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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百鬼夜行 - 阳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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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点奇怪呢——阿节说。 “很奇怪,对吧?我自己都笑了。” 不是那种意思啦——娇小的姑娘说。 “哪种意思?” “不是好笑的那种奇怪啦,是很古怪的奇怪啦。我这人好像慌慌张张,粗枝大叶,所以不会笑别人。因为我没资格笑别人嘛。” 阿节你才好笑呢——登和子说,结果阿节鼓起腮帮子说: “你看吧。实际上都是我被人笑。我常被人笑,所以我绝对不会去笑别人,而且我还是见习生呢。” 这里是女佣房。 正式名称好像叫作服务生休息室,不过女仆都管这里叫女佣房。女佣房是木地板,可以脱掉鞋子。 今天登和子上早班,和见习生阿节同一个时间下班。登和子虽然不喜欢穿和服,但穿洋装时,唯独对一整天穿着鞋子感到吃不消。很闷,而且脚会浮肿。 所以她蛮喜欢在这个房间里脱掉鞋子、卸下女仆制服的瞬间。 “很奇怪吗?” 登和子问。 很奇怪啊——阿节应道。 “阿节,你不讨厌蛇吗?” 我最讨厌蛇了——阿节说: “我想世上没几个人喜欢蛇吧。会喜欢那种软绵绵东西的人,顶多只有庙会节庆时设摊表演的畸形秀小屋的人吧。” “噢噢,太可怕了。” 书上说,有种表演活动是让蛇在身上爬行,或是咬破蛇的咽喉。幸好那类巡回表演从来没有来过这一带,登和子也没见过。 不过她觉得就算真的有那种表演,打死她也不会去看。 光是想象,全身就爬满鸡皮疙瘩。 “为什么会想去摸那种冰凉粗糙的东西?” “咦,蛇不是湿湿滑滑的吗?” 阿节呆呆地张口说,瞪大了小眼睛。 “才不是呢,湿湿滑滑的是鳗鱼。” “咦,是这样吗?鳗鱼是鱼,对吧?鱼有鱼鳞,不是也很粗糙吗?咦?” 我也不清楚,可是鳗鱼和泥鳅是湿湿滑滑的——登和子说。 “蛇的鳞片应该比鱼要坚硬多了。蛇大部分都待在潮湿的地方,所以你才会这么以为吧?” 说得也是,蛇都是躲在阴暗处呢——阿节说,陷入沉思。 “虽然看起来湿湿亮亮的,但实际上并不是湿的。” 太恐怖了,不要再说了——登和子制止说。她会忍不住想象。光是想象,她的脊背都要僵硬了。 “我也不喜欢讨论蛇,所以我就不说了,不过登和子姐对蛇很清楚呢。我一点都不了解蛇。我不喜欢蛇,对蛇也没兴趣,没怎么见过,也没摸过嘛。” “阿节,你先前是在哪里工作?那里没有蛇吗?” 蛇啊——阿节说,再次沉思。 “来这里以前,我是在东京的有钱人家帮佣。主人是个讨人厌的暴发户,不过房子在镇上,所以没看到过蛇。在那之前,是在千叶海边的大宅子。那里庭院很大,有很多树跟草,所以我想是有蛇的吧。你知道吗?就是惨遭那个溃眼魔跟绞杀魔灭门的那户人家。唯一活下来的小姐最后也被勒死了,真是太惨了。” 是被诅咒了啊——阿节说。 真可怕。 “所以根本没空管什么蛇。” 睦子姐介绍给我的地方都会出事,真伤脑筋——阿节接着又说,但登和子完全不知道阿节在说什么。她也不认识睦子姐。 “世上充满可怕的事啊。往前一步就是黑暗呢。所以要是害怕什么蛇,日子就过不下去喽,登和子姐。唔,我也怕蛇啦,万一被咬,会死掉嘛。” “被咬……” 没错,蛇会咬人,而且有些蛇是有毒的。 不过登和子从来不是因为会被咬,所以才怕蛇。 “一般人都是害怕被蛇咬,所以才怕蛇吗?” “我也不清楚呢。蛇看起来很恶心,所以应该是先害怕外表吧。虫也是外表让人觉得恶心啊。蚊子也会咬人,可是并不可怕。蟑螂虽然不会咬人,却恶心死了。” “说得……也是呢。” 登和子怕蛇,但大概从来没想象过被蛇咬的情形。别说咬不咬了,光是想到有蛇,她就慌得六神无主。 