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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泽直树 5  作者:池井户润

“亏我还期待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出来玩,居然要去什么丹波筱山?”

小花与儿子隆博并排坐在特快列车座席上。她明明是自己要跟来的,却显得相当不满。

那是六月最后一个周末。

“说到底,又是工作。”

她看着坐在半泽旁边的中西,不高兴地噘起嘴巴。

“对不起。”

中西苦笑着挠了挠头,从一开始就决定要夹起尾巴做人的他问道:“隆博君,要吃巧克力吗?”

“要吃!谢谢。”

小学二年级的隆博没有丝毫不满,坐特快列车出门游玩本身就够让人开心了。

“妈妈,丹波筱山是什么地方啊?”

“山沟沟里的地方。”小花直白地答道。

“没那回事。”半泽对隆博解释道,“丹波筱山呢,盛产栗子。你不是最喜欢栗子吗?还有黑毛豆,也很好吃呀。”

“那不是山沟沟是什么。”小花说。

“而且,今天我们要去酿酒厂,据说有三百年的历史呢。”

“我更想喝红酒。”小花又说道。

“那个,今天天气真不错。”中西打岔道。

“感激不尽,中西。”半泽说。

半泽一路都在后悔不该让小花跟来,但搭载四人的特快列车却完全不懂他的烦恼。它在山间飞速行驶着,大约一个小时后驶入了筱山口车站。

从筱山口车站到目的地佐伯酒造,还要坐十分钟左右的出租车。

在离市中心稍远的郊区,一排古旧的房屋坐落在仿照京都式样建造的街道上,昔日的繁华依稀可见。酿酒厂被一圈醒目的白墙围住,玄关高大气派。

出租车司机说,佐伯酒造是附近商圈的领头羊,负责将各个公司的经营者团结起来。

“我是东京中央银行的半泽,昨天打过电话。”

半泽向酒坊的店员表明身份后,从里面出来一位五十岁上下穿衬衫与便裤的男子。他是过世的佐伯阳彦的哥哥——佐伯恒彦。

“劳烦各位远道而来,请进请进。”

佐伯恒彦带众人走进会客室。房间的四周镶着旧式的玻璃窗,厚重的沙发上罩着白色蕾丝沙发巾,看上去年代久远。

“实际上,昨天很久没联系的堂岛太太也给我打了电话,说是要谈阳彦的事。”

“这张照片,您请过目。”

半泽拿出的是那张仁科让与佐伯阳彦在堂岛商店的搭肩照。“与阳彦先生一起拍照的,是一位叫仁科让的知名画家,您知道他吗?”

“当然知道,以前我也听弟弟提过他。”

“虽然有点难辨认,这张照片的角落——这个地方有幅画,您看到了吗?”

恒彦把眼镜推到头顶,从衬衣的胸前口袋掏出老花镜。

“啊,确实有。”

“这是那幅画的特写。”

半泽又拿出仙波工艺社的摄影师拍摄的特写照片。总共有三张。这是友之为了方便半泽讲解,特意交给他的。

“有人在墙上画了哈勒昆和皮埃罗的涂鸦。”

“好像是这样。”恒彦表示赞同。

他盯住半泽,等着接下来的话。

“这幅涂鸦独特的笔触,可以说很有仁科让的特点——”

半泽把一张特写照片推到恒彦面前。

“虽然很难辨认,但您应该能看到吧——H · SAEKI的签名。”

“确实。”恒彦盯着照片说道。

他摘下老花镜,重新戴上原来的眼镜,继续说道,“我想,这是阳彦的签名。”

“阳彦先生生前提到过这幅涂鸦吗?”

“他倒是常常提起仁科先生,这幅涂鸦的话……”

恒彦歪头沉思着。

“关于仁科先生,他说了些什么呢?如果方便的话,能告诉我们吗?”

