正压在我的身上,像是要把我淹没其中。我在床上坐了起来,提醒自己我很好。没有什么东西要把我闷死,也没有什么蟑螂。有可能是大麻的缘故——别的东西,让我变得更加疑神疑鬼。我要去冲个澡,这才是该做的事。把水弄得热热的,再好好地搓一搓。

然后我觉得我看见了这个东西,就在房间的角落里。从黑暗之中逐渐长大,聚集成形。

不。这是我想象出来的。肯定是。别相信有鬼。

绝对是大麻,还有威士忌的缘故。我的大脑在捉弄我。该死,可我确定那儿就是有什么东西。我用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它,可当我直视时,它似乎又消失了。我就像一个害怕床下藏着怪物的小孩,闭上眼睛,用手指压住眼皮,直到眼前都出现了银色的斑点。毫无用处。即使我闭着眼睛也依然能看到它。那东西有一张脸。而且根本也不是东西,那是个人。我知道那是谁。

“离他妈我远点儿。”我低声说道。随后我又尝试了不同的方法。“我很抱歉。那不是我的错。我没想到——”

我的胃里一阵恶心。所幸及时冲进了浴室,吐到了卫生间马桶里。我的整个身体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


朱尔斯
新娘

查理和我从屋顶上的城垛向外眺望,看到了本岛沿岸闪烁的灯光。其他人还在玩那些令人恶心的游戏。只有我们两个人上来这里,这件事有点儿不怎么正当,也有点儿草率鲁莽。或许是因为如同身处世界之巅,加上我们下方陡峭的地势和落差——虽然看不见却十分巨大——平添了一阵激动的战栗,使得所有事都让人稍微感到充斥着危险。或许是由于我们为黑暗笼罩。任何事都有可能在这里发生,而且没有人会知道。

“你能来这儿真是太好了,”我告诉他说,“你是我的伴郎,而不是威尔的。”

“谢谢,”他说,“很高兴到这儿来。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方呢?”

“哦,你也知道。因为我的爱尔兰根。而且这里如此独特,我喜欢当第一个的想法。再有就是这里很遥远偏僻:对于阻止狗仔队有好处。”

“他们真的会试图拍摄他婚礼的照片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怀疑,好像他不相信威尔的名气能证明这一点似的。

“他们会的。而且把婚礼放在这么个荒野之地举行,相当符合威尔的公众形象。”

在某种程度上,我告诉他的所有事都是真实的。但却不是全部真相。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全身一僵。也许像这样的亲密接触已经不像它曾经的那样让人感觉那么自然了。回头仔细想想,曾经自然过吗?

查理清了清嗓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他听上去很严肃。我警惕起来。“问吧。”

“他真的能让你幸福,对不对?”

我把头从他肩膀上抬起来一点点。“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感到他耸了耸肩。“就是字面意思。你知道我有多关心你,朱尔斯。”

“是的,”我说,“他能让我幸福。那我也可以问你关于汉娜的同样问题。”

“那可是大不相同的——”

“真的吗?怎么会呢?”我并不想听到他的回答;我也不需要又一个人来告诉我,说威尔和我之间的一切都进展得太快了。然后,因为今晚我喝下的酒比我想要喝的多——也因为除了现在我还有什么别的时间能够这么做呢?——我说出了这句话:“你是想说你本来能够让我更加幸福的吗?”

“朱尔斯……”他说话的声音像是一种呻吟,“别这么说。”

“说什么了?”我故作不知地问道。

“我们也不会那么幸福。我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这个你知道的。”说这话时,我能感觉他从我的身旁离开了,从悬崖的边缘退却了。

可我知道吗?而且他真的对此深信不疑吗?我知道他曾经有一次想要我。我仍然会想起那个晚上。那是一段我回想过太多次的记忆……比如我在洗澡过程中需要些“灵感”时。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起过这件事。也正因为我们没说起过,所以它还保留着影响力。我敢确定他也仍然会想起那个场景。

“那时候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他说道,就好像他可能读懂了我的心思似的。我不知道他是否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被自己的话说服了。“我刚才问你不是因为那个原因,”他说,“也不是出于嫉妒……或者什么其他的。”

