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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弃的日子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我在桌前坐了一会儿,脑子里唯一想的是:他有别的女人了,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现在他承认了。我最后站起来开始收拾桌子。我看见在餐巾上那块玻璃留下的血迹,我用手在盘子里摸索,又找到了两块玻璃,那是早上红酒瓶摔碎时落进去的。我再也受不了了,哭了起来。后来我平静下来,把拌面酱倒在了垃圾桶里,奥托这时来到我跟前,哼哼唧唧的。我拿起遛狗的绳子,带着它出去了。

广场上空荡荡的,路灯从树干和树冠中间照射下来,有一些黑漆漆的角落,勾起了我童年时期对黑暗的恐惧。以前都是马里奥出去遛狗,他通常是在夜里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出去,他离开之后,遛狗的任务就变成我的了。两个孩子、狗、买菜、钱、午饭和晚饭,这些都成了我要操心的事。我丈夫把他的心思和欲望从我身上移开了,转移到了其他地方。这一切都让我意识到遭遇遗弃之后的实际后果。从现在开始,这就是我要面对的现实,我要承担原本属于我们俩的责任。

我应该做出反应,找到对应的措施。

不要崩溃,我想,不要跌倒。

如果他爱上了别的女人,那你做什么都没有用,任何东西都只会从他身上滑落,而他毫发未伤。压制怒火,不吵闹,不叫喊,这也没什么用。你应该意识到他的心变了,他已经换了房间,沉迷于别人的肉体。你不要像那个弃妇一样以泪洗面。你要避免变成那些心碎的女人。那是青少年时期我读的一本名著里的女人。

现在,我清楚地看到那本书封面的每个细节。那是法语老师让我读的,当时我很冲动,带着一种天真的热情告诉她,我想要当作家。那是一九七八年,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要读一下这本书。”她说,我当时很努力地读了那本书。我把书还给她时,说了一句很自大的话:那些女人真的很愚蠢。那些女士虽然很有文化,生活富裕,但她们在那些三心二意的男人手里,就像小玩偶一样被粉碎。我觉得那些女人在情感上太过于愚蠢。我想变得不同,想写另外一些女人的故事,她们很能干,拥有各种资源,无法战胜,而不是写那些被遗弃的女人的剧本,她们脑子里唯一想的就是失去的爱。我当时很年轻,很自负。我不喜欢封闭的东西,那就像一扇关上的百叶窗,我喜欢光线,喜欢窗口吹进来的风。我想写一些微风轻拂、光线透射进来、尘埃在光线里飞舞的故事,我喜欢那些作家,他们的作品字里行间,只要探出头向下看,你就会感到眩晕,看到地狱般的黑暗。我一口气说出了我的想法,从来都没有像当时那样激动。我的老师流露出一个带着讽刺的微笑,看起来有点儿恼怒。她一定是失去过某个人、某样东西。在二十多年之后,现在在我身上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我正在失去马里奥,也许我已经失去他了。我挺着身子走在奥托的身后,它迫不及待向前冲,河水潮湿的气息透过鞋底,让我感受到路面的冰冷。

我无法平静下来。有没有可能,马里奥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我?我觉得他不可能一下子就对我的生活失去了兴趣,就像他一直精心浇灌一株植物,忽然间就不管了,任凭它干枯。他单方面决定不再关注我,我没法理解这事儿。仅仅在两年之前,我告诉他,我需要有自己的时间、一份工作,让我可以每天在外面待几个小时。我在一家小出版社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对这份工作充满好奇,他让我算了,别折腾了。虽然我告诉他,我需要一份工作,赚属于自己的钱,即使很少、特别少。但他不建议我去工作,他说:“现在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们不需要钱了,你可以开始写东西了,写作吧。”我听了他的建议,在那家出版社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第一次找了个做家务的阿姨,但我还是没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我写的东西自命不凡,也很混乱。我沮丧地看着那个打扫卫生的女人,那是个骄傲的俄罗斯女人,她不爱受人指使,不接受批评和指责。我已不需要做家务,没有任何工作职责,但还是写不出像样的东西。我来往的人很少,少年时候的梦想像一块过于破旧的抹布一样破碎了。我把阿姨辞退了,我无法容忍她做我该做的工作,我却还无法完全投入写作,享受创作的快乐。就这样,我像之前一样照顾家里、孩子、马里奥,就好像要告诉自己:我现在真的只配过这种生活。现在看来,我得到了什么结局?丈夫找了别的女人,我有很多眼泪,却不能哭。我要抵抗,要坚强,要让自己经受考验。只有严格遵从这一点,我才能拯救自己。

