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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弃的日子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我转过身去,两个孩子已打开房间的门,但不敢迈出门槛。我的样子一定不是很让他们放心。他们站在那里,满脸惊恐地看着我。

他们的目光让我感觉到,他们好像看到了那些鬼怪故事里的人物,会让人浮想联翩,比实际看到的更多。也许我身边有个像墓地的雕像一样的人:我儿时记忆里那个被遗弃的女人,那个弃妇正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她从那不勒斯来到了都灵,拉住我的裙子,不让我从六楼跳下去。她知道我想抱住丈夫的腿哭泣,流着冷汗和血泪,恳求他留下来吧。那个弃妇让我想起来,她就那么做过。一天晚上,她服毒了。我母亲低声对两个和她一起干活的女人——她们一个是黑发,一个是金发——说:“那个可怜的女人,以为丈夫会后悔,会在她临终之前跑来求她原谅。”但实际上他很谨慎,远远待着,和新欢在一起。我母亲苦笑了一声,这个故事,和她知道的其他故事一样苦涩,都大同小异:没有爱的女人,她们眼里的光会熄灭;没有爱的女人,她们虽然活着,但心已经死了。六十年代晚期,一些客户还会找她量身定制衣服。她一边缝衣裳,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连几个小时,她都在那里裁剪、缝制,一边说着这些闲话,一边做衣服。我在偷偷听着,我想写故事的愿望,就是那时候在母亲的工作台下玩耍时滋生的。那个不忠的男人跑到了佩斯卡拉,他妻子特意处于生死之间,不得不叫救护车,送去医院急救,他也没有回来看看。那些话一直都留在了我脑子里。“特意处于生死之间”,就像走钢丝的人。我听到我母亲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象那个弃妇出于对丈夫的爱,躺在一把剑的刀口上,利刃切开了她的衣服、皮肤。我看到她从医院回来,比之前更可怜了,我觉得她衣服下面有一道深红色的伤疤。那些邻居都躲着她,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对她说什么。

我猛然回到现实,内心充满怨恨,我想整个人扑向马里奥,用全身的力气殴打他。我决定从第二天开始,重新打电话给那些老朋友,和他们重新建立联系。但电话坏了,在这一点上,马里奥没有说谎。一拿起听筒,我就听到难以忍受的嘶鸣,还有遥远的人声。

我来到了手机跟前,特意用了一种柔和的声音,和我认识的那些人交谈。我想让他们觉得,我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正在学会接受新的现实。对于那些愿意和我交谈的人,我会小心翼翼地问起马里奥,还有他的新欢。我假装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现在只不过是想聊聊,发泄一下情绪。大部分人都是用单音节“是”和“不”来回答我,他们已经猜到我在暗中进行调查。有几个人忍不住向我透露了一些小细节:我丈夫的情人开着一辆金属灰的德国大众,总是穿着很庸俗的红色靴子,一头金发,但颜色有些发白,看不出来年龄。莱雅·法拉可是最乐意聊的,说实在的,她不是说闲话,她只是告诉我她知道的事。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在一起。关于那个女人的情况,她没有什么可说的,但她知道他们生活在一起。她不知道他们的住址,有人说,他们住在布雷西亚广场那边,就在布雷西亚广场。他们躲得挺远的,那个地方说实在的不怎么样,因为马里奥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尤其是他在都灵理工大学的那些老朋友。

我正想让她多聊几句,但我的手机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充电了,这时忽然关机了。我手忙脚乱地在家里找充电器也没有找到。前一天,因为马里奥要回来,我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整理了一遍,当然把充电器也收起来了。我翻箱倒柜,想不起来我到底把它放在哪里了。奥托这时在吠叫,真让人受不了,我忽然火冒三丈,为了避免把手机丢向狼狗,我把它向一面墙壁扔了过去。

手机摔成了两段,零件落在地上,发出很清脆的声音。狗一边吠叫,一边冲过去撕咬,好像那些零件是活物。等我平静下来,我来到了家里的固定电话前面,拿起了听筒,我听到的依然是那种长时间的嗡嗡声,还有遥远的人声。但我没把电话挂上,我几乎不假思索,熟练地拨出了莱雅的号码。这时电话里的嗡嗡声忽然中断了,显示正在拨通,真的很神秘。

我给莱雅的第二通电话,真是无济于事。刚才的通话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当我的朋友接了电话,我觉得她特别寡言,让人着急。可能是她丈夫批评她了,或者是她自己后悔了,众所周知,事情已经那么复杂了,她不应该火上浇油。她有些不自在,用关切的语气说,她就知道那么多。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马里奥了,关于那个女人,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那女人是老是少,是不是有工作。至于他们住的地方——布雷西亚广场,只是一个大概的方向:可能会是巴勒莫街、塔拉诺街,或是洛迪街。那个区域的街道都是以城市名命名,很难说是哪条。无论如何,马里奥跑去那个地方住,她觉得有些奇怪。她建议我不要管那些,时间会让一切水落石出。