“真的吗?因为在我听来,就像是你有点儿嫉妒。”

“我没有。我——”

“我告诉过你他在床上有多厉害吗?这是那种朋友之间照理应该告诉对方的事,不是吗?”我知道我有点儿过分了,但我就是忍不住。

“听我说,”查理说,“我只是想让你幸福。”

这可恶的高人一等的派头。我抬起头来,完全离开了他的肩膀。我现在能感到无论是从比喻的意义上还是身体的意义上,我们之间的距离都在扩大。“我完全有能力知道什么会让我幸福,什么不会,”我说,“省得你没注意到我已经三十四岁,早就不是那个十六岁、对你完全心存敬畏的处女了。”

查理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天呐,我知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很在意你,仅此而已。”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查理?”我问道,“你给我写过一张字条吗?”

“字条?”

从他的一头雾水当中,我听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他。

“没什么,”我说,“无足挂齿。你知道吗?我要上床睡觉了。如果我现在就去,到明天之前,我就能睡八个小时了。”

“好啊。”他说。我感到我说今晚到此为止让他松了一口气,而这让我有点儿恼火。

“给我个拥抱吗?”我问道。

“当然。”

我向他靠过去。他的身体要比威尔的柔软,远不像曾经那样紧实。但他身上的气味还是一样。不知为何,是那么熟悉,这件事有些奇怪——想想都过去多久了啊。

我认为它依然存在。他肯定也感觉到了。不过吸引力从未真正走远过,对吗?我敢肯定:他吃醋了。

我回到房间时,威尔正在脱衣服。他咧着嘴冲我笑,我向他走了过去。

“咱们能从早先停下来的地方重新开始吗?”他低声说道。

我想,这也是抹去刚才跟查理那场对话的耻辱感的一种方法。

我拽开他衬衣上剩余的扣子,他则扯掉了我连衣裤上的一根带子,想要把它从我身上脱下来。我们之间总是像我第一次跟他在一起时一样——那么性急——只不过现在更好了,我们都明确知道对方想要什么。我们抵住床做爱,他从后面进入了我的身体。我到了高潮,格外强烈。这种情况下我没法安静。奇怪的是,感觉似乎自从我们被打断以后,这个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像是一种前戏。感受着其他人注视我们的眼神:羡慕,敬畏。看着他们对于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有多般配的那种反应。对了,还有就是跟查理稍微越了越界却又被断然拒绝造成的伤害。或许他也能听到我们发出的声音吧。

完事之后,威尔去洗澡了。他把自己照顾得无懈可击——他的生活习惯甚至会让我都相形见绌。我还记得当我意识到他那张长久不变的棕色脸庞其实并非因为经常暴露在自然环境中,而是用了和我同样的希思黎美黑防晒产品时,我还有点儿吃惊。

只是到了这会儿,穿着睡袍坐在单人沙发上,我才发觉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比逐渐消散的那种性爱的海洋气息更浓郁。毋庸置疑,这更为强烈的是大海的气味:在喉咙后部的一股咸腥,并且像是含着氨的强烈气味。在我坐在这里的同时,它似乎就从房间阴暗的角落里聚集起来,拥有了质感和厚度。

我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外面很黑,空气也很冰冷。我能听到下面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更远些的海面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银光,就像是熔化了的金属,亮得我几乎无法直视。从我这里甚至都能够看到波涛涌动,仿佛水面之下进行着超乎寻常的肌肉运动,意味深长。我能听到上方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或许就在屋顶上。那笑声听起来像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嘲笑。

我想,大海的气味当然应该是外面比屋里更浓吧?可相比之下,吹进来的微风却是清新无味的。我有点儿搞不懂了。我伸手去梳妆台上点燃了香薰蜡烛。接着我坐回椅子上,想要尝试着平静下来。但我却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跳得太快了,我的胸口一阵扑腾。难道这仅仅是我们刚刚卖过力的后果吗?还是说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我应该跟威尔谈谈那张字条的事。如果我还打算谈的话,现在正是时候。不过我今晚已经跟人起过一次冲突了——和查理——而我还不怎么能让自己直面这个问题,勇往直前地把它提出来。而且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无论如何,我有99%的把握。也许98%吧。