恒彦直直地盯着会客室的一点,打开了话匣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阳彦从丹波筱山的高中毕业后,考进了大阪某个美术大学。因为他从小的梦想就是做一名画家。但他跟美大的老师相处不来,被迫留级。阳彦一气之下从学校退学。当时我们还健在的父母劝他回家,但阳彦认为回到这里就做不成画家,于是自己找了份工作,就是堂岛商店的工作。”

政子曾用“绘画能力不错”评价阳彦。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原本就是立志成为画家的美大学生。

“那时,和他在同一部门工作的前辈就是仁科让。仁科先生和弟弟一样都想成为画家,当时却穷困潦倒,连一个专注作画的环境都没有。弟弟似乎和仁科先生很合得来,偶尔回家,也会不停地聊他的事。弟弟就是如此崇拜仁科先生,把他视为绘画道路上的前辈。”

中西一脸严肃地听着恒彦的话。

如果是那样,佐伯在墙上模仿自己崇拜的仁科让的画,也就不奇怪了。

“我弟弟身体不好,经常发烧病倒在床上。听说仁科先生时常帮他买药、做饭,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真的帮了不少忙。”

“听说后来,阳彦先生从堂岛商店辞职了。”

“仁科先生去巴黎后,弟弟一个人留在堂岛商店,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行尸走肉。他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最后,他终于失去了独自工作的体力和追求梦想的心力,回到了这里。回家后他也一直卧床不起,偶尔起身,就去‘别屋’改造的画室作画。某天,他走进画室后再也没出来,母亲去看时,发现他已经倒在椅子下边了。他确实是拿着画笔死去的。”

“他应该很不甘心吧。”

“那也没办法,人的寿命皆由天注定,虽然遗憾,但人生就是如此。”

“我们可以看看阳彦先生的画吗?”中西问道。

“当然可以,有几幅就挂在外面,我们还会在不同的季节挂不同的画。”恒彦说着便站起身,走到会客室外,指着对面墙上的画说,“那幅就是。”

半泽本以为那是幅风景画,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幅地道的现代美术作品。画上画着一个少年,背景很简单,笔触具有动漫感,看上去甚至像漫画的某个场景。独一无二的个性化人物并不像出自体弱多病的阳彦之手,但恰恰是这一点体现出了作画之人非凡的才华。这幅绘于三十年前的画作并没有什么陈旧感,但作为装饰画挂在拥有三百年历史的酒坊墙壁上,却有点违和。

“老实说,与这栋建筑的风格相比,这幅画看起来太浓烈了。”恒彦自己也承认,“客人们也经常问,为什么要挂这样一幅画?但我认为回答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画师佐伯阳彦曾活在这世上的证明。你们想去画室看看吗?”

“非常想,拜托您。”

隆博似乎被画作吸引,痴痴地望着不肯走。半泽边催促着儿子,边沿着通道往后院走去。

“阳彦先生的画真的很有冲击力,连我儿子这样的小学生都被吸引了。”

“虽然我这么说有自夸的嫌疑,但阳彦确实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只是,没能成为画家。”

恒彦像在为自己表示不甘一般。

“想成为画家,光靠才华是不够的,还需要运气和体力,但阳彦缺少后两样东西。”

恒彦将众人带至别屋。连接别屋与主屋的是一条带屋檐的走廊。

“这里,就是作为画室使用的屋子。”

屋内有六叠[榻榻米的量词,多以此计算房间大小。]大和十叠大的两个和式房间。榻榻米中间挖出一处地炉,由此可见,房间设计的初衷是为了作为茶室使用。和式庭院里设置了简单的露天座位[举办茶会时,客人等待空位的场所。]和洗手池。六叠大的房间还设有窝身门[茶室入口,只有70厘米的四方小门,由于门小,人必须弯腰低头进入。寓意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人,都必须怀着尊重之心进入茶室。]。

“当时,阳彦拆掉了十叠大房间的榻榻米,在木地板上作画。对面的仓库被布置成了简单的画廊,请随我去看看吧。”

别屋里阳光充沛。选择这里作为画室,大概是家人为正在生病疗养的阳彦考虑,希望阳光对他身体恢复有所帮助。

自建画廊里挂着各种各样的画,每一张都具备独特的吸引力。隆博也专注地看着。

“喂,隆博好像对绘画很感兴趣,万一他说将来想做画家,那该怎么办呀?”