但她的话没能阻止我当晚就出去了,等两个孩子都睡着了,我开着车子出去,在外面晃荡到夜里一两点。我在布雷西亚广场附近、布雷西亚街、巴勒莫街转悠。我慢慢向前开,在那个城区,我感觉城市被撕裂了,有一道很长的裂痕,那是电车亮闪闪的轨道。天空黑漆漆的,压迫着那些低矮的建筑,天空好像只由一台优雅而高大的起重器支撑着,路灯病恹恹的光线,就像一个运动着的活塞平稳的底部。在抛物面天线灰色的圆盘之间,露台上撑开来的白色或天蓝色的遮阳布,在微风的吹动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我会停下车子,满怀怨恨地在那些街道上走动。我为自己祈祷,希望遇到马里奥和他的情人。我想,我可能会碰到他们从一辆大众汽车里出来,可能是他们看完电影,或在外面吃完饭回来,会像我们过去在孩子出生之前一样愉快。但我什么都没有遇到,我看到一辆辆空车、关了门的店铺、睡在角落里的醉汉。在刚刚修复好的楼房旁边,是一些歪歪斜斜的建筑,里面传来外国人的声音。在一栋瓦片屋顶的低矮建筑上,我看到几个黄色的字:“自由的希尔瓦诺”。他自由,我们自由,大家都自由。我讨厌折磨人心的束缚,沉重生活的限制。我无力地靠在亚历山大街道的一面墙壁上,那是一栋刷成天蓝色的建筑,上面有几个刻在石头上的字:“那不勒斯王子避难所”。这就是我所在之处,南方语言的调子在我脑子里叫喊,两个遥远的城市就像一把钳子,蓝色的海平面和阿尔卑斯山的白色夹击着我。三十年前,生活在马志尼广场上的那个可怜女人,那个弃妇,她像我一样,因为绝望喘不过气来。她会靠在房子的外墙上,或是一面围墙上。我没办法像她那样,通过抗议和报复缓解一下。这时,即使马里奥和他的新女人真的回到了那些房子中的一栋——在对着大院子的那栋高大建筑里,入口处写着“铝”的房子,密密麻麻的阳台都带着遮阳布——他们一定会回避人的耳目,躲在防雨棚的下面。他们在一起很幸福,我拿他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用所有的痛苦、愤怒,撕裂遮挡着他们的屏障,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用我的不幸,使他们变得不幸,真的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长时间走在那些黑漆漆的路上,天色紫黑。我毫无根据地确信(这种确信没有任何根据,我们会称之为直觉,是我们的愿望勾起的想象),他们就在那里,在某扇大门后面,在一个角落里,在一扇窗子后面,可能会看到我。他们就像那些得逞的罪犯一样,为他们的罪行感到幸福。

但我一无所获,凌晨两点我回到家里,因为失望而精疲力竭。我把车子停在小区的路边,向小广场走去,看到卡拉诺的身影在走向大门,乐器盒子从他佝偻的肩头探了出来。

我当时特别想叫住他,我再也无法忍受寂寞,需要和某个人谈谈,我想叫喊、吵架。我加快了脚步,想要赶上他,但他已经消失在大门里。如果我跑起来的话(我没有那样的勇气,我担心沥青路、公园、每一根树干,还有河流黑色的水面都会撕裂),在他进入电梯之前,我也追不上他。我正想赶上他,这时我看到地上有个东西,就在双头路灯的灯杆下面。

我弯下腰,那是一张驾照的塑料套子。我打开来,看到照片上那个乐手的脸比现在年轻很多。阿尔多·卡拉诺:出生在一个南方小镇。按出生年月算起来,他已经快五十三岁了,八月份过生日。现在,我有充分的理由去敲他的门。

我把驾照放在了口袋里,进了电梯,摁下五楼的按钮。

电梯比往常更慢,寂静中,电梯的嗡嗡声让我的心跳加快了。电梯到了五楼,我却感觉到一阵恐惧,毫不犹豫地摁了六楼。

回家,马上回家。如果两个孩子醒了,在屋里找我怎么办?我明天会把驾照还给卡拉诺。为什么要在夜里两点钟敲一个陌生男人的门呢?

各种感觉都涌上心头,怨恨、屈辱、雪耻的渴望。我需要验证自己身体的力量,这一切都在摧毁我残余的理性。

是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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