浴室的门开了。威尔走进屋来,毛巾在腰间打了个结。虽然我刚刚才要过他,但我的注意力还是一下子就被他那副身躯:身体上的平坦与隆起,腹部、胳膊和腿上的肌肉吸引了。

“你干吗呢?还不睡?”他问道,“咱们得休息了。明天可是个重要的日子。”

我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他,睡袍滑落到地板上,我当然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盯着我。我很享受这种方法的威力。随后我掀开被子,溜到了床上,就在这时,我裸露的双腿碰到了什么东西。这东西又硬又凉,仿佛一团死肉。在我不经意间把脚伸入其间时它似乎让了一下,但随即便裹住了我的腿。

“我的上帝啊!我的老天爷啊!”

我从床上跳起来,被绊了一下之后,手脚半伸开,躺在了地板上。

威尔瞪着我。“朱尔斯?怎么了?”

一开始我吓坏了,对于刚刚感觉到的东西厌恶至极,使我几乎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恐慌已经攫住了我的喉咙,令我窒息。那种震惊感袭遍全身,深入脏腑。这是那种噩梦里会有的东西——那种你梦到在你床上发现,醒过来时一身冷汗,然后意识到一切都是出于你想象的东西。但这个是真实的。我依然能感觉到它裹住我的腿时那冷冷的触感。

“威尔,”我终于又能开口说话了,“有个东西——就在床上。被子下面。”

他两个大步就跨了过来,双手抓住羽绒夹被,一把就把它揭开了。我忍不住尖叫起来。就在床垫的中间,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那是某种海洋生物,它的触手伸向四面八方。

威尔往后跳了一步。“这他妈什么玩意儿?”他的声音听起来与其说是害怕,还不如说是生气。紧接着他又说了一遍,仿佛床上那东西没准儿能用某种方法自己回答这个问题似的:“这他妈什么玩意儿……?”

那种大海的气味,咸咸的,有点儿腐败的气味此刻已经压倒了一切,正从床上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上散发出来。

威尔回过神的速度比我快得多,他马上又凑了过去。就在他伸出一只手去抓它时,我大喊道,“别碰它!”但他已经抓住了那些触手,然后猛地一拉。它们全都挣脱开了,那东西看起来散架了——既可怕又令人厌恶。我们做爱的时候它就在那儿,在被子的下面等着我们……

威尔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丝毫不带幽默感。“看——不过是海草而已。是这该死的海草!”

他把它高高举起。我靠近了些。他说得没错。这就是那种我看到过的遍布这里的海滩,被海浪冲上岸来的又黑又粗的大绳子一样的东西。威尔把它抛在了地板上。

渐渐地,整个场景失去了它骇人听闻、令人毛骨悚然的那一面,转而沦为一片狼藉。我开始意识到像我这样四仰八叉,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简直狼狈不堪。我能感觉到我的心跳变得很慢,呼吸趋于平顺。

只除了一件事……这东西一开始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它为什么会在这儿?

有人对我们做了这件事。有人把这东西带进来,并把它藏在羽绒被的下面,这个人知道我们只有在上床睡觉时才可能发觉。

我转向了威尔。“谁有可能干这件事?”

他耸了耸肩。“嗯,我有我怀疑的对象。”

“什么?怀疑谁?”

“这是我们以前经常拿学校里的小男生们搞的恶作剧。我们会沿着悬崖上的小路下去,到海滩上捡一些海草——能拿多少就捡多少。然后我们把这些东西藏在他们的床上。所以我猜是乔诺或者邓肯干的——也有可能是所有那些家伙。他们大概觉得还挺好玩的。”

“你们管这叫恶作剧?咱们可不是在学校里,威尔,这是在我们的婚礼前夜!这他妈算什么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的气愤也是种解脱。

威尔耸耸肩。“这恶作剧不是冲你来的,是冲我。你知道,都是冲着老交情。他们不是有意想惹你不高兴——”

“我想现在就去把他们全都叫起来,弄清楚到底是他们当中的谁干的。让他们看明白我觉得这恶作剧有多好玩儿。”