不过蜜蜂很可怕呢——阿节说: “要是有蜜蜂飞进来,我一定会死命地逃。被蚊子咬到也就是痒,可是被蜜蜂蜇到很痛的,有时候还会死掉呢,所以一定很可怕。会很痛,而且可能会死,所以很可怕。蛇也是,被咬到会死掉,对吧?” “会死掉吗?” 或许会。 ——不。 登和子觉得这个问题无关紧要。 那不是生命受到威胁,或是不愿受到危害这类恐惧。那种恐惧就和害怕凶猛的狗是一样的,但登和子对蛇的恐惧异于这些。 ——不过。 死……这个字眼令她有些耿耿于怀。 有些东西是生理上无法接受的——阿节又说: “就跟对食物的喜好一样,我想有些东西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那不是道理可以解释清楚的吧,一定是的。但就算这样,登和子姐还是有点异常。” 这话不是什么不好的意思,你别介意——阿节说。 登和子不认为异常还能有什么好的意思。 “因为登和子姐连这都不行,对吧?” 阿节拿起自己折好的围裙,抓住带子晃了晃。 是蛇。 白蛇在蠕动。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什么? 怎么搞的? 这暗黑的情绪是? “别这样!” “你看,这是布嘛,或者说,其实登和子姐自己也明白吧?” 阿节把带子摇晃得更厉害了。 是蛇是蛇是蛇是蛇是蛇。 ——这是布。 不,是蛇。 蛇。 “叫你不要那样!” “就说吧。” “你……” 阿节把自己的围裙颇为随便地重新叠好,收在架子上。 “洋装是用扣子固定,不过只有围裙,得用绳子绑起来嘛。” “绑围裙绳的时候我也觉得很讨厌。围裙绳有一端缝在布上所以还好,不过每次我的手都会发抖。” “哎呀,真的吗?” 阿节再次观察似的探头看自己的围裙。 “是啊,如果这是蛇,就没有尾巴了呢。” “别说那么可怕的话。” “那,登和子姐我问你,如果只是普通的绳子,你就更无法忍受吗?像男人的西装裤腰带也不行吗?” “不行。那种东西我连摸都不敢。” “和服腰带也不行,对吧?” 和服腰带…… 最让我害怕。 “细到像线那样就没关系了。” 太严重了——阿节说: “我觉得登和子姐已经不是寻常地讨厌蛇了。我觉得那不是可以用好恶来解释的反应,不好意思哦。” “不就是好恶问题吗?” 我讨厌蛇。 或者说,我怕蛇。 不知不觉间,阿节已经换好衣服,连鞋子都穿好了。可能是穿洋装的关系,她看起来不像当地人。登和子也急忙穿鞋。她应该比阿节先准备好的,不过每回都会慢半拍。 阿节看着自己的脚下,“鞋带也不行吗?”她说,“鞋带不到线那么细嘛。” “鞋带……” 没问题。 “也是啦,世上没有这么细的蛇嘛,这根本是蚯蚓了。我也很讨厌蚯蚓。倒不如说比起蛇,看到蚯蚓的机会更多,所以更讨厌。登和子姐喜欢蚯蚓吗?” 怎么可能喜欢? “不要乱说。” 两人离开女佣房,前往员工门。 “才没有人会喜欢蚯蚓吧。蚯蚓很恶心啊,那才是湿湿黏黏,又软乎乎的。” “可是登和子姐不怕蚯蚓吧?” “我怕呀。” “我说啊,”阿节在玻璃门前停下来,“比起围裙带子和蛇,鞋带和蚯蚓要相似多了。” “是吗?” “围裙带子不是条细布吗?和服腰带也是平的,只是织得又细又长,并没有厚度。虽然有点像,可是完全不一样啊。而蛇是有厚度的。如果把蛇切成一段段,不就是圆圆的一片又一片吗?再说,蚯蚓虽然恶心,可是不会咬人,也没有毒。如果说跟会不会咬人、有没有毒无关,那蛇、蚯蚓和鳗鱼的恶心程度都半斤八两啊。这么一看,登和子姐对蛇的厌恶还是很异常,不好意思啊。” 外头有点冷。 冬天快到了,登和子不太喜欢这个季节。 山枯水冻,无比寂寥。 这太奇怪了——阿节接着说。 “又哪里奇怪了?” “因为冬天没有蛇啊。蛇是会冬眠的。对登和子姐来说,应该是个很棒的季节啊。” 这……说得没错,不过—— “没什么差别,可怕的东西就是可怕。” “登和子姐那已经不是生理上厌恶那类单纯的反应了,一定没错。不是什么道理上无法解释的,而是相反。” “相反?什么意思?” “一定有理由的,绝对有。” “理由?” 登和子不曾想过。 “我在上上一个雇主那里工作时,曾听过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啦。那种的,是精神方面的问题哟。” “精神?” “我也不是很清楚啦,不过就是啊,有一种叫什么恐惧症的。既然叫什么症,那就是一种病。登和子姐是蛇恐惧症啦。” 蛇恐惧症…… 肯定是吧。 既然是病,就应该治得好——阿节接着说。 “治得好?这是能治好的吗?” 天性是治得好的吗? “治得好的。听说只要查出理由,几乎都可以治好。虽然只是我听来的啦。先不管治不治得好,但一定是有什么理由的。登和子姐,你心里有没有数?” “这……”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害怕才没有理由。 “没有啊。刚才阿节你自己不是说了吗,每个人都怕蛇,而我只是稍微夸张了点。” “夸张也是有限度的。才不会有人怕到连绳子、带子都不敢摸呢,不好意思哦。要是摸到真的蛇,登和子姐是不是会被活活吓死啊?” 摸蛇这种事,登和子连想都不愿意想。光想她就快昏倒了。 “每个人都怕蛇,但是没有人像登和子姐怕成这样的。一般人怕蛇的程度,就像你怕蚯蚓的程度。然而你却怕蛇怕到甚至因此丢了饭碗,这已经是异常了。还是治一治比较好哦。” 应该去治好——阿节说: “这份工作也不知道可以做到何时。就算努力认真,还是会有犯错的时候;就算没犯错,老板也可能改变心意。万一老板不开心,那就完了。再说,就算没被开除,这家饭店也可能会倒闭啊。”“怎么会!” 不要乌鸦嘴——登和子说,但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回答: “世事难料啊。我本来是在有钱人家工作的。主人是个杀都杀不死的贪财鬼,没想到两三下就被抓了。在那之前工作的地方,是日本排行前三的有钱人家呢。然而因为家中的纠纷,全家都死光了。这年头啊,就连那样的大人物也有沦落街头的一天呢。我就是个活证人。万一哪天碰上这种不测,得事先防范才行啊。而且我们女人家光是一个人要活下去就够辛苦的了。” 她说得没错。 登和子姐还有家人要养,对吧?——阿节老成地说: “那就更辛苦了,不能挑三拣四啊。然而却没办法穿和服,那就太不利了啊,不好意思哦。如果登和子姐想要成为职业妇女,那还另当别论,不过在这个地方,想当女职员可能太困难了。” “先不论有没有职缺,那种工作我做不来的。” 我也没办法——阿节说: “算术和账册,我光看到就头昏了。” 算术是我永远的敌人啊——莫名世故的小姑娘说。 “阿节,你有算术恐惧症吗?” “不是啦,我想是适不适合的问题,跟登和子姐的蛇恐惧症不一样。我天生适合干女佣这行。” 若论适不适合,登和子也非常不适合。她不知道是脑筋转得慢,还是不够机灵,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很花时间。她愈是小心不犯错,工作进度就愈慢。不论是打扫还是送餐,花的时间都比别人多。虽然登和子完全无法想象机关或公司的工作是什么情况,但她大概做不来。 阿节也是,嗯,应该做不来。阿节虽然做事很得要领,却总是漏洞百出。但她也不像是在偷懒,应该是天生粗心大意吧。不管怎么善意地看,阿节对所有的家事都不擅长。她常弄掉东西、弄坏东西,要不然就是跌倒。现在的工作感觉也不适合阿节。 应该要治好——阿节说。 “所以说,要怎样才能治好呢?” “想起你害怕的理由啊。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天生的。” 阿节这么说的时候,一位年轻姑娘穿过通行门进入前庭。似乎不是客人。 那女孩是明天开始进来工作的——阿节说。 “是新人吗?” “是我底下的新人,我得好好教导她。” 阿节愉快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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