半泽对小花的担忧一笑置之:“别担心,我们家和你们家亲戚里,就没人有画画的天赋。”

隆博在仓库里边走边看,一幅接一幅地欣赏。突然,他指着一幅画说道:“这个和刚才的照片一样。”

那是一幅很小的画,笔记本般大小。画廊里都是比较大型的画作,这幅小作品被挂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中西,你怎么想?”半泽问道。

“这个是……”中西惊讶地眨了好几下眼睛。

这也怪不得他,因为眼前的画正是《哈勒昆与皮埃罗》。画的笔触与仙波工艺社的涂鸦完全一致,这幅却不是涂鸦,而是画在小型画布上的油彩画。眼神嘲讽、似笑非笑的哈勒昆和神情呆滞的皮埃罗,奇妙的构图,漫画般的笔触,都与仁科让的得意之作极其相似,不,甚至可以说,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半泽问。

恒彦露出犹豫的表情。

“那也是阳彦的画,右下角应该写着年份。画这幅画时,他还是美大的学生。”

“请等一下。”半泽被搞蒙了,他不得不重新整理思绪,“阳彦先生认识仁科让是在堂岛商店工作的时候,对吧?”

“没错。”

画中的哈勒昆用嘲讽的眼神盯着众人,似乎向半泽抛出了一个谜题。

“那么,这幅《哈勒昆与皮埃罗》……”

固然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但如果用最简单的方式思考,这幅画揭示的答案只有一个。

“这是,阳彦的原创作品。”恒彦一字一顿地说。

半泽默默地抬起了头。

“喂,这是怎么回事?中西先生。”小花问身旁的中西。

“我也完全搞不懂了。”中西也歪着头,一副困惑的样子。

“看起来,我们似乎搞错了。是这样吧?佐伯先生。”

“是的,我想恐怕是这样。”

恒彦微微点头,脸上的表情暗示这件事另有隐情。

半泽继续说道:

“这件事的契机是堂岛商店社长——芳治先生留下的谜一般的话。我们通过他留下的杂志和相册,在当时堂岛商店所有的、仁科让曾经工作过的半地下室仓库,找到了一幅涂鸦。涂鸦带有仁科让的绘画特征,但涂鸦下的签名却出自佐伯阳彦先生。我们以为是佐伯先生模仿了仁科让的画风,或者是佐伯先生出于好玩的心理,在仁科让的画作下签了自己的名字。为了得到更详细的信息,我们不得不叨扰贵府。然而现在,我们却亲眼看到了佐伯先生遇到仁科让前,在学生时代画的《哈勒昆与皮埃罗》。我说的没错吧?”

或许因为恒彦已经事先了解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所以他点了点头。

“另一方面,仁科让第一次画《哈勒昆与皮埃罗》是在巴黎留学的第二年,在那之前他并没画过。”

“那么,阳彦先生为什么能在那之前画出来呢?”小花困惑不解地问道。

“答案只有一个。”半泽肯定地说,“《哈勒昆与皮埃罗》原本就是佐伯阳彦的作品,模仿他人画作的,是仁科让。”

“这能叫模仿吗?几乎是一模一样啊。”中西用惊愕的眼神盯着画,“相像到这种地步,说是剽窃也毫不为过。美术界难道会承认这种作品吗?”

“您怎么认为?佐伯先生。”半泽问。

恒彦默默地低下头,说道:“这一点,任凭半泽先生想象。我只是个对艺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小花依旧满脸困惑,“我见过这幅《哈勒昆与皮埃罗》,画作的特征非常明显,冲击力也很强,看一眼就知道是谁的作品。所以阳彦先生知道仁科让在模仿自己的作品吗?如果知道,他不会揭发出来吗?为什么没那样做?”