“朱尔斯。”威尔握住了我的肩膀。然后安慰起我来,“听我说,如果你真想这么做……好吧,那你也许会说一些让自己后悔的话。这可能会破坏明天的事,对不对?可能会改变整个局面的。”

我的确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上帝啊,他总是如此通情达理——有时候简直让人气不打一处来,还总是采取最慎重的办法。我看着此刻地板上那团黑色的东西。很难相信它没打算传递某种更阴暗的信息。

“听我说,”威尔温柔地说道,“咱们都累了。这一天真够漫长的。现在咱们就别再为这个担心了。咱们可以用空余的房间里那个新床单。”

空余的房间是为威尔的父母准备的。他们对住在岛上这种古怪的想法表示嗤之以鼻。威尔似乎并不感到惊讶:“我父亲从来都没有被我做的任何事特别打动过——毫无疑问,结婚也不例外。”他看起来有些怨愤。他很少谈起父亲——这一点却与我的感觉相悖,那就是我丈夫的父亲对他的影响比他愿意承认的还要大。

“再拿床新被子。”我告诉威尔。我差点儿就想说我要换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但那样会显得有些无理取闹,我为自己做了相反的选择而感到自豪。

“放心吧。”威尔用手示意了一下那团海草,“我还得把这玩意儿解决掉呢——相信我,我处理过比这糟糕得多的。”

在节目中,威尔经历过从狼群中脱险,也被吸血蝙蝠包围过——尽管他从未远离过剧组人员的帮助——所以对他来说这个看上去肯定是小菜一碟。跟遇见过的大风大浪比起来,床单上的一点点海草算不了什么。

“明天早上我得跟那帮哥们儿说一声,”他说,“告诉他们,他们全他妈是白痴。”

“好吧。”我说。他特别善于给人以安慰。他还特别——嗯,真的只有一个词可以用来描述——完美。

然而怎么就那么不合时宜,恰在此时,那张讨厌的小字条上面的词句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他不是他所说的那样的人……骗子……说谎的人……

不要嫁给他。

“睡个好觉,”威尔安慰我说道,“这才是我们需要的。”

我点点头。

可我觉得我一宿都睡不着了。


奥伊弗
婚礼统筹人

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是个奇怪的声音,一声哀号。它听起来像是人而不是动物发出来的——但与此同时又不完全像是人的声音。弗雷迪和我在卧室里面面相觑。所有客人也都已经在半个小时前上床睡觉了。我还以为他们永远都不知疲倦。我们不得不一直等到最后结束,以防他们需要我们帮忙。我们听着从餐厅里传来的敲击声,诵唱声。弗雷迪学过一点点拉丁语的皮毛,他能翻译出他们诵唱的内容:“若我不能撼动天堂,那我便要掀翻地狱。”我感觉听了这个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那几个迎宾员,他们就像是一帮大男孩。我得说他们缺少那种男孩子的天真无邪:不过也有些男孩并非真正的天真无邪。我的意思是作为成年男人,他们应该明白事理。而他们给人一种成群结伙的感觉,就好像本该各自乖乖听话的狗狗们,一旦凑在一起就管不住自己了。明天我非得密切关注着他们不可,要确保他们不会得意忘形。按照我的经验,有些最讲究不过的喜宴,出席的宾客也都是最阔绰最有头有脸的人,反倒最容易失去控制。我在都柏林组织过一场婚礼,参加的人包括了半数爱尔兰政界精英——甚至连爱尔兰共和国总理都到场了——结果也不过是见证了在第一支舞曲之前新郎与岳父的互殴。

而在这里,整座小岛还额外增加了一些危险。这个地方的蛮荒气息会深入你的内心。这些客人会觉得自己已经远离了正常的社会道德规范,不再受到其他人眼光的窥视。这些男人以前是公学学生。他们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用于被迫遵守一套很可能并不会以他们的离校而告终的严格规则:包括选择上哪所大学,做什么工作,住什么样的房子。依我之见,那些对这种规则最尊敬的人同时也是最喜欢打破它们的人。