最后,我放开了奥托。我坐在一张长椅上,冷得发抖。我青少年时期读的那本书,有些句子是我当时背下来的:我现在一干二净真的手上有什么牌大家也很清楚。不,我想,那是负气的话。首先,句子要加上逗号,我必须铭记这一点。说出这些话的人,已经越过了一个界限,她需要抬高自我,因此已经处于迷失的边缘。还有这些话:那些女人下面很湿,这让她们觉得自己了不起,觉得男人也是挺起的。我小时候特别喜欢那些低俗放肆的话语,它让我觉得自己拥有男性的自由。现在我才知道,那些肮脏的词语,如果出自像我这样一直很拘谨的人的口中,只能激起疯狂的火花。我闭上眼睛,两只手抱住脑袋,紧紧捂着眼皮。马里奥的那个女人。我想象她是个成熟的女人,在洗手间里,裙子撩起来了。他在她身上,两只手抓住她汗津津的屁股,手指伸到她的屁眼里,地板上滑溜溜的,全是精液。不,不要这样。我忽然站了起来,打了个呼哨叫奥托回来,这口哨是马里奥教给我的。那些场景、语言,快离开我吧。那些破碎的女人。奥托跑来跑去,想选个合适的地方撒尿。我身体的每个角落都感到那些性爱场景的侵扰,有一种沉沦的危险,让我陷入自我鄙视,怀念他。我站了起来,重新走过那条路,又吹了一声口哨,等着奥托跑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忘记了狗,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了,我满脑子都是和马里奥相爱时的场景,我带着柔情蜜意和一丝兴奋,带着怨恨想着那些事情。是我的声音让我从记忆的深渊中清醒过来,我像是吟唱一首歌那样,不断告诉自己:“我很美,我很美。”这时,我看到了卡拉诺——我们的邻居,他是个乐手。我看见他正在走过那条小路,向小广场、大门走去。

他腿很长,黑色的身影弯着腰,背着沉重的乐器。他经过距离我一百米的地方,我希望他没看到我。那是个很害羞的男人,和别人打交道时经常不懂分寸。如果他们失去耐心,态度会失去控制;如果他们很客气,会变得黏糊糊的,像蜜糖一样。他经常和马里奥打交道,有时是因为我们的洗手间向楼下渗水,有时是因为奥托的叫声吵到他了。他和我的关系也不怎么样,没什么具体的原因。有几次遇到他,我从他眼中看到一种明确的兴趣,让我觉得很尴尬。那并不是因为他的目光很粗俗,他其实没法表现得粗俗。但我觉得,女人,所有的女人,都会让他激动不安,在女人面前,他的目光、动作、话语就会变得不对劲儿,他的欲望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每当出现这种情况,他会觉得很羞愧,可能他是无意的,但我也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了这种羞愧。因此我尽量回避他,不和他打交道,我对他说“早上好”“晚上好”都会觉得很不自在。

我看着他走过那个小广场,他个子很高,因为乐器盒的缘故,影子显得更高。他头发灰白,很瘦,但脚步沉重。忽然间,他不紧不慢的步子好像向后仰了一下,差点儿滑倒。他努力平衡了一下身体,停下来看了看右面鞋底,骂了句什么。这时他看到我了,抱怨说:

“您看到了吗?我的鞋子毁了。”

虽然这不是我的错,但我很尴尬,马上向他道歉。我开始着急地呼唤奥托,就好像要狗自己向我们的邻居解释,让我可以洗清所有罪责。但奥托的黄色身影很快经过路灯的亮光,消失在黑暗中。

那个乐手在路边的草地上蹭着鞋底,看起来很烦躁,他仔细查看有没有搞干净。

“您不需要道歉,把狗带到别的地方去遛吧,这里有人已经开始抱怨了……”

“对不起,我丈夫通常都很注意……”

“您丈夫?请原谅,他很没教养……”

“现在没有教养的人是您,”我忍不住说,“又不是只有我们家养了狗。”

他摇了摇头,张开手做了个手势,好像说他不想吵架。他最后嘀咕了一句:

“告诉您丈夫,不要太过分了。我知道有些人会毫不犹豫地在这个小区里放满拌了毒药的肉丸。”

“我不会跟我丈夫说这些话。”我怒气冲冲地说,前言不搭后语地加了一句,就好像在告诉我自己:

“我已经没有丈夫了。”

我把他一个人撇在那条小路上,在草地上奔跑起来了。我跑向了灌木丛,黑漆漆的树木下面,我大声呼喊着奥托,就好像那个男人想要跟踪我,我需要狗来保护。当我气喘吁吁地转过身时,看见那个乐手最后一次查看了鞋底,迈着虚弱的步子,消失在大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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