从恒彦的表情可以看出这个问题触及了事件的核心。

“仁科先生画《哈勒昆与皮埃罗》,是弟弟离开大阪回到老家后发生的事。弟弟虽然放弃了画家之路,但他对仁科先生的发展当然是关注的,他也知道仁科先生画的画,他很高兴。”

这句话令人意外。

“弟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自己的努力还没到开花结果的时候却不得不放弃,他很难过。听说仁科先生带着那幅《哈勒昆与皮埃罗》风风光光地出道时,弟弟说,自己的梦想实现了。由仁科让这位才华横溢的画家画出本该由自己画的画,代替自己为世人所知,他真的很高兴,就像为自己高兴一样。”

“所以阳彦先生才没有揭发这幅画是自己的原创,原来是这么回事,好感人。”小花说。

她默默抱紧了正在仰望《哈勒昆与皮埃罗》的隆博。

“仁科先生是怎么回事?”半泽问道,“他是出于什么缘故画了这幅画,您知道吗?”

“实际上,仁科先生好像很痛苦,他还给弟弟写了一封道歉信。”

半泽吃惊地问:“这件事,公开过吗?”

“没有。”恒彦摇了摇头,“阳彦什么也没说。他既然选择沉默,我们也没必要揭穿。这么做等于违背阳彦的遗愿。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几位亲人。”

“仁科先生为什么要模仿那幅画呢?”提问的是隆博。

他虽然只是个孩子,但好像对此很感兴趣。

“问得好,这才是关键所在。在巴黎努力进修的仁科先生日子过得非常艰辛,画出的画无人赏识。在他走投无路时,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正是这幅画。”

恒彦对隆博说完后,转而又对半泽等人继续解释:“在弟弟去世之前,他和仁科先生曾有书信往来。当时还没有电子邮件和短信。仁科先生在信里坦白了模仿《哈勒昆与皮埃罗》的事。后来那幅画被画坛认可,风格鲜明的流行风作品《哈勒昆与皮埃罗》立刻成为仁科让的代表作。但是,仁科先生好像一直为此苦恼,并十分后悔。”

“难道,仁科先生之所以自杀,也是……”中西小心翼翼地问。

“我想,这或许是原因之一。”

这是现代美术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您还有其他阳彦先生的作品吗?”中西问道。

“你们想看吗?”

恒彦边说边走到仓库一角。那里有一道通往二楼的陡峭楼梯,他走了上去。

“这里收藏了阳彦大部分的画,我们打算每隔三个月给墙上的画做一次替换。”

如恒彦所说,二楼被装着画的保管箱填得满满当当。恒彦在箱子中穿行,取出一个放在地板上。他从中拿出一幅装裱精美的画,挂在画架上。

“哇——”隆博兴奋地站在画前,“这幅画真好。”

“你看得懂吗?”小花怀疑道。

但随即她自己也无法把视线从画上挪开。

那幅画风格幽默诙谐,画的是一个在酒窖工作的男人。

“这也是他在美大念书时的作品,是暑假回家时在这里画的习作,我也很喜欢。”

恒彦又打开其他箱子,拿出两幅构图和大小皆不相同的《哈勒昆与皮埃罗》,并排放在画架上。

“这两幅画,都是他进堂岛商店工作前画的。”

“这些画,没在美术大学的展览会或者其他场合展出过吗?”半泽问道。

“这才是问题所在。”恒彦露出苦恼的表情,“那位美大教授好像完全不欣赏弟弟的画,弟弟也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最后选择了退学。所以,这些画也失去了在人前展示的机会。”

“您说阳彦先生和仁科先生曾用书信交流。仁科先生寄来的信,您还留着吗?”

“当然。”恒彦说道,“不仅如此,阳彦寄给仁科先生的信我也留着。那是仁科先生生前拿来的。我告诉他这间仓库被改造成画廊后,他带着信来了一次。他说那是他们曾经活在世上的证明。当时,我还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

“那么,仁科让去世——”

“好像是三个月以后。听到仁科自杀的消息时,我真的吓坏了。回想起来,所以他才会在那时把信带来啊——您想看吗?”

“拜托您。”半泽说道。恒彦去了主屋,拿来一个装着书信的盒子。

盒子里大约有十封装在信封里的信。

“请看吧。”

于是,半泽翻开了距今三十多年前,两位梦想成为画家的青年真诚炽热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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