“我得去看看。”我说。

“不安全,”弗雷迪说,“我跟你一起去。”我告诉弗雷迪我没事。为了让他安心,我还告诉他我会在出去的路上拿上炉火旁的那根拨火棍。我们两个人当中,我更勇敢一些,这个我知道。我说这话并没有特别自豪。只不过当最坏的情况已然发生时,你会宁可丢掉对其他任何事物的恐惧的。

我步入夜色之中,在这天鹅绒般的黑暗将我融入其间的同时欣赏着它的特质。尽管厨房还亮着光,但富丽宫里射出的任何光线对它的影响都微乎其微——楼上还有一扇窗户也亮着,那是即将喜结连理的新人住的房间。嗯,我知道他们还不睡的原因。我们听到了床在地板上有节奏的震动声。

我还不想用火把。那样会使我在黑暗中显得很蠢。我站在这里,聚精会神地倾听。一开始我能分辨出来的只是海水拍击岩石的声音,以及一阵不太熟悉的沙沙声,我最终确认那声音来自大约五十码外的主帐篷,是那些织物布料在微风中窸窣作响。

随后另一个声音又开始响起。此时我已经能更好地分辨出来了。那是一个人的呜咽声。但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却不可能听得明白。我转向声音的方向,就在此时,我觉得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在富丽宫后面附属建筑的方向上有什么物体移动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天这么黑我是怎么看到的。但我想这是我们身上动物本能中固有的特性。我们的眼睛在黑暗模式下对于任何扰动或者任何变化都是很警觉的。

那有可能是一只蝙蝠。有时候在傍晚时分,你能看到它们在暮色中轻快地掠过,因为飞得太快,你都无法确定你真的看见它们了。不过我认为那东西要更大一些。我确定那是个人,就是那个隐匿在黑暗中坐着哭泣的人。甚至在我多年以前来到这座岛上时,这里就流传着一些鬼故事,尽管当时岛上是有人居住的。悲痛的女人们哀悼着她们被残忍杀害的丈夫。从沼泽地里传来的声音否认他们得到了体面的安葬。那时,这些故事把我们吓得够呛。而现在我都能不由自主地体会到皮肤在骨头上绷紧的感觉。

“嘿?”我叫道。那声音突然一下子停住了。没听到回答,我便点燃了火把,用光柱向四处扫视。

就在我用火把以缓缓的弧线扫视时,光线捕捉到了什么东西。我马上对准了那个地方,结果照见了一个正盯着我看的人。光线照出了一头蓬乱的黑发和闪闪发亮的眼睛。就像是直接从民间传说中走出来的一样——一个小妖精:幻影小精灵,预示着厄运的来临。

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火把的光也随之摇摆起来。不过渐渐地,我认出那是谁了。那只不过是伴郎,无力地靠在一栋附属建筑的墙上。

“谁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而含混不清。

“是我,”我说,“奥伊弗。”

“哦,奥伊弗啊。是来告诉我熄灯时间到了吗?该是乖孩子上床睡觉的时间了?”他歪着嘴冲我一笑,不过很是敷衍,我觉得那是火把照到的他脸上的泪痕。

“在这些附属建筑物附近转悠对您来说不安全,”我很现实地说道,那里面有旧的农用机械,能把人劈成两半,“尤其是还没带火把。”我又补充道。而且特别是你还醉成了这个样子,我心想。然而说来也怪,我感觉我仿佛是在保护这座小岛,不让它受到他的伤害——而不是反过来。

他站起身,朝我走过来。他块头很大,喝得醉醺醺的,而且——我还闻到一股让人厌恶的甜腻的大麻气味。我又退后了一步,同时意识到手里的拨火棍被我攥得更紧了。随后他咧嘴一笑,露出了歪七扭八的牙。“是啊,”他说,“到了乔尼小子上床睡觉的时间啦。知道吗,我想我有点儿太老了。”他先用手比画着从瓶子里喝酒的动作,接着又是抽烟。“这俩一起要是太多了的话,总是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还以为我他妈看见什么了呢。”

我点点头,虽然他看不到我。我也同样以为看见什么了呢。

我看着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朝富丽宫走去。这种强作的欢颜可没法让我相信。尽管他咧着嘴在笑,但似乎被裹挟在了痛苦和恐惧之间。他看上去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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